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愛之禍
上弦月孤零零地掛在黑幕一樣的空中,黯然的光芒根本照不明這個陰晦的巷口。巷子的兩邊是鴿子籠般的樓房,每一戶都囤積了很多東西在窗外,隱隱發散著腐氣,藤蔓肆漫,交疊纏繞著如同巨網般籠罩著破舊的建築。
司徒淳穿梭於小巷間,拿著陳漫妮的照片詢問著路人、流浪漢還有一些裝扮妖嬈在街頭拉客的女人,而她得到的答案始終如一:「沒見過!」
這些日子,她還是為了找陳漫妮,天天往砵蘭街跑。雖然宋溢認了罪,但是她始終堅信——陳漫妮是這個案子的關鍵人物。而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見蹤影。
至於陳漫妮為什麼會消失?她認為有兩種可能,一個是可能是她參與了案件,畏罪潛逃,還有一種可能,她也成為了受害人。從宋溢聽說她自殺的表情判斷,前者的可能性非常大。
找了一晚上,還是一無所獲,司徒淳也有些累了,找了間大排檔吃點東西。
「你們聽說晉爺被殺的事情了嗎?」隔壁桌的說話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對話的內容提及「被殺」司徒淳條件反射地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五個男人圍坐在一起吃火鍋、喝啤酒,其中兩個人穿著那種街頭地攤賣的那種半袖T恤,露出手臂上形形色色的文身,看穿著打扮,多半是街頭那些不入流的小混混。另外三個年紀看起來小一些,穿著中學的校服,臉上卻絲毫看不見中學生的乖巧懂事,目光中反倒有一種暴戾之氣,看來也是學校里那種最愛打架滋事的學生。
「當然聽說了,現在砵蘭街上誰不知道晉爺被殺了。」一個穿著校服的學生說,他的聲音清脆,醉意也沒那麼明顯。
「你們知不知道是誰做的?」粗啞的聲音又問。
片刻的沉默后,另一個有文身的小混混略壓低些聲音說:「我聽說是安以風,是不是真的?」
「安以風」這個名字依稀在哪裡聽過,司徒淳略微回憶一下,便想起了是十幾日前,聽刑事情報科的老於提過這個名字。
老於說:安以風現在是砵蘭街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身手很好,性格強勢,雷氏集團在砵蘭街和中海街上的生意給他管理……安以風這個人雖然囂張,但也有原則——不殺人,不販毒,不玩女人。他長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骨子裡還帶著一股傲氣。若是在大街上看見他,多半會以為他是個世家公子。
老於還說:安以風不殺人,為什麼這些小混混卻說是他殺了晉爺?
最開始說話的人說:「我也聽說是他做的。因為晉爺在他的娛樂城對面開了一家更豪華、項目更多的場子,兩個人就結了梁子,後來晉爺想找人砍死他,被他知道了,他就先下手為強,先殺了晉爺。」
又一個穿著校服的學生感嘆:「他真是太厲害了!如果以後能跟著他混,肯定能風風光光。」
「那還用說,現在砵蘭街上誰不想跟他混?在這條街上,只要報他的名字,誰敢惹啊!」
「我有個兄弟叫榮貴,以前就是在賭場幫人下注的,總挨欺負。後來,他跟了安以風,別提多風光了。他現在有一百多個手下,花不完的錢,走到哪裡,都有人搶著巴結他。」
一個學生急忙說:「那你榮貴哥說說,看咱們能不能跟著他混吧。」
「我說說倒是沒問題,不過我聽榮貴說過,安以風是很講規矩的,管手下管的特別嚴。要跟著他,很多事都不能做。最關鍵的就是,他說一,別人絕對不能說二。誰敢和他一言不合,以後別想開口講話。」
那些學生聽了,半天說不出話。
另一個混混忽然想起什麼,插言說:「對了,最近砵蘭街上流行一段話,關於安以風和韓濯晨的,你們聽過嗎?」
「什麼話?」
「具體我記不清了,大概是說:安以風和韓濯晨是雷氏集團最厲害的人物,兩個人一熱一冷,一黑一白。安以風特別喜歡笑,臉上永遠掛著笑,若是你讓他不笑了,那麼你可以準備棺材了。韓濯晨萬年冰山的表情絕對不會融化,若是你讓他笑了,那麼你連棺材都不用準備了。還有最重要的一條,韓濯晨從不砍人,安以風從不玩女人!」
「有意思,真有意思!」
司徒淳也覺得挺有意思,安以風和韓濯晨,有機會她也想見識見識了。
吃過了飯,司徒淳又在砵蘭街上轉了整整三圈,一無所獲。街上已經沒人了,她才回到警局,誰知她竟在警局門前看見了就看見她想找的人。
司徒淳快步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問道:「你是陳漫妮?」
陳漫妮起初有些慌張,慢慢地冷靜下來,點頭說:「我要報案,我知道是誰殺了宋溢。」
聽到這句話,司徒淳急迫的心情忽然平靜了,她沒有急著問答案,先她帶陳漫妮回到警局,並打電話通知了耿暉。耿暉本已下班了,聽到這個消息,以最快速度趕回警局。
當天晚上,司徒淳和耿暉在審訊室詢問了陳漫妮。陳漫妮告訴他們,宋溢被殺的那天,他們正好在一起,他出門之前敏銳地預感到危險,讓她別出來,找個角落的地方躲起來,並且一再交代她:如果他遇到什麼事,千萬別出來,一定要活著。他還讓她找個地方藏起來,千萬別報警,因為報警只會給她帶來危險。
宋溢出去之後,就有一個人開車過來,停在他身邊,一刀斃命,然後就放火燒了他的屍體。
司徒淳問她:「你看見兇手的樣子了嗎?」
陳漫妮搖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是誰殺了他?」
陳漫妮低頭猶豫了半分鐘,似乎做了決定一樣堅定地抬起頭,直視著司徒淳銳利的目光答:「因為,他找我,就是告訴我,他以前的仇家回來了,他怕會牽連我,給了我一筆錢,讓我離開X市,不管他發生過什麼事,都不要回來。」
司徒淳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悲傷和決絕,這種「玉石俱焚」的心態,並不像假的:「那你知不知道,他說的仇家是誰?」
陳漫妮點點頭,緩緩說出三個字:「陳守康。」
陳守康?耿暉想不起這個人,但能夠從司徒淳的臉色看出來,這是一個很關鍵的人物。耿暉起身走出審訊室,讓人馬上找出陳守康的資料,給他拿過來。五分鐘后,耿暉拿到了陳守康的檔案,才知道了司徒淳為什麼會如此緊張。
原來陳守康曾經是警方派到霍東身邊的卧底。
霍東是X市最大的毒販,在東南亞有一條非常通暢的進貨渠道,在X市又有一條特別隱蔽的銷售渠道,警方已經跟了這條線兩年多,始終沒有抓到證據,派出調查霍東的卧底不是被殺,就是暴露身份歸隊,只剩下最後一個陳守康。
陳守康是刑事情報科的司徒哲的卧底,一直與他單線聯繫。
三年前,陳守康向司徒哲提供重要情報,稱霍東有一批毒品要在碼頭上岸,這次毒品數量巨大,司徒哲得到陳守康的信息,暗中去碼頭調查。從此以後就再沒回來,也沒有跟任何人聯繫。
事後,陳守康也失蹤了,唯一的線索也斷了。儘管警局成立了專案小組調查司徒哲的失蹤案,終是因為線索太少,無法查出因由,但是專案組根據一些蛛絲馬跡推測,司徒哲應該是被人殺害后埋屍,只是被誰殺害,埋屍在何處,始終沒有查出來。
司徒哲,耿暉看到這個相似名字的一瞬,就想起來了,他曾是一名前途無可限量的優秀警察,也是司徒淳的親哥哥。
在耿暉看檔案的時候,司徒淳已經詳細詢問了陳漫妮和宋溢的關係,她需要確認陳漫妮出來報案的真實目的,以判斷她陳訴的證詞的真實性。
問起她和宋溢的關係,陳漫妮毫不避諱,將她和宋溢的前塵過往交代得清清楚楚,從相識、相愛,到相離,相聚,那是一段很悲傷的故事。
陳漫妮和宋溢相識於十年前,那是她最好的年華,年輕漂亮,青春靚麗。她和宋溢相知相愛,海誓山盟。所有的愛情開始都是浪漫美好的,一旦牽扯了家庭,戀愛就會變得世俗而坎坷,陳漫妮和宋溢的愛情也不例外。
宋溢家世雖不算特別好,也算是書香門第,父母都是醫生,而陳漫妮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她的母親生活在砵蘭街,跟很多男人關係不清不楚,還嗜賭如命,為了賭博連自己的房子都賣了。
宋溢的父母自然不同意兒子找個這樣的媳婦,幾次勸宋溢離開陳漫妮,宋溢都沒有同意。宋溢的父母當著宋溢的面,並不多說什麼,可一旦宋溢不在,他們就想方設法勸陳漫妮是別再糾纏宋溢。
喜歡一個與自己身份不對等的人,其實是痛苦的。陳漫妮也知道,她選擇不了自己的母親,這輩子終究要被母親拖累。可是宋溢還有選擇的機會,他不該被拖累。她想,她與他註定不會有個好的結果,既然沒有好結果,何必再耽誤彼此。
後來,宋溢出國留學,她和宋溢提出分手,又交往了一個忠厚可靠的男朋友,不久后,也分手了,因為她始終放不下宋溢,心心念念的還是始終只有他一個人。
之後,她就沒再找過男朋友,一個人生活。
如果沒有他們沒有再重逢,可能一切的悲劇都不會發生,可是X市就是這麼大的地方,兜兜轉轉,總是會遇上。他們重逢是在夜總會那樣不乾不淨的地方,彼時,他是花錢買笑的客人,而她是倚門賣笑的舞女,時隔多年,在燈紅酒綠中重逢,他心酸苦笑,她也只能轉頭離開,只望永生不再見。
那晚,宋溢問了夜總會的經理,得知她是為給好賭的母親還高利貸,才不得不來夜場賺錢。看她的日子過得如此不易,他自然想幫她,可她不願意。
宋溢對她說:「我們畢竟在一起過,看見你過這樣的日子,我心裡也不好受。你就讓我幫你這一次吧,算是彌補我這些年的遺憾。」
她知道,如果他不接受宋溢的幫忙,他一定不會安心。她不想他總記掛著自己,最終選擇接受了他的幫忙,用他的錢還清了債務。之後,她找了一份正經工作,給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做特護。她這麼做,就是希望宋溢能釋然,別再惦記著她。
可是有些人,遇見了就註定要糾纏不清。
他原想她早就嫁了人,他和誰在一起都是一樣的,沒想到又看見她。知道她還單身,他的心就一顆都不能安穩。可他也知道,自己是有婦之夫,他與她不能再重溫舊夢了。
宋溢一直能夠控制好自己,除了有一天,他喝醉了,跑去找她。她故意躲開他,他就在她的家門外等她回來。
他說:「他就是想問一句話,問完就走。」
「好,那你快點問吧。」她故意很冷淡地說。
「這麼多年,你有沒有後悔過?後悔當初跟我分手?」
她回答:「我不後悔,我看你現在過的這麼好,我一點都不後悔。」
「可我過的不好!」他說,「這麼多年,我總會夢見你,夢見我們年輕的時候。我覺得素彤長得像你,娶了她才知道,她根本不像你。她自私自利,心胸狹隘,又虛榮拜金,我真的很討厭她。我們結婚不到一年,我就提出要跟她離婚,可是她尋死覓活,又哭又鬧。我想想就算了,反正跟誰過日子都是一樣的。」
「這些年,我真的受夠了,我不想一輩子就這麼湊合著過下去。」他說,「漫妮,只要你願意,我就算拼了工作和名譽都不要了,也要跟你在一起。」
她只回答他三個字:「不願意。」
她是真的不願意,不願意去破壞別人的家庭,不願意去干擾別人的生活。
聽到這個答案,宋溢什麼都沒說,只是苦澀地笑了笑。之後宋溢沒有再找過她,知道幾天前,他忽然約她見面,說是想見她最後一面,如果她不來,他死不瞑目。
她聽出他的語氣緊張,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便去赴約了。沒想到,這一面真的是永別,從此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日。宋溢死後,她想過要逃,就當做一切都沒發生,就當做宋溢從未出現在她生命中。
但是她做不到,每天午夜夢回,她都會想起過去的時光,想起宋溢在她面前倒下去。她最後還是決定來警局報案,不管發生什麼事,就算她被殺人滅口,她也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結束了審訊,司徒淳又端著咖啡走到窗前,看著窗外寂靜的夜色,她知道這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了。
根據陳漫妮提供的信息,很快,警方便查到陳守康在泰國與一個毒梟走得很近,這次回到X市就是幫這個毒梟傾銷毒品。基於對陳守康的調查,警方基本可以確定陳守康已經變節,他極有可能在三年前暗害了司徒哲,然後逃去泰國避難。為了能夠深入調查,有組織犯罪案件調查科、緝毒科,還有信息情報科組成專案調查組,正式調查司徒哲失蹤案。
司徒淳第一時間申請加入了專案調查組,工作地點也搬去瞭望山區。為了方便,她在望山區租了一個公寓,走進了這座城市裡最浮華荼蘼的世界。
……
因為司徒淳連續幾天都只關注著陳守康的案子,很多事都拋諸腦後了,這一夜,她再次走上砵蘭街,才猛地想起那個幾天前要做她男朋友的人,心中忽然湧起一絲暖意。
他們在這附近偶遇過多次,相信很快又會遇見,如果再遇見,他會對她說什麼?還會用那樣一副很不正經的笑意和最真誠的目光面對她嗎?她要怎麼回應他?
告訴他,她最近在忙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無暇顧及其他,等她把該做的事做完,她在考慮他們的事情。如果這樣回復,他會不會認為這是一種委婉的拒絕?
她正在矛盾糾結,前方的夜總會走出一個熟悉的人影,是他,真的是他!
她下意識笑了,正欲揮手跟他打招呼,她身邊的同事見她直勾勾地盯著安以風,告訴她:「他就是安以風……」
她的同事說了很多話,而她聽見「安以風」三個字,整個人都麻痹了,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是安以風?他怎麼會是安以風?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壞人,他有一雙那麼真誠乾淨的眼睛,他那麼風趣洒脫,他怎麼會是罪犯?怎麼會呢?
他看見了她。對於這個「女朋友」,他視而不見地與她擦肩而過,嘴角噙著自嘲的笑。
「安以風」這可笑的三個字砸碎了她美好的初戀時,她自嘲地苦笑,名字……很重要!
這一刻,震驚到無語的又何止司徒淳。
這幾天,安以風發現自己越發地無聊了,他常常會想起她,他意外地發現自己能記住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甚至於她的眼神和眼角眉梢淺淡的情緒。他越來越期待再次遇見她,有事沒事在街上晃悠,總盼著又一次不期而遇。
他甚至想了好多偶遇的對白。
「嗨!好久不見!」
或者,「這幾天你跑哪去了?我還以為你跟別的男人跑了!」
再或者:「作為你的男朋友,你有必要告訴我你的聯繫方式。」
……
今夜深夜,幾分醉意的安以風走出夜總會的時候,他們真的偶遇了,但他想了好久的對白一句都用不上。
因為司徒淳跟幾個警察走在一起,她一身警服在黑夜裡都是那麼的刺眼。
涼夜的風,寒意絲絲入骨,澆熄了他初燃的熱情。
安以風無言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故意沒去接觸她含笑的目光,可當他聽見一個警察說:「他就是安以風……」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在那一身莊嚴的警裝下,她再也沒有孱弱的美,反而風姿照人。
夜總會的燈光照在她純凈無瑕的臉上,她嘴角的笑譏諷中帶著苦澀:「這個玩笑實在太好笑了!」
他也笑了,在心裡說:「是啊!這個玩笑太他么好笑了!」
之後,他們很多次見面,司徒淳總是遠遠繞開,安以風也裝作沒看見,繼續走他的路。
若說他有多愛她,倒也不是。
他不過是覺得她是個好女人,僅此而已。
但若說此刻他對她已經完全沒有了感覺,那是不可能的……但他清楚,警察和罪犯走的是兩條路,他們絕對不可能有結果。
那天晚上,她在警察局看了一夜的卷宗,把卷宗上每個死者照片都看了無數遍,看到初戀的熱情冰凍,荷爾蒙分泌終止。
看到她堅信:安以風,她不會去愛,也沒法去愛。
既然命中注定他們是警察與罪犯,註定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她只能選擇忘記這第一次的心動——即使這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