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許文卿反面即無情 松寶珠傷心憐薄命
話說文卿同寶珠大鬧,將個蓋碗連茶盤劈面打去,寶珠本來身體輕盈,金蓮一側,讓了過去,已是流淚不止。文卿道:「奴才,諒你今天已跑不了,我定要你的好看。」
寶珠氣急,哭道:「這是那裡說起?他打了你,干我什麼閑事,只管來尋事我。我在你家,也沒有什麼錯處,時常受你的嘔氣,從不敢強。如今更好了,竟來打我了,這日子也教我過得去嗎?從前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丈夫』,你那裡這般無情無義!況且你們淘氣,我又不知道,我有娘同姐姐在家,你也不去告訴,單同我混鬧,教我亦無可如何。說替你出氣,你又不行,故意刁難,與我作對,你也摸摸良心,休得欺人太甚。」說罷,痛哭起來。
文卿道:「你膽子更大了,居然同我強口。」寶珠只是哭,不言語。文卿道:「你哭就算了?我難道怕你不成?而且我不耐煩,你放明白些!」寶珠仍是不開口。文卿大怒,站起身一把扯了過來,寶珠支持不定,一直撞到文卿懷裡,雲鬢微松,金釵亂墮。寶珠生怕文卿打他,急聲都叫出來,道:「紫雲快來!」
紫雲忙走上前道:「小姐別怕。」又對文卿道:「姑老爺,我們小姐年輕,膽子小,你老人家容點子情。」文卿喝道:「胡說!誰要你多嘴!」寶珠道:「我的祖太爺,你能容得我,你就饒了我。一定不念當日情分,你也可以說,何必糟踏人呢?你也想想從前,我那一件對你不過,我做夢也想不到有今日……我滿腹寒冰,說不出一個冷字。我提起從前光景,不由得我不傷心。」寶珠數數落落,哭個不止;文卿喊喊叫叫,鬧個不清。
且說紅鸞在後邊,聽得明白,見鬧得太甚,暗想此時斷然不了局,同又庵商議,就去告稟夫人,將情節一一說個明白,夫人大驚,罵道:「桂兒太不講理,那裡這麼混帳!」就扶了喜紅,匆匆的奔副宅子來,遠遠的聽見文卿要打要罵的,叫得應天一般,夫人厲聲道:「誰氣壞我的媳婦,是不依的!」
文卿正罵得爽快,聽見夫人進來,倒有些詫異,暗想道:「半夜三更,娘如何知道的?」正接出來,夫人早跨進房,指著文卿道:「不知足的畜生!什麼大事,鬧得翻天潑地的。」文卿道:「夜晚上驚動娘來做什麼?」夫人也不回答,轉身見寶珠哭得一個淚人,連忙抱住,惋惜道:「好孩子,不消害怕,有我呢。可曾嚇壞了沒有?」寶珠一言不發,倚在夫人懷裡,嗚嗚咽咽,十分悲傷。
夫人對文卿道:「我知道你的尊意,不過我喜歡媳婦,你就故意糟踏他,同娘作對,將他弄個長短出來,自然娘也死了,那你就遂心如意。」文卿道:「娘這個話,兒子當受不起。」夫人大喝道:「我一句話說,就當受不起,你這般胡鬧,教媳婦這麼當得起?下流種子!你折得慌,沒福消受。」文卿道:「娘也問個明白,不能盡幫媳婦制服兒子。」
夫人攔臉啐了一口,道:「你還受人制服,我的媳婦倒被你制服定了。」文卿道:「娘且別著急,可知今天事嗎?評評這個理,看怪誰?」夫人道:「請教!」文卿道:「他叫兄弟打我。」夫人道:「你在那裡見他兄弟?」文卿道:「在佩香堂。」夫人道:「他兄弟打你,你去打他兄弟,罵他做什麼?不害羞,無法奈何別人,回來欺負老婆!」文卿道:「皮都擦了。」
夫人道:「該!該!誰教你到這些混帳地方去呢?就是他,也不能無故的打你。」文卿道:「好意說他幾句好話,他反挺撞我,是我攆他出去,他竟敢回手推我一跤。」夫人道:「照這樣說,是你去打他兄弟,怎說他教兄弟打你呢?況他兄弟,又是你什麼人?你同妹子講話,也不至於同老婆混鬧,欺善怕惡,無用極了,真不能算個人!」文卿道:「娘總說兒子不好,既幫媳婦,又護女婿,兒子告罪在先,今天同他鬧定了。」
夫人拍案道:「諒你也不敢欺我的媳婦!」文卿道:「娘也不能跟定他。」夫人道:「我就帶著我媳婦讓你們,省得你們看不得我娘兒兩個。」說罷起身,扯了寶珠的手道:「好孩子,跟我走,我娘兒們苦苦樂樂,一搭兒過活,不怕他父子們殺了我們!」扯著就走,文卿不敢攔住,無可如何,紫雲忙掌紗燈來送,夫人道:「誰要你們假小心?這屋子裡一個知事的沒有,鬧得這樣,也不稟告我一聲。你們小心些,小姐氣出點緣故來,你們一個活的也沒有,我就先是一個死!」喝退紫雲,帶了寶珠去了。
紅鸞早已著人打聽,忙趕上來到上房,適值許公回房,問是何故?夫人正氣兒子,又捨不得媳婦,就借溝出水,說許公沒有家教,兒子得罪媳婦。兒子是你的,媳婦是我的,欺媳婦就是欺我一樣,罵得許公閉口無言,走出書房裡睡去了。夫人安慰寶珠,倒說了好些話,又親手取盞冰燕湯勸飲,還要煎參湯,取砂仁,剝桂元肉,切金橘糕,忙個不了。叫起三小姐來陪他,就送他上樓,同三小姐一房安歇。夫人同紅鸞親自相送,很勸了一番,還暗暗叮囑玉釵,替他解悶,夫人帶著紅鸞才去。三小姐曲意奉承,請他安歇。
次日,寶珠妝飾完畢,到夫人房中,夫人擺下精緻早點,不住的問長問短,引動他頑笑,就勸他進房。寶珠最是溫和,無可無不可,夫人就著三小姐送了去。玉釵陪著寶珠進房,卻值文卿在內,見了寶珠就罵道:「我道你這奴才不進這個門了,你怎好意又來?看你羞不羞。」寶珠滿面通紅,低頭不語,玉釵道:「哥哥那來這些閑話,是娘送他回來的,難道他進不得這個門么?」文卿道:「妹子知道什麼,少要來多嘴。」
又罵寶珠道:「你以為仗太太勢來欺負我,你做夢呢!你既出去,也不該來,快給我滾了出去!我這地方,沒有你站的。」寶珠道:「昨晚是太太叫我去的,不能怪我。你到底要我怎樣,才能消氣呢?教我對你磕頭也可以。你不說明白,但同我吵鬧,就逼死我也無益。」文卿道:「你拿死挾制,我是不怕的,諒你兄弟也無可如何。」說著,又要攆他。
玉釵正在勸解,只見許公吩咐小書童來喚文卿,文卿只得同了出去,回頭對寶珠道:「回來再擺布你。」文卿出房,寶珠方敢坐下,兩淚交流。玉釵年輕,不會說話,見勸他不住,也在一旁陪哭,倒是紫雲勸住了二人。坐了一會,玉釵辭去回房。
文卿被許公喚去,痛訓了一番,說寶珠聖眷頗隆,主子親口吩咐,如若輕慢寶珠,以違旨論,弄出事來,連我也受累。況他舅舅兄弟,都不是好惹的,不可當為兒戲。文卿不敢開口,陪著許公吃了飯。許公又說媳婦德容言工,幽閑貞靜,世襲又是他掙的,我的官也是因他升的,在我看這種人,天下難選第二個,倒不可白糟踏他。絮絮叨叨,深勸了一番,才教他去。
文卿回房,見寶珠躺在床上,哼了一聲道:「辛苦了,倒安閑呢。」文卿又道:「你別胡說,我是不怕的。」寶珠見文卿回來,忍著疼痛,挨了起來,長眉微蹙,一手掠著鬢,依稀春睡捧心之態。文卿道:「好個病西施,我瞧不慣這美人樣兒,睡在我床上,太不顧體面,還不滾下來嗎!」
寶珠好不慚愧,只得起身,走出玻璃屏,在桌邊站住。文卿道:「你們沒有事了,你也度量就罷了不成?」寶珠道:「你只管攆我走,教我那裡去?」文卿道:「我知道嗎?」寶珠道:「好哥哥,也念念前情。」文卿道:「我知道什麼前情,和誰哥哥姐姐,很不愛臉!」寶珠道:「千日不好,還有一日好;千般不好,還有一般好。」文卿道:「我也知道你,你的意思,不過說世襲是你掙的,我不稀罕。你仗著聖眷,獨須知不好看相,主子為什麼獨喜歡你?我倒不信。」
寶珠聽這話,氣得雙淚交流道:「你這話欺人太甚,令人太過不去。難道我就這等下作不成?我的官是我的功勞掙下的,性命拼的,你認做什麼?你糟踏我可以,不可壞我的名節。」文卿冷笑道:「好正經人兒。」
寶珠動了真氣道:「許文卿,你過於放肆!我難道有什麼醜事在你面前不成?你這含血噴人,這到要同你到老爺、太太面前,講個明白,不然就一同見駕。你當我真箇可欺么?」寶珠心裡恨極,雙頓金蓮,不顧利害,竟過來扯他。文卿大怒道:「你敢來壓服我么?」文卿順手一推,寶珠腳下虛浮,直跌到桌子上靠住。
寶珠含怨負屈,怨氣衝天,一急一燥,心如油煎,眼中一黑,口內鮮紅直噴,望后便到。紫雲、綠雲忙趕上扶,已來不及,一跤栽倒在地,人事不知,暈了過去。紫雲一見都過慌唬了,個個大哭起來。文卿也吃了一驚,獃獃的不敢言語。紅鸞在後進,聽見前面哭聲,這一驚非同小可,忙領了兩個小丫鬟來,也顧不得迴避大伯,就跨進房來。見寶珠躺在地下,都嚇呆了。
他年紀也輕,沒有見過,早已慌亂,不覺也哭起來。還是他有點主意,吩咐自己的小鬟快請夫人。小鬟不知頭腦,奔到上房,冒冒失失的道:「太太,不好了!大少奶奶死了,我們小姐同紫姐姐都哭了。」夫人聽了這句話,好似劈開兩片頂梁骨,傾下一盆雪水來,心裡一陣抖,口中哭出「苦命的兒來」,忙忙的往外奔走、才跨門檻,腳一軟,栽了一個觔斗,四個丫鬟扶將起來,三小姐也到,夫人扶住喜紅飛走,一群的丫鬟隨在後面。
夫人進副宅子到第三進,到了寶珠房外,見文卿反背著手,在堂前慢踱,房中一片哭聲。夫人見了文卿,頓了兩腳,垂淚道:「沖了家了,沖了家了,我先同你拼掉了罷!」喜紅忙扯住道:「太太有話慢講,看少奶奶去。」夫人進房,見了寶珠悶到在地,口中鮮血直流,撲上去放聲大哭道:「親兒呀,你慢點走,我們婆媳一搭兒去!」哭著,就要撞頭。
一個掌家婆道:「太太別慌,少奶奶不妨事,不過氣悶住了,救得回來。」夫人忙道:「救得回來嗎?那就好極了。你快救好了他,我重重賞你的。」眾人聽救得好,都止住了哭。許順家在地板上一坐,將寶珠扶了起來,靠在懷裡,拭去口邊血痕,取薑湯過來,口對口度了幾口。停了一會,寶珠悠悠舒醒,又吐了兩口,涎痰帶血,哭了一聲「親娘!」
夫人忙應道:「兒呀,娘來了。」許順家抱住起身,夫人也來幫扶道:「好孩子,床上睡罷,我知道苦了你了。同這個畜生,萬過不去的,我明天送你回去。不然我和你搬出去住,讓他父子兩個砍頭的在家安享。」
將寶珠抱進內房,扶他睡下,寶珠只能流淚。夫人坐在床沿邊,替他拍著,十分惋惜。寶珠哭道:「太太恩典,我就死了,也不能報答。太太也別為我操心,我是苦命之人,諒來不能長久。我想起來,心裡好恨呀!」夫人也哭道:「好孩子,說那裡話,我是那一刻少得你的?你是我的親兒,我是你的親娘,我們娘兒們都是苦命,不曾嫁著個丈夫。你這光景,教我如何捨得你?若有點子長短,我還過這些日子么?」
婆媳兩個,相抱大哭,到把紫雲等嚇怔了。不知如何了局,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