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黑夜中的漫舞
凌晨五點。暮秋的冷風吹得人心慌。
我驅車前往近郊的一座陵園。
阮致遠坐在我的旁邊,一直沒有說話。像這樣長時間的沉默,在我們之間已經非常少見。
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我應他的要求,陪他去掃墓——掃他自己的墓。
前天他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我狠狠地難受了一把。
他說,過兩天便是他的忌日。那個研究所報備給他的親人們的忌日。這一天,他家裡所有的人都會來陵園為他送上一束鮮花,整理一下墓地,燒上一打元寶紙錢,點幾支蠟燭慰藉他這個活著的人的亡靈。這一天,也是他唯一可以偷偷摸摸看看家人的日子。
他和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卻只能隔了生與死的界線,遙遙相望。我怎忍心拒絕?
此刻開車行駛在冷颼颼的路上,行道樹飛速後退,令人莫名地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到了墓園,四周還很安靜。時間尚早,這裡還是死人的地盤,活人還沒有侵入。
接待處的花店,正在忙著裝貨,一大車各式各樣的花卉:綠的菊、黃的康乃馨、白的玫瑰、粉的百合……被工人一捆一捆搬進店裡。
我買了一束白玫瑰。花苞密密實實團著,凝著晨露,新鮮得很——卻已經夭折了。
賣花的老婆婆平靜地看著我,「來這麼早,家人剛過世吧?慢慢就好了,慢慢你就會來得越來越晚,到最後,也許就想不起來了。」
我點點頭。活人尚且容易被忘記,何況死人?
墓地中低矮的青山靜得好像會呼吸。而我,正和一個看不見的人,並肩穿行其中。這感覺很怪異。
「你買花做什麼?」阮致遠在我耳邊偷偷問。
「送給你啊。」我說,「我不是來掃墓的嗎?」
「你是來氣我的吧?」他悶聲說。
「我是來悼念過去的你。」我說,「畢竟這裡埋葬著你的過去。」
我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身邊的空白。
他嘆了口氣,居然沒有和我鬥嘴,「是呀,從那以後,我和幽靈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了。」
「那從今天起,你不要吃飯了,我每日給你上三炷香,元寶蠟燭管飽,你看夠嗎?」
「看來你真想把我供起來瞻仰了。」他笑了一下,笑聲里的沉鬱似乎散了一些。
他將我領到半山坡一塊素白的大理石墓碑前。上面只簡簡單單寫著:阮致遠靜眠。
「我以為最起碼會有感謝你為科學捐軀之類的話。」我將那束玫瑰放在墓碑前。
這感覺很奇怪,就好像我身邊那個鮮活的人,忽然間就住進了這個冷硬的水泥冢里,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我家人沒你那麼俗氣。」身邊那個看不見的人忍不住反駁。
「你別說話了,免得等下有人聽見,真的以為鬧鬼呢。」我白了他一眼。
最先來的,是阮致遠的前未婚妻宋懿。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風衣,整個人像裹在一團愁霧裡。
宋懿放了一束白菊花在阮致遠的墓前,又拿起我放的白玫瑰仔細看了看,四處打量了一番,最後目光停在我身上。
我有些心虛,慌忙對著隔壁的墓碑躬身,做悼念狀。
她收回視線,拿出香燭點起來,望著裊裊的青煙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她拿出紙錢,蹲身燒起來,「致遠,我來看你了。這次給你多送點錢,你那麼愛享受,不知道在下面錢夠不夠花?我給你燒部車,這樣你去哪裡都方便……」
我默默地看了身邊的空白處一眼。聽到這樣的話,不知阮致遠心中作何感想?我下意識地伸手向旁邊探去,一下便觸摸到一隻微微顫抖的冰涼的手。我用力握住那隻手,將我的體溫毫不吝嗇地傳過去。
「致遠——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你沒有走,你還在我旁邊。我有時候真的可以聞到你的味道,也好像可以聽見你說話。我甚至覺得,只要一伸手,就還能摸到你。他們都說這是我的幻覺——可我真覺得你一定不捨得走。一定還陪著我。他們都說,活人太過強烈的思念是對死人的困擾,亡靈會無法安息。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應該讓你安安靜靜地在另一個世界生活了。這兩年,我的病好了很多,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在我身邊——致遠,你仍然不放心我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有男朋友了,很快還會結婚。他是我的心理醫生,他懂我。你放心吧,他會照顧好我。你不用再守著我了,在那個世界,好好生活吧……」
宋懿的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頰緩緩流下來,像一泓小溪,怎麼也流不到盡頭。那瘦削的肩膀微微抽動,令人不忍睹視。
阮致遠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我甚至聽到一聲濃重的鼻息。
「致遠——是你嗎?」流淚的女人抬起頭,驚慌而充滿迷惘地看向周圍。
一陣風吹來,倒捲起紙錢的灰燼,那灰燼瞬時便像來自地獄的蝴蝶,四散著飛去。
「致遠——」她低聲輕喚,簡單兩個字,卻哽咽如杜鵑泣血。
我用力拽了阮致遠一把,帶著他連退了好幾步,示意他收斂一下情緒。
這時,那個我們都見過的男人,從遠處疾步走過來,一把抱住宋懿,輕聲安慰。宋懿將臉埋進他胸襟前,無聲哭泣。
阮致遠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離開。我們站到稍遠的坡頂,遙遙注視著那個埋葬了阮致遠過去的墓區。
「唉,看來,我的存在,她還是察覺到了。」阮致遠長嘆一聲,「沒想到,卻給她帶來更大的困惑。」
「但,你也成就了一段姻緣,不是嗎?那個心理醫生,人不錯啊。」我安慰他。
這時,遠遠地,一行穿著素服的人,向墓園走來。那一群人,有男有女,扶老攜幼……因隔得遠了,模樣有些看不真切。
但阮致遠剛剛平靜下來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儘管我看不見,卻能聽見他的呼吸一下就急迫起來。我能感覺到,他急欲上前的心又哀傷又雀躍。這樣一次見面,哪怕四目相對卻也只是單方面的凝視。
「糟了。」阮致遠忽然神經質地捏了我的手一下,用力之猛,痛得我倒吸一口冷氣。
「看那邊,」他的聲音忽然憋在喉嚨里,像受到極大的驚嚇,「那台黑色的商務車……」
他舉起我的手,向左邊快速一指。我順勢看過去,車裡下來幾個人,氣質凜然,一看就不像是來掃墓的。其中一個人戴著墨鏡,手中拿著類似iPad的東西。
「這?是黑社會掃墓?」我狐疑地問。
「我以為他們應該放棄找我了。」他聲音輕得像囈語,「他們手上拿的是熱感定位儀,眼睛上戴的可不是墨鏡,而是紅外熱成像儀……」阮致遠一邊低聲解釋,一邊毫不猶疑地拖著我快速隱身到樹林後面,順著沒有路的坡道向外繞去。
他的動作那麼急,急得好像身後跟了一群惡犬。
我的心,猛地狂跳了起來,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人正慢慢靠近阮致遠的親人。
大老遠趕來,還沒見上一面,就又得逃開。我在心底替阮致遠惋惜。
在荒草叢生的林地里,我被阮致遠拖著,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
「安全了嗎?」一直跑出好遠,直到我的腿腳再也跟不上呼吸的頻率,我才敢開口說話。
「應該沒發現我們。」阮致遠放緩腳步,深深地喘了一口氣。
「怎麼這些人還不放過你?」我嘟囔著,用力扒拉開密不透風的半人高的蒿草。
「全世界就我一個隱身怪人,換了任何組織都不會輕易放過。這些年,他們就是這樣如蛆附骨地跟著我的家人。我只要一露面,或者稍稍靠近一點點,就會被他們當場捕到。」
「就像在你回家的路上,被人安裝了無數的捕鼠器,而你的家人就是誘餌——只等你一腳踏進陷阱。」我恍然大悟。
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認識到阮致遠還處於被追捕中。也是第一次發現——危險,原來離我這麼近。
這麼近。
「你可以形容得好聽一點嗎?怎麼感覺我像只過街老鼠?」阮致遠替我撥開擋路的荒草,用身體在前面為我開路。
我稍微舒緩了一下情緒,「我現在思維一片混亂,暫時只能想到這個,你將就一下吧。」
「對不起,把你拉進這麼糟的事情里。」阮致遠忽然停下腳步。
「不用說對不起。這樣的經歷,普通人還輪不上呢。」我笑嘻嘻地安慰他,「我就當親自主演了一次好萊塢諜戰大片。」
「凈植,謝謝你!」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完全沒了往日的分量,好像隨時都會化作一縷青煙飄走。
儘管無法看見他的臉,但對他此時的心情,我仍感同身受。
這一天,他所經歷的,有生死相隔的絕望,有刻骨銘心的思念,有對自身的厭棄,還有那些窮追不捨的惡人……這些都令他疲憊不堪吧。
連作為旁觀者的我,都覺得難以承受。莫名地,我想為他做點什麼。於是——在深深的、深深的荒草的包圍中,我再次擁抱了這個男人。
「我不怕的。」我靠近他的耳朵,輕聲說。
說那句話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命運會在前方為我們設下埋伏。
而來自命運的陷阱,又有誰能躲得掉呢?
一轉眼——秋天最後一片葉子也落了。池塘里,金燦燦的蘆葦開出素白的花,陽光一照,鎦金堆雪。空氣也似乎一夜間便能呵氣成霜了。
再過兩天,就是冬至了。我的心,也如這天氣一般糾結。
其實,關於婚姻,我也曾有浪漫的設想。比如,冬至夜,和喜歡的人對坐家中,喝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飲一杯桂香撲鼻的冬釀酒。這樣,整個冬天都會是暖的吧。
我用秋天收集的桂花釀出的第一瓶新酒已經很醇了,一打開瓶塞,便能聞到桂花蜜一般的暖香。可是,我卻不能請立輝來家裡喝酒了。為了一己私慾,在滴水成冰、舉家團聚的冬至夜,讓阮致遠躲到外面去,我於心不忍。
而且——還有那些隱藏在暗處的人。
掃墓那天之後,我常常做噩夢,夢到阮致遠被黑衣人抓走。然後,他們拿出一支電筆,對著我腦袋一點——嗖!白光過後,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把這個夢告訴阮致遠,阮致遠大笑,直嚷這是看了《黑衣人》的後遺症。
我不管他如何爭辯,反正不敢再讓他隨意出門了。
釀酒之初,想要和立輝並坐對飲的慾望,已經隨著時間慢慢淡卻。原來,並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如酒一樣,越釀越醇厚濃烈。對於婚姻,感情淡淡的——也夠了吧?
我抬頭看看窗外,天氣晴好,沒有一絲陰雲,冬日的天空藍得讓人心裡空蕩蕩的。
冬至的晚上,滿街都流淌著羊肉湯的香味。我原本隨著氣溫變得日益淡漠的情緒,也得以回溫。
作為準女婿,立輝受到我媽盛情邀請,與我一起回家喝羊肉湯。這個原本只能容納家人的節日,今年第一次向立輝敞開了。以後,大概他也會這樣,在下班后,匆匆忙忙趕回家,與我的家人聚在一起喝一碗熱湯,閑話幾句家常,一同度過這個一年裡日照最短的一天吧。
我扭頭,看見坐在身側的立輝一直在發簡訊,連喝湯都有些心不在焉。剛被熱湯暖過來的情緒,一下又降下去。我看了立輝一眼,「喝湯要專心。」
「燙。」立輝的視線,從手機上移到我的臉上,隨即又移回手機小小的屏幕上。
「羊肉湯就是要趁熱喝才能驅寒。」我媽發現我臉色不對,趕忙熱情地招呼立輝。
見我媽發話,立輝這才放下手機,端起碗大口喝起來。一碗湯下肚,他的額頭上立即起了一層密密的汗珠。他抬頭沖我憨笑,「羊肉薑湯最發汗。」
看他對我的惱意無知無覺,我又覺得同他置氣只是白費力氣。
我緩過氣來,捧了湯碗,扒拉著羊肉,一口一口喝起來。嫂子煲的薑汁桂圓橙皮羊肉湯,白如凝脂,濃香四溢,入口滑而不膻,羊肉蘸著她特別配製的調料碟吃,更加鮮美軟嫩。
一頓飯,倒也吃得熱鬧歡愉。
美食,在任何時候都能調動人的情緒。
飯後,我哥甚至拉了立輝在書房裡竊竊私語,一直說了小半個鐘頭。
離開家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一出門,強勁的寒流迎面撲來,厚實的羽絨服也被吹成了透風的篩子,根本阻擋不住冷風的侵襲。儘管灌了一肚子的驅寒羊肉湯,但冬至夜的冷風依然一刀刀刮進骨頭裡,冷得人牙齒都在打戰。
我抬頭看天,鉛雲密密實實鋪滿天幕,連縫隙也不肯露,只低低壓下來,彷彿下一刻便會不堪重負,砸向地面。
「你跟我哥貓在書房說什麼?」我好奇地問他,「神神秘秘的。」
「哦,你哥給自己買了份商業意外保險,受益人是你嫂子。他讓我幫他看看合約。」
「他買這種保險幹嗎?」
「說是萬一哪天他不小心掛了,給你嫂子留點嫁妝,好再嫁個好點的男人,實在不想再嫁,也有點錢傍身。」
「我哥真是——」我忽然有點傻了,我哥倒真是為嫂子考慮得長遠周全。
「我看他就是杞人憂天……」立輝聚攏目光在大街上來回搜索,「有工夫考慮這些,不如老老實實把生意做好。」
「這也是我哥對我嫂子的一番心意吧……」我訥訥地說。
「對了,別跟你嫂子說,我答應替你哥保密。」立輝將圍巾拉起來,遮住嘴巴,不打算再說話了。
「你開車了嗎?」我把一隻手放進他衣兜。
「真冷。」立輝把我的手從他衣兜里掏出來,自己一邊呵氣搓手,一邊跺腳,「實在太冷了,我車裡這會兒肯定跟冰窖一樣,暖氣也用不上。我就不送你了,你趕緊打車回家吧,這天冷得真妖異。」
「你多久沒送過我了啊?」我也冷得牙齒直打戰。
「別羅嗦了,快回去吧,趁羊肉湯那點熱勁兒還在。」立輝伸手替我攔了一輛車,一把將我塞進去。
我側身對著車窗,想對立輝揮手道別。可是他已經果斷地沖向他的車,動作麻利地跨進車裡。
算了,天太冷了,再濃烈的兒女情長也早被凍碎了。
我抱緊懷中的保溫杯,裡面有滿滿一罐嫂子事先給我留出來的羊肉湯。
但願它能夠給孤單的人以心靈的慰藉。
回想中秋節,阮致遠一個人獨坐在小花園裡,從薄暮時分,自斟自飲到月上中天。雖說有李白詩意的「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人」珠玉在前,可仍然太寂寞了。
聽說李白後來,就是獨自醉酒,跌落江中,將身家性命付了流水……
空氣冷得彷彿下一刻,整個世界就會凝固在透明的冰塊里。
我推開門,以為會看見一室清寂。卻沒承想——細細碎碎的音樂,暖而黃的燈光,夾著暖氣乾燥溫馨的熱度,迅猛地撲過來,如同一件神兵利器,將我身後夜梟般嘶鳴的風和寒潮全都驅趕開來。
我用力關門,將冬夜徹底隔絕在外。原本僵縮成一團的身體,像沐浴到第一縷春光的花蕾,一下就綻開了,放鬆了,輕盈了。
「噫?人呢?」我大聲吆喝了一聲。
「廚房——」阮致遠的聲音隔了厚厚的門,嗡嗡傳了過來,「給你泡杯熱紅茶,暖一下身子。」
「我吃過飯了。」我趕緊說,「還給你帶了羊肉湯。」
「哦?那我又有口福了。」一件米灰色的厚而軟的舊開司米毛衣從廚房裡飄出來,袖口三寸處,飄著一杯騰著熱氣的紅茶。駝色燈芯絨長褲,裹著兩條長腿,踩著一雙厚實的絨布拖鞋,走路無聲無息,夠駭人的。
但這驚駭的一幕,看在我眼裡,卻無比熟稔溫馨。我噓口氣,「你今天倒會享受,暖氣開得像春天。」
「冬至夜,暖氣不足,一個人待著會寂寞死的。」他故意在聲音里夾了點可憐兮兮的意味,「大不了,電費我多出一份。」
「少裝可憐,我可是把羊肉湯暖在懷裡給你帶來的。」我用力晃了晃手中粉紅色的保溫杯,滿滿的羊肉湯蕩漾出些微聲響來。
「千里送肉湯,禮輕情意重……」阮致遠又開始亂掉書袋,可見心情非常愉悅。
此君比我剛認識他時活潑了不少。我居功甚偉,不是嗎?
我小口喝著滾燙的紅茶,淡淡桂圓香味襲上鼻尖,「這茶味道真好。」
「這是武夷山正山小種,高山野茶,湯紅色正像寶石,而且味道很香。我想你腸胃不好,紅茶養胃不刺激,正好老秦出差去武夷山,就讓他多帶了兩罐。」
「下午老秦來了?」
「嗯,知道過節,不想讓我一個人待著。我跟他說,你今晚肯定回來,他才放心回家陪老婆。」
「老秦倒是仗義。」
「這些年,沒他就沒我。」阮致遠感嘆,「我都不知道怎麼回報他。」
「真朋友,不需要回報。你過得好,他就開心。」我正色道,「所以,如果你想使喚我們,儘管來。別不好意思,別有心理負擔。」
「我就等你這句話呢。」他嬉皮笑臉地搶著切斷我的話,「上當了吧?」
「少貧嘴,喝湯吧,涼了就辜負我嫂子的手藝了。」
阮致遠忙專心致志對付那罐羊肉湯,一邊喝一邊贊:「你哥福氣真好。每次你從你家帶回的食物,味道都很獨特。」
「我嫂子是很難得的。」我撓撓頭,將我哥買保險的事情跟他說了。
「你哥嫂,真是令人羨慕。」
「但我嫂子的付出,真的很大……」不知為何,最近眼前總是晃動嫂子那張憔悴卻倔強的臉,「我嫂子啊,哇啊……」
突然而來的黑暗,讓我驚叫出聲,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桌沿。
「噓噓,別叫——」一隻手輕輕按上我肩頭,熟悉的氣息立即在我身側布下一道安全的屏障,將突然而至的黑暗帶來的驚嚇驅散開,如同哈利·波特喚出了呼神護衛,「可能空氣開關跳閘了,我去看看。」阮致遠又拍了拍我的背,「別怕。」
他去檢查了一番回來,無奈地說:「壞消息——不是跳閘,是停電了,整個小區都停電了,或者是更大範圍停電。大概今晚,用電量超負荷了……變壓器燒了,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故障了吧?」
「那怎麼辦?」知道是停電了,我立即緩過勁,膽子又肥了。
「那我們今晚就只有在黑暗與冰冷中,溫習一遍原始社會的生活啦。要知道,在電力未得到使用之前,人類的文明一直處在黑暗中。是電讓人類的力量長出了翅膀,然後電氣化的設備又成為托起翅膀的風……」
阮致遠滔滔不絕,從吉爾伯特發現電,講到富蘭克林的放電試驗,繼而又講到伏特製造第一枚電池。
趁此機會,我已經摸黑到我的房間里,找出一隻Diptyque的香薰蠟燭。這蠟燭含金量極高,據說是全球女人最想收到的十大聖誕禮物之一。因是我自己送給自己的,所以平時不太捨得用。沒想到現在需要它來扮演照明的角色,簡直是殺雞用牛刀,暴殄天物。
我將蠟燭拿到廚房去點燃。小小的燭火,像一朵丁香般舒展開花瓣,吐露出橙花芬芳淡甜的香味。暖香漣漪般蕩漾開,原本微弱的燭光,彷彿有了生命,變得更具侵略性……
我捧著蠟燭邊走邊吩咐:「去卧室拿條羊毛毯出來吧,我們到書房裡坐坐,反正任何帶電的東西都用不了了。」
話沒說完,我的左腳猛然踩到地上沒擦乾的水漬,步子一滑,整個人向後仰跌下去——就在我以為後腦要吻上地面時,一雙結實的手臂,從後面迎上來,接住了我急速下跌的身體,阻止了蠟燭粉身碎骨的噩運。
薄荷味的呼吸立即吻上我面頰,「你要表演自由落體,是不是起點低了點?再說,黑燈瞎火幫你去翻藥箱也不容易啊。」
我老臉微紅,輕輕喘口氣站穩,羞惱地提高聲線,「喂,快去拿毛毯,廢話這麼多。」
我把蠟燭放到書桌上,小小書房立即暗香浮動,整個房間也因燭光添上了薄薄一層暖意。
我往躺椅上一坐,繼續使喚阮致遠,「暖氣停了,房間溫度很快就會降下來。倒杯桂花酒來喝,暖暖身體,也應個節氣吧。」
「你倒是會享受。」阮致遠輕笑著一一辦妥。
燭光搖曳中,昂貴的橙花香味與空氣完美地交媾在一起。
膝蓋上,阮致遠的羊絨薄毯帶來足夠的暖意與安全感。手裡端著晶瑩剔透的杯子,杯子里是桂香甜馥、澄澈金黃的酒液,我簡直要舒服得閉上眼睛了。
我貪婪地喝入一大口桂花酒,清甜酒液一入喉嚨,便立即炸開一團烈焰,從喉頭一直熊熊燒進我的胸腔,我整個人差點燙得跳起來——我這才想起,這是五十二度的白酒釀成的。
阮致遠在一旁悶笑,「你以為桂花酒一定醇和綿軟,入口甜淡?哈哈哈,你真是傻得可愛。」
我癟癟嘴不說話,我不過記性不好而已。
見我不吭聲,阮致遠又來引我說話,「停電前,你說到你嫂子——」
哦,對啊。他一提,我斷掉的思維又清晰起來。
我嫂子嫁給我哥的時候,我哥事業順風順水。可是沒幾年,他就失意了,因為識人不清,公司倒閉了,欠了一屁股的債。那時候,我小侄子剛出生,正攪得家裡兵荒馬亂。房子賣了,車子賣了。連我在內,一家六口人,擠進小小的三居室,連呼吸都覺得憋屈。
生活的重擔一下全壓到了嫂子肩膀上。嫂子開始天天擠公車。以前只出入各種高檔飯店的嫂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嫂子,開始學著下廚,在菜市場混進混出,將一張桃花臉混成了鹹菜色。
那時,我父母還沒退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嫂子需要工作賺錢維持生計,下班回家帶孩子,做飯做菜,還要複習功課準備考註冊會計師資格證,並同時忍受我哥因事業失敗而變得暴躁的脾氣。
人人都以為,她扛不了多久,就會和我哥離婚。然而——我從來沒有聽到她抱怨一句,她只默默地支持我哥東山再起。她以一種我們每個人都沒有想到的,中國女人特有的柔韌與堅強,挺了過來。
最近,我哥哥的生意又漸漸有了起色。但嫂子的模樣,卻已經比同齡人至少老了五歲。她臉上的倦意,似一層灰,終年蒙在上面,連五官都模糊了。
可是,我想到,嫂子在廚房裡與我哥調笑時,那蓄滿情意的酒窩,還有她從來未曾改變過的洒脫和率真……
我記得,她曾經跟我說過,一個女人但凡內心有所堅持,她最終一定能獲得幸福。
也許,在別人眼裡,她是不幸的。可是,想到我哥背著她買的保險,想到他們現在還能通宵聊天暢談……想到有一次,我問她,怕不怕我哥生意好轉,有錢了,在外面花天酒地,移情別戀?她篤定地跟我說:「他不會。」我想,她是幸福的吧。
不管生活怎麼慘淡潦倒、坎離顛倒,她心中自有屬於她的平靜堅守吧。
聽了嫂子的故事,阮致遠也忍不住唏噓,「你嫂子,有一雙慧眼。」
是。她漂亮的眼睛,常常能看到事物的本質。
我想起,立輝來我家吃過幾次飯後,嫂子突然問我,立輝是我的人生伴侶,還是結婚對象。
我問她有什麼區別。
她說:「人生伴侶,不等於結婚對象,不能用世俗的觀念來衡量,要用心。」
我怎麼回答她的?我說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還是——其實,我一直尋覓的,就只是結婚對象吧。人生伴侶,在我看來,對靈魂的契合度要求太高,太不現實了。
我看著面前沒頭、沒手、沒腳,只是幾件被虛空填滿的衣服,苦笑。這人倒是與我特別契合,可惜……
「沒想到,沒有電,房間里一下安靜了。」阮致遠打破沉默,「你聽,連冰箱的轟鳴都沒有了,彷彿我們又回到了混沌的世界之初。」
「一點也不好——不能看電視,不能聽音樂,不能在明亮的客廳里走來逛去,不能烤暖氣,不能用咖啡機,連喝熱茶都需要燒開水……」我浮躁地抱怨,「只能默默地坐著,除去聊天,還能做什麼呢?」
阮致遠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我的抱怨令他感到厭惡了。立輝最討厭我抱怨,他曾不止一次要求我,不要用我的負面情緒去影響他的心情。他其實沒說錯,沒有誰生來便是另一個人的情緒垃圾筒。
但轉念一想,現在男女同工同酬,誰也不依附於誰生存。那麼,彼此的傾聽、分擔情緒上的壓力與不適,不正是伴侶該做的嗎?情侶就該彼此為對方提供情感慰藉吧?否則,男人還能為女人做什麼?連生孩子,都有精子庫了。
「la,la,la,la,la……Dancemetoyourbeautywithaburningviolin,dancemethroughthepanictillI'mgatheredsafelyin……Dancemetotheendoflove……」阮致遠忽然輕輕唱起來,渲染著薄荷味的嗓音涼沁清澈,因為刻意壓低了聲線,尾音有點輕顫,像風吹過樹梢,飛過微波蕩漾倒映著銀色月光的湖面,又飛過沙漠,捲起細碎粗糙的黃色沙礫,貼地飛行……
LeonardCohen的嗓音老而滄桑,像灰掉的記憶,聽得人心凄惶寂寞。可是阮致遠的聲音,年輕而充滿活力,那樣率性,彷彿只要音樂響起來,便可以恣意跳舞,管它是世界末日,還是愛情盡頭——只管隨心所欲地跳舞……
他一邊哼著歌,一邊對我伸出手,「Danceme……」
我來不及抗拒,已經被他用力從椅子上拉起來,他握住我的手,隨著歌聲輕輕搖動身體,「Letmeseeyourbeautywhenthewitnessesaregone……」
他的聲音那麼低、那麼溫柔,帶著濃重的水汽,纏綿地繞上我的身體……羽毛般的呼吸,掃過我的面頰,猶如魔咒一般,令我無法抗拒。他的左手輕輕搭在我的腰上,另一隻手握住我的右手半靠在胸前……
我僵著身體,由他帶著晃動。
「我有七八年沒跳過舞了,讀書的時候,我可是學校舞會上最受歡迎的男性……」阮致遠輕笑,「你別覺得虧了……」
我忍不住輕笑,低聲反擊,「又在自吹自擂……」但原本僵直的背脊,竟慢慢軟下來,隨著他一起擺動起來……
隨著我們身體的搖晃、輕轉、前進、後退,空氣中划動起輕緩的氣流,吹撥著燭火,讓雪白的牆壁慢慢暈出一圈一圈的浮光,像靜默的電影幕布吸收著光與影,彷彿隨時可將眼前的一幕存下來,再投影出……
嗯,也許,這牆壁真有記憶功能,在若干年後的某個時刻,在新租客窮極無聊的某個午夜,它會默默播放眼前的一幕吧。
那看客會怎麼想呢?一個女人,抱著一件衣服,在房間里沉醉的跳舞——那要多寂寞,才能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啊?可是——眼下,我卻真的很沉迷其中。
當阮致遠清唱到「Dancemetotheendoftheworld」,我煞風景地提醒:「是love,不是world……」
「故意的……」他不等我接話,又繼續說:「要點唱嗎?我以前可是金牌歌手,六七十年代的搖滾、爵士名曲,隨口就來……」
我不想去深想他改歌詞的含義,更不想去破壞現在和諧美好的氣氛。
於是我一路點歌,他一路唱起來。從曲風纏綿的CryMeARiver、Yesterday,到活潑歡快的YellowSubmarine、Wouldn』tItBeNice、DriveMyCar、IAmTheWalrus……
我們時而貼在一起慢搖輕晃,時而拉著手亂扭一氣……
雖然停掉空調的房間里越來越冷,但是我們的身體都暖暖的,手心甚至都有微微的汗意。
我不厚道地想,阮致遠這廝會不會是因為太冷了,才找個另類的名目做廣播體操?畢竟,這樣的冬夜,要和同樣熱血的肉體一起擁抱取暖,才能抵消刻骨的寒意。
我忽然想到電影版的《哈利·波特》中,赫敏和哈利·波特在帳篷里跳舞,那麼心無城府,充滿友情與信賴。沒想到,今天我和我的同屋,竟然也升華到這樣的境界了。
我欣慰地笑著,拉著他的手,跳得更盡興。
我不得不承認,這是這一生中我最隨性洒脫的一個晚上。
我們跳了十幾支曲子,阮致遠渲染著薄荷味的聲音最後都裂了口,聲帶發出粗獷的摩擦聲,更添了幾分頹靡性感。
我想,他在意氣風發的年代,一定想不到,今日他會擁著一個平胸且平臉的女人,一口氣跳十幾支舞吧。
當他唱最後一首慢歌的時候,我忍不住靠近他,深深呼吸他獨有的氣息,嗯,這味道里,又多了我的Diptyque蠟燭迷離的橙花味。
我偷偷抬眼,看著衣領處微弱燭光投射出的淡淡光暈。那裡,有怎樣柔軟的唇,才能夠唱這樣動人的歌,能夠讓這個無聊乏味的停電之夜,變得如此迷離夢幻,充滿歡樂?
我低下頭,將前額輕輕抵在他胸口,舊開司米毛衣的淡淡樟腦味有點嗆人,弄得我鼻頭髮酸,眼淚涌了又涌,像不顧一切撲上岸的潮汐,想要吞沒那乾涸的沙灘……
「怎麼了?」敏感的他,瞬間發現我的異常。
「有點胸悶——」我不好意思地轉移話題。
「運動消耗空氣啊。」他輕笑,「那去花園裡站站,透口氣。」
「嗯,」我仰起頭,將自己的情緒收斂好,擺出一個無賴的表情,「一起去?」
「捨命陪君子……」他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將毛毯搭在我肩頭,「走吧……舞會到此結束。」
我莞爾,心情稍稍平復。
走到客廳,推開玻璃門,冷風像冰拳毫不客氣地迎面砸過來,我呼吸一滯,凜冽的空氣中,有種妖異的新鮮與清泠。
我站到花園中,此刻園子里花木都已經凋零,只有幾株常綠植物還在苦熬著。
我抬起頭,看向阮致遠。
時間的存在,是為了創造四季的輪迴。而他的存在,是為了讓我的生命里每一天都是春天吧……
這個男人像極了他身上穿的舊羊絨衫,柔軟、溫和、舒適……而且,同他一起,你絲毫不覺拘束,怎麼率性,怎麼來。
不像立輝。立輝似一套筆挺的西裝,穿上它,你就得正襟危坐,不敢出半點岔子。
「看什麼?」
「想看也看不到——」我隨口回他,說完立即後悔。想說對不起,又覺得過於矯情。正想找句話來補救,忽然——
一片白色的、毛絨絨的小花,落了下來,停在我的睫毛上,愣了三秒,化為一滴水珠,滲入我的眼睛里。
「下雪了……」我看著天喃喃地說。
不斷有白色飛絮從空中飄落下來,輕輕打著旋兒,悠閑地做著不規則的自由落體式運動。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便這樣與我們不期而遇。
似一群又一群走投無路的白色飛蛾,一意孤行,從空中急旋而下,熱切地吻上我們的頭髮、面頰、衣衫、呼吸,然後義無反顧地消融……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阮致遠開始掉書袋。
「剛喝過桂花酒,你又想喝啦?」我睨他一眼。
「我就只會這一句。」他老老實實承認。
「你至少要會吟『燕山雪花大如席』吧,理科生。」我不放過任何損他的機會。
「可我不知道下一句是『片片吹落軒轅台』啊,文科生。」他聲音里有憋不住的笑意。
「耍我!」我飛出一腳踢向阮致遠,卻不想,地上的水早結成了薄薄的冰,我腳下一滑,撲通一聲跌了個結結實實。
我大叫一聲,幾乎震天動地。錐心刺骨的痛,從屁股上一直蔓延到腰際,似乎骨頭都碎裂了。阮致遠搶過一步,想把我扶起來。
「別碰我……」我抖著嗓子,聲音里已經帶了哭腔,「起不來了,一動更疼,讓我坐會兒……」
「怎麼能坐地上呢?多冷,全是冰——」阮致遠不由分說走上前。
「別動!」劇烈的疼痛令我忽然狂躁起來,心中有一股不安的情緒翻湧上來,剛才中斷的悲傷此刻又泛濫起來,帶著對阮致遠的一股莫名的恨意——我哭了。
我坐在地上,形象狼狽地、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眼淚那麼急那麼凶地湧出來,彷彿下一刻就要決堤。我哭什麼呢?哭我心心念念想嫁給成立輝,卻在要結婚的關頭,才發現自己對他沒有足夠的愛?哭自己終於遇到一個如此溫柔的男人,可他卻偏偏是個永遠見不得光的存在?哭中國那麼多人,足足十三億人口,我卻找不到一個真正愛我的男人?還是哭我竟然喜歡上他——那麼深、那麼深,深到我自己都沒有察覺,便已經淌到了河中間,只要再向前一步,便會溺死其中,永世不得抽身?
我頓覺情路崎嶇得沒有盡頭。眼淚便繼續稀里嘩啦地流出來,痛快地將這段時間壓抑的所有不甘、所有彷徨、所有對未來的恐懼,都從體內沖刷而出……
在我還想放聲再大號幾句的時候,身子忽然一下騰空,我已經被阮致遠抱了起來。
「很疼嗎?忍忍,別賴在地上,沒有雞蛋讓你孵。」
「都怪你……」被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我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繼續放肆地哭號。
「是是,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躲閃,讓林大小姐踢空了。林大小姐無敵鴛鴦奪命連環腿,和小李飛刀一樣,例不虛發,一出腿必須傷人,傷不了別人,也要傷自己……」他將我放在沙發上,嘴裡片刻不停。
我原本哀慟的情緒,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場荒唐的鬧劇。
我被他逗得笑起來,唇角揚到一半,又想到自己明明還在哭,想往下垮,卻已經來不及,只得僵在原處,神經質地抽搐兩下。幸虧——房間里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都怪你——」我低頭小聲嘟囔。
阮致遠見我情緒穩定下來,便摸進書房,將蠟燭移到客廳。
黑暗裡又有了光。
玻璃門外,雪花簌簌撲落在植物上,夜反而更靜了。
在花園裡站了十分鐘,跳舞暖過來的手腳,都凍成了青白的石膏。
電熱水器無法運作,想在雪夜洗熱水澡也變成了奢侈。
阮致遠去廚房燒了滾燙的開水,與我一起坐在沙發上,燙腳聊天。
「真像一對老爺爺和老婆婆。」我感嘆,「無聊的冬夜燙燙腳,就該睡了。」
「趁著燙過腳身子暖和睡覺,不好嗎?今夜可沒有電熱毯伺候你。」大冬夜,他也不忘給我潑冷水。
「現在多早啊。」我晃晃手機,倒吸一口冷氣,「才十一點,怎麼睡得著?我可是屬貓頭鷹的。往常這個時候,我都還在公司加班啊。」
「那你想怎樣?」阮致遠開始操台灣腔,這是前幾天,他陪我看了《那些年》的後遺症。
「你害我摔倒,要補償我!」我賊笑,完全忘記剛才還傷心欲絕,「講故事——」
「你不會半夜要聽鬼故事吧?」他也笑得賊兮兮,「聽說冬至的晚上,鬼魂都會出來吃祭品。我們小區里黑洞洞的,也許遊盪了不少……」
「呀,別說了。」我尖聲抗議,手臂上汗毛全都奓開了,背心有冰涼寒意蛇形而過,「虧我還給你千里送肉湯……」
「嗯,要不要睡前我給你念幾段小說?」阮致遠終於良心發現,決定放低姿態來被我壓榨。
於是——我回房換了厚軟的珊瑚絨睡衣,蓋著羽絨被,舒舒服服躺在沙發上聽故事。而阮致遠呢,他背靠著沙發,曲腿坐在地毯上,手中捧了一本《白夜行》,借著燭光,一句一句輕聲念給我聽。
「雪穗那雙大眼睛定定地望過來。『喏,夏美,一天當中,有太陽升起的時候,也有下沉的時候。人生也一樣,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會像真正的太陽那樣,有定時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裡……』」
阮致遠的聲音,沙沙涼涼的,薄而脆,帶著隱約的哀傷,彷彿下一刻就會碎成一地嘆息……
「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並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麼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藉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
……
可那個代替太陽,存在於她生命中的男人,那個「只希望能手牽手在太陽下散步」的男人,最後卻只能消失在陽光下。
他消失了,她的天空會從此再也沒有光了嗎?
聽著阮致遠在我耳邊絮絮緩緩地一頁一頁念著書,我的眼皮也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哀傷的故事,溫柔的聲線,卻讓我覺得——這個冬至夜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