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蘇薇，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虞唐市的湖裡，已經有亭亭的碩大荷葉了。

淡粉色的荷花尖兒挺立在荷葉當中，有一兩朵已經開始展開身姿，有了少女時期最美麗的模樣。

簡清雅坐在湖邊，抱著雙腿將頭埋在膝蓋里。

正午的太陽最熾烈，她整個人曝晒著，白皙的手臂上依稀可見淡青色的血管。

溫暖在邊上摘了一片荷葉。她走過去，站在簡清雅身邊，撐起的荷葉傘的綠蔭遮住了頭頂的太陽。

簡清雅抬起頭，臉上的淚都已經乾涸了，留下幾道濡濕的痕迹。

溫暖陪著她散步，才知道她是和家裡人吵架了。

「我想學醫，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像我一樣不能參加刺激和劇烈的運動。我切身體驗過這種什麼也不能做的感覺，實在是太痛苦了。」簡清雅伸手捂著自己的心臟，眼睛又開始泛紅。

因為哭過的紅腫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她一開口，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我從沒有體驗過什麼叫運動，更沒有體驗過每個人都想去的遊樂場……我怕我去了，我就再也回不了家，我就要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溫暖，我想學醫，我真的想學醫。」

簡清雅抱著溫暖哭，連哭泣也只能壓抑著，聲音低低的。

溫暖撫摸她的後背，刻意放柔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異：「那就去學，沒人能夠阻止你，除了你自己。」

許言之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溫暖。

她臉上沒有平日的笑容，滿心滿眼都裝滿了另一個人。

她笨拙地給簡清雅擦眼淚，一下一下地、輕柔地拍著簡清雅的後背。

她會說一些超乎年齡的話去安慰簡清雅，因為簡清雅是她從小就很在乎的人。

很難得，從小時候到現在的感情，跨越了中間充滿了艱難險阻的十幾年。簡清雅是，餘澤也是。

許言之突然就難過起來，為什麼他不是從小就陪在溫暖身邊的那個人呢？就這樣，陪她從大風大浪到風平浪靜，永遠留在她身邊。

世界很小，小到那麼多年前見過的人又一次出現在他身邊。人心很小，小到許言之只想愛一個人並守她一生。

溫暖和許言之傍晚才坐上回清溪的大巴車。月色皎潔，虞唐的夜晚已經有打著燈籠的螢火蟲出沒。

蟄伏了那麼久，只為了短暫幾天的光亮，然後從世界上消失，你說值不值得呢？

許言之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溫暖身上，輕聲提醒她：「夜裡涼。」

鬧市歸於沉寂。

冷清的月光落在地面，隨著他們的走動掠過緊閉的商鋪、偶爾有車的馬路，最後落在溫暖家樓下花圃里散發著幽香的花叢上。

五月花期，薔薇已盛放，粉色的花朵在腳邊開了一簇又一簇。

「你喜歡薔薇？」許言之問。

「對啊。」

「為什麼呢？」

因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五月底，屬於夏天的熱浪已經一波接一波地侵襲而來。

悶熱的午後降落了一場大雨，夾雜著些微的涼意。衣服有些發潮，散發著一股不算好聞的味道。

溫暖洗了三遍臉，還是感覺有些黏黏的。她乾脆頂著滿臉的水珠回到座位上，免不了要被許言之嫌棄一番。

下午有一場家長會，作為最後一次在長宇組織的家長會並且事關高考，學校要求所有人的家長都必須到場參加。

溫暖估計自己老爹是來不了了，畢竟她前兩天還旁敲側擊地打探過夏煦這兩天的行程。據說今天要去哪裡哪裡進行一個關於清聖祖愛新覺羅·玄燁，也就是康熙帝的講座。

短暫的午休過去，整個五樓都沸騰起來。

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水上樓的家長相互間攀談起來，走廊和樓梯間都擠滿了人。歐陽領著441班的家長進教室，這時候溫暖還在和許言之討論：一會兒下午吃什麼？

夏煦真的沒來。

歐陽視線有意無意地掃過身邊格外空蕩的溫暖和許言之一桌，眼睛里似乎劃過一絲心疼。

無聊的客套話說了挺久，溫暖和許言之都有點昏昏欲睡。等到掌聲過去，一個下午不知不覺也就過完了。

餘澤在擁擠的走廊上使勁地敲他們的窗戶。教室前後兩個門口都被家長堵住了，他一時間沒辦法進來。

溫暖聽到聲音也被餘澤急匆匆的神情嚇了一跳，她把窗戶打開，清晰明了地看到餘澤繃緊的嘴唇。

「溫暖，你快出來，我看到阿姨了！」

溫暖剛醒，大腦還有些混沌，她皺著眉問：「哪個阿姨？」

「蘇瑜阿姨，你媽媽！」餘澤的響動不小，許言之也看了過來。

那一眼足夠讓他心疼了。

溫暖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掛著疏離的笑，眉眼間透出些許冷漠。她悅耳的聲音有些低沉：「關我什麼事？」

可許言之明明看到溫暖的手指用力地抓著窗檯邊沿的金屬部分，力道重得能看清楚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溫暖還是追了出去，許言之和餘澤在她後面跟著。溫暖最後在跑道上停了下來，她的背影蕭瑟得像是秋天裡掉光了葉子的樹。

蘇瑜從學校的超市裡走出來。她穿著一條黃色的連衣裙，和當年離開的樣子沒有多大變化，至少溫暖一眼就認出來了。

蘇瑜手裡拿了一支冰激凌，溫和地朝著蘇薇的方向走去。

「謝謝媽媽！」蘇薇接過，調皮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她們之間溫情得容不下第二個人插入，溫暖只覺得諷刺。她看到蘇瑜微微笑著，伸手替蘇薇拭去了嘴邊殘留的雪糕末。

餘澤去捂她的眼睛，溫暖推開他的手。眼眶濕濕潤潤的，酸澀感襲擊，猝不及防就滑下兩顆滾燙的眼淚。

許言之是第二次看到溫暖掉眼淚，心裡悶悶作痛。

蘇薇把發潮的衣服搬到陽台上，一件件晾好。初夏的太陽照在上面，把衣服曬得溫熱。

她右手覆在蘇瑜房間的門把手上，輕輕一擰。

房門開了一絲縫隙，傳來蘇瑜似有若無的聲音，她要說的話一下就如鯁在喉，說不出來卻也咽不下去了。

蘇瑜說：「昨天的家長會你沒去？暖暖一個人有多孤獨，你知道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蘇薇聽不見，也不太想聽。她現在已經開始手腳發涼，一陣刺骨的冰涼直達心底。

聽起來蘇瑜像是在質問電話那邊的人。

過了一會兒，她隱隱約約地聽到蘇瑜壓抑的抽泣聲和斷斷續續的呢喃聲：「我想見她，我想見見暖暖……」

昨天的家長會，溫暖和許言之身邊都沒人。蘇薇借口上廁所，路過441班才知道，溫暖和許言之因為家長沒到場，所以睡了一下午。

蘇薇心裡不知怎的，就格外慌亂。她鬆開把手退了幾步，腳後跟撞到了擺放在地上的綠植，發出一道沉悶的聲音。

她透過縫隙看到蘇瑜穿著紅色拖鞋的腳越來越近，她趕緊又回到陽台，裝作若無其事地把衣服掛上衣架。

感覺到蘇瑜的目光劃過自己的後背，蘇薇的身體立即僵直起來。然後蘇瑜走開，說了一句：「原來是你啊念暖，下次走路小心點。」

蘇薇感覺到自己的心涼了一大截。念暖，是她家貓的名字。

她之前不知道「念暖」的含義，只覺得好聽。原來，從那麼早以前，她就沒有真的得到過蘇瑜全心全意的愛。

念暖，念暖，思念溫暖。

蘇薇渾身發抖，手裡的衣服掛了許久也沒能掛到衣架上，更別說晾起來。

她現在很害怕，以至於冷汗從額頭上砸到地面上，她都沒有發覺。她曬在陽光里的手臂，反而因為一個哆嗦而布滿了雞皮疙瘩。

不……

不能這樣……

她的媽媽怎麼能是夏溫暖的媽媽？！

如果夏溫暖回來了，那會怎麼樣？不，她不想要許言之了，她只要蘇瑜……

為什麼她的人生總要跟夏溫暖掛鉤？她喜歡的人，她在意的人，她只想要過普通的生活，像一個普通家庭的女兒一樣。

夏溫暖啊，你將永遠成為我的敵人。有生之年，我最痛恨的人。

學校里人工栽種的睡蓮開花了，在高考前十天的時候。好像漂浮在湖面上，隨波逐流。它躺在肥大的荷葉中間，享受著襯托。

路邊開滿了白色的小雛菊，嫩嫩的黃色花心上有幾顆露珠。有一切初夏美好的花朵在盛開，甚至還有翩翩而來的顏色漂亮的蝴蝶。

溫暖感覺不到來自夏天的一絲暖意，儘管她手心裡滲出了汗。

「你打算怎麼辦？」餘澤走在她身邊，幫她抵擋住一部分太陽光。

「就這樣告訴他嗎？」餘澤反覆看了好幾遍那份白色的DNA鑒定，頭皮一陣發麻。

「餘澤，謝謝你。」溫暖沒頭沒尾地回答他。

「跟我說什麼謝不謝？」

你好好的，就一切都好。

溫暖約了蘇薇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奶茶店見面，她已經等在這裡有十分鐘了。

奶茶店的老闆笑她：「小姑娘，是在等男朋友吧？」

溫暖搖頭。

又過了一會兒，蘇薇也過來了。兩個人坐在有些擁擠的奶茶店裡，臉色都有些複雜。

蘇薇看溫暖一眼，只覺得憤怒和委屈輪番上陣折磨著自己。

她彷彿聽見自己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夏溫暖的名字，恨不得立刻把夏溫暖拆吃入腹。蘇薇說：「我知道你是媽媽的親生女兒，但她已經跟你爸爸離婚了，所以你不要纏著我媽。」

溫暖卻好像並不在意這件事，她只是在蘇薇說了那一連串的話之後，喝了一口杯子里柔黃色的奶茶。

蘇薇覺得溫暖無論做什麼，都好像是在嘲諷她。儘管她只是喝了一口茶，做了一個極度自然、不能再自然的動作，蘇薇都覺得，那是在諷刺。

溫暖沒打算跟蘇薇說蘇瑜的事，她只是問蘇薇：「你是不是喜歡許言之？」

溫暖知道一切的真相併且她現在有了絕對的證據，所以她覺得她有必要做這件事情。如果她不做，蘇薇就會一錯再錯。

蘇薇愣了一下，她冷冷地笑了一聲：「怎麼，來宣布許言之不會喜歡我？來宣告你的主權？」

「我不是這個意思。」溫暖覺得自己可能沒辦法跟眼前這個執拗並且偏激得厲害的人再講道理。

「蘇薇，你和許言之是兄妹你知道嗎？」

一句話，好像毒液一樣慢慢滲透進蘇薇的皮膚。她噌地站起來，甚至撞倒了面前那杯還散發著涼氣的奶茶。

「夏溫暖，你憑什麼說許言之是我哥哥？」蘇薇有些站不穩，她撐著木質桌面，眼睛里的血絲有些猙獰。

「你是O型血，丹鳳眼，你吃杧果過敏，剛好許言之也是。那次血檢我就有些懷疑，然後弄到了你的頭髮送去做了鑒定。」溫暖陳述著自己發現的，一切都是那麼巧。

「我也不想說，只是我覺得要告訴你，你喜歡許言之，那就是亂倫。」溫暖把DNA報告書放在桌子上，「你不能喜歡許言之。」

蘇薇抓著衣擺的手猛地收緊。

她因為憤怒，眼睛睜得很大。溫暖起身，從她旁邊走了過去。

口袋裡的振動聲有點久了，溫暖掏出手機，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連續打了她三次電話。

「喂？」

「蘇女士？您有什麼事就直說。」

「見面？」

不，媽媽……

不，你不能找夏溫暖……

溫暖在路過一條衚衕的街角看到了蘇瑜說的那家餐廳，她正躊躇著要不要進去和蘇瑜打個照面，眼前突然一黑。

思緒變得混亂，有人在慌亂之中鉗制住了她的手腳。她沒來得及喊，嘴巴就已經被人用東西堵住。

昏暗的環境讓她忍不住慌張起來，套住她腦袋的東西里空氣很稀薄，溫暖出了一身的汗，終於在顛簸中昏了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久到溫暖感覺肚子餓了，嘴唇也乾乾的。

她頭上的東西被人拿走了，嘴裡的還塞著。周圍安靜得不像話，昏暗的地方只有從外面透進來的几絲微弱的光線。

她動不了，雙手被綁住了，雙腳也被束縛了。

她看清了周圍的事物，灰濛濛的，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破敗的磚瓦、凝結的水泥砂漿，還有新長出來的野草。

這裡，大概是一棟被廢棄了很久的房子。能被棄置，一般都是因為房子快要倒塌了，住不了人。

這裡是一棟危房！

溫暖聽見一陣倉促的腳步聲，這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的面前出現了一雙白色的板鞋，往上是牛仔褲，再往上是蘇薇憤怒得已經有些扭曲的臉。

「唔——」

溫暖掙扎了一下，她盯著蘇薇的動作，然後看到蘇薇把那份DNA親子鑒定一把撕碎，猛地甩在她臉上。

溫暖吃痛，嘴裡的東西被蘇薇扯掉。

溫暖動了動僵硬的嘴巴：「蘇薇，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因為長時間沒有喝水，她的聲音乾澀得有些難聽。

「我不用你來提醒。」蘇薇蹲下來，因為看到溫暖沒了平時肆意的樣子而興奮，「你會死在這裡，沒有人會再跟我搶媽媽和許言之了。」

「我沒打算跟你搶，蘇瑜早就不是我媽媽了。」溫暖看著蘇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你是在炫耀嗎？你不要的，我卻在乎得要死。夏溫暖，你怎麼這麼令人討厭？」

溫暖的手機振動了一下，蘇薇從溫暖口袋裡掏出來，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那串她爛熟於心的號碼正一遍一遍地出現在顯示屏上。

「你這樣做是犯法的，你知道嗎蘇薇？你會坐牢的。」溫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蘇薇，至少她說了實話。

「沒人會知道你在這裡！」蘇薇突然大聲尖叫，她把溫暖的手機摔在水泥塊上，屏幕上的玻璃頓時濺開。

「薇薇，沒事吧？」秦東旭從外面跑進來，看到蘇薇沒事忍不住呼了口氣。

「薇薇，我們還是把人放了吧，萬一被人發現……」秦東旭看了虛弱的溫暖一眼，勸道。

「連你也向著她？」蘇薇不可置信地退了幾步。

「蘇薇，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第十章 蘇薇，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