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濮陽之血
日昏黃,暮蒼茫。彤雲如絮,掠過黯淡的蒼穹,將天空劃出一道血口,染紅垂天雲翼,一隻淌血的孤雁,盤旋在瘡痍滿目的大地之上,悲涼靜肅地凝視著即將頹傾的濮陽樓堞。
名城遭戮,天地寂寂。
濮陽城門下,倉皇出逃的人群你擁我擠,人人帶著驚恐的神色與絕望的沉默,匯聚如灰色蟻陣,沿著晦澀的暮色流向蒼莽的荒野。即便攜家帶眷、托兒拽女,臉上流露著無盡的悲憤與不安,卻誰也不敢大聲喘口氣,彷彿因此便會招來數十萬強秦鐵騎的踐踏屠殺。
大難將至,人命如蟻。
「誰說亂世百姓最苦?他們至少還有逃難的機會,嗯哼,依我看,真不知強過咱們這些等死的小兵小卒多少倍哩!」一個頭倚牆角,眼瞥著逃難人潮的守城士兵嘲諷地向他身旁的同伴努了努嘴。
從他疲憊的面容向上望去,城樓門洞上方正中不偏不倚地刻著「濮陽」二字,古樸而飽經滄桑。
另一個士兵梛過身子,湊上去悄聲低語:「聽說這次秦國派來的大將是蒙驁,號稱百戰百勝,其人手段兇殘無比,曾攻下han國十三座城池、魏國二十座城池呢。咱們濮陽如果落到他的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先前那位士兵嘆道:「嘿,秦國無論誰來都夠咱們受的!聽說連大王都逃到野王去了!」
后一士兵驚道:「是嗎?連大王都逃離濮陽了?那咱們還守在這兒幹嘛?」
「當然要守!」一個長官模樣的人突然閃過身來,面如寒霜地盯著兩個士兵,口中一字一句凝肅定然地道,「大王雖走,當年我們還有公孫先生!」
他口中的「公孫先生」,正是當年濮陽城的軍事統帥公孫羽。此人本系衛國貴族,又是兵法名師鬼谷子的嫡傳弟子,不僅精通韜略,在劍術上也極有造詣,為當時劍術名家之一。秦軍攻衛,他是衛國將士中極少數決定戰到底的將領之一,所以衛君蟄居野王之前,已將守衛都城的重任交託給他。此時此刻,他卻是衛國所有不願屈從強秦之將士與民眾的最後希望所系。
城樓上的軍士相挑默然之際,推擠的城門邊隱隱掀起了一陣騷亂。一輛馬車自遠處隆隆疾馳而來,衝撞了慌亂不安的人群,馬車夫瘋了似的趕車,一鞭鞭落在嘶叫飛奔的馬背上,人群如潮水般向兩旁退縮。就在馬車即將衝過狹窄的城門口時,人群中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嘴裡叼著果子,一手甩脫了母親的牽絆,搖搖晃晃地向著疾馳的馬車衝過去,彷彿是要去摸摸飛揚矗立的馬鬃。那車夫看不見幼小孩子的身影,蒙眼疾奔的駿馬收剎不了腳步,眼看高舉的馬蹄即將落在孩子稚弱的身上,所有人都停下腳步,屏息驚視這慘不忍睹的一刻。
孩子在巨大的馬蹄陰影下驚惶地張大了嘴,果子從口中滾落在地。尖叫的人群瞬間一片死寂,只剩下孩子母親尖厲的驚喊聲劃破天際。血色殘陽也在這當口倏忽隱去,大地陷落在一片陰霾之中。
突然,一個人影如同閃電般滑過街心,利落地一手輕撥急撲而下的馬蹄,一手抄起驚魂未定的孩子,在眾人還來不及驚呼之際,霎時旋迴街角。此人是一青衿少年,他傲然佇立,彷彿未曾移動過半步,懷裡卻多了個孩子。那疾馳的駿馬卻在同一瞬間躓踣了數步后,最終仍拖著車搖晃地離去。
守城的士兵個個看得張口結舌,這時,那孩子被少年從肘間放了下來,撲向路邊欣喜若狂的母親。此刻眾人方才看清那出手救人的青衿少年,竟不過十七八歲模樣,頭戴斗笠、身著布衣,雜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就如逃難的普通農家少年一般。然而在暮色之中,卻隱隱可見他濃眉如劍,面容清癯,唇上一道短短的黑髭,竟透顯一番逼人的英氣。
那少年安撫過千恩萬謝的母親后,回首低聲輕語道:「走吧。」
「嗯」的一聲輕應,自少年身後閃出另一頂斗笠,斗笠下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此刻眾人才注意到,少年身旁還跟隨著一位同樣打扮樸素的少女。這少女看來約莫十四五歲,眉目清秀,身姿婀娜,雖也是布衣斗笠,卻難掩其月貌花容。更難得的是其氣質嫻雅、落落大方,倚在少年跟前宛若一對璧人,看得眾人目醉心迷,一時竟忘了逃難的悲苦。少年便在眾人欽敬的神色中,由她拽著自己的衣擺,一路向城外而去。
兩人走出濮陽城約有里許,不約而同回過頭來望向遠處的城堞。迷茫的夜色之中,濮陽城上旌旗翻卷,籠罩著一片肅殺之氣。少女忽然低聲道:「不知道爺爺現在怎樣了?真希望他能隨我們一同去齊國……」
少年默然緩緩將頭側向了逐漸溶入墨色的西面,明亮的雙眸映著濃墨般的天色,凝視著茫茫荒野。
兩人隨著逃難的人潮一路向東迤邐而行,那正是去齊國的道路。
「戰國七雄」之中,齊國其時正是秦、楚之外最為強大的國家,又因遠離秦國,所以相對較為安定,衛國的百姓為避兵禍,首先考慮的便是逃往齊魯之地。
人群離開濮陽二十幾里地,正行到一處山口,忽然前方煙塵大起,蹄聲如雷。少年神色大變,沉聲道:「不好,想不到秦兵來得如此之快!」話音未落,只見扶老攜幼雜沓而來的逃難人潮,剎那間如大水衝激的蟻群般零落四散,疾行而來的秦兵鐵騎所經之處,嚎啕呼救聲不絕,許多不及閃避的老弱婦孺紛紛慘死在呼嘯飛馳而過的馬蹄之下。
少女緊拽著少年的衣袖驚叫道:「那些秦兵又在殘殺百姓了!」少年牙關緊咬,抓起少女的手腕施展輕功,幾個提縱便衝到了前面,閃身避入道旁的一株大樹后。
只見迎面而來的有近千名秦軍士卒,一個個如狼似虎、黑盔黑甲、戈戟如林、勢若瀑洪,正式遠途奔襲而來的最精銳的先鋒部隊。隊伍疾行,除了兵士的馬蹄聲外,竟再無一絲聲息,紀律之嚴整,令人驚嘆。
少年心中暗嘆:怪不得這些年秦國軍隊所向無敵,只看眼前這些訓練有素的秦兵,就遠非衛國軍隊可比。眼看秦兵越圍越多,四下秦軍猶在源源不斷地湧來,只怕再耽擱一會兒,後續大軍殺到,那時再想脫身就更是千難萬難了。那少年攜少女沿著小路匆匆奔向夜色。
兩人走了一個時辰,暮色漸濃,又走了一個時辰,只見月光下有一座山神廟,廟門虛掩,靜寂如死。少女臉色蒼白,偎著少年臂膀的身體微微瑟縮。少年上前扣了扣門環,無人應門。少年便伸出手去推,廟門「吱扭」一聲便開了。
他們二人躡手躡腳走入大殿,只見四處都是破敗的庭柱、幕簾,地上積灰盈寸,顯是久已斷絕香火。
少年又在大殿之中喚了兩聲,除了自己長長的迴音,這座陰森森的廟宇無任何回應。少年倚在少年身邊顫聲道:「大概、大概沒有人吧!我們就在這裡坐坐。」少年在殿旁找到一個石墩,扶著少女坐下。隨即四處搜找了一些破木爛板,生起一堆火來,然後從自己身上拿出一瓶藥粉敷在少女腿上,又在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條,為她綁紮傷口。
置身於這凄清的廟宇之中,少年身子打顫,心頭的恐懼之意總揮之不去。她抱膝獃獃看著火苗,半餉方才幽幽說道:「秦軍到底是來了,不知爺爺他們怎樣了。」
那少年聽出了她的擔心,雖然自己亦是憂慮滿腹,但他在少女面前卻不敢流露分毫,只好勸慰道:「先生用兵如神,濮陽城內還有十萬精兵,況且還有韓申大哥一旁相佐,秦軍遠襲疲憊、糧草難濟,如果攻城不下,很快就會退兵的,到那時我們再回濮陽去。」
這少年正是公孫羽門下弟子荊軻,少女則是公孫羽的孫女,名叫麗姬。麗姬幼時便隨祖父學習劍術,與荊軻以師兄妹相稱。
麗姬嘆口氣說道:「師兄,你看剛才那些秦軍有半點疲憊的模樣嗎?我們真的還能有回到濮陽的一天嗎?」荊軻道:「你不必多想,師父只是命我送你去齊國暫時避居,只等秦兵一退,我們自然要回濮陽。」
陰暗的廟殿里,火光明滅,麗姬想起了前一夜爺爺在自己的房中,就有閃爍的燭火,對她的殷殷囑咐:
「明天你就要跟著你師兄離開爺爺了,你年紀也不小了,爺爺有些話你要牢牢記住心裡。」公孫羽在麗姬的身旁坐下,凝視著麗姬輕柔卻沉穩地說著。
麗姬望著公孫羽凝重的表情,踹踹不安道:「爺爺的話,孫女一定不敢忘記……」
公孫羽點點頭說道:「此次秦國大軍來襲,爺爺身受衛君厚恩,不能不忠心以報。但是爺爺不想騙你,這一戰勝負難卜,爺爺並沒有多大的把握。」
「不會的,爺爺……」麗姬擔心地看看公孫羽。
公孫羽搖搖頭打斷了麗姬的話:「聽我說下去!秦王狼子野心,衛國又積弱不振,就算這一戰僥倖保全,秦國必定也會捲土重來。我們公孫家數代以來,子息單薄,你父母早逝,如今爺爺就剩你這麼一個孫女,你一定不能再讓爺爺為你憂心了,懂嗎?」
麗姬點點頭,淚水悄悄滑落。
公孫羽假裝沒看到麗姬的淚水,輕輕撫著麗姬的額頭:「你知道爺爺為何把你託付給你師兄嗎?」
麗姬拭了拭淚,抬起頭來望著公孫羽。她突然發現一向嚴肅的爺爺,眼中流露著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懷與了解。
「荊軻這孩子品行才能都好,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你日後要好好規勸於他,知道嗎?」公孫羽不等麗姬答話,自顧自地說著,「切記,隱姓埋名,遁跡江湖,這輩子都不要再回到衛國來,萬一爺爺有什麼不測,也千萬不要妄想報仇,懂嗎?」
麗姬搖搖頭:「爺爺,您別再說了……」她心中感動萬分,沒想到自己隱藏已久的少女情懷,連荊軻都沒察覺到,爺爺卻都看在眼裡了。
「爺爺一定要說,因為再不說,也許就沒機會說了。」公孫羽深情地看著麗姬說道,「爺爺看得出你對荊軻的心,荊軻這孩子也值得爺爺託付,爺爺希望你們能夠平靜地度過一生,不要被國讎家恨所累,明白了嗎?」
麗姬緊抿雙唇,低頭不語。
公孫羽仰首長嘆:「天下紛亂,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已經太多了,爺爺不想你才剛剛開始的人生也陷入這樣的仇恨之中。」公孫羽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布帛,放在麗姬手中,「這是我公孫家家傳劍譜,還有爺爺一生武功心得的記載,你好好保存,千萬不要遺失了。」
麗姬想到這兒,轉身看看一旁的荊軻。荊軻卻神思恍惚,也正深陷在自己的回想之中。
荊軻想起的是此刻正伴隨在公孫羽身旁的,他的至交好友韓申。韓申是一位四處漫遊的墨家劍客,也是荊軻唯一的知己。他與韓申結識時的情景清晰如昨,那是一個落花滿地的秋晨。
那時候荊軻正跟著公孫羽先生習劍,那一天,他正在清掃門階上的落花,眼前突然出現一雙乾淨的布鞋,順著布鞋衣衫看上去,他看到了一張青年人的笑臉。
韓申的笑容不燦爛,但很誠懇;他的眼睛不銳利,但很有神采;他看起來似乎不聰明,但有一種大智若愚的氣質,荊軻幾乎在剎那間便喜歡上了這個陌生人。
韓申看著這個掃地的少年,從他的勤勞里看出了他的執著。韓申喜歡執著的人,因為他本人就是一個持義不移、堅持到底的人。他為了追求理想,甚至不惜摩頂放踵、赴湯蹈火。
韓申對這個少年說,他來拜訪公孫羽先生。荊軻說師父就在書房裡。韓申道謝而去,不多時便走了出來。大約他覺得公孫羽過於嚴肅,不如面對這個年輕人那麼令人輕鬆。
荊軻看到韓申出來,便把掃帚放下,對這韓申天真地笑了。於是,他們就在這滿地的落花中坐下,席地暢談,直到日上三竿。荊軻要留韓申吃午飯,韓申從背囊里取出一壺酒,練劍的人聞到酒香,頓時精神大振。一個青年,一個少年,談著各自的所憎所愛,談著練劍的心得,以及對人生的感悟,不知不覺間,那酒壺全空了。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院中的兩個年輕人談興正濃,彷彿久別重逢的知己。
過了幾日,韓申又來了。這樣的會面充滿了激情與喜悅,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結交是講究緣分的。後來,韓申索性就在濮陽住了下來,為的是能與荊軻朝夕相處。
現在面臨強敵,韓申決定公孫羽一起死守濮陽,而他荊軻卻不能與朋友一起同生死、共患難,思之怎不令人悵然?
麗姬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爺爺的劍譜還在你懷中嗎?」荊軻聞言急忙伸手到懷中探摸,掏出一方寫滿小篆的素帛來,才鬆了一口氣道:「幸好剛才與秦兵交手時沒弄丟。」
麗姬點了點頭,她自出城之際,就將爺爺託付給她的劍譜交給了荊軻。荊軻沒有多問,理所當然地以為那是先生托她轉交給自己的。荊軻並不知道,在麗姬的心底,當她把劍譜慎重地交到荊軻厚實的掌心上時,她所交付的不僅僅是一部代表公孫家世代相傳的武功絕學,其中更安放著她一腔忐忑不安的少年情懷。
然而這一切,荊軻卻毫不知情。他永遠想著師父、想著國家、想著天下,他的心總是停駐在遙遠的理想之中,從而總在不經意間,和麗姬熾熱的眼光相錯而過。
知道劍譜未失,放下心來的麗姬早已疲憊不堪,擋不住深深倦意,靠著荊軻沉沉睡去。荊軻看著她清秀明媚,卻雙眉緊鎖的面容,不禁輕輕嘆息了一聲。
兩人在山中躲了幾日,因為不知山外情況如何,生怕遇到秦軍,不敢隨便走動,只得暫時棲身在山神廟中,幸好隨身帶了乾糧,渴了飲些山泉,倒也一時無憂。
荊軻心中焦急,卻也無可奈何。這晚,兩人在大殿之中正睡意朦朧,忽聞廟外蹄聲紛亂、人聲嘈雜,兩人大吃一驚。荊軻急拉麗姬跳上龕台,躲入神像之後。
只聽許多人吵吵嚷嚷走入院中,一人道:「他娘的!一口氣跑了幾十里,老子的腿都快要跑斷了,到這兒喘口氣吧。」
荊軻聽他操著衛國口音,而且聲音很熟,正感驚疑,殿門已被踢開,一群人亂鬨哄地闖了進來。荊軻偷眼看去,但見來人都是衛國士兵的打扮,身上大多血跡斑斑,甚是狼狽。為首一人濃眉大眼、相貌粗豪。荊軻看見他,大喜過望,立時從神像后跳了出來。
那伙人見大殿空蕩無人,正自鬆了口氣,忽見半空中跳下一個人來,不禁驚惶失措,「嘩啦」一聲向後急退,手持兵刃準備迎敵。
此時麗姬也從神像後面跳出,歡叫道:「彭將軍!」
為首那人借著月光看清了兩人面目,也是驚喜萬分,叫道:「荊兄弟!麗姬小姐!」
此人名叫彭布,乃濮陽守城的一名軍官,經常到公孫府上去,三人早已相熟。
荊軻上前問道:「彭將軍,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彭布「嘿」了一聲,頹然道:「濮陽已經失守,我們現在無家可歸啦!」
荊軻聞言大驚,抓住彭布的手叫道:「怎麼會這樣快?」彭布恨恨道:「西城先破,濮陽城隨之陷落!」荊軻顫聲道:「那……那我師父呢?」
彭布瞄了一眼一旁的麗姬,低頭不語。荊軻厲聲道:「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彭布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荊軻的眼神如此兇狠,囁嚅道:「公孫老先生已與城共亡了!」
荊軻只覺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又聽得「撲通」一聲,原來麗姬聞言已昏死過去。荊軻急上前將她抱起,用手握住她的虎口,將自己的內力輸入其體內。
良久,麗姬才緩緩醒來,痴獃呆地看著荊軻的臉,突然抱住他放聲大哭。荊軻將眼淚吞下肚去,又問呆在一邊的彭佈道:「那韓申又如何了?」
彭佈道:「韓申兄弟與我們一起殺出城外后,就與大伙兒失散了。」荊軻悲痛之情稍緩,他知道憑韓申的武功,只要能出城就無大礙;而對公孫先生的殉國,他雖有心理準備,仍忍不住心痛如絞。
當下彭布緩緩講述了城破當日發生的慘劇。
公孫羽深知蒙驁乃秦國名將,擅用奇兵,故而命全城將士小心提放,加強戒備。熟料秦軍來勢迅猛,幾乎是剛剛出現在濮陽城外,后一刻已發動如狂潮般的猛攻。
戰塵蔽日,殺聲震天。
公孫羽指揮將士,依託高牆,奮力抵擋。怎奈敵眾我寡,十萬秦軍在震天動地的隆隆戰鼓聲中,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戰至午時,西城守將戰死,副將臨陣逃亡,於是城牆被秦兵攻破,黑盔黑甲的秦軍大部隊從缺口處如潮水般湧進來。
公孫羽邊打邊退,直至無路可退,最後巍然挺立在內城城牆之上,衣袍帶血,面色慘白。他手中緊握一把銅劍,銳利的目光直視城下大呼殺來的敵軍。那股敵軍約有數百人,為首的是一名滿面鬍鬚的彪形大漢,此人行動快捷如風,出手更是兇狠無比,無論面前的守軍如何拚命攔截,都無法阻止他前進的步伐。
此人正是秦王四大侍衛之一的霹靂火。
公孫羽心中暗暗一沉。他知道霹靂火的武功十分了得。為了奪取濮陽這座城池,秦王嬴政除了派出大將蒙驁和十萬精兵之外,還專門派了貼身侍衛霹靂火率領一對侍衛督陣,可見他對公孫羽十分忌憚。
公孫羽深嘆一口氣,轉頭沉聲道:「韓兄弟。」
韓申大部走上前來。他神情嚴肅堅毅,一雙眼睛炯炯有光,他顯然是那種無論面臨何等困境,皆不輕言放棄之人。
公孫羽神情凝重,道:「濮陽陷落在即,韓兄弟請速帶這些弟兄離開。」說著,他用手一指彭布和僅存的數十名親兵。
眾人無不變色。韓申沉聲道:「公孫先生不和我們一同離去嗎?」
公孫羽斷然道:「城在人在,今日就是公孫羽以死報國的時候了。」韓申濃眉一皺,正欲勸說,公孫羽已經跳上台階,高聲道:「我拖住他們,你們快走。」
說完,他一挺手中銅劍,大步迎向敵人。
韓申一咬牙,他明白公孫羽的心意。公孫羽是一心求死,但卻不願讓那些朝夕相處的親兵也葬身戰場,故而讓他們火速撤離。
四下里秦軍正蜂擁而來,再稍遲片刻,恐怕誰都走不了。但韓申卻不忍舍下公孫先生,遂大喝一聲:「公孫先生,且讓晚輩來斷後!」
公孫羽見韓申如此,不由怒目圓睜,大聲喝道:「韓兄弟還不速速退下,莫讓老夫死不瞑目!」說著躍入秦軍兵陣之中,揮劍狂劈,秦兵紛紛倒下。
正當此時,隨著一聲怪嘯,秦軍中一個魁梧碩壯的身形越眾而出,手執長劍,連擋公孫羽一十九劍。此人即秦王四大護衛「風林火山」中的老三「霹靂火」。
霹靂火生得熊腰虎背,氣勢逼人,手中長劍舞得虎虎生風,向公孫羽逼來。公孫羽腳踏奇步,閃電挪移,大喝一聲,手腕一震,青銅劍如蛇吐信,化出萬道寒芒,想霹靂火刺去,霹靂火橫劍一擋,雙劍相交,登時迸出一串驚心動魄的金鐵之聲。
這邊,秦兵已將韓申圍住,另一隊秦兵則從四面將公孫羽包圍。公孫羽四方受敵,暗呼不妙,長劍上擋下封,左擋右格,配合祖師鬼谷子的奇妙步法,施盡渾身解數,一邊應付霹靂火連綿不斷、馳名江湖的騰雲劍式,另一邊又要提放秦王衛兵左右偷襲。
兵刃相擊聲不絕於耳,激戰更為慘烈。
鬥了半個時辰,雙方依舊不分勝負。公孫羽久經沙場,經驗豐富,雖然體力上不宜久戰,但仗著步法靈妙,招式精巧,不僅一人擋住了霹靂火的瘋狂進攻,而且也纏住了秦國士兵的襲擊。霹靂火正當壯年,力大如牛,戰了百多個回合,早已感到焦躁,猛然劍鋒兜轉,化作無數劍圈將公孫羽的青銅劍裹住,企圖以此纏住公孫羽的劍招,讓身旁的衛士能以多取勝。公孫羽凝神應戰,輕抖數朵劍花化解霹靂火的劍圈。就在這時,背後一陣鞭風襲來。公孫羽忙側身閃躲,銅劍猛不防被霹靂火的劍圈卷落,卻也在這危急之際,堪堪避過那來襲的凌厲一鞭。這時,公孫羽才知道,秦王為了攻打小小的濮陽,不但派了霹靂火,還派來了「風林火山」中的另一高手——蟒鞭林。
蟒鞭林眼見自己這神出鬼沒的一鞭未能擊中公孫羽,大吃一驚,他緊接著手腕一抖,長鞭迴旋,卷向公孫羽。與此同時,霹靂火的長劍也隨之橫掃過來。
公孫羽手中沒有兵器,已是吃了大虧;而且還是孤身面對兩個絕世高手,身邊又有秦兵圍攻,霎時他便身處絕境。然而,公孫羽此刻卻分外沉著冷靜,他右肘一擊,擊倒一個秦兵,順手奪過長戟,腳尖一點,身體凌空而起,長戟斜刺,已然撂倒三個秦兵,隨後戟柄向後一送,正好點在霹靂火的劍尖上。霹靂火只覺一股大力湧來,立即變招卸去勁力。而公孫羽毫不停頓,長戟一抽,以戟尖刺向蟒鞭林的胸口。蟒鞭林大驚,急忙迴轉長鞭,捲住了公孫羽的長戟,用力向旁側一拉,避開了長戟的鋒尖。
就這樣相持而戰,三十個回合之後,公孫羽雖說武功精湛、內力深厚,畢竟年事以高,漸感氣力不繼,數日來的不眠不休地巡查守城工事,再加上這半日里與秦軍的交戰,已耗去大半心神。方才一心為韓申等人斷後,方能全神貫注地拖住霹靂火與其率領的精銳衛士,忘我之際,看似應付有餘,實則已近油盡燈枯。如今見韓申等人漸有突圍而出之勢,心中一松,便覺體內空蕩,全身疲憊不堪。加上霹靂火和蟒鞭林一前一後、綿綿不絕的攻勢,他雖尚能撐持,卻也自知不能倖免了。如今即便只有一絲機會,他已抱定與這二人同歸於盡的決心。
正尋思間,蟒鞭林忽然快速抖動手中長鞭,化為無數大大小小的圈影,纏繞在公孫羽身前身後,霹靂火同時覷緊圈中的空隙,利用公孫羽全神應付長鞭之際,欺身而入。
這正是蟒鞭林與霹靂火聯手合攻的絕技之一,秦宮四大高手之所以所發揮的攻勢往往更數倍於單打獨鬥之能。四大高手,彼此之間磨合出了無數聯手合攻的絕招,兩人有兩人的聯手秘技,三人有三人的合攻招式,四人合圍幾乎所向無敵。
此刻蟒鞭林與霹靂火所施展的正是他們二人套練已久的陣式。那蟒鞭林的長鞭所化的圈影虛虛實實,里裡外外看似密實無漏,將人圈圈兜攏,內不能出、外不能入。實則早已留下幾處空隙,霹靂火只要配合鞭圈陣式,腳踏奇異的步法,覷緊鞭圈中的空隙,就能給予被迷困於鞭圈中的對手出其不意的致命一擊。這一陣式,自他們二人行走江湖以來,從未失手,每每總能在最後關頭,將對手擊斃。
可惜這一次他們的對手是公孫羽。
公孫羽的劍法除家傳絕技外,更師承精通陣法的鬼谷子,因此他的劍術中隱含著陣法,蟒鞭林的長鞭所化成的圈陣,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他瞥見霹靂火身形一閃,迅如鬼魅般地從鞭圈相交之隙竄向自己,,心中雪亮,洞悉了兩人的伎倆,反而一喜,知道自己與這兩大高手同歸於盡的機會來了。
但見公孫羽身形斗轉,刻意將背後暴露給霹靂火,接著長戟橫挑,反控住長鞭所化的圈陣。一牽一引之下,鞭圈陣頓時亂了陣法,反向正闖入陣中的霹靂火捲去。蟒鞭林大驚,正苦於圈陣為公孫羽所制,又怕鞭圈傷了自己兄弟,索性將長鞭脫手以減鞭圈力道,雙手並拳急沖而上。公孫羽不慌不忙,他要的正是蟒鞭林的長鞭。只見背如長睛,反手飛射長戟,格向霹靂火的長劍,另一手兜住長鞭回身揚去,同時倒轉身形猛力向霹靂火胸口長拳暴擊。霹靂火見公孫羽突然回頭,戟、拳齊施,竟也沉著地以長劍撥開長戟,余手一掌擋住公孫羽的長拳,同時再提長劍刺向公孫羽胸口,公孫羽剛閃身避讓,幾乎在同一瞬間,蟒鞭林的雙拳擊在公孫羽的脊樑上,頓時一陣骨碎筋裂之聲,令人心寒。公孫羽強撐最後一口真氣,聚其養煉一生的真哩,將長戟猛地刺向對方,可惜被蟒鞭林一閃躲過。
公孫羽緩緩倒下……
烏雲含悲,烈風聲噎。整個城池見證著公孫羽慘烈的最後一戰。
未及聽完,荊軻早已是淚流滿面,麗姬更是失聲痛哭。其餘將士也無不掩面垂淚。彭布捶胸道:「公孫先生的犧牲才換來了我等脫險!」荊軻拉著麗姬,向北遙拜公孫先生的亡靈。荊軻合掌發誓:「弟子必為師父報仇雪恨!」禮畢起身,他正想與彭布說些什麼,忽然門外有一個軍卒跌跌撞撞跑進來,大呼道:「秦兵追來了,兄弟們快撤!」
彭布大急,對荊軻道:「荊兄弟,跟我們一起走吧!」荊軻心念電轉,道:「不,如此多人一同上路太過顯眼,還是分散而行好些。」彭布點頭道:「那好,荊兄弟、麗姬小姐,你們多保重!」荊軻低聲道:「保重。」
衛國的敗卒瞬間跑得乾乾淨淨,荊軻急拉著猶自悲傷的麗姬也出了山神廟,向後山跑去。初行時還能聽到秦兵呼喝之聲,他們不由加快腳步,漸行漸遠,直至四周靜謐無聲。等他們跑上了後山頂,向下望去,只見山下火把通明,到處都是搜山的秦兵。荊軻朝東望去,東方已經微微發白,朝陽升起的地方,便是他奔赴的地方。但他的仇人在西方,在太陽落下去的盡頭。
他在走一個圓圈,弧線是他的決心,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