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這個冬天有點暖
冬至夜的雪,並沒有堆積起來。
但商場門口的聖誕樹上,白色的塑膠泡沫,還是努力堆砌出了虛假的華美。當然,這是為了在這個商業味濃重的洋節里,營造出幾分讓你甘願掏錢的氣氛。
我從來不過聖誕,多熱鬧也不過。立輝也是。我們都覺得,大年三十,一家人一起包餃子、吃年夜飯、守歲聊天,更符合中國人的情意。何況,每年聖誕節,都是廣告公司最忙的時候。
平安夜照例加班,吃7-11的便當。
一些涼的食物,躺在胃裡,慢慢硬成石頭。我默默下樓,頂著寒風,忍著頭痛,去尋藥店。
正在葯櫃前徘徊,接到李力的電話,說他在我們公司樓下的咖啡館。我買了盒消食片,一邊嚼,一邊踱去咖啡館。
李力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不時有路過的女人側目看他。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吸引女人注意。
我推開厚重的木門,走進吸足了暖氣的咖啡香里。他看見我,立即站起來,沖我揮手。我快步走過去,脫下大衣,把身體扔進軟大的沙發,那陷下去的姿勢,很像當初被李力的俊臉誘惑,暈頭暈腦便栽進去的自己。
「怎麼有空來找我?不用陪甜蜜蜜?」我坐下來,沖他開玩笑。
「Coffee?Tea?Orme?」李力笑而不答,自以為充滿情趣地招呼我。
「熱白開!」我笑著裝沒聽懂他話里的挑逗,「胃不舒服,頭疼。」
「你呀,還是不會照顧自己。」李力伸手想摸摸我額頭,「是不是感冒發燒了?我看你臉紅得不正常。」
我略一偏頭,避開他的手,淡淡應他:「被風吹得。」
「服務生,開水一杯,要燙的。」他揚聲替我點單,「嗯,再來一杯熱牛奶。」
我喝牛奶,會噯氣。大概除了阮致遠,我的每一任男友都不知道。
「不用了。」我打斷他,「我還要加班呢。」
「總不能只喝開水。」
「開水就挺好。」我果斷地阻止他繼續叨念下去。
一向瀟洒的李力,怎麼變得如此婆媽?我有點煩躁——都怪暖氣開得太足。
「實際上,我今天找你,是有事情想問。」李力見我已經沒有耐性了,只得開門見山。
「我前天遇到皙敏。」他頓了頓,一向漫不經心的神情也收斂起來,身體略略往前傾,「她說,你和我分手,是因為我背著你和前女友複合。」
我心裡一愣,沒想到他是來興師問罪。但——有罪的那個是他吧。我沒有吭聲,只凝神看著他。
「從來沒有這回事。你究竟怎麼想的?」他嘆了口氣,「你怎麼能不問問我,就妄下定論?」
「我看見了。」我努力忍著,但既然他一心要來問個明白,我就沒必要再給他留情面了。
很多事情不捅破,留些餘地,見面也能寒暄兩句,不至於情面上彼此難堪。
可他非要在事隔多年之後,來撕破那層遮羞紙,我又何必繼續裝聖人?
「看見什麼了?」他追問,嘴角緊緊抿起,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你的手,搭在她的腰上……」
「她是我的舊女友,我不過安慰她。就算有身體上的接觸,也只是出於朋友之間的安慰。」李力以一種啼笑皆非的口吻,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你整日陪伴的不是我,而是你的舊女友。」我平靜地說,「我不夠大方。」
「其實,一切只是誤會。」李力攤開手,聳聳肩,一副瀟洒做派,「那時候,我是常常去照顧瑤瑤,因為她剛和男朋友分手,怪可憐的。如果不是和我分手,她不會遇上那麼糟糕的男人。」
「她同你分手后,不管遇到什麼,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積極向上也好,自甘墮落也好,全是她的選擇,早已經與你無關。但你偏偏糾纏往事,不肯放手。明明提出分手的人是你,可三番五次回去找她的也是你。」
「人不可如此絕情。」
「對前女友有情,就是對現任女友的無情。」我從未試過如此犀利地同他說話。
「你覺得我傷害了你嗎?」他有些不敢置信。
「如果沒有傷害,我怎麼會不聲不響地從你的生活里消失?我只是想給彼此留點尊嚴,才沒有同你攤牌。」
「凈植,難道分手后一定要當仇人或者路人嗎?雖然我們分開了,但是再見你,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關心你。並不是我有了新女友,舊女友的優點和美好就被抹殺了。你不是最討厭男人說前女友的壞話嗎?」
「李力,你最錯的一件事,便是永遠只看到前人的好,而看不到眼前人的好。在你的眼中,前女友統統有光環,而現任女友,你永遠視若無睹。你能看見前女友們生病需要照顧,失戀需要安慰,卻永遠看不見現任女友的情緒變化。你的視線,只糾纏在過去,而看不見眼前。」
是,對前女友,他永遠隨叫隨到。他說,可以分手,但不能無情。但,他低估了女人這種動物強大的嫉妒心。嫉妒能摧毀一切,何況兩個人之間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信任。
「凈植,我曾經想過同你複合。」李力認真地說,「但我知道,你是一個不肯回頭的人。今天我找你,只是想同你解開當初的誤會。我並沒有劈腿,我只是想陪瑤瑤度過她生命中難熬的一段時光。我希望我們還能成為朋友,互相關心問候。」
「不是因為我師兄現在是你老闆了嗎?」我漠然地看著他。
分手那麼多年,他也沒試著找我解釋過。我們有那麼多共同的朋友,真心想打探我為何要與他分手,簡直易如反掌。但為何他選了現在?
「凈植,你怎麼能這樣想?當初你留信給我,讓我不要找你,不要去聯繫你的朋友,否則就是對你的騷擾。我不過尊重你的選擇。」李力捏住咖啡杯,顯然也有些動氣了,「我今天來找你,不外是因為最近遇到了皙敏。我可沒想過要利用一個女人的關係往上爬。」
是,我認識的李力從來不是這種人。但人的眼睛,向來最具有欺騙性。我不敢再輕易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我寧願做小人。
「是我小心眼,嫉妒、不容人。是我錯怪你。現在誤會解釋清楚了。」我坦然地看著李力,把一切錯都歸於自己。
對於已經不再重要的人,是非對錯,已沒有必要再爭辯。
「凈植,我不是要來怪你。我只是希望消除你心中的芥蒂。」李力認真地解釋,「我不希望你對我抱有成見。」
是,他一直是這種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想維持一個美好的形象。但——他又不是人民幣,怎可能人見人愛?人總要學著承受他人的失望與不悅。
「凈植,但凡一段感情完結了,雙方總要認真談一談,好畫上一個句號。可是你呢?留給我一個省略號,好像隨時還可以續上。」李力苦笑,「儘管我們各自都有了新感情,但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還在心裡,我們還沒有結束……」
「對不起,當時是我任性。我們已經結束了。其實,前女友是一段歷史,不管好壞,都已發生,且不可改變,也不再重要。你應該往前看。我心裡早已只當你是個故人。我不恨你,也不怨你。而且,作為你曾經的女友,我給你提個醒,你不該三番兩次找我,否則你的現任女友也會變成前女友。」我平心靜氣地同他說。
上次戀情的結束,我不告而別。這次,讓我補上一個句號吧。
人真的很奇怪。有些人,總是留戀著舊人。有些人,又總是盼望著新人。但真正懂得眼前人的可貴的,卻是少數。難道,真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最令人難以釋懷嗎?
我看著李力,他還是那麼好看。不得不承認,曾經走在他身邊,我的虛榮心得到過空前的滿足。曾經,他的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就足以讓我回味良久。
而現在,我看著他,如同看一個舊同事、老同學。
曾經那些熱烈燃燒的痴迷,那些深沉低回的思念,那些酸澀的妒與恨,都到哪裡去了呢?
如果說,熱切的愛可以催生婚姻,然後澆築出有血有肉的新生命。那麼,這些半途而廢的戀愛,剩下的又是什麼呢?
我忽然覺得,我們生活的世界,一定遊盪著許多不甘心的夭折的愛情。這些愛情,沒有走到終點,最後變成了什麼?麻木?漠然?虛空?
「李力,不做朋友,我也希望你過得好。和那個叫甜蜜蜜的女孩,甜甜蜜蜜地過下去。」我看著李力的眼睛說。
這雙眼,不笑時也帶著笑意。此刻,他也凝神回望著我,「凈植,你不懂我。」
「這不重要。」我含笑看著他,「你現在的女友懂你,就夠了。」
哪一對分手的情侶,曾經真正讀懂過對方呢?真懂了,那就是知己。知己有那麼容易掰嗎?
人們常說,戀人因為不了解而結合,因為了解而分開。其實恰恰相反。是越來越搞不懂對方,才會導致分開吧。
喝完那杯白開水,我離開了咖啡館。李力的身影,停在我的視線之外。
我從來只肯往前看。不斷回首,只會阻礙前進的腳步。
是無情?還是多情?
一個人,心有多軟,殼就有多硬。不然這漫長孤單的人生路,如何走得下去?
我,也應該是這樣的吧?
平安夜,註定不平安。
滿大街都是臉上洋溢著喜氣的年輕人,看在我眼裡,卻越發顯得這個冬夜清冷寂寞。
歲末的憂傷,在縱情狂歡中,顯得那樣突兀。
一顆顆年輕寂寞的心靈,在一年的盡頭,拚命想要留住一些什麼。然而,收緊雙拳,握住的卻只是虛空。這才是狂歡背後的真相吧。
青少年時期,人是向外生長的動物,不斷探出身體,去觸摸、去探知這個世界。臨近中年,人開始向內生長,逐漸學會與自己對話,與自身相處。然後發現,世界的大小,其實只和一個人的內心有關。所以,中年人,永遠比青年人安靜,且更善於獨處。
我想,我已經開始走向成熟。
加班回到家,阮致遠已經睡了。睡前他替我在玄關處留了一盞燈。
橘黃燈光劈開黑暗打在眼前,越發顯得房間里靜謐溫暖。
餐桌上放著裝小米粥的保溫杯,並一隻青花瓷小碗。一張便箋貼在鍋蓋上,上面寫著,「睡前半碗粥,養胃助好眠。」
我輕笑,乖乖倒了半碗清香撲鼻的粥喝下,胃的疼痛立即得到舒緩。
洗了個燙燙的熱水澡后,我迅速躺上床。
白天,阮致遠一定替我將棉被放到太陽下結結實實曬了一整日。此刻,鬆軟雪白的被子吸足了陽光的香味,特別溫暖,我很快便陷入深睡眠。
我以為,這一覺會睡到自然醒。但半夜,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將我從香甜的夢中拖起來,扔到冰冷的空氣里。
我接起電話,話筒里鬧哄哄的。
聽完電話,我便徹底醒了。一邊飛速穿衣服,一邊往門外趕。
電話是一個酒吧的服務生打來的,皙敏喝醉了,在酒吧里大鬧。
我心急火燎地飛撲出門,圍巾、手套、帽子統統忘了帶。一出門,差點被迎面撲來的風刀削掉鼻子。
推開酒吧大門,嘈雜的音浪便如一記重拳砸到我胸口,耳膜都震得發麻。
我費力地擠進如同失控般狂歡的人群,在酒精、各色肉身、新切的檸檬、廉價空氣清新劑、香煙、人造雪花……混合后,被暖氣烘蒸出的龐大臭味中穿梭。終於,在舞池邊緣找到了皙敏。
一向驕矜的皙敏,正瘋狂地抱住一根柱子,仰著頭大笑,可是笑意並沒有進入眼睛,眼中反而正不斷洶湧出淚水。她一頭齊肩長發像被誰暴戾地摧殘過,正凌亂地堆在臉龐上如同她此刻的情緒。
我走過去拉她,她卻已經不認得我,嘴巴里只不斷嚷嚷:「離婚就離婚,誰怕誰。」
服務生見狀,上前與我攀談。原來是他好心致電給我。他說,皙敏整晚都在不斷騷擾客人,但凡容貌清秀的男人,她便湊上前去,同人家說「我要和你離婚」,搞得客人不勝其煩,好幾名男客還因此被身邊的女人誤會,差點對皙敏動手。
我趕緊向服務生道歉,半拉半拖地把皙敏拽出酒吧。
冷風一吹,皙敏似乎有片刻清醒,兩彎月牙眼裡倒映淚光,迷惘地看著我,「我在哪兒?」
「我送你回家。怎麼搞成這樣?小生會罵死你的。」我輕聲責備她,看她一臉茫然悲切,又覺得不忍。
「小生?小生早就不理我了。他不要我了。」皙敏青白著臉,牙齒輕輕打戰,渾身都在抖,但她自己卻絲毫也未察覺,只細著聲音囈語,小心翼翼的語氣,像怕驚動了一朵正在綻開的花,「我也不要他了。」
「胡說什麼啊?又吵架啦?」我抓住她肩膀,想她再清醒一點。
可是,她身子一晃,對著我張大嘴,哇地吐了起來。胃液與發酵的酒液噴了我一身,酸腐之氣像從地獄第十九層逆卷而來,引得我胃裡也一陣翻江倒海。
「大小姐,你悠著點兒。」我趕緊閃開,然後扶著她到路邊花壇去吐。
她蹲在地上,老老實實地吐了個肝腸寸斷。吐完,她忽然抬頭沖著我笑,笑容天真懵懂,像暗夜裡一朵微光閃爍的小小白花。
此時,她嘴邊尚掛著晶晶亮亮的一線口水,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更顯得那笑容稚氣荒誕。
我出門倉促,沒帶紙巾,只得從皙敏脖子上扯下圍巾,對著她的臉一陣亂擦,好不容易才把她和被她吐了一身的我收拾乾淨。
然後,我把那條昂貴的圍巾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看,圍巾和女人一樣,遇人不淑,就只有被糟蹋、拋棄的命。
接下來,皙敏開始陷入混沌,彎月眼微微閉著,臉色青白,亂髮糾結,手無力下垂,整個人在寒風中不住戰慄。
我抱住她不斷下滑的身體,將她塞進一輛計程車。
因是平安喜樂的節日,大街上偶爾還有人在遊盪。遠處間或傳來一兩聲怪異的尖叫……
誰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午夜的狂歡,還是寂寞在肆意流竄……
門鈴響了很久,小生才來應門。
開門的一瞬,他的眉宇間仍殘存怒色。但看清掛在我肩頭的皙敏時,他愣了一下,神情立即鬆軟下來。
「喝醉了。」我無奈地沖他說。
「嗯,麻煩你了,快請進來。」小生猶豫了一下,把門打開,將皙敏接過。
「我就不進去了,實在太晚了,也不好再打擾。」我站在門口,搓著凍僵的手。
「喝杯熱茶吧。這大冷天的。」小生溫和地邀請,「皙敏總是勞煩你照顧。」
我不便大半夜站在人家門口吹著冷風扭捏,便跟著他進了屋子。
房間里並沒有開暖氣,冷冷清清,燈光倒是明亮,卻不帶暖意。
皙敏家,我來過幾次,裝修簡潔大方,頗有後現代主義風格。只是,少了人間煙火氣。
小生將皙敏抱進卧房。寬大雙人床上,被衾掀開一角,似乎還有殘留的體溫。看得出,小生適才已經就寢。他倒是淡定。只皙敏一個人,在外遊盪,飲酒、哭泣、彷徨無依。
但此刻,她縮在他懷中,嬰兒般向內蜷起,手緊緊抓住他衣襟,似乎聞到熟悉的味道,不安的情緒得到了緩解,眼角淚水也漸漸止歇。
小生掰開她拽住他衣襟的手,將她平放在床上,耐心地將她的衣服一件件剝離,再給她換上睡衣,又從浴室擰來溫熱毛巾,替她仔細擦拭臉、手、腳。
皙敏機械地配合著,昏昏然閉著眼,沉浸在她自己的意識中。
「她太任性。」小生一邊安頓她,一邊同我說話,「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做她的朋友,你應該也很累吧。」
「不,工作上、生活中,她從不給我們添麻煩。她作風一向驕矜瀟洒,雖然也略有跋扈,但率直坦蕩,大家都很喜歡她。」我趕緊聲明。
「是嗎?但在家裡,她分外不講理。」小生無奈地輕笑,動作柔緩地替皙敏蓋上被子。
「她自有自己的處世哲學,她和一般人並不一樣。她常常看到事物的本質,且一針見血,不耐煩任何虛偽的客套,也不講究俗世的禮節,她像個孩子一樣,只做自己。所以當初,她看見你,喜歡了,就馬上追求,一點也不扭捏。」我沉聲同小生解說,「從少年時代,走到今天,她一直沒有與這個世界同流合污。」
小生低頭若有所思,並沒有回應我。
我退回客廳,自己去飲水機處倒了熱茶,捧在手心。
我的目光在室內隨意遊走,不小心看到茶几旁垃圾桶內,一堆水晶花瓶、青花瓷盤的碎片,幾枝被揉皺成一團的可憐的鬱金香。
顯然,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戰役。
戰況如何,不得而知。但其中一方,躲去外面買醉、號哭、泄憤。另一人,打掃戰場,收拾殘骸,按時就寢。
由此可見,皙敏是剛烈、激憤的一方,小生始終是克制、理智的一方。這兩個人,一個如烈火般熱情激烈,一個如冰山般冷靜自持。撞在一起,不是我消融你,就是你熄滅我如何共生?
安頓好皙敏,小生出門來送我。到了門口,他說:「我們可能會離婚。」
「為何?」我詫異,「我以為你們只是夫妻間拌嘴。」
「我們很難融入彼此,也難以理解對方所思所想。她想要的,我給不起;我想要的,她做不到。」
「不能多磨合嗎?」
「你覺得,婚姻僅僅靠磨合就能維持嗎?磨到最後,雙方都體無完膚。」小生苦笑,「當初,我們就不該結婚。我們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既然不同世界,又怎麼可能走到一起?」我認真凝視小生,這個男人分外俊秀,當年只淺淺一個笑容,便已經令皙敏飛蛾撲火。可如今,他的笑容清淺而蒼白,當日純凈的目光,已經變得複雜深沉。
「是她太執著吧。」小生略低頭,似在回想。
「結婚,是單方面投入感情,便會發生的事情嗎?」我盯緊他雙眸,「你自己呢?你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小生避開我的眼睛,看向牆角一隻幽暗的地燈。
我嘆口氣,「結婚需要足夠的感情衝動,可是離婚卻需要實實在在的理智。你確定你們都足夠冷靜、理智了,再來判斷吧。」
「我同皙敏的結合,就是我理智過剩的產物。也許離婚,反而需要衝動吧。」小生突然小聲說,「你永遠想不到,我們為什麼會結合,又為什麼想分開。」
「我不需要知道。但你必須對皙敏有所交代。她那麼愛你,用盡她所有的熱情與誠意。」
「是嗎?她真的是愛我這個人,而不是我這張臉?」小生苦笑,「她痴迷的不過是皮囊,而皮囊的壽命最短暫,且易損耗。」
夜深了,我的意識也不太清晰,我知道自己同小生的對話,寒暄大過交流,我不過是在略盡一個朋友的職責,薄勸幾句。卻沒想到,會引出小生,如此荒謬的感慨。我不禁打量他——這男人,真的明白事情的真相嗎?
「你應該同皙敏敞開心扉,認真談談。」
「我們談過很多次,但最終結果,都像今晚一樣。」
「只交流,不交心,是沒有用的。」臨走前,我送他最後的建議,「皙敏為人簡單,但不代表她淺薄,你太不了解她。」
「結婚前的不了解,還能給彼此增添一些美好想象,而婚後仍然不了解,就只能讓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小生低聲說,「但我和皙敏之間,若是彼此不了解,也許還能維持久一點。」
我不便多說,只得迴避。
第二天下午,皙敏才到公司。她兩眼腫成魚泡,氣色和她身上那件黑色的大衣一樣晦暗,頭髮垂在肩頭,清新的梨花頭卻散發沉沉暮氣。
我把她拉到茶水間。
「你昨晚不該把我弄回家。」皙敏昂起頭,「那麼狼狽,被他看見,只能自取其辱。」
「大小姐,你們到底又怎麼了?」我無奈嘆氣,「兩個人都口口聲聲說要離婚,這才結婚多久啊?」
「幸福和婚姻長短沒關係。跟不愛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越久越痛苦。我決定快刀斬亂麻。」
「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
「他根本不愛我。」皙敏用力磕了一下牙,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將這幾個字挫出來。
「昨晚小生照顧你很細緻,不像無情的樣子。」我仔細想想,他服侍吐了一身的皙敏,半點也沒有皺過眉頭,相反,神情間還有一種憐惜與自惱。
「他就會演戲。你別上當。」皙敏不耐煩地用力拍了拍衣服,似乎隨著這用力一拍,就能把煩惱與感情都隨著浮灰拍走。
「皙敏——」
「別說了,我不想談這個話題。」皙敏打斷我,「我自己再考慮考慮。」
「想聊的話,隨時找我。」我有點回不過神來,皙敏一向藏不住話,任何事情都要找我聊。她和小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竟然讓她忽然對他們之間的感情諱莫如深?
我忽然又想到我自己,內心不禁唏噓起來。是呀,再親密無間的朋友,總有一天,都會各自擁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從擁有第一個秘密開始,和朋友的距離,就開始隨著秘密的生根、發芽、茁壯成長,而越發遙遠了吧。
我們都長大了,大到可以獨立面對這個世界了,不會再輕易找人分擔了。隨著隱藏的秘密越來越多,內心也會越來越強大。但,正是因此,心與心之間,也豎起了層層壁壘。這些銅牆鐵壁,捍衛著你的秘密,卻也劃出了心的界限。
我二十九歲的生日,在一場暴雪中來臨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真正的大雪。這座城市已經很多年沒有迎接過這樣狂暴的雪了。
凌晨五點,我被大雪驚醒。
披衣站到客廳時,天光尚暗,鴿灰色的天空一片渾濁,小花園內已蓋了胖嘟嘟一層雪,反射著朦朧的光線,倒襯出幾分清泠冷靜的詩意。綿密的灰白飛絮不斷從天空旋舞墜落,密密實實,大有傾蓋一切的勢頭。
我盤腿坐到藤椅上,呼出的白氣彷彿轉瞬便可凝成冰粒子。
這是我「二」字開頭的最後一個生日。
我常常與公司不同國籍的同事聊天,知道東西方文化對待女性年齡存在不同看法。西人眼中,女人在我這個年紀才開始趨近成熟。而東方女人,卻已開至荼。西方男人青睞三四十歲的成熟女性,他們較懂得欣賞日漸豐美的靈魂。而東方男人,愛慕的是女人青春的肉體和靈魂的懵懂無知,因為強大的靈魂,不便於掌控。
我嘆了口氣,抱緊雙臂,看玻璃門外飛雪如瀑。
青春其實也是如此飛流直下。
彈指芳華逝。
我摸摸自己的臉,還算緊緻年輕。但,心之境地,卻已有不少荒蕪斑駁之處。
人在向現實妥協以換取片刻安穩的同時,靈魂也在悄然老去。
也許,只有一小撮積極與命運和俗世抗爭的人,會一直年輕。比如波伏娃,她的一生便是波瀾壯闊的大河,從未停止過澎湃的激情,也從未向生活的暗礁妥協。她的靈與性,一直處於巔峰。
正在出神中,一杯熱騰騰的咖啡驟然飄到我眼前,懸浮在半空里。順著咖啡豐碩裊裊的白霧看上去,草灰色棉絨外套裹出一個高瘦的身形。
「想什麼,如此出神?」渲染著薄荷味的嗓音,震動空氣,特別醒神。
我接過咖啡,喝了一大口,頓時,從口腔、到喉嚨、再到胃裡,都是滾熱鮮燙的暖意,直逼向僵冷的四肢。
「沒想什麼。」我舒服地用空餘的一隻手,伸了半個懶腰,將盤在椅子上的腿放下來抖動抖動。
「你不會一大早便在感嘆,時光飛逝、剎那芳華吧?」透著薄荷味的調侃,圓溜溜地滾到我跟前,與空氣摩擦出辛辣的餘味。
「呀,你不是我肚裡蛔蟲變的吧?」我愣了片刻,習慣性反擊。
「我不過掐指一算,女人通常都……」阮致遠得意地繞到玻璃門前,「哇,這雪下得真大……你今天的生日,一定過得感天『凍』地啊。」
他一邊強調「凍」字,一邊將門推開一條縫,將手臂伸出去,風雪順著那條縫隙呼啦啦倒灌進來,冷得我直打噴嚏。
我正要出聲罵他,卻見他又走回我跟前,將手臂遞到我面前。我微微凝神,一片精緻的六角形雪花停在半空中,略頓了頓,就化為一粒細小剔透的水珠,凝在空中。哦,是他用手接了一片雪。
「漂亮嗎?」他輕聲問我。
「嗯,很漂亮!」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阮致遠笑起來,聲音里透著濃濃的狡黠,「接下來就該你請客了,我可要吃流水席哦。」
「喂,你也太吝嗇了吧。隨便抓片雪,就當禮物了。」
「這叫禮輕情意重。你就笑納吧。你要嫌不夠,我再去給你撈一片?」
我氣極反笑,「這禮物可是我收到分量最輕最短命的,一個噴嚏就打飛了。」
「嫌禮物輕?」帶有薄荷味的嗓音跟著他飄進廚房,「那我就煮碗長長長長的壽麵,加兩隻溏心白煮蛋,作為添禮吧。」
很快,廚房傳來阮致遠的輕聲哼唱和碗筷叮噹碰撞聲。
原本空蕩蕩冷寂的房間里,立即春意盎然,蕩漾著溫馨的氣氛。我早前傷春悲秋的情緒,也似剛才的那片雪花,在暖意中,不知不覺消融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喜悅。
六點吃完一大碗肉臊面加煮雞蛋,我摸著滿足的肚子,喝著甜甜桂圓香的濃醇熱紅茶,半躺在藤椅上看雪。
阮致遠在書房替一個加拿大的研究生捉刀趕論文。
房間里不斷傳出古怪的音樂聲,像後現代風格的電子音樂,但旋律更為跳躍古怪,毫無章法。我好奇地蹭進去看。
他一邊隨著古怪的音樂左右晃動,一邊俯身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紙上一大堆看得人眼花繚亂的公式,足以讓我望而卻步。
「這是啥音樂啊?」
「這不是音樂!」阮致遠側過身子,大約在用那張看不見的臉微笑,「這是星體在宇宙間運動所發出的聲音。」
「什麼?你開玩笑吧?」我驚異地湊上去。
「一些天文學家用無線電望遠鏡接收到星體發出的強大脈衝波,然後將其轉化為音頻存儲起來,就得到這個聲音啊。真正的宇宙之音。像不像新古典電子樂?」
「太神奇了。」我坐下來,將他電腦的音量放大,古怪活潑的音樂,立即塞滿整個房間。
「你閉上眼睛——」阮致遠在旁邊蠱惑我,「有沒有感覺到,你正身處浩瀚的宇宙中,隕落的星體滑過深黑的天幕,摩擦出巨大的聲響。太陽、木星……在散發著它們的獨特的生命力……」
我不由合上眼皮,彷彿真的置身璀璨閃耀的深藍星河……
「人只是宇宙中渺小的塵埃,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因靈魂的獨特,卻又顯得意義深遠。」阮致遠在我耳畔輕聲說,「所以,生命的誕生與寂滅,其實不可怕。你心中的信念才最重要,它終會化作宇宙中永遠不滅的波長被記錄下來。」
我忍不住揚起嘴角,這傢伙拐著彎來寬慰我。
我睜開眼睛,拍拍他的肩膀,「本姑娘青春正盛,放心吧。」
死之永恆與生之短暫,實在不是凡人可以去思考的問題。就放下它,用心去操持每一天吧。感受生命中點滴的快樂與悲傷、擁有與失去。
我想,此刻,我與阮君聆聽宇宙之音所散發出來的快樂與安寧,也會有美妙而永恆的波長吧。
因為晚上立輝要請我吃飯看電影,所以中午我便留在家中,與阮致遠一起吃飯。
阮致遠說,下雪天,最好就是吃涮羊肉鍋,喝薑絲桂圓黃酒,保證你全身燥熱流鼻血,赤膊堆雪人還流汗。
於是,我便被委派頂著暴雪,到旁邊超市買羊肉、圓蘿蔔、大白菜,還有各色肉丸子。
等我冒雪採購回家,手中一把大傘上已經鋪了厚厚一層雪,輕輕一抖,便簌簌往下落。
天寒地凍,作為壽星的我,還要被支使得東奔西跑,我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始作俑者。我乘阮致遠來開門的時候,將傘上的雪團成一坨,塞進他衣領。他激憤之下,怪叫一聲,對我窮追猛打。我大呼小叫,在家中上躥下跳,冰冷的身體里,血液快速奔流,蒸騰出熱乎乎的白氣。
兩個人的屋檐下,卻彷彿充斥著一群人的狂歡。
中午,熱騰騰的羊肉鍋端上桌,話梅黃酒配著切得細細的薑絲,各色肉丸、白菜、黃瓜、蘿蔔在沸騰的水中浮浮沉沉。我甩開筷子,跟阮致遠搶食。
「姓阮的,今天我是壽星,別跟我搶墨魚丸。」
「你過生日你做東,主人還好意思跟客人搶食,一共六粒鱈魚丸,你一個人吃了四粒。」
兩個吃貨正揮舞著筷子在鍋中鏖戰,忽然門鈴響了。我下意識向阮致遠的領口望去。
虛空處似乎也有一雙眼睛回望向我,然後他刻意壓低的聲音毫不遲疑地響起來,「不是快遞,就是你朋友來找你了。快,把我的碗筷收拾起來。」
我連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和他一起,把他的碗筷、座椅收拾起來,統統藏進他的房間。然後他無聲無息地緊緊鎖上房門。
唉,在自己家,也如做賊一般。
我深深吸口氣,略作鎮定,前去開門。拉開門,門口站著捂得嚴嚴實實的快遞員。
我忙以最快的速度簽收了他手中的包裹,反腿勾上門,「阮致遠,出來放風了。」
下一刻,阮致遠便捧著碗,用筷子將碗敲得叮噹響,「是誰這麼不識時務,這個時候來送東西啊?」
「不知道。」我拿起裁紙刀,開始拆包裹,「不會是炸彈吧?」
「拆炸彈的話,要從下面打開。」阮致遠在一旁說風涼話,並乘機迅速打撈鍋里的丸子。
我心裡惦記著和他搶食,兩三刀划爛包裹,露出裡面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和一張淡黃色的小卡片。我取出卡片,上面寫著,「生日快樂!你永遠的朋友——李力。」
我訕訕地對阮致遠說:「哦,是前男友。」
「他倒是一直舊情難忘啊。」阮致遠在一旁調侃我,但聽起來,語氣怎麼有點酸溜溜的?
「老朋友了吧。他有些心結,最近才解開。」我聳聳肩膀,扒拉開包裝紙,看禮物。
方正的白色玻璃瓶閃入眼中,瓶身上有婷婷裊裊一枝白梅。
我一下忘記了呼吸,這是我以前心心念念了很久的flora4seasons的白梅香水。
日本武藏野香屋的香水,傳聞最能還原單純逼真的花卉原香。而喜歡看《源氏物語》的我,一直向往日本古代名媛淑女衣袖帶起的微風中,那淡淡的、伶仃清雅、冷冷靜靜的白梅香。那縷芳香,在月光下,幾乎可以獨立成一縷若有若無的芳魂。
沒想到,過了若干年,李力竟然來償還我這個夙願了。
也許,他曾經也是了解過我的。
我忍不住微笑,這是一份好禮物。
我避開羊肉湯鍋,走到玄關處,迫不及待地對著空氣用力噴了一下。然後退後幾步,閉上眼睛,全身心去感受這冷香。果然,片刻后,淡淡梅香便襲上鼻尖,末了還有點甜。
我用力吸了吸氣,這香味是暖的。是溫室中精心溫養的梅花特有的暖香,而不是清輝月下,長亭外雪后初綻的白梅孤傲的冷香。我略有點失望。
「怎麼?不喜歡這款香水?」阮致遠夾著一枚蘿蔔,隔著騰騰熱氣問我。
「不是。這是我想要很久的香水。可是真的聞到了,卻發現,和想象中有頗大差距。」我走過去,「想象常常高於現實。也許,越是渴望中覺得美好的東西,越只有永遠存儲於想象中,才能長久。」
「你太悲觀。」阮致遠咽下蘿蔔,聲音含混不清,「說『得不到』和『已失去』美好的人,只是不敢直面現實而已。」
我望向阮致遠虛空的臉,那裡也有很多想象的美好。可是,我是始終提不起勇氣去直面它了吧。
「可這款香水,我想象中,味道應該是《浪客劍心》中的雪代巴。可現在,分明聞起來是陳好版粉紅女郎。」我癟癟嘴,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之意。
「噫?你居然看《浪客劍心》?」阮致遠幾乎想撲過來擁抱我,「那是我中學時代最愛的漫畫啊。比古清十郎所說,『春賞夜櫻、夏望繁星、秋觀滿月、冬會初雪,這樣的情景下哪會有酒不好喝?』這句話,一直影響我到今天啊。」
「啊,我當初也喜歡這句話。」我忍不住猛拍他肩頭,差點把他筷子上的丸子拍落,「酒,一定要配著意境喝。否則,喝悶酒豈不是無聊?」
我們倆熱火朝天地聊開了。
沒想到,書獃子理科生心中,也有一個劍客世界。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
而房間里,是沸騰的羊肉湯鍋蒸騰起的熱鬧。
晚上,我直接去市中心,與立輝會合。
他訂了一間頗為熱鬧的西餐廳。
一走進去,便有觥籌交錯的暖意迎面撲來。
我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等了片刻,立輝便匆匆趕來,大衣領子上有薄薄一層雪。
我起身替他拂去,幫他脫下大衣搭在椅背上。
他笑著遞給我一隻小盒子,「生日快樂,妞。」
「噫?今天怎麼這麼風騷?前幾天的案子上訴成功了?」我接過精巧的盒子。
「你真聰明。不愧是成律師未來的老婆。」立輝半靠在沙發上,「餓死我了,中午到現在還沒吃飯。」
我趕忙招呼侍應生上菜。
「拆開禮物看看?」趁著菜還沒上,立輝慫恿我。
我就毫不客氣地將精緻的包裝紙撕開了。盒子里,躺著一條精緻的白金項鏈,吊墜是一枚鬱金香花苞。花瓣頂端,有小小一粒閃爍的鑽。
「真好看,簡直不像你送的禮物。」我吃驚地握住那條項鏈,雖然我平素不愛打扮,可是看到精緻好看的設計品,還是忍不住想要擁有。
「不錯吧。中午讓我們所一個實習生幫忙去買的。我看她平時愛打扮,穿衣品位也不錯,眼光應該還可以。」
「不是你選的啊?」我略有點失望。
「我哪有時間啊?最近忙這起案子,三天才睡了不到十小時。」立輝不客氣地抬手,「要不是前幾天趕著做完工作,今天肯定陪不了你過生日,你又會在心裡給我記上一筆。」
「我沒這麼小氣吧?」我順手將項鏈塞回盒子,放進包內。
至少,比去年進步了吧。去年,他把我的生日徹底忘記了。今年,訂了位置、買了電影票,還找實習生代購了禮物。不能不說,立輝對我比以前更上心了。
想到這裡,我又略覺安慰。
飯菜很快上桌。立輝立即投入地吃起來,看樣子中午確實沒吃飯。
他扒拉了幾下,滿滿一大勺海鮮焗飯便划拉進了嘴裡,腮幫像松鼠一般鼓起來,卻還能再切下一大塊牛排填塞進去。
他眉心那道深深的皺紋,並沒有因為吃飯而得到放鬆,反而一直在一起,彷彿吃飯也是一項重大的令人難以喘息的任務。
我心底升起一點軟軟的憐惜。立輝也不容易呢!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成年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結。立輝的心結,是當年拋棄他、轟轟烈烈奔向有錢人的前女友。
其實,真正的成立輝個性十分清高,並不擅長迎來送往,寒暄客套。然而,那心中熊熊燃燒的恥辱感逼迫他不斷向上攀爬。慢慢地,生活中懶散的情趣、詩意的細節都被他視作負擔,一一拋下了,以便輕裝上陣奔赴大好前程。儘管我認為,這前程並不真正適合他就像,我也許並不適合現在的他對未來人生的布局一般。
我以前一直認為——人應該早一點戀愛,把年少的狂熱、輕浮、焦躁、多疑、恐懼、患得患失消耗乾淨。這樣,才能在適當的時候,擁有足夠的心境與智慧,恰到好處地去愛一個人到老。
但我忘記了——經歷過太多情感的顛簸以後,人還有沒有勇氣,去繼續維持當初本真的自我?還有沒有熱情與動力,去愛一個人直到天荒地老?
也許——也許早一點,我還來得及與立輝談一次情投意合的戀愛。
但現在的我們,只能按部就班地,沿著世俗的人生模式,一步步進入婚姻。
飯後去看電影。
和立輝,堂堂正正選了電影院中間的位置,正對著大銀幕。
片子是一部有點輕鬆的愛情喜劇片,略偏文藝。
難為一向視文藝片為洪水猛獸的立輝,特意在我生日這一天妥協。我感激地握緊他的手,悄悄靠近他。
片子進行到三分之一時,我一側頭,發現立輝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連夢裡,他也微微皺著眉,法令紋在明滅不定的光線下時亮時暗,像一泓淺淺蕩漾在暗夜中的水紋,透著厭倦與疲憊。
那種軟軟的憐惜,又從我心底爬起來,像月亮虛弱地照向寂滅,涼涼的,充滿無力感。
也許,換成皙敏,她會很生氣吧。可是,我卻只覺得無奈。當然,不是對立輝,而是對生活本身。
看著眼前不斷變化的電光幻影,我忽然有點懷念與阮致遠躲在角落裡,一邊看片子,一邊忍不住與對方低聲交流觀感的時光。
那是逃逸出凡塵俗世的一段時光。不用考慮房子、車子、票子、孩子……的一段形而上的時光。在這段時光里,我和阮致遠,都不屬於這個世界,而只忠實於我們自己。也許我對他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愛,也來源於此。
也許,如果立輝不用面對工作和社會的評價標準、家庭的壓力,我們倆也可以升華出這樣一種知心的情感來。
純粹生活,純談戀愛。
可惜——我倆都不具備這份超脫。
而阮致遠的超脫,是脫胎於他慘烈而奇幻的際遇。那際遇中所要遭受的痛苦如分娩一般,換了意志薄弱如我之流,一定早就難產而死了。
片子結束后,我搖醒立輝。
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他有片刻的恍惚,一時反應不過來自己身處何處,那模樣倒有幾分像被扔進黑暗森林的小孩。揉揉眼睛,再仔細將視線聚焦起來,他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他有點不好意思,「換部片子,我肯定不會睡著。」
我趕緊安慰他,「這種片子就是用來催眠的。」
立輝起身,將手熟稔地攬在我肩頭,「嗯,暖氣足的地方,就適合睡覺。」
我跟著他,隨人流湧向門口。
雪已經停了。夜空乾淨得沒有一絲雲翳。風,更鋒利了。
我看著立輝倦怠的臉,想著自己前幾日晝夜顛倒加班的疲憊,分外理解他,「不用送我了。你小心一點開車回去吧。」
「嗯,車裡更冷。過些時候,我換部暖氣足的車。」立輝猶豫了一下,「到時候我一定送你。」
我連忙點頭。
他一定忘了——剛戀愛那年,也是冬天,每次約會完,立輝都會送我回家。我們躲在車上等發動機升溫,彼此揉搓對方的手、耳朵、鼻子,嬉鬧成一團。
那段時間,如今回憶起來,竟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我們越來越理智,越來越包容、默契,也越來越欠缺在一起的熱情了。
好在電影院下面就是地鐵站。我正好趕上末班車。
空蕩蕩的車廂里,稀稀落落散坐著人。熱烘烘的暖氣中,飄蕩著一種寂寥的塑膠味。
我對面正巧坐了一對年輕情侶,均是中人之姿,氣質平平。但是,他們凝望彼此時眼睛里的光芒、緊緊交握在一起的手,都表明此刻他們血液的熱度足以融化整個冬天的積雪。
過了幾站,女孩提前下車了。車門剛關上,男孩電話就響了。他拿起電話,一臉甜蜜地說,才下車就打電話?就這麼想我啊?接下去的話,我實在不好意思聽了。
作為過來人,我深深知道,即便是短暫的分離,對於熱戀中的人來說,也是一種甜蜜的煎熬。熱戀時,靈魂深處的空曠,需要見到對方、擁緊對方、吻住對方,佔有他的時間空間和思維,才能被密密實實地填滿。
這種情緒,病態,卻又美好。邪惡,卻也純潔。
我忘記這種感覺已經很久、很久、很久了……
儘管我知道,這種感覺遲早會消逝……
再親密的戀人,也有可能日漸陌生。
但——這一刻,我仍然忍不住神往——
是的,此刻,我也想見到一個人。
那個人,有一張不管我如何深深想念,心中如何千迴百轉,也始終無法出現在我腦海中的臉。
為什麼,連我的想念,也變得這樣虛妄空洞,無處紮根?
我低下頭,鼻頭陣陣發酸。兩串眼淚,順著鼻翼滑落下來——
像我此刻惶惶然的情緒。
走到公寓門口,我仔細收斂好情緒。
遠遠地,就看見家裡的燈亮著,是我喜歡的暖橘色。
我不禁停下來。過不了多久,這份溫暖便再也不屬於我了。
這時,突如其來地,我聞到一陣隱隱約約、若有似無的香味——這香味冷冷的,如同雪花初初撲上人的面頰。
我深深地連吸了幾口氣。清冷的空氣襯得這香味更如月光般清澈淡漠。細聞,竟是說不出的憂傷。
恍惚間,我反應過來——忙將手腕湊到鼻下,下午那支甜甜粉粉的白梅香水,此刻已經淡得幾不可聞。但這一刻,這朦朧稀薄的味道,才真正像雪代巴始終憂鬱的臉一般,靜下來了,一如月下雪后白梅的清泠香氣,淡漠卻美好。
我想起她說:我從來不懂得笑。
是的,愛上一個命中注定不能愛的人——是如此無力的一件事啊。誰還能笑得出來呢?
我懨懨地敲了敲門,卻沒有人來應。我狐疑地輸入密碼,把門打開。
房間里亮堂堂的,暖氣也開得足,我找了一圈,卻沒看到人。整間屋子,安靜得有些詭異。
我一抬頭,黑漆漆的小花園裡,好像有個人聳在那裡。我嚇了一跳,抬手便將花園的廊燈打開。
一個胖墩墩笑眯眯的大雪人,站在花園的石井旁,鼻子是中午吃剩的一根胡蘿蔔。支出來的一隻手上,托著一整套大開本的《加菲貓》。
嗯,這是我一直想買卻始終買不到的一套書。
我拍拍胸口,忍不住想笑,眼淚卻忽然又要往外涌。我忙用力吸氣,將淚意憋住。
突兀地,花園裡又傳來幾聲吉他的弦音。接著是阮致遠涼涼的溫柔的聲音,「當你老了,頭髮也白了,好多好多年以後,我還會送你生日卡一張,歌一首。三點差一刻,你要是還沒回,我也不會把門反鎖。我永遠陪著你,天天餵飽你,哪怕你已經六十四……」
我推開花園門,新年夜我送給阮致遠的那把二手吉他,從胖雪人身後飄了出來,琴弦在自動撥奏著。
吉他緩緩飄到我身邊,微微震動的氣流包裹著阮致遠活潑的語調,這一定是他自己改編的中文版WhenIamSixty-four,「那時我雖然老了,但只要你開口,我就會和你在一起,當你的燈不亮,我還會替你修保險絲,陪你守著暖氣喝黃酒,星期天早上去兜風,整整花園,除除草……哪怕你已經六十四……幸虧在你十二點前回來,不然來不及同你道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希望你一直快樂到六十四、七十四、八十四,直到天荒地老……」
他輕輕唱著,俏皮而略微走樣的曲調,就這樣無遮無攔地衝擊著我的心……
眼淚不可抑制地從我的眼角滑下來,莫名的情緒,像夏日野藤般瘋狂滋長,將我的心緊緊勒緊,不斷壓縮、擠壓……
如果——如果我結婚了,離開了,他會怎麼樣?一定會回到以前那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中吧?
我捨不得——捨不得讓這個男人再次回到只有一個人的世界。那漫長的寂寞,會將任何生命吞噬。
我不顧一切趨上前,一掌推開他的吉他,用力抱住他。然後——然後,然後我伸出不斷顫抖的手,撫上那看不見的臉頰,摸索到兩片柔軟的唇,虛虛閉上眼睛,孤注一擲地吻上去。
深深地,深深地吻上去。
這一刻,天地為之一靜。靜得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身體里汩汩流動的血液。
我的唇,緊緊貼著他的唇。
心中無法言喻的悲傷,如巨浪般在我體內瘋狂衝撞著,發出尖銳的嘯聲。
眼淚不斷湧入我們倆的雙唇間,滲進我的嘴裡,又苦又咸。
我睜開眼,對面的落地玻璃上,只映出孤孤單單一個我,正踮著腳吻向虛空。
但——夠了。我已經將他的質感深深儲存在我的唇上。
下一次,我只需要撫摸嘴唇,便能確認曾有一個男人如此溫柔地對待過我。
我的思念,終於有個真實的載體可供盛放。而不只是,永恆透明的空。
「凈植——」阮致遠踉蹌後退兩步,手中的吉他被碰撞出慌亂的弦音,「你怎麼了?誰刺激你了?」
「你——」我哽著喉嚨,大腦任性地不再聽我指揮。
一直以來,我循規蹈矩,生命似夜空黑而沉寂,這一次,就算只是剎那煙花,我也要瘋狂燃燒。哪怕結局仍然是永恆的黑,也總比什麼都沒有發生好。
「我?」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像是忽然失去理解中文的能力。
「阮致遠——」我屏息凝視他衣領上方三寸,雖然看不見那雙眼,但我知道它們卻一定也在回望著我。
每一天,這雙眼睛,是以怎樣溫柔的眼神注視著我呢?
我也許永遠也不會看見。但是,我卻能實實在在地浸在那目光的暖意中。
我一向最擅退縮。但這一刻,我握緊雙拳,指甲深深嵌入肉中,那疼痛,化作一股力量將我釘在原地,再從腳底折回,支撐起我彷彿快要融化的膝蓋,再湧進我幾乎爆炸的心臟,衝破我乾澀的、倒灌著淚水的喉嚨,變成短短的五個字,「我愛上你了。」
吉他猛地抖了一下,我猜,此刻他的胸口也在劇烈起伏。
我多想把手貼上去,感受他情緒的震顫。然而,我什麼也不能做。我只能靜靜看著他,彷彿只要專註,就能夠用目光在虛空中捧住他的臉。
他也站在原地。
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對峙,彷彿站成了兩尊肉做的雕塑。
雪后的空氣特別凈,不含一點雜質。
只有我手腕上白梅香水的殘調,倔強地在空氣中開出了花。
夜風從纏繞在花架上的枯藤間吹進來。一刀一刀,刮乾淨我臉上的淚。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早在幾個月前的黃山夜,他就該明白我對他的感情了。而我也在那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中,全盤接收到他對我的情感。
哦,不!
早在那之前,在朝夕相處的每一天,在他對我的所有溫柔與細心、理解與縱容中,我就明白他的心了。
可是,那夜之後,我們都選擇了迴避。迴避我們彼此的心,迴避未來有可能發生的一切。我們的理智,幫我們繞開那一夜,讓我們繼續在兩條平行的路上前行。
而此刻——我的衝動,打破了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屏障。
「進去說話吧。花園裡冷。」帶有薄荷味的嗓音也像被凍裂了。
我點點頭,上前幾步,將雪人手中的《加菲貓》全集取下來。我這才發現,我的五根手指,已經凍得合不攏了。
「謝謝你,禮物我很喜歡。還有這個胖胖的雪人。」我努力向他擠出一個笑容來。
「可我卻把你弄哭了。」這粒圓溜溜的薄荷糖,一定滾進了中藥缸,全是苦味。
「你沒聽過喜極而泣嗎?」我抱緊那套書,像抱住了它的主人一般。
「唉,你讓我拿你怎麼辦?」他長長嘆口氣,伸手揉亂我的頭髮,揉到一半,像想起什麼,又頹然地收回手。
「一起進去。」我伸手拽住那把吉他,指甲颳起一串沉悶的音符,「剛才那首歌很好聽。」
「我一直在跑調。」他任由我拉著,無奈地跟在我身後進了屋。
我坐到沙發上。
過了好一會兒,我身邊的沙發墊才塌陷下去。他終於肯坐在我旁邊,雖然,中間隔著那把吉他。
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如果我不說點什麼,睡一覺起來,他一定會當今晚什麼也沒發生。
「你怎麼不說話?」我拍拍沙發,掩飾自己的緊張。
「說什麼?」
「說你也喜歡我。」我努力厚起臉皮。
「說了又如何?」他苦笑一下,「你愛上一個怪物,和怪物愛上你,對你來說有什麼區別?」
他頓了一下,聲音輕得像在囈語,「都只是一場空。」
「你不要這樣說自己。」我撥開吉他,靠過去,摸索到他的手,緊緊握住。這手比我的還要冰冷,彷彿生命中的光與熱正在一步一步遠離它們。
「這是事實,凈植。」他將手從我懷中抽離,動作輕緩,卻不容抗拒,「你連我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正因為我看不見你,我才能更確定我的感情。」我鼻子一酸,眼淚又不爭氣地滾出來,「因為我愛上的是你本身。我的心沒有被任何錶象的東西所迷惑。」
「你怎麼這麼傻?」他無奈地嘆口氣。
我只覺面頰上冰冰的,一根手指輕輕揩去那些眼淚。
但,另一串又滾下來。
「誰讓你對我這麼好。」我故意低聲嗔怪。
「除了你,我還能對別人好嗎?」他苦笑,「我真的只是單純地想要對你好,不需要你對我有任何回報。」
「這不是回報。」我立即反駁。
「我沒想到你會喜歡我。誰敢喜歡一個怪物呢?姑娘,你真的很有勇氣。」他忽然自嘲地笑起來。
「所以,別人都說愛情是最盲目的。」我故作輕鬆,想要緩和一下氣氛,「你不會笑話我吧?」
「怎麼會?」他的聲音停了一下,接著又道:「你快要結婚了,但我仍然愛上了你。看,我也挺傻的。所以我怎麼敢笑話你。」阮致遠輕笑了一下,「難道要五十步笑一百步?」
「我是認真的。」我握緊他的手。
這一刻,我多想能夠看到他的眼睛啊,這樣我就能夠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他心中真實的想法。
「我也是認真的。」他輕輕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只是,感情放在心裡就夠了。」
「不,致遠,」我忙打斷他,「我覺得不夠。」
這一刻,我心中一片清明。眼前彷彿有一層薄翳瞬間散開了,往日蒙住我心智的問題,突然之間有了答案。
「致遠,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未來會怎麼樣。我只能確認,我對你的感情,是真實的。一直以來,我循規蹈矩地生活,按照世俗的標準去行事,可是今天,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了。」
是的,我活到二十九歲,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心是真正自由的。我是一個絕對的獨立的個體。我為什麼要用群體性的標準,去衡量自己,去限制,甚至扭曲自己情感的軌道與模式,去迎合他人?
感情的對與錯,本就不該同質化。今天,我就是喜歡眼前這個看不見的男人。我珍惜他,想要和他共度更多愉快的時光。我想認認真真守護這個人,讓他不再孤單。
也許,我和他的感情,根本無法長久。但,與其一直待在什麼都不會發生的婚姻中,渾渾噩噩度日,我寧肯選擇投入地去愛一次。
能夠再次真正愛上一個人,為他心動、流淚——真好。
哪怕,未來的結局並不美好。但此刻,我心中的熱情,比什麼都重要。
曾經,我一度認為,愛情的實用性很差。一對男女再來電,也不能點亮一隻十瓦的燈泡。但此刻,我不得不承認。只有愛情,能解靈魂的饑渴,可以給人安慰與希望。它是虛幻的,卻又是實實在在存在的。試管里找不到它,但戀人的眼淚里、笑容里都有它。
我輕輕地將頭靠到阮致遠的肩頭,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身體僵了一下。
「致遠,你就當自己是個盲人,忽然獲得三天復明的機會。什麼都不要想,就在這三天里,盡情地去看、去生活,不好嗎?」
他的身體軟下來,反握住我的手,很輕很輕地說:「我就怕自己太貪心,看了還想看。」
「那你就記在心裡,用心裡那雙眼睛,每天看。」我偎進他的懷裡。雖然這個懷抱看不見,但卻真真切切,溫暖又令人心安,「何況,未必會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兩個人一起,總能想到解決的辦法。上帝的確為你關上了一扇門,但也許,這只是為了在我這裡為你開一扇窗。」
「既然人生如此苦短,我就先吃甜品了。」他伸出手,將我緊緊攬住。
阮致遠果然不是婆婆媽媽優柔寡斷的男人。我低頭悶笑,壓抑很久的情緒,忽然就鬆開了,整個身體似乎都舒展起來。
「可以把那首歌再唱一次給我聽嗎?」
「你保證,你不會再哭。」
「喂,不準笑話我——」我撐起身子反抗,輕輕捶了他幾下。
他假意求饒,低聲哀叫。
忽然——氣氛就愉快起來,真的有了點戀愛的感覺。我的臉,莫名便有些發燙。
也不知怎的,他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臉,「你真傻。」然後便抱住吉他,輕撥幾下琴弦,開始唱起來:「當你老了,頭髮也白了,好多好多年以後,我還會送你生日卡一張,歌一首。三點差一刻,你要是還沒回,我也不會把門反鎖。我永遠陪著你,天天餵飽你,哪怕你已經六十四……」
我從身後環住他,耳朵靜靜貼著他的背,他的聲音和著心臟的怦怦跳動聲,透過厚實背脊,嗡嗡震動著傳到我耳朵里。
如果我六十四歲,身邊真的有這樣一個伴侶,不用看見彼此,就已知曉心意,那該多麼美好啊。
我閉上眼睛,許下以「二」字開頭的最後一個生日願望。
清淺的弦音,配合著淡淡涼涼的嗓音和活潑的調子,演繹著款款深情。
我老土地想起一句被人說濫掉的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們,也是這樣吧。
原來時間不只是愛情的殺手,也是愛情的催化劑。
我閉著眼聽歌,聽那溫柔的嗓音,在我耳邊、心裡、身體的每個起伏中遊走……
「那時我雖然老了,但只要你開口,我就會和你在一起,當你的燈不亮,我還會替你修保險絲,陪你守著暖氣喝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