第十一章
西路曹錕部下的吳佩孚、中路李長泰部下的王汝勤、東路段芝貴指揮的十六混成旅主力宋啟元所部,都已「兵臨城下」。近畿的第一、第十二、第十三各師,相繼響應,布防東北兩面,與自西南進軍的討逆軍,協同完成了對整個北京的大包圍。
但是,討逆軍還不敢發動總攻擊,因為張勳以「玉石俱焚」四字相威脅。如果逼得辮子兵在北京城內燒殺擄搶,那一來討逆軍雖勝不足為功,反而是一場罪孽。
「不要急!」在天津的段祺瑞,用轉接的軍用電話,告訴司令部設在丰台的段芝貴,「張紹軒一定會就範的,逼得狗急跳牆,反倒不好。」
「是!」段芝貴答說,「不過十六旅求功的心很切。」
「你儘力安撫,務必把他們壓下來。」段祺瑞又問,「城裡的情形怎麼樣?」
「謠言很多。尤其是東交民巷,如果出了問題,很麻煩。」
「不能出問題,絕不能出問題。所以,你不能逼得太緊。」
話雖如此,段祺瑞還是不能放心,便親自打了個電話,邀曹汝霖來商量。
「潤田,我有兩件事跟你談。第一,我想請你接交通。」
「噢,」曹汝霖問說:「總理的名單已經擬好了?」
「擬好了,你看!」
一看名單,便知研究系與段祺瑞合作的傳說不假。研究系佔了三個要缺:內務湯化龍、財政梁啟超、司法林長民。外交總長起用曾任留日留學生監督,在熊希齡的「人才內閣」中擔任教育總長的汪大燮,跟研究系亦一向很接近。此外,陸軍段祺瑞自兼,海軍復用劉冠雄,農商是張國淦,李經羲內閣蟬聯的只有一個教育總長范源濂。
「交通銀行的事亦很忙,我恐怕不能兼顧。」
段祺瑞原以曹汝霖有贊助軍費之功,因而以交通一席為酬庸。聽曹汝霖以不能兼顧為辭,心想交通銀行確很重要,不能讓他顧此失彼。這件事需要研究。
「那麼,我們談第二件事。京津電話不通,謠言很多,說張紹軒的辮子兵在京城裡不守紀律,騷擾使館區,我想請你進京去看一看。」
「是去看看情形呢,還是要跟公使團打什麼交道?」
「但願用不著打交道。」段祺瑞答說,「如果無事,不過受點虛驚,那就請你代表我慰問。倘或出了事,要賠償,要撫恤,請你看情形辦。反正三四天之內,我總要進京了。」
曹汝霖接受了這個任務。當即約定,第二天一早,專掛一列花車進京。
這天夜裡,北京相當緊張。外城已為討逆軍所控制,但張勳已經將大炮拉上東華門,一共四尊,方向不一,兩尊向外,對準東交民巷,兩尊對內,對準王府井大街。
這時徐世昌已以和事佬的姿態出面了。一面派了個代表唐宗源進京,一面打了個電報給張勳,稱呼是「北京南河沿張紹軒鑒」,既不稱「兄」,示無私交;也不用官稱,表示不承認他還是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內容是「抒忠告之言,擬處分之法」。先有一番責備:
「執事倉猝發難,遽更國體,假託名義,號召全國,斷無幸成之理。迨各軍齊集,畿輔震驚,執事負固一隅,進退失據,徒使幼主憂危,外人詰責,京師數百萬生命財產,皆有朝不保暮之勢,是豈執事初心所及料哉?」
接著是聲明立場,順便亦為張勳開脫,歸罪於萬繩栻、劉廷琛之流。他說:
「世昌對於國家,對於皇室,素以竭力維持為本旨。即對於執事,十餘年同袍誼重,斷不忍坐視執事危及國家、貽害清室,犯全國之韙而不顧。且執事雖以復闢為本懷,其實此事之發生,亦只為二三僉壬所強迫,此可為痛哭者也。」
以下提出處分之法:
「現在事機日迫,為國家計,唯有迅復共和;為皇室計,唯有維持優待條件;為執事計,唯有速圖脫卸。應即日將軍隊交江宇澄、吳鏡潭,一律解除武裝,移駐城外,執事既不操兵柄,自可不負責任。」
這是向張勳開出主要條件,以接受繳械,交換免除責任,進一步提出保證,並作最後忠告:
「至於家室財產,已與段總理商明,亦決不為已甚,世昌當力為保護。將來時事稍定,息影他方,雲海蒼茫,何處不可自遣?大英雄做事,磊落光明,既已鑄成大錯,便當及早回頭。俾當局略跡原心,默留為保全之地。此世昌所以為執事計者,略盡於斯。余由唐君宗源面述。」
唐宗源是初十中午到京的。一下了火車,照徐世昌的指示,先去看江朝宗。
這時江朝宗家又熱鬧了,訪客不絕,有來接頭公事的,有來打聽消息的。連世續都坐著綠呢沒擋車,親自登門拜訪。
這當然是由江朝宗親自接待,引入小書房叩問來意:「中堂必是為了保護皇上的事?請放心,我是大清朝的臣子,理當保駕。」
「不光是保駕。」世續將一直拿在手中的一個大封袋,遞了過去,「宇澄,你看這個就知道了。」
封袋內中西文件各一通。西文不必看,看中文是「公使團照會譯本」。內容很簡單,說張勳的部隊不可能抵擋得住討逆軍,倘或開仗,糜爛地方以外,一無益處。希望「清廷」勸告張勳,解除武裝。
「你看,洋人多捧聖上?」世續苦笑著說,「他們還以為只要皇上一句話,張紹軒就會乖乖兒聽命。哪裡有這種事?」
「洋人不明白咱們,就跟咱們不明白洋人一樣。」江朝宗問說,「中堂去看了張紹軒沒有?」
「看也是白看。張紹軒一肚子的怨氣沒處發,我去了正好碰上。『好啊!我替朝廷賣命,朝廷反勸我投降。不叫人寒心嗎?』他要是這麼說,我怎麼下台?」
「那麼,中堂的意思呢?」
「自然只有你費心了!」世續拱拱手說,「文件我就擱在這兒啦!種種偏勞。」說完,又作了個揖。
「好說,好說。」江朝宗答道,「徐中堂的代表已經來了,我約他一塊兒去勸張紹軒。」
於是約齊了唐宗源,徑到南河沿張家。衛士一看是江朝宗,不必通報便領了進去。時逢溽暑,張勳正解衣磅礴,盤起辮子在大嚼西瓜。見有客來,急忙搶了一件夏布大褂穿上身,迎了出來。
唐宗源也是熟人,彼此招呼過了,張勳便說:「就在大廳上坐吧,涼快些!」
大廳上四架搖頭風扇,對著冰塊吹。唐宗源覺得冷氣襲人,便向江朝宗示意:「咱們請紹帥換個地方談吧!」
「不!不!」張勳立即介面,「就這裡談好!事無不可對人言。」
看他這副桀驁不馴的神態,唐宗源不免氣餒,只好硬著頭皮說:「菊老的電報,紹帥看到了?」
「看了。」張勳答說,「我在天津,菊老也沒有說不贊成復辟的話。」
「菊老不是不贊成復辟,是認為不宜操之過急。」唐宗源緊接著說,「今天不是論是非的時候,是講求實際。大英雄提得起、放得下。現在要放還來得及。」
「紹帥,」江朝宗接著相勸,「現在公使團亦很懇切提出要求,請紹帥放寬一步。」
「怎麼寬法?」
「請紹帥優遊自在。」
所謂「優遊自在」,即是徐世昌電報中所說的「息影他方」。張勳大為搖頭。「菊老要我把隊伍交給王聘老、鏡潭跟你,解除武裝。」他說,「這不就是繳械嗎?」
江朝宗硬著頭皮答一聲:「是!」
「繳械不就是投降嗎?」
對這話,江朝宗就無法作答了,看著唐宗源,希望他介面。
唐宗源卻是發問。「事到如今,」他說,「紹帥總有個自處之道吧?」
張勳想說兩句硬話,卻有些澀口,想了一會兒答說:「我不離兵,兵不離槍。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
「請問紹帥,貴部從北京南下,回到徐州,不怕東西兩路伏擊?」
張勳勃然變色。「既然不容我走,那就只有干到底了。」他很不客氣地說,「如果菊老請你來告訴我這句話,那麼,請你回復菊老,說我聽清楚了。我有通電答覆。」
「不,不!」江朝宗趕緊打圓場,「紹帥,不可誤會,不可誤會。」
「我不會誤會。當初大家都贊成復辟,現在責任往我一個頭上推。」張勳大為激動,「人人都為國家,只有我張某人是個大混球!」
看著談不下去了,唐宗源示意可以走了。江朝宗靈機一動,趨前兩步,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紹帥,人人可以得罪,別得罪洋人,得罪了洋人,連個退路都沒有了。」
這話很有效,張勳不免怦然心動。最後的退路是東交民巷,如果得罪了洋人,來個拒而不納,莫非真的以俘虜的身份去見段祺瑞?
「好吧!」他說,「只要你們勸得下來,我不作聲就是。」
所謂「勸得下來」是指警察總監吳炳湘在東華門上,苦勸張勳的「炮兵指揮官」不要開炮而言。吳炳湘確很賣力,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上下東華門城樓十幾趟之多,因為勸了這面,還要勸那面——丰台已去了兩趟了。段芝貴、曲同豐的態度都比較緩和,就是十六旅不易對付。
「好!」江朝宗另有計較,「紹帥,咱們一言為定。貴部勸得下來,來請示的時候,請紹帥說一句:『你們自己瞧著辦!』」
「可以。」張勳又說,「不過,我看勸不下來。」
江朝宗還要想說什麼,卻為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來的這個客人是上海《字林報》駐京特派員王約翰,張勳正有苦水要吐,立即延見。這樣,就等於對江、唐二人下了逐客令。
送了客,張勳還換了衣服,而且擺出很歡愉的神色,去會見王約翰,要給客人一個很樂觀,而且問心無愧的印象。
敬茶奉煙,請教姓氏,一番周旋已畢,言歸正傳。那王約翰很會說話,「張將軍,」他說,「這幾天你是全中國最引人注意的人物。不論成敗,都是英雄。」
這句話搔著了張勳的癢處,搓著手不斷地說:「謝謝、謝謝!多謝捧場。」
「張將軍,新聞記者說話比較率直,萬一開罪,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儘管問好了,沒有什麼好忌諱的。」
「首先想請問張將軍,戰事是不是很快會結束?」
「不會!」張勳答說,「我決定打到底,到死為止,現在重新在部署。」
「怎麼樣部署?」
「對不起!只有這一點不能告訴你。請你原諒。」
「好說,好說!」王約翰又問,「張將軍這次帶兵進京的本意,就是在復辟?」
張勳沉吟了一下答道:「應該這樣說,我進京的本意,是在為國民跟清朝謀福利,督軍團在徐州,沒有一個不是請我當復辟的領袖。就是段芝泉,也間接有這樣的表示,所以我才毅然實行復辟。」
「那麼,在清室方面,事先是不是有聯絡呢?」
「沒有、沒有!」張勳亂搖著手,極力為清室開脫,「今天的局面,在清室是完全出乎意外的。」
「張將軍為什麼不事先跟清室聯絡?」
「因為,因為復辟成功,當然對清室有利;復辟失敗,由我一個人負責,不必跟清室聯絡。」
「張將軍的意思是,對於這次復辟,清室不必負什麼責?」
「是的。」
「那麼,張將軍是不是想過,復辟成功對你個人有什麼好處?」
「我已經兩次辭了王位,這就可想而知了。」
「那麼,張將軍復辟的目的是什麼?」
「我認為中國只有實行帝制,才可以富國強兵。所以只要帝國成立,能夠維持下去,我下野亦是情願的。否則,決不退讓。」說到這裡,張勳突然激動了,「督軍團當時推我負責,如今牆倒眾人推,忘記了當初說過的話,真箇個都是孬種!我現在手裡只有三千人,對方有五萬,仍舊要拼一拼。打仗對地方上當然不好,不過這個責任要由他們來負。」
「聽說徐菊老已經派人來調停了。有這話沒有?」
「有的。不過不是來調停,是要繳械,等於要我投降。」張勳右手握拳,使勁連擊左掌,「我決不投降!我在皇上面前,在我部下的面前發誓,決不會投降!」
「這是為了你自己爭一口氣?」
「不是!」張勳很快地回答,「我受太妃、皇上的付託,不能投降。我已經打算好了,不管怎麼樣犧牲,忠信兩個字是不能犧牲的。總而言之,在我面前只有兩句話,不是『中華帝國』,就是拚命打仗。」
說到這裡,端一端茶碗,這是前清督撫的規矩,表示談話結束。走廊上的聽差,看到這個信號,立即拉長了嗓子喊道:「送客!」
王約翰意猶未盡,卻不能不起身告辭,張勳很客氣地送了出來,一面走,一面又說:「我跟你老兄恐怕不會再見面,我的事業已經絕望,不過張勳這個名字還是響噹噹的。」
「我很榮幸,能夠在此時此地訪問張將軍。」王約翰站住腳說,「既然張將軍認為以後見面不容易,我想請問張將軍,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告訴大家?」
張勳沉吟了一會兒答說:「多數督軍主張復辟,未實行以前,電報、信很多。我想把這些東西整理出來,交給報紙發表。不過,也還沒有決定。」
「是的,應該發表,張將軍如果已經決定了,我可以效勞。」
「好的,等我決定了通知你。」
「最後,」王約翰豎了一根手指,表示這是真正最後的一個問題,「幾位『議政大臣』是不是跟張將軍一起在患難?」
「那裡有什麼共患難的『議政大臣』?」張勳苦笑道,「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我倒知道。」
「噢,」張勳大感興趣,「來、來,咱們再談談。」
這一下變成張勳訪問新聞記者了。首先問到的是雷震春——此人對張勳倒還算夠朋友的,將陸軍部庫存的兩百多萬發子彈,及現大洋八萬多元,全數撥交張勳的軍需處以後,悄然出走,不知蹤跡所在。張勳對他相當關切。
「他在丰台被捕了。冤家路窄,正好落在第三十三師師長范國璋手中。不過,范師長並沒有為難他,師部里照樣替他『開燈』,大煙是有得抽的。」
「噢,」張勳又問,「敝本家張馨庵呢?」
張馨庵就是張鎮芳。王約翰答說:「他是在去天津的車上,讓顏世清看到了,指揮隨車的憲兵把他抓了起來,送到軍法處去了。」
「這奇怪!這與顏世清何干?」張勳問說,「他是總統府參議,並不負治安的責任,為什麼要抓老朋友?」
顏世清是廣東人,進士出身,一直在直隸辦洋務,跟張鎮芳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老同事,會不講交情,可知其中別有緣故。
「大概是張馨庵有對不起朋友的地方吧。」王約翰說,「最冤枉的是馮麟閣,受了池魚之殃。」
馮麟閣名叫德麟,在前清與張作霖、吳俊升都是奉天巡防隊的統領。張作霖是中路,吳俊升是後路,而論實力以馮德麟的左路為最強,但他的手腕不及張作霖高明,所以一直屈居張作霖之次。現在是第二十八師師長,幫辦奉天軍務。
張勳進京以後,曾約張作霖進京「共圖大事」。其時局面還相當混沌,看起來複辟不大可能,但督軍團支持復辟是事實,如何演變,殊難逆料。張作霖心想,孟恩遠以吉林督軍領銜請求解散國會,熱河都統薑桂題亦已應約進京,如果張勳的「大事」得成,孟、姜立見升騰,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此刻似乎還不能不買張勳的賬。
但一進京,復辟倘或失敗,後果相當嚴重,「洪憲」的前車可鑒,像梁士詒號稱「財神」,神通如此廣大,迄今亦仍在香港亡命,不敢回北方。張作霖打算過,若是參加復辟而其事不成,奉天督軍的地位一定不保,這件事無論如何做不得。
一方面不能應張勳之約,另一方面又不宜得罪張勳。處在這一左右為難之情勢之下,張作霖靈機一動,覺得不妨讓馮德麟去當火中取栗的貓腳爪。
「馮大哥,」他說,「張紹軒打電報來約我,這是一個機會。我心裡在想,咱們老哥兒不分彼此,凡事得往好的地方打算。如今委屈你當幫辦,有機會應該先讓你,你去!復辟成功了,論功行賞,不就當上督軍了嗎?」
馮德麟心想不錯,天津三不管「大茶壺」出身的孟恩遠,已經七十多歲,到那時可以取而代之。可是,「萬一復辟不成功呢?」他問。
「怕什麼?」張作霖脫口相答,「叫京奉路局開一列專車,不就回來了嗎?」
「對,對!」馮德麟欣然答說,「我去,我去!」
去了北京,不曾發生任何作用,也沒有什麼好處。一看形勢不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但開專車已不可能,就是可能亦不宜出此,因為目標太大。結果是帶了一名副官、兩名助手,都換了便衣,悄悄上了去天津的火車,預備轉道出關。哪知道顏世清跟張鎮芳過不去,一抓張鎮芳,附帶搜查全車,馮德麟被認了出來。他應張勳之約進京,是報上登過的,不用說,也是禍首之一,隨即逮捕,與張鎮芳一起被送到「討逆軍」的軍法處。
軍法處長丁士源是熟人,安慰他說:「你別急!在我這裡住一兩天,我打電話給張雨亭,讓他來保你出去。」
張作霖當然要保他,複電「附逆非出本心,請予寬免」。馮德麟很快地被交保釋放。一起被逮的張鎮芳,因為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之一,就沒有那麼便宜了。
「丁處長,」他說,「馮麟閣能交保,我也要交保。」
「你不是軍人的身份,不歸軍法管轄,我無權讓你交保。」
「那麼誰有權呢?」
「天津地方法院。」丁士源冷冷地答了這一句,隨即關照手下,辦理移送手續。
移送書上寫的職銜是「偽『議政大臣兼度支部尚書』張鎮芳一名」。案由是:「顛覆政府、危害民國。」此一罪名的最高本刑是死罪,天津地方法院不敢怠慢,請求交保當然不準,而且用了所謂「戒具」——竊國不成,封侯無分,只落得腳鐐手銬,與江洋大盜一例看待。
「唉!」張勳聽王約翰說完,嘆口氣說,「他逃什麼?」接著又問起他的好友朱家寶的下落。
朱家寶字經田,雲南人,倒是兩榜出身,前清以結納慶王奕劻父子,得任安徽巡撫。辛亥革命一起,朱家寶急電張勳支援,張勳此時奉令守南京,四面楚歌,自顧不暇,但跟朱家寶是莫逆之交,仍舊調了「江防營」的三營辮子兵幫他去守安慶。
其時民軍勢盛,湖北的「艦隊」將經九江進窺安慶。朱家寶見機而作,公然揭言:「我本是明朝唐王的八世孫,滿清入關,奪了大明天下。我跟滿清是世仇,如今報仇雪恥的機會到了。」
不但自我宣傳,他還有證據,不知哪邊弄來一本「朱氏家譜」,上有唐王聿鍵的名字。民軍受了他的騙,擁護他當安徽都督。哪知到了第二天就拆穿西洋鏡,發現他跟張勳暗通聲氣,便斷然驅逐,朱家寶狼狽而遁。
民國成立,他出宦囊活動,當選為雲南的國會議員,而且加入了國民黨,實際上是袁世凱的走狗。因此國民黨議員,大遭袁世凱荼毒,而他反做了直隸巡按使。
及至「籌安」議起,朱家寶繼段芝貴以後,首先稱臣。「洪憲」告終,朱家寶雖幸逃「禍首」之名,依舊得任直隸省長,卻不容於清議;同時又跟督軍曹錕不和,為了求長保祿位,因而與雷震春密謀,極力鼓動復辟。直隸省長公署實際就是張勳進行復辟,在北方的總機關。
「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所下的「上諭」,朱家寶是「民政部尚書」。照前清的官制,巡撫二品;如今做了「尚書」,真箇是「一品當朝」,朱家寶得意極了,一面朝珠補褂,謝闕謝恩;一面傳警察廳長楊以德,通知天津商民,一律懸挂龍旗。當時段祺瑞反對復辟想先發通電,朱家寶派人監視電報局,不準發報,而且打算動用省長各署的衛隊,去活捉段祺瑞。
到得第二天,正要專車進京謝恩,傳來的消息不妙了。首先是曹錕反正,接著是馬廠誓師,然後是國務院在天津成立辦事處,發布馮代總統的命令:「直隸省長朱家寶附逆有據,著即革職。」
「只革職、未查辦。」王約翰說,「所以朱省長算是運氣的,避到日租界去了。」
總算還有人得以脫身,張勳略感安慰,但自己又怎麼樣呢?送走了王約翰他一個人在廳上發愣。
突然間,隔院有號啕大哭之聲。張勳既驚且詫亦怒,大聲問道:「這是誰?幹嗎?」
「是,是侄少爺在揍萬參謀。」聽差答說。
「嗐!胡鬧。」
張勳拔腳趕到萬繩栻所住的那個院子里,一進垂花門便遇見他的第二個侄子張仲巡。
「怎麼回事?」張勳很不高興地問。
「這小子——」
原來萬繩栻一見復辟一敗塗地,只躲在他屋子裡吞雲吐霧,心裡盤算,張勳語氣很硬,說不定真箇要拼下去。到得討逆軍進城,前鋒將領一定奉有命令,要善為保護張勳,但其他的人就難說了。
捫心自問,復辟的禍是他闖出來的。各方指責的通電,痛罵「僉壬小人」主要的就是指他。一旦落入討逆軍手中,必不能倖免,那時張勳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裡還有替他求情的資格?這樣看來,趁早開溜是上上策。
於是他跟轉運局的劉副官密議,決定託病住入法國醫院,不道事不機密,為張仲巡所知,大為光火,趕了來先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個嘴巴,方始戟指痛罵。
「大帥還沒有走,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你替我們張家搞出一場滅門大禍,想一走了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接著便招來幾名辮子兵,吩咐將萬繩栻禁閉,嚴加看守。萬繩栻見此光景,只怕性命不保,驚憂自傷,以至於放聲大哭。
「大叔,別理這小子。」張仲巡說,「我到天壇去指揮隊伍,等我回來再問他。」
張勳倒很重感情,看萬繩栻相隨多年,心有不忍,親自下令,恢復萬繩栻的自由。到了夜裡,傳言段祺瑞已經下令,第二天上午攻城,又說討逆軍預備佔領宣武門以後,架炮轟南河沿。一時人心惶惶,奔走相告。萬繩栻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揣上幾個煙泡,拾起早就預備好的皮包,悄悄溜到劉副官那裡,使個眼色,先後逃出張家,直奔東交民巷法國醫院。
一到先掛急診號,醫生問他什麼病,萬繩栻說不上來,只緊緊抓住他的皮包。
「原來你是『政治病』!」醫生笑一笑,告訴護士,「請總務主任來。」
總務主任跑來細問來意,萬繩栻才老實答說:「我們是想在貴院住幾天。」
「可以!」總務主任一口應諾,不過有聲明,「你們兩位是普通病人,照章納費。頭等病房沒有空,二等病房兩個人,每人每天九塊大洋。沒有特別保護。」
沒有就沒有,且先住下來再說。
這天黃昏,南河沿張家又有位不速之客來訪。此人名叫吳笈孫,字世緗,河南固始人,前清民政部司員出身,一向替徐世昌辦庶務。這次亦是奉了徐世昌之命,特地進京來向張勳做最後的勸告。
一見面先交出徐世昌的一封親筆信。措詞比前一天的那個「蒸電」直呼其名客氣得多,稱之為「紹軒仁弟閣下」,緊接下來說:「事已至此,兄所以為執事計者,蒸電已詳言之,望弟有以善自計也。弟既效忠清室,萬不應使有震驚宮廷、糜爛市廛之舉。大丈夫做事,委曲求全,所保者大,此心亦可照千古矣。望弟屈從。弟之室家,兄必竭力保護。言盡於斯,擲筆悲感。特囑世緗回京,面陳一切,惟希台察,不具。」下面具名是:「兄昌頓首。」日期七月十一日,正是當天上午所寫。
「菊老要我轉告紹帥,本來合肥亦不願逼迫太甚,事緩則圓,不妨從長計議。不過,事不由人,十六混成旅的態度很激烈,老馮的通電,不知道紹帥看到了沒有?」
「哪個老馮?」張勳問道,「馮華甫?」
「不是馮代總統,是馮玉祥。」
「他發什麼通電?我不知道。」
「喏,我帶了一份抄本在這裡。」
張勳接來一看,只見寫的是:「張勳叛國,罪大惡極,人人可誅,同人大張撻伐,志在剷除帝制禍根,稍有姑息,害將何底?現在張逆勢窮力蹙,竟有人出面調停,聞悉之餘,不勝駭異!彼今日敢公然叛國,破壞共和,推原禍始,則斬草未得除根之所致。況既為叛國之賊子,安有調停之餘地?非殲異黨不足以安天下,非殺張勳不足以謝國人。」
看到這裡,張勳一把將抄本撕掉,突出一雙豹眼,暴聲說道:「看他來殺我!」
「紹帥你別生氣!生氣就是他的通電發生了作用!你只當他犬吠好了。」
張勳聽他的勸,而且發覺自己失態了。「世緗兄,」他歉疚地說,「你別多心,我不是跟你發脾氣。」
「紹帥不必解釋,我都知道。馮玉祥連調停的人都罵了,菊老也沒有生氣。凡是辦大事,總免不了挨罵的。」吳笈孫緊接著說,「事到如今,只有說老實話,紹帥自問,貴部能不能擋得住十六旅?」
「擋不住,我可以跟他拼。」
「拼不拼得過?」吳笈孫一步不松地問。
「拼不過再說。」
「紹帥錯了,到那時人家不容你說話!我再說句很率直的話,請紹帥不要動氣。」
「你說,儘管說!」張勳苦笑道,「我倒霉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忌諱。」
「紹帥不嫌忌諱,我也就老實說了。紹帥以為馮玉祥殺不了你?殺得了!不小心的話,府上一家都要遭殃。」
張勳色變,既驚且怒,終於忍氣問道:「莫非他要殺我全家?」
「那可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心思?不過在宣武門上架起炮來,往南河沿一轟,玉石俱焚,亦是意中之事。」
「他敢!」張勳使勁一巴掌拍在椅子靠手上,「難道我沒有炮?」
「紹帥的炮往哪兒轟?」
張勳啞然。他的炮在東華門上,既不能轟紫禁城,也不能轟東交民巷。此刻想來,將重武器置在無用之地,大錯特錯!
「我雖不懂兵法,不過軍事常識是有的,對方從西面來,紹帥的炮應該擺在廣安門才是。如今諒必重新部署也來不及了。就來得及,說句老實話,眾寡不敵,也沒有用。」吳笈孫乘機勸道,「紹帥啊紹帥,你如今是山東哥們常說的那句話:一塊豆腐掉在灰堆里,彈不得、吹不得!只好把這塊豆腐丟了,倒少些煩惱。」
「我的兵可不是豆腐。」張勳立刻抗議。
「我是打比方的話,不是說紹帥的兵沒有用。不過,紹帥,我再要說句不怕你動氣的話,貴部雖能征善戰,遇到馮玉祥的兵,就算遇到了剋星。為什麼呢?馮玉祥的兵,紀律好,老百姓都樂意幫他們的忙。這一點,只怕貴部就相形見絀了。」
張勳默然。這說的是不能不承認的實話,然而要他此刻就承認失敗,繳械投降,卻絕不能甘心。
「好了,世緗兄,多謝你勞駕,明天再說吧!」
見此光景,吳笈孫認為不必再多說了。張勳的銳氣已消,不至於再做出魯莽割裂的事來,如今且安排他的出路要緊。
於是辭出張家,去看警察總監吳炳湘。只見他雙眼布滿紅絲,而手中一杯酒。問起來才知道已有三十多個鐘頭,不曾合眼,東華門城樓,上下十幾趟,如今全靠白蘭地支持精神。
「辮帥用那種狗屁不通的參謀,把炮架上東華門,存心不良,怎麼不要失敗?」
「怎麼?」吳笈孫問道,「怎麼叫存心不良,難道要轟東交民巷?」
「沒有那個膽子!辮子兵拿炮口對準王府井大街,北京城的精華所在,以為老百姓害怕炮轟,會湊一筆錢出來,買他個『封炮』。」
吳笈孫大為搖頭。「辮帥這趟丟臉真是丟盡了!」他說,「可是還不能不替他想辦法。」
正談到這裡,只聽遠遠傳來炮聲。二吳先是一驚,但隨即釋然,因為炮聲甚遠,可以確定不是東華門上傳來。只要辮子兵不開炮就不要緊。
接著,吳炳湘桌上的三架電話機都響了。吳炳湘兩隻手抓兩個話筒,口中說道:「宗兄,拜託你接這個電話,大概是來問消息的。」
原來三具電話機,兩具是專線,專為接聽軍情之用;一具是外線,所以托吳笈孫接聽。兩具專線電話,又須先接聽來自前門車站的那一具。
「總監嗎?我是常朗齋。」
「不錯,你說吧!」
「十六旅開始攻永定門了。」警察廳總務長常朗齋說,「是宋哲元指揮的十六旅二團一營為主力,另外有兩連在鐵路以北助攻。」
「天壇怎麼樣?」
「辮子兵似乎不打算抵抗,亂作一團。」常朗齋說,「辮帥的侄少爺在那兒指揮,看樣子壓不住。」
「壓不住就亂竄了。最好不讓他們進前門。你瞧著辦。」吳炳湘又說,「辮帥的侄子叫張仲巡,如果他要進城,可以放。」
「是了。」
「我現在接西便門的電話,那面好像也有情況。請你隨時聯絡。」
「是!一刻鐘以後再報告。」
放下這面聽那面,來自西便門的報告是:高震、吳佩孚兩路軍隊,分攻平則門及廣安門,攻勢不甚猛烈,似乎是不願給辮子兵太多的壓力。
「知道了。」吳炳湘轉臉問吳笈孫,「怎麼樣?」
「是辮帥的副官打來的。辮帥找閣下。」吳笈孫說,「我告訴他,你馬上會打過去。」
「勞駕、勞駕!」吳炳湘說,「討逆軍分西、南兩面進攻,南面是十六旅,西面是曹仲帥部下的吳子玉,另外還有高啟予。南面緊、西面松,是放辮帥一條生路。宗兄,你看怎麼辦?」
「你先接通了辮帥的電話再說。」
電話一過去,張勳大概守在電話機旁邊,很快地問一聲:「找誰?」
聽這口吻就知道是什麼人。「紹帥嗎?」吳炳湘說,「我是吳炳湘。紹帥大概聽見炮聲了。」
「我接到報告,十六旅攻永定門,天壇一帶可能會接仗。」
「天壇是南郊祭天的地方,十六旅無法無天,紹帥可得想法子保全。」
「教我怎麼保全?我不打,人家要打。」張勳又說,「我是特為告訴你一下。」
「是、是!」吳炳湘說,「只要紹帥的部下不打,就一定能保全。我來想辦法,一會兒再給你老電話。」
照吳炳湘的了解,張勳是希望他能勸阻十六混成旅無條件停止進攻。這是辦不到的事,但須想個辦法應付張勳。
「我還擔心一件,就怕辮子兵放槍。」吳炳湘說,「總算辮帥還能壓得住,所以一定要把辮帥敷衍好。」
說到這裡,江朝宗來了。他算是吳炳湘的直屬上司,紆尊降貴,親來慰勞,同時來商量維持市面的辦法。
「我想跟辮帥請一支大令,組織一個軍警執法隊。鏡潭,你看如何?」
「贊成!不過,這個隊長,要請『提督』這面派人。」吳炳湘又說,「這件事要做就要快。」
「倘或辮帥不肯發大令,怎麼辦?」江朝宗說,「沒有他的大令,恐怕壓不住。」
吳炳湘想了一會兒說:「索性不告訴他,就說是辮帥的大令,誰來問真假。」
「就怕他的部下打電話去問。」
「那就要拜託宗兄了。」吳炳湘看著吳笈孫說,「最好請宗兄陪著辮帥,一面勸他,一面替我們這裡打接應,如果有人打電話去問,辮帥發了脾氣,要仰仗宗兄相機勸解。」
吳笈孫沉吟了一下,慨然答說:「好!我來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