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潑天禍亂郎舅揮拳 平地風波夫妻反目
話說文卿議定罰酒,寶珠量淺,不能多飲,要紫雲兩個代消。文卿還不肯依,寶珠再三告免。文卿笑道:「此刻饒了你,回去要聽我擺布呢。」寶珠粉面通紅,低下頭去。紫雲取過筆硯,磨了濃墨,將一幅花箋展開,送到文卿面前。文卿想了好一會寫了兩首七絕,遞與寶珠,寶珠接過來一看:
錦衣香處系裙腰,為惜芳春步步嬌。
人醉花陰雙勸酒,鳳凰台上憶吹簫。
斜傍妝台罵玉郎,海棠月上意難忘。
紅娘子解雙羅帶,沉醉東風錦帳香。
寶珠看罷,贊道:「這兩首詩真好,集得一點痕迹沒有。我那裡做得出來?珠玉在前,只好擱筆罷了!但是我不做,你又生氣呢,勉強謅兩句塞責罷。」就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送將過來。文卿念道:
一時思君十二時,念奴嬌亦惜奴痴。
銷金帳里花心動,燭影搖紅夜漏遲。
十二闌干憶舊遊,石榴花放動新愁。
自從郎去朝天子,懶畫眉峰上小樓。
文卿道:「竟是黃絹幼婦,就不集詞牌,也是妙極的了,我竟甘拜下風,做你不過,罰我十大杯。」吩咐紫雲斟酒,紫雲口雖答應,手中取個杯子,卻不肯就斟。寶珠忙奪住酒杯,陪笑道:「你的詩已就好極了,那裡還配罰?快不要這麼著,自家人,不過做了取笑的。就是不好,也不要緊,況你的又是真好。」
文卿厲聲道:「你不許我吃酒么?」寶珠道:「你要吃酒,我來敬你一杯,何必定要十杯八杯的吃呢?」說著斟了一杯,笑盈盈的,送文卿口邊,身子一側,坐在文卿懷裡來,一把扯住手,橫波一笑,以目送情。
文卿見他低著頭,領如蝤蠐,白而且膩,襯著一道貼箍,如烏雲一般,掩映得黑白分明,再加上幾道金鏈子,晶瑩鑒影,文卿十分動情,一手理住明璫,在他項上聞了一聞,咬了一口,一股甜香,從腦門直打入心窩裡去。見寶珠兩頰紅潮,登時泛起,眼角眉梢,隱含盪意,文卿此刻,心神俱醉,怒氣全消,倒摟住寶珠,溫存一會。又將他三人的金蓮,並在一處,不住的把握賞玩。在紫雲腿上脫下一隻花鞋,縷綉嵌珠,異香撲鼻。
文卿將酒杯放在裡邊,吃了一口,笑對寶珠、紫雲道:「你兩人的腳,倒是一個模樣。」紫雲道:「小姐的腳,是我手裡出的,自然同我一樣。」文卿道:「他雖比你更瘦。」紫雲道:「這叫做青出於藍。」文卿道:「你兩個是門戶中的腳,良戶人家,那能這麼苗條飄逸?」綠雲道:「大小姐還更象呢。」寶珠道:「我家還有兩個象呢。」綠雲道:「大少奶奶同瑤姑娘。」文卿笑而不言。紫雲笑道:「把鞋給我穿上罷,一回情,二回是例了。」
文卿也不理他,將鞋杯送到寶珠面前,紫雲一把奪去,翻了寶珠一裙子酒,寶珠道:「不好,這丫頭作怪了。」文卿狂笑不止。綠雲忙用手帕子過來,揩抹乾凈。又坐了一會,文卿起身,寶珠等隨在後邊,丫鬟老婆子取了物件進去。文卿攜著寶珠道:「我們繞那邊過去。」帶了紫雲、綠雲慢踱,又游幾處亭台,已到畹香春圃,眾人抬頭一看,吃了一驚,見滿地芳蘭,俱皆枯死。文卿道:「這是什麼意思?」寶珠竟看呆了。紫雲道:「為何一齊都萎呢?」說罷,蛾眉緊鎖,若有所思。
文卿對寶珠道:「你為什麼不言不語?」寶珠長嘆一聲道:「天道如此,人事可知!」不覺感傷起來。文卿詫異道:「這不是無緣無故的!」寶珠搖頭道:「此非外人所知也。」文卿喚了園丁來問,園丁也覺奇異,稟道:「昨日好好的,怎麼過了一夜,就這個樣子呢?」文卿道:「回去罷。」拉了寶珠入內。寶珠進房,悶悶不樂。文卿追問,寶珠不肯說明,再問時,寶珠盈盈欲淚。文卿不解,也不深追。從此,寶珠心中忽忽有如所失,紫雲頗為憂煩,但不肯說明形之於色。
卻說松筠自到順天府任,微服察奸,提刀殺賊,聖眷又好,敢作敢為,風力非常,不避權勢。他手下本有五百親兵,加之寶珠帳下虎衛軍,也歸於他,無事就去操演。他這千人,自備軍餉,不費國家口糧。他原是大家,不在乎此,而且慷慨好義,濟弱鋤強,勢焰滔天,威權服眾,人都稱他為松二郎。但有一件僻行,專為狹邪之游,公餘之暇,就換了便服,到門戶中閑逛。也有一班諂淫之徒,趨炎附勢,利誘他去頑笑。
一日,有個報新聞的來說:「佩香堂新到一個名妓,叫做茗香,是揚州人,色藝俱佳。」松筠聽見,高興已極,到晚穿了一身艷服,帶了兩名小童,上馬到佩香堂來。他是來慣的人,都認得他,不敢怠慢,忙請了進去。他向來眼內無人,橫衝直撞,見上首房裡,有絲竹之音,就掀開門帘,跨步而入,見四個相公彈唱,炕上坐著一人,不看則已,看見吃了一驚,不是別人,就是姊丈許文卿。松筠臉漲得通紅的,又退不出去,只得上前相見,倒是恭恭敬敬的。
文卿見他進來,心中不快,冷冷的不甚招呼。四個相公,忙起身請安。松筠一旁坐下,對文卿笑道:「大哥今天高興出來逛逛。」文卿冷笑道:「你們做地方官,尚且來逛,難道我們逛不得?」松筠一笑。文卿就同茗香說笑,全不理他。松筠坐了一會,見他二人頑在一處,有些坐不住。正要起身告辭,也是合當有事,文卿見他在座,十分不快,只說他不肯就走,想出事來挖苦他,問松筠道:「前天我們舍親送來那個盜案,至今未問,你到底辦不辦?」
松筠道:「已責成巡捕去查,三天內自有回話。」文卿道:「你那有功夫辦案子?你說不辦,我就替他送九門提督。」松筠道:「他不過前天才送來,三天限是要寬的。大哥的親戚即是我的親戚,焉有個不儘力的嗎?比外人事,我還著緊呢。」文卿道:「你終日花街柳巷,我就怕你沒工夫問到正事。」松筠道:「我也是偶然逢場作戲。」文卿道:「你這個偶然,我到偏偏碰見你。不是我說,你這個官沾的誰的光?是你姐姐的功勞,倒不可白糟踏了。這些地方,可以少到,你們比不得我們。」松筠低頭不語。文卿道:「你年紀已不小了,難道還象從前糊塗么?」
松筠心中久已有氣,因為懼怕,不敢發作,權為忍耐。如今聽他剌剌不休,竟耐不住,又想起姐姐的積忿來,格外恨他,就回道:「你那裡這些閑話,好瑣碎!」文卿怒道:「你還敢強?不聽我教訓嗎?」松筠道:「我為什麼聽你教訓?」文卿道:「還了得!你敢不怕姐姐了?」松筠道:「我怕姐姐,無因怕你。」文卿道:「我不許你到這裡來!」松筠道:「門戶人家,誰來不得?」文卿道:「我辦你職官挾妓!」松筠道:「你難道不是個官?你那意思,我也知道,我一進來,你就不願意。」
文卿大叫道:「我竟攆你出去!」站起來,直奔松筠,一手推來。松筠道:「我可不同你交手,你放尊重些,別討沒意思。」文卿道:「量你也不敢!」松筠大怒,見迎面是張大炕,口裡說道:「你當真要體面嗎?」手略抬了一抬,文卿支持不住,跌跌蹌蹌,直撞到炕上,頭在几上一碰,擦去游皮一層。松筠已轉身出去。文卿扒起身要趕,松筠早已上馬去遠。眾人將文卿勸轉,將他抹了臉,擺酒與他消氣。
松筠回到衙門,傳了兩個營官,吩咐領二百人到佩香堂圍定,不問老少鴇母婊子,一齊捉來,不得違誤,又傳經歷帶二名番役協助。眾人答應,知道本官性急,何敢怠慢!頃刻點齊二百名精勇,抬槍火炮,刀槍劍戟,紛紛的到佩香堂來,前後門圍住。經歷守門,營官打了進去,見一個捆一個,見兩個捉一雙,一家子鬼哭神號,鴉飛鵲亂。兵丁又到後進來,文卿正在吃酒,忽聽一片哭聲,忙著人來前邊看,只見許多火把,擁進一起兵丁,將席上四個相公捉住,套上繩子,扯了就走。四人跪倒在地,哭道:「求大王饒命?」兵丁喝道:「休要胡說,府尹松大人坐在堂上等候,快不要遲。」
文卿嚇得站立一旁,不敢開口。營官認得文卿是本官的姊丈,教兵丁不許啰唣,上前說道:「你請出去,我們要封門呢。」文卿只得垂頭喪氣,走了出來。這裡經歷封了門,帶著家人,到衙門回話。松筠即刻坐堂,問了幾句口供,不分男女,一概四十大板,逐出境外。且說文卿一路回去,想筠兒這小畜生,如此無禮,他雖是我平輩,論科分卻在我之後,竟敢目中無人,推我一跤不算,還要提了人去臊我麵皮,可惡已極!我卻斗他不過,只同他姐姐說講便了。越想越氣,到了家進房,非常之怒,坐下來,一片聲叫寶珠。
寶珠吃了一驚,只得答應,走到面前,文卿拍案道:「你這奴才,膽大極了,你沒有法子奈何我,教你兄弟打我嗎?」寶珠不知頭緒,竟答不出來,怔怔的看著文卿。文卿道:「我看你詞窮理屈,今天不說個明白,也不干休。」寶珠道:「你的話,我一句也不懂,為什麼緣故這般生氣?」文卿道:「你少要裝糊塗,你兄弟打了我,你難道不知道?」寶珠道:「我兄弟也沒來,這話從那裡說起?」文卿道:「這奴才,還不信么?」寶珠道:「你也不可破口傷人。」文卿道:「我罵你,還要打你呢!」寶珠道:「一發不講理了。」
文卿道:「你兄弟為什麼不講理呢?他舉手打我,我就開口罵得你。」寶珠道:「他在何處打你?他未必有此膽子。」文卿道:「我難道冤他不成?」寶珠道:「為什麼事,你也告訴我個頭緒。」文卿道:「我把情節告訴你,再定你的罪名,今天在佩香堂,你兄弟知道我在房裡,故意闖將進來。我說他幾句好話,他反挺撞我,要攆他出來,他竟回我的手,推我一跤,頭都撞破了。他又領兵來恐嚇我,將人家門戶封了,人拿了去,臊我的面子。氣壞我,你們也過不去,我這同你講話就是了。」
寶珠聽罷,臉都嚇白了,暗想這事如何是好?我真難住了。心裡埋怨松筠不該打他,只得勸道:「筠兒本不是個東西,你看我面上,不必同他一般見識。我明日回去,告訴我大姐姐,結實打他,教他來與你陪禮,此刻我先招陪你。」文卿道:「放你的狗屁!說得很容易,我不依,看你們怎樣。」寶珠道:「你要怎樣呢?」文卿道:「他既打得我,我就打得你。」寶珠道:「我又沒有犯法,打我幹什麼?我倒說明天請大姐姐打他,替你出氣。」文卿道:「好寬鬆話兒,我等得明天呢!你道我不敢打你嗎?」
說著,取了一枝門閂趕過來。寶珠忙退幾步道:「你也不能過於胡鬧,我姓松的未嘗無人!」文卿道:「奴才,你拿勢力來欺壓我么?偏打你,又侍如何。」舉起門閂就打。紫雲、綠雲等一齊忙上前奪住,勸道:「姑老爺別生氣,都怪二爺不好。至於我們小姐,坐在家裡也不知道,打他無用,還是明天教小姐回去,同大小姐說,教我們二爺來替你老人家陪罪,再氣他不過,就是打他兩下,也是該的,何必傷了夫妻和氣!」
文卿那裡肯依,被紫雲等死命抱住,紅玉奪了門閂,勸他坐下,又送上茶來。文卿將蓋碗對寶珠劈面打來,不知可否受傷,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