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是寂寞催生的幻覺嗎

Chapter 18 是寂寞催生的幻覺嗎

不知何時,我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再睜開眼睛,睫毛上已經落下薄薄的晨曦。

身上蓋著一條厚厚的被子。

我翻身坐起來。

房間里很靜,只有空調在嗡嗡響著。

我伸手在周圍摸索一圈,並沒有摸到人。

「致遠。」我揚聲叫他。

回應我的,是一片死寂。

「阮致遠。」我提高聲音,「別開玩笑。」

仍然沒有人理我。

忽然,我心中一窒,莫名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心一下就慌了。

我跳下沙發,每間房都找了一遍,卻都沒有人。

不過,阮致遠的房間里,所有東西都在。我稍稍安心。他也許出去買東西了。有了女朋友,可能想要做一頓豐盛別緻的早餐來慶祝?他這個人花樣最多,又懂享受。

我走進廚房。

小餐桌上,放著一封信。

我的心,忽然就跳到了嗓子眼,那種不祥的預感再次襲上心頭。

我幾乎是顫著手拿起那封信。

白色的信封上,空蕩蕩的,像阮致遠那永遠讀不到情緒的臉——什麼也沒有。

我拆開信,一張白紙便露了出來,上面書著淡藍色的鋼筆字,卻也只有寥寥幾行。我湊到眼前——

「凈植——

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

作為一個瞎子,我真的很想去迎接那哪怕只有三天的光明。我明白,這將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寶貴的情感經歷。但是,我不能這麼自私。

此刻,看著你睡夢中安恬的臉,我思緒萬千。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那麼,你生命中的平靜,將自此終結。

要知道,在一些人心中,我早就是個亡魂。而另一些人眼裡,我又是在逃的秘犯,隨時都會被抓捕。

我只能像黑暗中的老鼠,永遠藏匿於人群,過著隱形的生活。

而你的人生還很長,許多美好的事物,還等待你去體驗。可我的生命卻早已匱乏荒蕪,根本無法承載你如此珍貴的情感。

從春天,你闖進我的生活,到這個冬日,你給了我如四季般鮮明動人的回憶。

每一段,我都會在心裡反反覆復地看,永遠也看不厭。因為,你就是我這個瞎子的世界里,最後的光明。

謝謝你。

你不用找我,我不會回來了。

房間里的東西,秦朗會在房租到期後來取走。

希望你忘記我。

但我知道,這很難做到。因為我是如此詭異的一個存在。

我惟願,這份感情的色彩能在你的記憶里慢慢褪色,你能平靜而幸福地做一個正常人的妻子。

多年以後,當你六十四歲,回憶起所經歷的這一切,你能夠只當它是一次短暫的冒險,或者奇遇。

——你的同屋。」

讀到這裡,我已經情難自製。我握緊信紙,雙腿抖得幾乎無法站立,我只覺得呼吸變得那麼急,眼淚沉甸甸地直往下墜。

我茫然地環顧四周。一切都沒有變,和昨天一模一樣。可是——

房間里沒有他,暖氣開得再足,也顯得空蕩蕩、冷冰冰的。

這裡彷彿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不再是昨天那個洋溢著熱騰騰的羊肉香味,有古怪宇宙玄音,溫暖而快樂的房間了。

我環顧四周,這房間似一株豬籠草,撒下重餌誘捕了我這隻糊塗蟲。

可是,阮致遠,你還沒有吃下你捕捉到的食物,怎麼就走了?

我打開冰箱——阮致遠,你最愛的德國熏腸還沒吃,你怎麼就走了?

我走到書房——阮致遠,你新買的書還沒看,你怎麼就走了?

我停在那盤下了一半的五子棋前——阮致遠,勝負未定,你怎麼就走了?

我走到客廳——沙發一角,斜靠著我送他的吉他。阮致遠,你說你會一直保留它,直到六十四歲,可是現在你怎麼就走了?

我走到小花園——我們一起種的薄荷,被修剪得光禿禿的。阮致遠,你說春天的時候,你要用新鮮的薄荷葉給我調雞尾酒。現在薄荷葉子還沒長出來,你怎麼就走了?

我走進他的卧室——他昨天穿的灰藍色棉絨外套,疊得整整齊齊放著。我捧起來,將臉貼上去,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撲面而至。阮致遠,外套上殘留的羊肉湯鍋香料的餘味還未散盡,你怎麼就走了?

我伏在他的床上,忍不住失聲痛哭。

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但我的存在,對於他來說,卻是無可替代的。在沒遇見我的那六年裡,他幾乎生活在一個真空的世界,寂寞得像個影子。

我以為,只要我提出和他在一起,他一定會欣然接受。誰會推開人生中最後一次戀愛?盲人怎麼會拒絕光明?

我以為,我的愛已經夠偉大,能夠捨棄自己安穩的生活,去勇敢地愛他,給他的生命帶去光與熱。沒想到,他的愛,卻是能夠將光明從自己的生命中抽離,哪怕永墮無邊的寂寞與黑暗。

這一刻,我才真正知道,他的感情,遠比我想象的更深沉內斂。而我——在失去的這一瞬間,才意識到,原來,他的存在,在我的生命中,同樣已不可或缺。

但我,明白得太晚,太晚。

我的淚腺徹底崩潰了,眼淚不斷洶湧而出。我從來不知道我這麼能哭,有那麼多的淚可以流。我簡直懷疑,我的悲傷,會把身體里的水分都流失殆盡。

突然,門鈴毫無徵兆地響了起來,叮叮咚咚地響了一遍又一遍,硬生生地將我拉回現實。

我翻身坐起來——是他回來了嗎?他後悔了?

我衝到玄關處,一把拉開門。門口是一張嬌俏的小臉。我失望地扶住門框,木然地看著這個女人。過了好半會兒,我才反應過來,這是李力的女友唐恬恬。

我這才察覺自己的失態,忙伸手胡亂揩掉臉上的淚痕,「找我有事?」

「想跟你聊聊。」她雙眉微微上挑,表情有些不快。

「我現在不方便。」我心中正在經歷情感海嘯,哪裡有工夫搭理她。

我只想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然後慢慢冷靜下來,想辦法找回阮致遠。

「怎麼?心虛了?」她一把擋住我欲關上的門,言辭間的挑釁越加赤裸。

這一刻,我只覺得累。為什麼我要浪費時間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我冷冷看了她一眼。

她滿臉的嫉恨之色。這種表情我再清楚不過。曾經,我的臉上也有過這樣的顏色,只是最後我果決地摒棄了。

「李力在你這裡?」唐恬恬狐疑地看了看虛掩的門,「讓我進去看看。」

「你找錯地方了。」我用力將門關上,「我和你男朋友早沒關係了。」

我站在客廳里,抱緊雙臂。

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眼前模糊一片。我扶住牆,勉強站穩。但疼痛一波一波襲來,像巨浪用力拍擊礁石,硬要拼出個粉身碎骨。我想,我算是體會到被人氣得大腦爆血管是什麼感覺了。

「開門啊,李力是不是在裡面?」唐恬恬突然瘋狂地敲門,咚咚咚的撞擊聲,像是全都捶在我腦子裡。

我按著太陽穴,無奈地將門再次打開,「他不在。」

唐恬恬一把推開我,不顧一切地衝進房子,在屋裡搜索了一圈。

「請你出去。」我冷著臉,強忍著頭痛,「李力和我真的沒有任何來往了。」

「你少騙人了。他昨天還給你寄了東西。」唐恬恬眼睛直勾勾看著我,那目光如刀般鋒利,「你別否認。我就是看到快遞單,才找來的。」

腦子裡血管開始劇烈收縮,突突直跳。我想趕緊把她打發掉,「是。昨天我生日,他寄了份禮物給我。」

唐恬恬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如紙,雙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你還說你們沒關係!」

「李力一向待前女友寬厚。」我咬著唇忍痛,「我就是受不了這個,才和他分手的。你放心,我絕對沒有和他糾纏不清。」

「少騙人了。如果你們沒有來往,他怎麼可能想到要送你禮物——」唐恬恬嬌小的身子散發出咄咄逼人的氣焰,一步步逼近我。

「我不屑騙你。請你出去。」我腦中像塞進了整組裝修隊,一直在瘋狂東敲西砸。我仰著脖子,想把疼得快要流出來的眼淚逼回去。

「他送你什麼禮物?」唐恬恬還在追究細節,眼睛里的刀幾乎已經拔出鞘了。

我抬抬下巴,示意她去看桌上那瓶白梅香水。

她目光一掃,神經質地衝到桌前,將瓶子拽到手裡,「這是我替他從日本帶回來的,他說是同事找他幫忙買的。卻原來……你們把我瞞得好慘。」

我想說,我可沒有瞞她任何事情。可是話還沒出口,她已經將那瓶香水對準我的臉,狠狠砸過來。

我一偏頭,香水瓶砸到地上,瞬間開花,濃烈的香水味立即在空氣中散開,濃縮的粉甜味道揮發出一大堆過期塑料花的嗆鼻香精味,熏得我呼吸一窒,差點昏厥過去。

一種莫名的憤怒,推動我向前疾走兩步,一抬手,便是一個耳光印在她臉上,「誰讓你到別人家撒野!」

唐恬恬愣了一下,隨即瘋了一般,伸手向我推來,「小三兒,還敢打人——」

我心說,我什麼時候變小三兒了?

腦子裡意識還沒轉過來,她已經重重地撞了過來,那力道簡直不像眼前這個嬌小的身體所能迸發出來的。嫉妒的力量,真強大。

我雙腿忽然一歪,身體便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倒。失重下落的感覺令我的心臟猛地緊縮,接著後腦勺便重重撞擊在地板上,眼前炸開一團絢爛的光斑,一陣劇烈的疼痛在我的意識里掀起一波黑稠的浪潮——

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朦朧中,我聽見有人在對我說話。

有人掰開我的眼皮,用強光射我的眼珠。

我完全沒有力氣反抗。身體每一寸部位都在疼,沉甸甸地拖著我往黑暗中墜落。但我知道我不能再沉下去了,必須浮上來,向著有光的地方上浮。我的意識慢慢清醒,耳邊嗡嗡嘈雜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很快,我就分辨出媽媽的聲音來。

我媽怎麼來我家了?

我睜開眼睛——周圍光影閃動了一下,同時好幾個人圍上來。

呀,我哥嫂爸媽居然都在。

我狐疑地凝神看了看,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床,手背上插著針頭……

啊?我居然在醫院了。看來這一下摔嚴重了,不會腦震蕩了吧?

「凈植,感覺怎麼樣?」

「頭還疼嗎?」

「認得出嫂子嗎?」

靠!他們以為我摔傻了啊?

「哥,你換老婆啦?」我輕了輕嗓子,想開玩笑,可聲帶卻彷彿太久沒有用,銹住了,吐出的聲音全都銹跡斑斑,糙得很。

我媽聲音一哽,眼淚便滑了下來,一把握住我的手,「嚇死媽媽了。你這孩子,怎麼就不肯好好走路呢?」

「這個——和走路沒關係吧。」我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們,看來他們還不知道唐恬恬推我的事情。

「我不就摔了一跤嗎?我可是摔跤專業戶了。」我努力想沖他們擠個笑容,可是稍稍一動,腦子裡便隱隱作痛。

「媽,你別嚇著她。」嫂子忙輕輕拍著我媽的背安撫她,「現在醒過來就沒事了。不是還知道跟我開玩笑嘛。」

說著,我嫂子的聲音也有點哽。

我哥終於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多大個事情啊?醫生都說了,只要能醒過來,就沒事了。你們別窮擔心了。」

我爸爸這才說:「是呀,你們女同志就是愛咋呼。」

我努力將視線抬高,我哥哥和我爸爸也都一臉憔悴,「怎麼啦?我摔得很嚴重嗎?」

媽媽撫著我的頭,以多年來沒有施展過的溫柔聲音說:「你呀,剛醒來就這麼急。」

「好歹你們給患者介紹點情況啊?」我真急了,現在的情況怎麼看都不妙,難道我把腦袋摔出個大洞了?

我條件反射地伸手想往頭上摸。

我嫂子一把抓住我的手,「瞎摸什麼?頭還在。」

「沒別的。小妹,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怎麼也不醒,把我們全都嚇死了。」我哥哥湊過頭來,又仔細打量了我一番,好像要再次確認我確實毫髮無損,「醫生說,你醒過來,就需要馬上做腦掃描,以確定腦震蕩的程度,看看有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損傷。」

「哦,我還以為我怎麼了呢。可能太困了吧。」我鬆了口氣,含混著說了兩句,又忽然想起來,「那誰通知你們的?」

「李力啊。」嫂子接過我的問題,「是他把你送到醫院的,然後打電話給我們的。」

這時,嫂子突然往旁邊一站,對我使了個眼色,略微提高聲音說:「李力跟他女朋友守了一夜了,你也跟人說聲謝謝。」

看來,他們真不知道我和唐恬恬之間發生的事情。

我鬆了口氣。這把年紀了要是還為了爭風吃醋鬧進醫院,讓人知道了,那可是奇恥大辱。

接著,李力便從我哥哥和嫂子之間擠進半個身子,一臉的尷尬,「嫂子看你說的,這都是應該的。」

原來他也在啊。我下意識往旁邊一瞥,果然看見了縮成小小一團依在他旁邊的始作俑者唐恬恬。她與我目光交視了一下,便立即將眼睛移開,低下頭不吭聲。之前囂張狂妄的氣焰,此刻全都偃旗息鼓,人也恢復成依人的小鳥。

李力上前兩步,動動嘴想說點什麼,可是看看我周圍的家人,喉結尷尬地動了兩下,又把話咽了回去。

我沖他笑了笑,然後輕輕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隨著頭部輕輕晃動,我頓覺一陣眩暈,好像周圍的牆壁都晃蕩起來。

我心知,經過今天這件事,李力是再也不好意思來見我了,心裡反而覺得更暢快了。

李力與我寒暄了幾句,然後用力將唐恬恬拽到我跟前。

唐恬恬顯然極不願意和我說話,可是無奈李力的手像鉗子一樣,將她摁在我床邊。

她低著頭,眼睛卻看著床底下,彷彿我是盤踞在床下的一條菜花蛇。嘴唇艱難地嚅動好幾下,她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李力跟我說了。我誤會了你。對不起。」說完便不肯再吭聲。

我正頭暈眼花,實在也不想和她多說。考慮到自己也沒啥別的,估計就是個腦震蕩,便揮揮手大度地說:「誤會而已。我沒事了。你們趕緊回去吧。」

李力又低聲同我說了幾句抱歉的話。我閉上眼睛,裝作疲乏的樣子。我爸媽估計也猜到什麼,在一旁低聲勸解:「沒事了,小李。女孩子都愛使點小性子。你們先回去吧,一晚上沒睡,你女朋友吃不消的。」

當年,李力出入我家的時候,他們還是很喜歡他的,所以此刻也不想為難他。

我想——我善良的父母,連李力都不為難,那麼致遠呢?

想到他,我的心又是一陣緊縮。

如果說李力是一出狗血肥皂劇,充滿了他們熟悉的煙火味。阮致遠對於他們來說,就無異於一出科幻懸疑劇,永遠不會出現在他們的電視節目菜單中。

李力走後,醫生來查房,問了一堆問題,最後讓我下午做腦部核磁共振。

我忽然想到家中已經沒有了阮致遠,又覺得連胸腔也該做個核磁共振——那裡彷彿也跟著變得空蕩蕩的了。

借我哥的手機給皙敏打了個電話,簡單跟她說了一下情況,讓她幫我請了假。

電話里皙敏的情緒很低落,但聽到我摔跤導致昏迷,她立即表示要來看我。

我馬上拒絕,同她說,明天拿到檢查結果,我就可以出院了。

她又問我,立輝知不知道。

我這才想起立輝來。作為我的未婚夫,此刻我的手機不在身邊,想必他聯繫不上我,也會著急吧?我便又給立輝打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他的助理,立輝正在開庭。我便同她簡單留言,說如果立輝找我,請他打我哥的電話。

掛完電話,我忽然想——如果阮致遠自此永不再出現,我還要不要同立輝分手呢?

這問題像一把斧頭從天而降,一下將我的理智劈成兩半。

堅持,還是放棄?

看似簡單的選擇,卻暗藏著命運的玄機。我的人生,將因這選擇,導向截然不同的方向。然而可悲的是——

我選擇了阮致遠,而阮致遠卻選擇了放棄我。

於是我的選擇,頓時變成一場荒唐的鬧劇,又回到了原點。

立輝,我該拿你怎麼辦?是按照既定的軌跡,繼續向前木然前進,過世人眼中所謂的安穩生活?又或者孑然而行,去尋找心靈真正的歸宿?

下午,護士過來為我注射了增強劑,便推我去做核磁共振。

躺進那個太空艙一般的機器中,我以為我會恐懼,卻沒想到內心一片清明。

閉著眼躺在那憋窄的艙位中,聽著機器噠噠噠運轉的聲音,我幻想自己已經變成一堵正在被鑽孔的牆壁。

我忽然想到,當年阮致遠被那幫人當白鼠一般反覆實驗的時候,不知又是怎樣一番境遇?那滋味,恐怕也是常人無法承受的吧?心裡莫名便是一陣難受。

檢查完以後,我一出艙便吐了。喉嚨深處有一股壓力,幾乎是推著胃底的液體噴射而出,嘔吐物飛濺,腥臭無比,連醫生護士都嚇了一大跳,連連直呼沒見過做核磁共振有這麼大反應的。

事實上,我倒並不覺得十分難受。只是嘔吐的穢物倒嗆進鼻子里,使得腦袋更痛了,血管一陣陣緊縮,彷彿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壓力爆炸。

我心想,不會是機器出了問題,把我腦子點燃了吧?

我涕淚橫流地一邊吐,一邊慶幸。幸虧爸媽已經回家,留守的是我哥嫂,不然一定會把二老嚇壞的。

好容易折騰回病床上,我已經汗流浹背了。

我正躺著虛弱地喘著氣,一隻涼涼的手便摸上我額頭,「怎麼摔得這麼嚴重?」

我凝神一看,竟然是立輝,「你怎麼來了?不是還要開庭嗎?」

「下午沒事了。」他拉過凳子坐到我跟前,「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我上午才醒的。」我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可是臉部肌肉卻完全不受我控制。

「還很疼?」立輝顯然誤解了我的笑容。

「吐完就沒事了。」我搖搖頭,那一波陣痛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你臉色很難看。」立輝習慣性皺起眉頭,「跟你說了無數次,走路要看路,你怎麼就不聽呢。」

「可以幫我倒杯水嗎?」我含混著把話題岔開。

我怎麼跟他講那些狗血故事呢?

李力同學的前女友情結真是害人不淺啊。

立輝要是知道了,一定會以故意傷人向唐恬恬同學索賠的。他律師脾氣,凡事都喜歡上綱上線。

「一會兒沒看見你,你就闖禍。」立輝忽然放柔聲音,伸手進被子里,握住我的手。

我愣了一下。他難得有這樣柔情的時候,今日是怎麼了?

「咦?手怎麼也這麼燙?」立輝又皺起眉頭。他忽然低下頭,將前額抵在我額前,「你是不是發燒了?」

立輝忙叫來護士替我量體溫,果然有些低燒。

值班醫生便解釋說,這可能是腦震蕩的正常表現,給我開了兩片退燒藥。

我就著立輝的手,將葯吞下去。

過一會兒,我便有些迷糊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覺喉嚨里火燒火燎,一咽口水喉嚨便粗糙得像長了毛刺,艱澀地摩擦著,我便醒來了。

我睜開眼睛,四周一片黑,隻眼前有熒熒一團光——是立輝坐在我跟前看手提電腦。

我靜靜打量了他一會兒,屏幕的熒光微微閃爍,令他側臉的線條變得較往日更柔和,緊繃的法令紋此刻也松下來,臉上顯出幾分疲倦。他細長的眼微微下垂,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道淺淺的影子。似乎看到什麼不如意的地方,他又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別總皺眉,你眉心的川字都快像刻上去的了。」我輕聲說。

「你醒了?」立輝放下手中的電腦,「要不要喝水?」

我點點頭,他便將床頭的杯子遞到我嘴邊。我雙肘略微用力,便將頭抬了起來,那種眩暈的感覺很快消失了。

我喝了口水,冰冰的,顯然已經放了很久了。如果是阮致遠,必然不會讓我喝涼水的——這個念頭飛快地閃出,繼而又被我飛快地強行壓了下去。

「我哥呢?」我重新躺回床上,尋思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挑剔了?

「我讓他們回去了。明早他們再來換我。」立輝伸手替我掖好被子。

「明早拿了報告,我就可以出院了。」我低聲訴苦,「醫院的床睡得我渾身疼。」

「誰讓你自己那麼粗心?」立輝的眉頭又皺起來,但很快又松下來,「你好好躺著吧。睡不著我就陪你說會兒話。你不是總想讓我陪你聊天嗎?」

我點點頭,「可你總沒時間。」

「身不由己。」立輝笑了一下,竟然有點縱容的意味在裡面,「想和我說什麼?」

「隨便吧。」我想了想,「你覺不覺得,我們好像一直就缺少共同話題,結婚以後怎麼辦?」

「結婚又不是為了聊天。」立輝白了我一眼,「夫妻之間為什麼非要興趣一致?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干涉對方的興趣愛好,好好過日子,才是生活的真諦。」

「可是,總要說點什麼吧?」

「難道你平時都沒在和我說話?」立輝將手伸過來,突然颳了一下我的鼻子,「原來你是在唱歌,我還真沒聽出來啊。」

我笑了一下,不吭聲。立輝永遠有自己的生存哲學。

「你在看什麼?」我偏頭看了看他。

「我還能看什麼?當然是後天上庭需要的資料。」立輝又皺了皺眉,「很頭疼的一件案子。」

「哦?說來聽聽,我幫你分析一下。」我接過他的話題。立輝最愛聊他的案子,特別是新接手的案子,他總是投入十二分的熱情。

果然,他開始不厭其煩地講起案情來。我知道,他是通過這種形式,來理清楚自己的思路,並尋找突破口。

我偶爾插兩句嘴,立輝也很耐心地解釋,講到關鍵地方,他便停下來,在電腦上做筆記。

因為隔壁還有別的病人,立輝只能拚命壓低聲音說話,沉悶的案情,加上他刻意減弱的聲音,彷彿一支催眠曲,令人昏昏欲睡。

我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

早上醒來,立輝已經回家休息了。

我喝了一大碗嫂子給我帶的粥,便嚷著要回家。可是,剛躺下沒多久,我便又吐了,身上的衣服弄髒了一大片。

我媽媽和嫂子便替我脫掉衣服,拿到衛生間去清理。

她們剛走,醫生便來查房了。

我的主治醫生,是個笑眯眯的中年胖子,但此刻他的表情卻顯得一點都不輕鬆。

「醫生?我的檢查結果拿到了嗎?」

「你的家屬在嗎?」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打量了一下房間,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在。

「去衛生間了。」

「那等她們回來,讓她們去一下我辦公室吧。」

「是不是我的檢查結果有問題?」我心裡一緊,一種不好的預感順著脊背攀爬而上,「沒關係,你現在就可以告訴我。」

醫生略微猶豫了一下,「你左腦半球長了顆腫瘤。」

「啊?不會報告拿錯了吧?摔跤還能摔出腫瘤?」我驚異地張大嘴巴,指著我床頭的名牌,示意醫生看清楚。

「當然不是摔跤造成的。」醫生忽然笑起來,彷彿我這樣的舉動很滑稽,「摔跤只是造成你腦震蕩。」

「那怎麼會有顆瘤呢?」我摸著頭,簡直不敢相信。

「這顆瘤應該早就在你腦子裡了。可能你體內激素水平較為穩定,所以它沒有變大。」醫生取出我的報告,示意我看那張X光片上的一個點。

「可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啊?平時也不頭疼啊。」我死死盯著那個點,懷疑是不是做檢查的時候,哪裡出了問題。

「可能有一些癥狀,你自己忽略了。腦半球腫瘤,肯定會對神經造成影響的。比如患者反應較為遲鈍,容易累,懶散,記憶力差,肢體平衡系統有些紊亂,對位置的判斷常常有誤差,或者出現幻聽、幻視等等。比如你會無故摔倒,明明能繞過去的障礙物,卻偏偏撞上去;用刀削水果容易切到手……」

「這不是因為我粗心嗎?」我張大嘴巴,像個傻瓜,「可我從小就這樣啊。」

「小時候這樣,可能真是粗心,或者小腦還未發育完全。如果成年後還這樣,證明這顆瘤真的在你腦中很長時間了。」

胖醫生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然後眯起眼睛笑了笑,「你應該慶幸你這次摔得嚴重,需要做腦部掃描。否則,一旦你體內激素水平波動,或者受到別的外界刺激,腫瘤突然長大壓迫到神經,你就會突然半身麻痹,甚至昏厥窒息,甚至可能猝死。」

「猝死?」我嚇了一跳,腦子裡嗡地一響,身體都僵硬了。

醫生無奈地看著我,「所以,你看,我們得馬上替你做手術,不然你就等於時刻揣著個定時炸彈。而且,重要的是,你這次摔跤,大腦受到震蕩,造成顱內壓力增高,不排除對這顆瘤已經造成了一些刺激,需要趕緊取出來……」

我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差點忘記了。

我媽和嫂子進來后,醫生又捺著性子把檢查結果跟她們說了一遍。

我媽當場便急得眼淚橫流,手抖得連杯子都拿不穩,「我說這孩子怎麼那麼愛摔跤呢?原來長了腦瘤,都怪我們大意了。醫生,你救救她。」

「放心吧,目前看來,腫瘤是良性的,所以才能維持多年不變。而且這種手術,我們已經做過很多了,並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治癒率很高的。」醫生見我媽媽低聲哭了起來,趕緊把剩下的話說完。

我看見嫂子的臉色一下就緩和過來了,她轉過頭同我說:「我有個同事也是腦子裡長了腫瘤,手術也很順利,很快就痊癒了,完全沒事了。」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腦子一片混沌。

這一刻,我忽然很想緊緊地抱住阮致遠。

可是——他在哪裡?

接下來,我爸、我哥都跑到醫院來了。他們跟醫生討論手術方案,辦手續、繳費……推著我到處去驗血、做各種術前檢查。

我腦子空白一片,像木偶一樣機械地跟著他們進進出出——連抽血都不眨一下眼睛。

忙完所有檢查項目,我靜靜地躺在床上。

奇怪,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害怕,有的只是茫然。

什麼時候,我的粗心大意、笨手笨腳,被偷換成了一顆瘤呢?

它在我腦子裡這麼多年,我居然一點也沒有察覺?

雖然常常覺得頭暈,也常常覺得乏力,偶爾也會情緒失控,摔跤撞牆、流鼻血更是家常便飯……可這些難道不該是工作太累導致的嗎?

做創意,不就是靠大腦吃飯的嗎?

如今大腦出了問題,我還能繼續這份工作嗎?

如果不做廣告,我還能做什麼呢?

我獃獃地盯著天花板。那裡有一小片水漬,像一隻維多利亞時代的高跟鞋——看,這顆瘤並沒有影響到我的想象力。

忽然,一個念頭閃進我的腦子裡。

以前看科學雜誌,讀到過一篇文章:長腦瘤的患者,有可能會出現強烈的幻視、幻聽、幻嗅、幻覺,甚至有一些人,會看見有人衝上前來親吻他。

而早上,醫生好像也提到過這一癥狀。

我甚至想起,很多年前看過一本小說,女主角愛上了一個男人,和這個男人在一間屋子裡生活了很長時間。可是,從來沒有人見過這個男人。因為這個男人,只是她一個人的幻覺。

太寂寞,便會生出虛妄的魅影來。

那麼,阮致遠會不會是這顆瘤給我帶來的美妙幻覺呢?我太渴望一個全心全意溫柔待我的男人了,於是,這顆瘤便替我造出片刻溫存的假象?雖然我們生活的那些片段,那樣真實。可是——可是畢竟除了我之外,並沒有人真正見過他。

透明人?

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只發生在科幻小說里嗎?我怎麼會信以為真,以為老天爺會以一場核事故,來成全我的愛情?

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大腦產生了懷疑。它真的很不值得信任。

這樣一想,我整個背心都涼透了。

我慌慌張張爬下床,從嫂子的包包里,掏出一把錢,胡亂塞進皮包里。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病房,穿出住院大樓,走到大街上,攔了出租趕回家。

在計程車上,我一直強忍著不適,直到下了車,才趴在路邊的綠化帶邊一陣狂吐,一直吐到手腳發軟,大腦血管不斷急劇膨脹收縮,彷彿下一刻就要爆裂。

我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按住頭,不斷深呼吸,終於將那陣劇烈的眩暈和疼痛忍了過去。

從地上爬起來,我又踉蹌往前走。

平日里幾分鐘就走完的路,今天忽然變得好像沒有盡頭。

我拖著綿軟的腿,一步一挪,異常艱難地走到家門口。

門一開,濃烈嗆鼻的香水味道劈頭蓋臉撲過來,簡直如同一隻喘著粗氣不斷舔舐我臉的怪獸。

我強忍住再次翻湧而上的不適,疾步查看房間——阮致遠的房間,實實在在地存在,我將臉貼在他的衣服上、枕頭上——那熟悉的味道仍然在。

這,不可能是我的幻覺吧?

我又走到卧室,翻找放在抽屜里的秦朗的名片。是的,我記得他給過我一張名片。如果這一切不是幻覺,那麼這張名片就該真實地存在。

果然,我從名片夾里找到了寫著秦朗名字的名片,上面甚至還留有一抹乾涸的血痕。

我什麼也顧不得想,急急抓起電話,撥了過去。

很快,秦朗的聲音便從電話里傳過來,「你好。」

我的眼淚頓時滾滾而落,我渾身顫抖著,哽著聲音對秦朗說:「秦朗,我是凈植。幫幫我,這次你一定要幫幫我。」

「你怎麼啦?別急,慢慢說。」接到我的電話,他顯然並不是很意外,「致遠跟我說了你們的事情——」

「嗯。」我閉上眼睛,幸福的眼淚順著面頰滑落到脖子上。

真好,原來他真實存在著。

我剛才怎麼會有那麼傻的念頭呢?我為什麼會去質疑那樣活生生的一個存在呢?

我一定被這顆瘤給嚇傻了。

我心裡一松,竟然忍不住對著電話放聲痛哭起來。

是的,我一直擅長壓抑自己的情緒,可是現在對著一個並不熟悉的秦朗,我卻能輕鬆地哭出來。只因為,他的後面,連著一個阮致遠,我便覺得,他比任何人都可靠、都值得信賴。

我哭了很久,秦朗一直在電話那頭輕聲安慰,直到我重新緩過氣來。

我稍稍鎮定了一下,把我摔倒查出腦瘤,需要馬上動手術的事情,同他簡單講了一下。然後,我聽見自己對著電話很無恥地哀求:「你同阮致遠說,這個手術很危險,我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你讓他見見我吧,就當是最後一次。」

秦朗顯然吃了一驚,但隨即明白我的意思。他嘆了口氣,「我會原話轉達的。但事後他知道了,一定會怨我的。」

「不會的。我不會給他機會來埋怨你的。你希望他幸福對嗎?」我果斷地回應他。

秦朗忽然在電話那頭輕輕笑了一聲,「我真沒想到,你這麼膽大,完全不像當初尿褲子的你了。」

「喂,不要揭人瘡疤。」我忍不住揚聲呵斥他,隨即想起第一次與他們見面時的情景,又忍不住想笑。

忽然之間,那些愁雲慘霧好像一下子便淡了。

我覺得那些失去的力氣,又突然回到了我身體里。

回到醫院時,家人已經在到處找我了。

嫂子看見我的那一刻,差點忍不住掌摑我,她用力在我手臂上拍了兩下,「死丫頭,你把我們嚇死了。」

我舉起信手帶來的幾件睡衣,故作委屈地說:「我不過是回家收拾幾件衣服。」

「你要跟我們打個招呼啊。」我哥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媽還以為你想不開——我們剛才還跟立輝打了電話,讓他幫著找你。」說完,我哥掏出手機,趕緊跟立輝說我自己回醫院了。

「呀,一會兒不見,你們就搞這麼大動靜。我是那麼脆弱的人嗎?」我舉起手投降,「下次再也不會了。」

「你這樣出去,很容易暈倒在路上。」爸爸拍著我的肩膀,「不要再粗心大意了。本來早該查出來的瘤,被你拖到現在,就是因為你凡事都不上心。這次遭遇這麼大的變故,你要吸取教訓。」

不愧曾經做過教導主任,老爸的臉此刻完全能與黑板媲美了。

我吐吐舌頭,妄圖裝傻賣萌混過去。

這時,老媽含著兩泡淚,走到我跟前,伸手摸摸我的臉,「你們別說她了,她不是病糊塗了嗎?你們和一個腦子不正常的人計較什麼啊?趕緊讓她躺著吧。」

我立即無語了,嗯,我現在是腦子不正常的人——不過,我媽也沒說錯。

我乖乖躺回床上,又打電話給皙敏,讓她替我請個長病假。皙敏在電話里表現得比我還驚慌,彷彿我在同她開玩笑,一迭聲地追問我是不是騙她。

我無奈地對著電話苦笑,「沒人會這樣詛咒自己吧?」

皙敏在電話里沉默了一下,說:「會不會是那一次,你跟我打賭,說如果你輸了,就讓你腦袋開花,所以現在……」

我一愣,順著她的話題說:「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你以後可別亂髮誓,我可是前車之鑒。」

皙敏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看來,你腦子確實出問題了。」

午飯過後,我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用以遏制翻湧的胃氣。偶爾襲上頭的眩暈令我無法思考,我感到自己正躺在一條微波蕩漾中的小船上,隨波逐流,越漂越遠。

神志正要渙散開,忽然聽到立輝的聲音。接著,是我媽媽在和一個女人聊天。

聽了好幾分鐘,我才聽出是立輝的媽媽來了。

「本來早該和你們見見,結果兩個孩子一直拖著。」是我媽媽略微歉意的聲音。

「都是輝輝太忙了。不過,反正離結婚登記還有幾個月呢。就是沒想到凈植會得這麼嚴重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醫生說做完手術,應該可以痊癒,讓我們不要擔心。」我媽媽趕緊辯解,好像生怕人家覺得她女兒從此就是個殘次品了。

「我聽說,很多腦瘤會複發的,而且做完手術也難免有些後遺症呢。」立輝媽媽並不理會我媽的承諾,依然憂心忡忡。

「媽,醫生都說凈植的病不嚴重,沒事的。」立輝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媽媽的話。

「話雖然這麼說,可是……算了,還是等做完手術再說吧。」立輝媽媽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去看看凈植吧。」

我媽媽趕緊說:「她好像睡了,我去把她叫醒。」

「哦,這倒不用了,讓她休息吧。我看看她就走,輝輝留下來陪陪她就好。」

「32床家屬來一下。」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口吆喝了一聲。

我便聽到我媽跟著護士匆匆離開了。接著,腳步聲便來到我床前。

我不知道,這時候我該醒來,還是繼續睡覺。思想鬥爭了兩秒,我還是不想面對立輝的媽媽。

想到以後,大概也不用面對她了,我忽然就鬆了口氣。原本還有點忐忑的心,一下就靜了下來。睫毛也不顫了,整個人彷彿真的進入了事不關己的睡眠狀態。

「媽,凈植真的睡了,我們就不叫醒她吧。」立輝放低聲音。

「不叫醒她,我不是白來了?」立輝媽媽的聲音略微疏遠,又透著幾分思量,「算了,她媽媽也會告訴她的,禮節走到就好。」

「媽,你也不能這樣說。畢竟,凈植以後和你一家人呢。」

「是不是一家人,很難說。首先這個手術能不能成功?手術后,她會不會痊癒?有沒有什麼後遺症?你記得去問問醫生,她這個毛病會不會遺傳?如果真有什麼問題,我看你還是打消和她結婚的念頭吧。好姑娘多的是,憑你還能找不到?」

「媽,你別當著人說這麼難聽的話,一會兒人家聽見了。」立輝又有點惱地打斷他媽媽的話。

「這不是沒人我才說的嗎?」

「可她在啊。」

「她不是早睡糊塗了嗎?」立輝媽媽壓低了聲音,「反正,你自己先做好準備。她要真有什麼問題,我和你爸爸都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

「媽,現在什麼問題都還沒有,你別杞人憂天了。就算有什麼,也礙不著我們結婚啊。」

「你就這麼喜歡她?就非她不可?」立輝媽媽稍稍拔高了一點嗓門,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這不是喜歡的問題,這是責任。」立輝繼續壓低聲音,「我答應娶她,怎麼能因為她病了,就不作數了?」

「你們還沒結婚呢。」立輝媽媽不高興了,「你別因為同情她,就喪失理智。」

「媽,等真到了那個地步你再來管。現在說什麼都太早。」立輝口氣更加不耐煩了。

我頓覺心中一暖,閉著眼睛都能看到他的眉頭又皺起來,深深的法令紋,在鼻翼兩側劃出冷硬的外八字。

「輝輝——」

「媽,夠了。你可以先回去了。你是來看病人的,不是來氣病人的。」立輝再次打斷他媽媽,「凈植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接著,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向門口走去。

剛走到門口,便碰到我媽媽。兩位母親又寒暄了幾句。聽得出來,立輝媽媽語氣里的表演成分更濃了。

立輝送走他媽媽,又折回來。

我媽跟他絮叨了一會兒,便回去休息了,留我們倆單獨相處。估計,她也從立輝媽媽不冷不熱的態度中看出點端倪,怕我和立輝之間出現什麼變故吧。

等我媽媽走了,我才睜開眼睛。立輝正坐在我旁邊出神地看著我,我一睜眼反倒嚇了他一跳。

「你醒了?」

我點點頭,「其實我沒睡。」

「我媽的話,你都聽見了?」立輝的眉頭又蹙攏。

「聽見了。」我老實地點點頭。

「你別放在心上。」立輝半尷尬半歉疚地握住我放在被子外的手。

「我沒那麼小氣。何況這是為人父母都有的心思。誰不想自己孩子好呢?」我輕聲安慰他。

「你放心吧,我不會受我爸媽影響,而且你一定能好起來的。」立輝對我笑了笑,「我對你有信心。」

「立輝——」我想了想,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立輝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他對我好,也肯擔當。他是個好男人,也會是一個負責的伴侶。他應該配一個更懂得珍惜他,更與他惺惺相惜的女人。

而我——我性格較為孤僻,不愛與人寒暄,更不願曲意逢迎。近年來,更是淪為資深宅女,平時連門也不願意出。這樣的我,真的不適合做立輝背後的女人。

他給的,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想要的,卻是現在的他已經給不了的。

「想說什麼?」立輝俯下身體,好距離我近一點。

「我感激你,對我不離不棄。」我指指自己的頭,「我明白,就算我真的腦子出了大問題,你也不會拋下我不管的。」

「當然。所以你別胡思亂想了。」

立輝今日分外溫柔,讓我涌到嘴邊的話,又全數退回去。我靜靜看著他,他眼裡閃爍著柔情,越發讓我進退維谷。

曾經,我以為,我會這樣默默走在他身後,一步接一步,便是一生了。

這樣風平浪靜的一生,也許最接近幸福吧?

可是,什麼都不發生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生命那樣短暫,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也許,我躺上手術台,便不再醒來。也許,我能醒來,但明日已經不多。

是單純的數字。

何況——我真的沒有愛立輝到願意與他的父母為敵。

終於,我聽見自己冷靜自持的聲音從喉嚨里冒出來,「立輝,我們分手吧。」

「你還是生氣了?」立輝愣了一下,握緊我的手,「負面情緒對你的大腦更不好。」

「你聽我說。」我反握住立輝的手,「和你媽媽沒關係。我只是覺得,我們倆並不適合。」

「不適合會在一起這麼多年?」立輝的眉頭又皺起來,他又不耐煩了。他一定認為我是因為聽了他媽媽的話,在使小性子。

「立輝,其實你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我。比如,我其實從來不愛吃茄子。」

「就為了吃茄子這麼小的事情,你就要同我分手?」立輝怒極反笑,「真的腦子不正常了?算了,你生病了,我不和你計較。」

「可是我要和你計較。立輝,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獨立勇敢的女人,我很小氣,喜歡時時有人陪伴。我不在乎伴侶是否有很多錢,有沒有地位,能不能住大房子、開好車子。但我在意,我需要的時候,他是否在我身邊。」

「你現在是在抱怨,我對你不夠好,陪你不夠多?」立輝驚訝得眼睛都瞪大了,「我一直認為你很特別,不像別的女人那麼小心眼。」

「我其實非常小心眼。」我鬆了口氣,「而且我也沒有什麼事業心。我努力工作,是因為生存需要。我的理想不是做一個事業女性。我只想經營一個小小的家,閑時種花養草和伴侶坐在藤椅上飲酒作樂,聊天看日落,品片兒看書,享受生活。」

「你從沒說過。」立輝不解地看著我,「一直以來,你的表現都不是這樣的。」

「是。一開始,我想在你面前有出色表現,漸漸,便不敢露出真面目。」我歉疚地看著立輝,「我們在一起越久,我越發現其實我並非你所愛之人。你需要的是一個事業上的伴侶,而非我這種貪圖享樂的。」

「你為什麼現在跟我說這些?」立輝鬆開握住我的手,表情變得肅穆起來。

「因為我不想耽誤你了。萬一手術沒成功,或者我有什麼後遺症,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裡。」我努力對著他保持微笑。

「你是想,提前和我分手,免得你真有什麼拖累了我?」立輝臉上的表情略微放鬆下來。

「不是。有沒有這場意外,我都會和你分手。」我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里的溫柔,也曾給過我甜蜜的回憶,「因為,無論如何,你不應該和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女人結婚。」

這話說得刺耳,但卻真誠。

「是你一開始就沒想讓我了解你。」立輝看著我,眼神莫名有些悲慟。

「我不夠自信,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只是,我們倆的心從來沒有真正交融過。」我回望他,他的眼神令我莫名感到心慌,「是我太自私太懦弱,拖累你到今天。」

我深深吸口氣,將快要流出來的眼淚逼退,「不過,成大律師不愁沒有女朋友。」

「凈植,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真正愛你?」立輝苦笑,眉頭皺得更深了,兩條法令紋簡直要刻入骨頭裡去了。

「我就是知道。」我微笑,「我想你其實也很清楚,真正把一個人放在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你應該還沒有忘記吧?」

立輝低下頭,似乎在腦海中搜索他曾經真正愛過的那些記憶。

「可是,我們是成年人。我們要的是更長久穩固的婚姻,而不是衝動易變的愛情。」立輝抬起頭,大概想起了他那些熱血沸騰的時光,「愛情其實是多巴胺分泌過剩造成的一種病態表現。」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然後,我看見立輝那篤定的眼神開始閃爍,不耐煩的情緒又爬上他的嘴角。

他站起來,面對窗戶向外看去,只留給我一個背影。他一向站得筆挺,行止頗為硬朗,但此刻這個背影卻有幾分蕭瑟頹敗之意。

而窗外陰雲密布,天色晦暗,彷彿隨時會有一場冷雨落下來,凍結一切光與熱。

過了好久,他才轉過身,臉上的焦躁與不耐煩竟都收斂起來了,甚至還掛了半個算得上溫和的微笑,「至少我現在,比昨天更了解你了。不是嗎?」

「立輝,你沒有必要為我如此。」他忽然平靜下來,我反而不知該如何繼續。

「你此刻心中憂思過重,腦子也不清晰。真要同我分手,等你好了以後,我們再來談。」立輝重新坐到我旁邊,「至少讓我先陪你渡過這一難關,也許到時你會覺得我仍然是良伴。」

我沒有爭辯,只輕輕點點頭,「立輝,不管結果如何,我感激你。」

立輝也點點頭,「你不如再睡一會兒?」

「晚上我哥嫂會來,你等一下就回去吧。我知道你最近很忙。」

「好。後天你手術的時候,我再來。」他俯下身,「你不會怪我,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又不在吧?」

我鼻子一酸,連忙咬住嘴唇不吭聲。

他替我掖好被子,我識趣地閉上眼睛。

我聽見他綿長而有節律的呼吸,在我耳畔起伏。那呼吸里不再是固有的平靜,反而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悵然。

我不敢睜開眼睛,我怕看見他強作鎮定的表情,心中反而難過。

雖無深愛,但畢竟我們之間也有真摯的感情。分手,對誰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立輝走後,皙敏又來了。

這時,我已經相當疲倦,意識都似遊離到了湖心,正沉沉地被旋渦牽扯著下墜。

皙敏的腳步聲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地,不具絲毫驚擾之勢。如此安靜,如此小心翼翼,幾乎讓我懷疑是另一個人了。

皙敏慣用尼羅河花園香水,閉目聞來,會令人產生錯覺,誤以為自己坐在藤蔓叢生、綠意逼人的大榕樹下,迎面吹來河裡略微腥甜的水汽,對岸寺院里裊裊的香火透過厚實的白牆若有若無涉水而來……

如此陰寒的冬日,嗅到這潮潤的春夏氣息,竟只讓人覺得更加濕冷。

此刻,若不是這味道逼到我鼻尖,我不會察覺她的到來。

我睜開眼睛,皙敏一臉慘白地坐在我床頭。我嚇了一跳,她怎麼臉色比我還難看?像一碗隔夜的菜粥,白里泛綠,綠中透著慘黃。

我撐起半個身子,靠著床頭,好令自己舒服一點。

皙敏低下頭,握住我的手,雙眼微微泛紅,好像下一刻凝聚的淚意就會實質性地化作洪水破閘而出,「你怎麼樣?」

「我挺好的。後天做了手術,就又可以回來和你一起加班了。你不用太擔心。」我只覺得此刻她才是需要安慰的人。

「凈植,你一定要好起來,不然我挺不住。」皙敏的眼淚已經處於臨界點,下一刻就要崩了。

「放心。不是每個姓林的妹妹,都是黛玉。」我誇張地對她揮揮拳頭。

「小生和我要離婚了。我可是指望著你好起來,讓我抱著你哭個夠。」說到這裡,皙敏的金豆子還是掉下來了。

我伸手替她揩掉,「別哭啊,喝口水跟我說說怎麼啦?」

皙敏乖乖點頭,抱著我的水杯將裡面的水一口氣喝完。

我心想,這杯子里的水早涼透了,正好讓她冷靜一下。

果然,皙敏的眼淚都被那一大杯冷水嗆回去了。她輕輕咳了一陣,眼淚止住了,眼眶卻更紅了,像受了委屈的兔子。

然後,她開始扯著自己的衣角反覆揉捏,彷彿和它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真懷疑她這件脆弱的開司米下一刻就要脫線了。還好,在她斷斷續續說完整件事情之後,那可憐的衣服還保持著完整。

事情要回溯到皙敏過生日那天。

同我喝完酒以後,皙敏回家和小生徹底吵翻了。

那以後,兩個人就開始無休止地冷戰,本該甜蜜的二人世界里,忽然就颳起了西伯利亞的寒風。

先是小生,主動搬進了放映室,睡在沙發上。接著皙敏將小生的衣服從卧室的衣櫃里拿出來,統統扔到了客廳。再然後,小生拒絕與皙敏一起吃早飯。皙敏也在下班后,選擇到酒吧喝兩杯,等到小生睡了,才回去。

溫馨的家,忽然變成了靜默的墳場。

雖然兩人在同一間房裡生活,但卻像在表演時空錯位,都當對方是隱形人。

床頭蜜月照還沒有褪色,現實生活中的愛情卻已頹敗。

有時候皙敏半夜回家,看見電視開著,小生卻已經蜷在沙發上睡熟了,她會忍不住走到他面前,輕輕蹲下,用手隔空描摹他的輪廓。曾經她那麼愛他微笑的眼睛。而如今這雙眼,看向她時,不再牽動任何情緒。她只有乘他睡著了,才敢這樣專註地凝望他。

她看得那麼仔細,她怕以後永遠不會有這樣近的距離,讓她再看向他。

看著他睡著了也綳得緊緊的嘴角,她就會忍不住想吻上去,讓那無情而冷漠的唇,能夠重新燃起當初的熱切。可是——她知道,他們已經越來越疏遠。

但她卻始終想不通,他們之間到底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她不過是想要一些甜蜜的溫存,怎麼就搞成現在這般境地了呢?

疏離冷漠的關係,令皙敏幾近崩潰,她決定使出撒手鐧。

她說,我們離婚吧。

他沒有吭聲,表示同意,並按照她的要求,搬回了卧室。

她以為說出離婚,就能緩和彼此的氣氛。因為私心裡,她從未真正動過這個念頭。她又認為,在離婚這個慘痛的事實面前,小生也會妥協。所以,她使出撒手鐧,好讓兩人重新躺在一張床上——躺上同一張床,緩和一下氣氛,結冰的關係總能慢慢改善。

出乎她意料的是,即便睡在同一張床上,冷硬的氛圍仍然梗在兩人中間。

她不願意放下姿態。他也不願意向她低頭。

做了二十九年大小姐的夏皙敏,終於敗給了自己的小姐脾氣。

聖誕節那天,在摔碎了一隻花瓶並兩個瓷碗之後,皙敏獨自去酒吧買醉,被我強行送回家。

宿醉醒來,皙敏沒有往日的頭疼欲裂,一睜開眼便看見小生的臉。

那一刻時光彷彿倒流,彷彿他們從未有過疏離。

她凝起略微渙散的目光——小生漂亮的臉龐,較往日更為憔悴。但,他的唇邊分明掛了一抹笑。只是那笑,在冬日陰沉的光線下,顯得那樣薄脆寂寞。

晳敏掀被起身。

明明在冷戰,小生卻出人意料的體貼,將厚暖睡衣披在晳敏肩頭。

她只覺鼻頭髮酸,這溫柔真是久違,竟像已是上輩子的記憶。

「你——」她將目光移向他的眼睛,那雙時刻像含了瀲灧春水的漂亮眼眸,此刻卻深不見底,沒人能探測到其中真實的情緒。

「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了……」小生退後一步,與晳敏保持一段足夠理智的距離。

晳敏微微皺起眉頭,這就是自己勝利了?

「我們好聚好散吧。」他的聲音那麼低緩,好似在同她商量中午吃什麼。

晳敏瞳孔一收,心臟瞬間一陣緊縮。

「與其兩個人都在其中煎熬,不如放對方一條生路。」她最愛他嘴唇薄而多情的線條,但此刻這柔軟的唇中吐出的每個字,都冷硬如石。

皙敏只覺那一刻,連靈魂都被震碎。為什麼她對他的愛會讓彼此困死在其中呢?

她想哭,可是卻連流淚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她怔怔站在偌大的客廳中,寒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凍住,凍得連思維都停止了。

小生靜靜看著她,眼尾微微下松,冷漠而略帶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他可憐她。

可憐她什麼?可憐她一番痴心錯付?

夏皙敏在聶小生的步步緊逼中,潰不成軍。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拽緊他的衣袖,眼中流露留戀不舍,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小生輕輕地,但卻果斷堅決地掰開她的手,一根一根,毫不留情。

房間里沒有開燈,陰沉沉的,冷得連牆壁都似要滲出淚來。

晳敏明白,她真的失去他了。

再不甘心,也只能認命。

那天晚上,晳敏提出一個離婚的條件:兩個人在這個房間里,不吵不鬧,不刻意迴避對方,生活三個月,給她的愛情,留一個不太難看的收尾。

小生猶豫片刻,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他們都知道,這段本就不被人看好的感情,三個月後,便將落幕了。

晳敏講得很仔細、很慢,因傾訴本身就已極耗心力,更何況是回憶如此不堪的經歷。

而我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話。在真正的失去面前,任何言語都是匱乏的。

我伸出手,輕輕握住晳敏的手,「晳敏,真正的愛情不是委曲求全,也不是相互折磨。也許放棄,會有另外一種收穫。」

「我明白。我不怕失去。」晳敏深吸一口氣,「我只是怕失去以後,才發現,這已是我今生最珍貴的,而以後也將不再擁有。」

「誰不怕呢?」我忍不住苦笑。

也許多年後,想起今日同立輝分手的決定,我也會後悔吧。

但至少此刻,我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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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愛情的房間(精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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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是寂寞催生的幻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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