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都察院御史巧伸冤 城隍廟鬼魂親寫字
話說寶珠問出隱情,對趙保昌道:「你知罪么?」保昌叩首道:「生員罪該萬死!」寶珠道:「讀書人既如此存心,還有甚發達之期?我且不定你罪名,還要問你一件大事,你兄弟是怎樣死的?」保昌道:「是急病,頭一天還好好的,次日一早,我進房去,見他也沒氣了。」寶珠道:「他怎麼會死的?」保昌道:「這個……生員如何知道?」寶珠道:「你又怎麼會教他死的呢?」
左右各役聽了這句,個個發笑,暗道他年輕,問問就有些糊塗,說出孩子話來了。就連兩個司員,坐在堂口,也覺耽心。可是趙保昌心中一動,面色就變下來,還強口道:「生員倒不明白大人的話,人是可以會教他死的?」寶珠冷笑道:「不到那光景,你如何肯招呢?你這等巧口奸奴,不見個明白,你也不服。」保昌道:「生員心裡真是不服,倒求大人教導教導。」寶珠道:「你這奸滑奴才,還敢稱生員!」吩咐左右,將他衣衿革了。
有人過來,把他帽子除下,送在公案上。保昌道:「生員何罪,大人斥革衣衿?」寶珠對周氏道:「明日本院著司員開棺,替你丈夫伸冤!」周氏此刻深感寶珠恩德,倒反替他耽驚,回道:「大人在上,小婦人丈夫是病死的,沒有被害的情形,求大人三思要緊。」寶珠也不理他,吩咐進堂。
進內坐下,司員上來見過,道:「大人何以知道有冤?司員看來,大人還宜詳察。」寶珠笑道:「此非貴司所知也!明天帶齊人役,前來伺候。」司員答應。寶珠也就回府,早有人知會縣裡去了。此時個個替寶珠害怕,說案已審清就罷了,又引出事,到底孩子家脾氣,不曉事體,大約總要鬧出亂子來。
不說眾人議論,再說寶珠到家,進房請姐姐來商議,二人談到四更才睡。銀屏見他們有正事,也不來纏擾,先上床了。寶珠道:「夫人,也不等等下官?」兩個說笑幾句,安息不提。
次日早上,寶珠進衙門,司員同縣官領著各役,都來伺候。寶珠吩咐前去驗明屍傷來回話,自己就在衙門候信。其時左都御史,是大學士德公兼理,原是寶珠老長親,卻好也到衙門,寶珠同他談了一會,就將案情口供,都稟明了。德公大讚,愛得什麼似的,又講了好些話才去。司員等回來複命,說驗得清楚,並沒有一點傷痕。
寶珠也不言語,沉吟道:「明天本院親自去驗,如其沒傷,本院當以官徇之!」各人辭去。寶珠回府,又同寶林商量道:「我分明見個鬼求我伸冤,保全後嗣,無疑是這一案。今天驗不出傷來,不知是何緣故?」寶林道:「你不必煩惱,少不得自有傷驗出來的。你明日自去走遭,顧不得害怕,倒要親自細瞧。」寶珠道:「此時各官都有些怪我多事,他那裡知道其中情節?我不替他伸冤,也對不住這個怨鬼!」寶林道:「你瞧趙保昌神色怎樣?」寶珠道:「神情實在是個失虛的。」寶林想了想,就向寶珠耳邊說了幾句,寶珠連連點頭道:「我也想到此處,姐姐好見識,先得我心。」姊妹又談了一會,當夜無話。
天明,寶珠就起身,吃了些點心,隨即進衙,各官早到。寶珠今日格外款式,排齊執事,穿了大紅披衫,出城而去。到長樂村,早有蘆棚搭在那裡,趙保昌、周氏遠遠跪接。寶珠下車,左右跟人擁護著,走進蘆棚,到公座坐下,各官列坐伺候。保昌還請了許多有頭臉的親友在旁,外邊看的閑人,多不可言,都說好個青年標緻官府。更有許多婦女,格外的讚不絕口。
忤作上來請示,寶珠吩咐檢驗,驗了一會,仍然無傷。寶珠不語,就將趙保昌同周氏帶上來,問了一回,茫無頭緒。趙保昌倒反言語挺撞,寶珠怒道:「趙保昌!本院今天驗不出傷來,本院自有應得之罪。如其有傷,你也難得過去!本院將個官拚你這條狗命!」保昌道:「大人真是明白青天,如驗出傷來,小人這條性命,自是沒有的。但恐沒得傷痕,在大人亦有不便。」寶珠離了公座,各官也就起身。
寶珠粉面含嗔,柳眉倒豎,惡恨恨指著趙保昌道:「如真沒有傷,本院情願反把腦袋結交於你!如果有傷——」說著,哼了一聲道:「我把你這奴才鍋烹刀鑠!」就走到死屍前,喝令細驗。忤作不敢怠慢,又來動手。寶珠細看死者,同晚間所見,一些不差,自己也就放心。見幾個忤作從頭驗到腳下,報道:「回大人:傷沒有。」寶珠冷笑一聲道:「當真沒有傷么?」忤作不敢言語。趙保昌道:「大人明見,既報沒傷,自然沒有傷了。」
寶珠也不理他,吩咐忤作,取他左耳看。保昌聽見,吃驚不小,暗想這個小孩子竟是個神仙?有個忤作答應,細看一回,大聲道:「得了!」就在耳中取出有半斤濕棉絮來,填了屍格。忤作贊了一聲道:「好精明大人,真是青天!」看的人個個得意,竟不循規矩,大家喊起好來,各役趕忙鮫喝。
趙保昌嚇得牙齒捉對兒廝打,周氏上來叩了幾個響頭。寶珠仍上公堂坐下,帶趙保昌上來,他倒喊道:「大人真正青天,替我兄弟伸冤,感恩不盡!還求大人緝獲凶身。」說罷,大哭起來。寶珠微笑,對各官道:「看這奴才,真是奸滑!」
本縣是個舉人出身,書獃子性格,最是古板,聽見保昌說話,氣得不可開交,大聲喝道:「大膽奴才!你剛才挺撞大人,同大人賭口,如果無傷,不但要大人的官,還要大人腦袋!有傷,是你認罪!說定的話,人人聽見,你此刻又生別的枝節,希圖脫身,大人容得你,本縣容不得你。」吩咐「與我結實打!」又拍著公堂,連聲道:「打!打!打!」
各差役只得上來打,將保昌按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寶珠道:「趙保昌你有甚刁滑言詞,趁早好說。」保昌道:「那日早間進去有事,見兄弟已是死了。這事必須問我弟婦,或者知些影響。他們是夫妻,沒個不曉得的道理。求大人原情鑒察!」寶珠又問了半會,也上了幾件刑法,無如保昌頗能熬刑,再不肯招。寶珠吩咐帶進衙門,屍首先行入棺。
寶珠進衙門,略坐一坐就回府,將許多情節,告訴姐姐。寶林也覺欣然,道:「我的見識如何?既驗出傷來,那就不怕他了。」到晚間,銀屏一定要賀喜,備了一席酒,在寶珠前進,拉了紫雲、彩雲同坐,歡呼暢飲,猜拳行令,唱過許多小曲,鬧了兩個更次。銀屏到底灌了他兩杯才罷休。
次日,寶珠起來,有些咳嗽,沒有出去,一來是在城外受了些風涼,二者昨夜多飲了一杯。休息到晚,寶珠一定要進衙門,紫雲再三阻他不住,只好出房,教親隨多包幾件衣服。寶珠進衙升堂,帶上犯人趙保昌,寶珠道:「本院知道你是個兇手,驗傷的時候,原說有傷你情甘認罪,本院何難據此定你的罪名?你這奸詐奴才,定有許多辯白。你這意思,不過要攀你弟婦。你可知你兄弟昨夜在我夢中,將一番情節,都告訴明白?說兇手他自己知道,求我今夜三更,把你們送到城隍廟後殿,他自己前來寫字,誰是兇手,身上自有兇手二字,不是兇手,他也不寫出來,自然沒有冤屈。」
趙保昌聽了,似信不信,只好答應,惟有周氏倒深信不疑。寶珠傳伺候,到城隍廟來,道士迎接進去。寶珠先拈了香,著松勇帶領各役,收拾後殿,將保昌、周氏送進去,窗格盡開,不用燈火,對面不見人。有兩張高背椅子,把二人緊緊鎖在下面,衣服脫下來,光著脊背,手腳捆定,不肯放鬆。說:「不能讓你摸著背上,少刻鬼來寫字呢!」各役將門帶好,走了出來。
這裡二人對坐,各有心事。周氏暗想:「冤有頭,債有主,我沒有害丈夫,他斷不能害我,定然要來出脫我。」倒反將身子坐上些來,等他寫字。保昌卻是心虛的人,到了這步地位,陰間怕人,也覺良心發現,雖不深信,暗想鬼神之事,自來有的,他也不能無緣無故的叫我們進來。眼前漆黑,越想越怕,又恐寶珠著人暗算,一個脊背,更無躲處,見是有高背椅子,就將個脊背緊緊貼在椅背上,動也不敢動。
到了四更以後,有人役進來帶他們,還是黑著走出來。才到前殿,見燈燭輝煌,擺著公座,寶珠坐在中間,滿面秋霜,俊俏中帶著一團威光,逼得人不敢仰視。保昌抬起頭來,打了一個寒噤。寶珠吩咐先驗脊背,周氏身上乾乾淨淨,保昌背上白粉寫成胡桃大兩字,明明白白是兇手。
寶珠道:「你這奴才,還有得說了?不信,給他自己瞧!」各役就將神前照人心膽那面大鏡取過來,又向道士借了一面鏡,又照起來,保昌看得清楚,自己也覺詫異,暗想:「我將背脊靠在椅背上,也沒有覺得一些影響,這字是那裡來的?大約真是活見鬼了!」此時情理都窮,天良難昧,就將謀財害命的情節,直招出來。寶珠叫他畫供,上了鎖鈕,帶去收監,周氏釋放,寶珠上車回府。
這件事,內外城都傳遍了,人人贊好,個個稱奇,說小小年紀,人家還沒有出書房呢!看他這種美貌嬌容,好象個柔弱女子,竟有如此膽量才識,連鬼都顯靈了!你道這字,果真是鬼寫的么?原來又是寶珠的詭計。他用兩個高背椅子,椅背上反寫兇手二字,知道心虛的,必定害怕,手腳捆住,拴得短短的,身子無處躲藏,要躲只得貼住椅背,卻好印了上去,所以不用燈,二更進去,四更就帶了出來,神鬼不覺。刁奸做夢也想不到,至死也只說是鬼寫的。
閑話少說,寶珠到家,將此事細述一遍,眾人好笑,銀屏心裡暗暗拜服。過一日,許府接小姐回去,自然當做新聞,述與母親、哥哥聽。這個案,文卿雖然知道,卻不知這些細情,聽見妹子一說,格外歡喜。三家公子從浙江回來,自有一番熱鬧,請人拜客,忙了一回。卻不知不覺早又到歲底。未知松府新年之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