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拜師學藝

風瘋了，雪瘋了。

戰慄的山谷與瘋狂的風一起怒吼，一片片大如鵝毛的雪花，被風吹落在傳說女媧補天的大荒山上。

大荒山無稽崖下，卧著少林絕劍幫的山莊，山莊處于山腰，登上九九八十一級台階，就進入山莊的高門大戶了。

少林絕劍幫將少林武功融入劍道，出奇制勝，震驚武林，老幫主孔仁年過五十，正當年富力強，卻因江湖恩怨不斷，殺戮太多，甚覺難以應對，便自甘退隱江湖，他的嫡長子孔義在老父金盆洗手的儀式上接任了新幫主之位。

風雪連春節也不放過，瘋狂了三天三夜，仍在繼續。

一小女孩，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跪在少林絕劍幫的八十一層台階上。

她把深秋的衣服穿到了冬季，一件灰黑的破毛衣上套著一件單衣，寒冷刺得她瑟縮發抖，她抖索的腰身偑戴一把破劍。

三年前，她從垃圾堆里撿到了這把破劍，視若珍寶，把它蘸水在平滑的岩石上磨礪了整整一月，磨去了陳年銹斑，磨出一層薄薄的光亮。

可是，她終究不是神童，對劍術不可能無師自通，決定拜師學藝的她饑寒交迫上路了，在春節前的一天，她餓倒在街頭，看見貴人扔下的剩飯，禁不住去撿食，卻被一名年過五十的老人一腳踢飛了剩飯。老人還踢飛了她的破劍。

她哭著撿回了剩飯和破劍，又哭著登上了少林絕劍幫的台階，咬緊牙關，頂住風雪，拜倒在山莊門口。

這天清晨，絕劍幫打開了大門，喜迎新春，大弟子解寒冷出門一看見門口跪著的小女孩，就覺得很不吉利，當他得知她的意圖時，便冷冷地說：「少林功夫傳男不傳女，本人絕不允許你破壞江湖規矩。」

小女孩拚命磕頭，反覆哀求：「我想拜師學劍，我想拜師學劍，為父母報仇。」

解寒冷冷笑：「《周禮》有云：女學之法，教以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外加三從，女人恪守三從四德，方成賢婦。你知道三從四德嗎？」

小女孩辯解說：「乞師恕罪，乞師恕罪，我沒有家，無父無母，不曾念書，不知三從四德。」

解寒冷厲聲說：「我告訴你，何謂婦德：女子安守閨房，盡節盡孝，行為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你無父母，總該有叔伯舅舅，可見你並不安守閨房，動靜無法，好武動粗，心中火氣太甚，本幫怎能收你為徒。」

砰地一聲，他狠狠關上了大門。

小女孩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隨後一滴滴落在雪地上，冷風鑽進了她的頸脖里，連她身邊的空氣都凍得似乎凝固了，她一動就碰得空氣吱吱破裂，她舉了舉那把破劍，劍光照亮了一縷江湖血腥：在她未出生時，某師門中有一對師弟師妹暗中相好，師妹的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容一直讓許多人想入霏霏，這其中就包括已娶了三妻四妾的大師兄，大師兄為人氣量狹小，陰險惡毒，他陰謀加害了師弟后，在師弟的頭骨上塗上金漆，做成酒杯，一解其嫉妒之恨。

風雪一陣陣打向小女孩，她從春節的清晨一直跪到了下午。

解寒冷又出門了，看見小女孩長跪不起，沒有半點離去的跡象，又教訓起來：「再告訴你什麼是婦言：女子言辭合禮，委婉溫馴，不巧言狡辯，不饒舌多言，不惡語傷人，不忤逆頂撞，這就是婦言。你說你不曾念書，難道沒有聽過父老鄉親宣講三從四德嗎？可見你巧言狡辯，忤逆頂撞，故當閉門思過。」

言畢，他縮進門裡，關上大門，揚長而去。

小女孩的一滴淚落在劍上，她把破劍朝空又一舉，劍光映出的仍是江湖血腥：小師弟被害時，小師妹已懷身孕，她只好遠避師門，在外地生下一女嬰，女兒七歲時，大師兄找到了小師妹，淫心大熾，遭到怒斥，兩人大打出手，小師妹終於力不能支，被大師兄劃破臉面，挖出雙眼，毀容而死。

夜色與風雪攪成一團了，風雪漸漸暗淡，除夕之夜裡掛起一盞盞紅燈籠，照亮歡笑背後的愁怨。

解寒冷又打開大門，出現在小女孩面前：「告訴你什麼是婦容：女子相貌樸實無華，服飾整潔，沐浴以後，身不染垢，這就是婦容。你衣裳破爛，一身骯髒，如果你入本門習武，豈不玷污本門？」

大門重重地關上了。

小女孩聽見了除夕的爆竹聲響，風雪仰仗爆竹聲威更加兇猛，她第三次舉劍，劍光照亮了她的回憶：小師妹的女兒從山裡拾柴回來，看見奄奄一息的母親，母親把她自己的仇恨和父親的仇恨一一告訴她，便含恨而逝。女兒年紀尚幼，四處亂撞，被一人販子捕獲，他打算把她養到十四五歲，再轉賣到青樓妓/院，三年前，她撿到一把破劍，趁人販子熟睡時殺死了他，從此漂泊江湖。

而小師弟和小師妹的女兒就是眼前的這小女孩，臨死前，母親告訴她，她的名字叫師緹瑩，仇人名叫孔仁。

風雪持續到大年初一，大年初一清晨，師緹瑩已在風雪中整整跪了一天一夜，她身體凍成了冰雕，口鼻氣若遊絲，但她尚存模糊的思想。

解寒冷在初一清晨開門前來拜年的客人，冷冷看著瀕臨死亡的師緹瑩：「最後告訴你，何謂婦功：女子採桑養蠶，紡紗織布，尊老愛幼，相夫教子，是謂婦功。你不在家勤於家務，貪圖武功，將來打打殺殺度日，大謬不然，習武是男人之事，我勸你回去好好學習三從四德。」

師緹瑩咚地一聲，栽倒在地，她手中仍緊握著那把破劍，劍光照亮了她最後一絲想象：白雪皚皚，她握一把嶄新的青鋼劍，劍氣衝天，劍光照亮了她一身白衣，她飛身一劍，劍尖刺穿了仇人的胸口，一股紅血箭射而出，白雪紅血相映，分外壯觀。

「快快起來，快快滾回去，別壞了本門的吉氣！」解寒冷在大叫。

啪地一聲，解寒冷胸口挨了一掌，他站立不住，噴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

隨著這一掌打出，一名佩劍的壯漢飄然站在師緹瑩面前，對著倒地的解寒冷仍不解恨地大罵：「畜生，如果不是過年圖吉利，我一掌辟死你，暫留你一條狗命，起來，快快把小女孩抬回本幫搶救。」

三周后，師緹瑩恢復了元氣，她這才知道，那壯漢就是幫主孔義，他因出門辦事，把幫中大事交付大弟子解寒冷負責打理，一回來就看見她凍倒在地，是孔義救醒了她，給她發放棉襖，還贈送給她一把嶄新的青鋼劍，對她問寒問暖，從她口中了解了她的一切事情。

演武廳里，孔義正襟危坐，師緹瑩坐在一旁，解寒冷低頭，臉紅到了耳根。

孔義良朗聲質問解寒冷：「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儒家綱常。可你眼前的小女孩，無父無母，無任何親人，她要從誰？」

解寒冷哆哆嗦嗦：「不必三從，不必三從。」

孔義繼續質問：「所謂婦德，要求女子安守閨房，多靜少動，盡節盡孝，你看看多少巾幗不讓鬚眉，花木蘭代父從軍，穆桂英挂帥出征，梁紅玉擊鼓抗金，武則天君臨天下，這些女人就是不守儒家所謂的婦德，何罪之有？」

解寒冷是是是地唯唯諾諾。

孔義說：「所謂婦言，要求女子言辭合禮，委婉溫馴，不忤逆頂撞。你看看多少江湖俠女唇槍舌劍，大罵貪官污吏，她們不守婦言，何罪之有？」

解寒冷連連點頭：「不必守婦言，不必守婦言。」

孔義說：「所謂婦容，要求女子容貌樸實無華，不穿金戴銀，一身乾淨，你看看多少……」他故意停頓了話語。

解寒冷順著一貫的語勢回答：「不必守婦容，不必守婦容。」

「混帳！」孔義大喝一聲：「這一條儒家教條倒是至理，必須遵守。」

「對，要守婦容，要守婦容。」解寒冷嚇傻了。

孔義繼續說：「所謂婦功：要求女子採桑養蠶，紡紗織布，尊老愛幼，相夫教子，你看看多少女俠闖蕩江湖，邙山派獨臂神尼獨創玄女劍法，與男人們創立的天山劍法和達摩劍法鼎足而立，她的八大弟子被稱為江南八俠，她們不在家養蠶織布，不在家相夫教子，不守儒家所謂的婦功，反而建功。」

解寒冷又回到先前的狀態：「不必守婦功，不必守婦功.」

「錯！」孔義糾正:「這條儒家教條對了一半，女子對此可守可不守，酌情而定，體弱女子在家養蠶織布，相夫教子，體壯女子可出門學成武藝，縱橫四海，四海為家，鋤強扶弱。」

解寒冷冒出一身冷汗，左右回答皆不是，真是迂腐的教條使人迂腐，絕對迂腐的教條使人絕對迂腐。

孔義把師緹瑩指示給解寒冷：「你看看她要守三從四德嗎？」

「這……這……」解寒冷無從應對。

孔義把聲音提高到八度：「你還要阻止她習武嗎？」

解寒冷這回能回答了，他斬釘截鐵地說：「不阻止，不阻止。」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小女孩師緹瑩在少林絕劍幫拜孔義為師，習劍十載，功夫大成。

又逢風瘋雪狂的春節，寒冷封鎖了大地，紅色與白色交織，悲喜交錯，情景一如十年以前。

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大地的盡頭是大荒山無稽崖，無稽崖上站著五人：一人是少林絕劍幫的幫主孔義，一人是師緹瑩，一人是一名相約與師緹瑩比劍的老者，另外二人是受孔義邀請前來主持公道的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

無稽崖上一片雪白，年輕的女劍客與年老的男劍客四目相對。

老者十分頹然，滿頭雪白，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生命敵不過歲月，滿頭的雪白是由天空降下的白雪和早生的白髮的混合色。

師緹瑩早已由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亭亭玉立，風姿卓絕，她一頭青絲飄逸，因為青春煥發，活力四射，熱情奔放，白雪落在她的頭上就像在燃燒。

老者以戰慄驚惶的目光打量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劍客，似曾相識，她的面孔酷似當年的小師妹，唉，小師妹，小師妹……算了，往事不堪回首，他一生作惡太多，每天夢見無數無頭冤魂向他索命，他還記得自己曾在十年前的春節前的一天，把一位餓倒在地的小女孩的剩飯踢飛，把她的破劍也踢飛，現在他感覺自己老了，老年應該是一束懺悔的神經，把一生的罪惡從頭到尾一一懺悔一遍，讓身心乾乾淨淨地離世。

師緹瑩全副武裝，她手提青鋼劍，劍光照出她一身白衣勝雪，母親臨死前的一幕時時浮現在眼前，母親和父親曾經同門習藝，比翼雙飛，毒如蛇蠍的大師兄殺害了他們，手段極其殘忍，一滴滴淚水從她的眼裡落到劍身上，又從劍身上滴落到冰雪上。

熱淚把冰雪滴出細小而淺顯的孔洞，這孔洞特別像大地憤怒的眼睛。

老者不寒而慄，風雪的聲音像當年小師妹的哭聲，他長長嘆息一聲，這一聲嘆息里包含了滄桑、罪惡、恐怖和無奈。

師緹瑩大聲高呼：「爹娘，女兒來替你們報仇了。老賊，拿命來。」

音未絕，她一抖青鋼劍，劍氣衝天，劍光照亮了她一身白衣，她飛身一劍，劍尖刺穿了老者的胸口，一股紅血箭射而出，白雪紅血相映，分外壯觀。

老者一聲慘叫倒斃。

孔義大讚兩聲：「好，好。」好字出口，他欣慰一笑，拔劍自刎。

據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指認，老者就是當年殘害師弟和師妹的大師兄孔仁。

孔義是孔仁的嫡長子，早就知道了父親的獸行，便安排了這次比劍，師緹瑩不屑跟仇人比試，不經交鋒，直接一劍刺死了他。

孔義幫助徒弟復仇后，終覺不孝，便以身殉孝。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