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詩可殺人
詩是什麼?詩是沽名釣譽的工具,詩是粉飾罪惡的脂粉,詩是裝點門面的招牌,詩終必是自辱自戮的利劍。
魏無味心裡如此憤怒地詛咒著。
他也曾是詩人,多次赴京應試,求取功名,但自從認識揚州最著名的詩人白牧后,就厭惡了詩人的稱號,厭惡了詩文,厭惡了科舉。
在棄文從武后不久,他意外遇到青城派的老劍客李青鋒。李青鋒獨創梅花劍法,留下一本《梅花劍譜》,點蒼派第一高手謝天絕,天龍幫劍霸彭一笑,武當劍宗張道虛,七省十八洲第一氣功師聯手一起爭奪劍譜,李青鋒寡不敵眾,受了重傷后才擺脫他們的追擊,逃到一座山洞裡,奄奄一息,幸死前正好遇到魏無味,見他忠厚老實,便把劍譜交給他,爾後安然閉上了雙眼。
魏無味獲得了一本《梅花劍譜》后,請鑄劍師按譜鑄造了一把梅花劍,他持劍苦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梅花劍上刻滿了他對白牧的無限仇恨。
白牧就是最可恨的偽君子。
此人詩才狂放,科場逢春,年少得志,十七歲中舉,二十三歲中進士,出任揚州刺史。
揚州青樓林立,名妓如雲,風/流自許的白牧如魚得水,夜夜尋花問柳,沉醉溫柔鄉,淮南節度使劉僧道曾勸他若喜歡某位青樓女子就對她一意專情,不要遍施雨露,白牧以詩自辯,妄稱女子是詩人靈感之源。
縱橫宦海十年,白牧賦詩千首,每首詩的背後似乎都有一段風/流史,他幸遍天下紅顏,被青樓稱作「薄倖郞」。
在外出入秦樓楚館,在家貪享三妻四妾,他依舊慾壑難填,在一次賽龍舟的會上,竟看上了一名年僅十歲的小女孩。
小女孩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含秋水,顧盼神飛,惹人憐愛。她的母親牽著她,兩人一起在人群中觀賞龍舟,白牧當場向她母親提親,要求納小女孩為妾,母親以女兒年幼為由,委婉拒絕。
過了兩年,白牧對那位楚楚可憐的小女孩仍念念不忘,他的兩名貼身侍衛張哼和李哈探知,小女孩的父母身染沉痾,命懸一線。
白牧大喜,帶著兩名侍衛和一份厚禮,去小女孩家,這份厚禮足以挽救病人性命於危難,救一家人生活於貧困,條件是必須納小女孩為妾。
奄奄一息的父母含淚應允,不料,在洞房花燭夜,白牧身強體壯,小女孩弱不經風,經不起服食過多春~葯后的白牧長時間的摧殘,香消艷殞。父母聞知女兒噩耗,悔恨莫及,病情加重,雙雙命赴黃泉。
這小女孩就是魏無味的表妹。
魏無味早年離開表妹,遊歷京城,廣交天下詩友,以期科舉成名,幾次落榜后他傷心欲絕地回到家鄉,聞知表妹一家的不幸,一恨自己熱衷功名,疏於照顧表妹,二恨白牧仰仗權勢,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買娶民女,貪圖風~流快活,害死一家三口。
他恨白牧恨得愛上了劍。
《梅花劍譜》記載了九九八十一招,他在三年內練成了前八十招,遺憾的是他總是悟不透第八十一招雪肥梅瘦。
絕招未成,仇恨逼迫他倉促出擊。
三年後的一天夜裡,風雪載途,他踏雪潛入刺史府,白牧正坐在他的詩案前寫完了一首詩的最後兩句:十年沉醉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他沉吟未畢,只見白森森一劍刺來。
白牧本能地抓起詩案上的一柄玉如意一擋,立即縮身到案底,同時高呼:「抓刺客,抓刺客。」
其時,兩名侍衛張哼和李哈正在烤火,聞聲以閃電之速破窗躍到白牧身邊,正看見魏無味掀翻了詩案,劍指白牧。
張哼伸出虎頭刀一格,快過了梅花劍飛刺的速度。
李哈順勢用狼牙鉤一鉤。
魏無味撲地,梅花劍脫手而飛。
白牧站了起來,臉色由白轉紅。
魏無味撲地后就地一滾,避開哼哈二將的刀鉤,拾起劍,翻身立起,一招紅梅傲雪,一招銷魂香遠,相繼施展而出,撤下一片劍網。
張哼舉刀砍入劍網,叮叮噹噹,刀劍激起簇簇火星。
李哈縱身飛上屋頂,稍瞬俯衝而下,狼牙鉤如餓狼下山,光芒暴烈。
魏無味上迎李哈,下擋張哼,有些力不可支。
張哼哼了哼,砍出最兇狠的一刀,力道如山,魏無味被刀風震飛,身體撞擊牆壁,血肉模糊。
而李哈尤其擅長配合,在魏無味身子被撞飛的剎那,揮鉤一扯,鉤掉了魏無味手中的梅花劍。
張、李二人大笑:「你連劍都握不穩,也想行刺?」
白牧早已恢復了常態,他拾起魏無味失落的劍,走到他身邊,怒視著他。
魏無味長嘆一聲:「可惜我沒練成梅花劍的最後一招,不然,定叫你這衣冠禽獸碎屍萬段,方為我表妹報仇雪恨。」
「你表妹是誰?」白牧不解。
「就是你三年前買下的十二歲的小女孩,死在你的洞房裡。」魏無味咬牙切齒。
白牧頓悟,臉色一變為興奮,餘興猶在,他看著魏無味:「我與你表妹男歡女愛,魚水情深,她樂極而登仙,正如詩云:少年紅~粉醉風~流,錦帳春~宵戀不休,詩興來潮共情柔,春心疑似入仙舟。」
「你這狗官,簡直無恥之極。」魏無味憤怒到了極點。
「小人犯上作亂,君子見義勇為。子曰:厭惡不仁,其為仁也。我今番代儒家聖人孔子行仁!」白牧說著,手起劍落,砍斷了魏無味的右腿。
張哼、李哈二人奉命將魏無味棄置到荒郊雪野。
那一夜,夜色與積雪皆白如縞素,那是白夜,天寒白屋貧,柴門離犬吠,狗聲如怒似哭。
第二天清晨,魏無味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山麓一荒廢的茅棚里,一隻身高體壯的白猿繞著他轉,白猿的雙眼發紅,似乎哭過,而魏無味卻真實地哭了,禽獸有知,深懷憐憫,將他從雪野救回到暖處。
天晴雪消,魏無味用從前出售字畫積累的銀兩將茅棚修葺一番,從此視白猿如子,與它相依為命,他發誓練成最後一招雪肥梅瘦。
那隻白猿的靈性頗高,每逢主人拖著殘軀練劍,它就在一旁觀摩,有時,拾起樹枝,以此為劍,一步一趨地模仿。
魏無味多次撫~摸著它的頭:「猿兒啊,你雖為禽獸,卻通人性,與我情同父子,許多人卻禽獸不如。」
白猿久聽人言,似懂非懂,主人練劍勤奮,它也不懈怠,總似在揣摩劍招,它出生在大山森林裡,天生就擅長閃展騰挪,似乎是練武的奇才。
寫詩難,練劍難,練劍如寫詩,真正的詩人寫出千古絕唱,往往「一句十年得,一吟雙淚流。」而真正的劍客練成千古絕招,往往「一招十年得,一揮雙淚流。」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然而在這十年裡,魏無味的劍術卻毫無精進,武功境界擱淺在十年以前。
又是冬日,彤雲密布,朔風凜凜,怒雪霏霏,惡龍在凍雲深處彷彿被斫傷,散下無數殘鱗敗甲。
魏無味帶著白猿去表妹墳前祭拜,香丘埋艷骨,血淚葬紅顏,表妹已含冤十載有三,這十三年分成兩段,前一段三年他練成梅花劍八十招,后一段十年,他專心參悟最後一招,一無所得,這使他氣惱得簡直想要砍斷自己的另一條腿。
祭拜完畢,他穿過城郊的一片梅林,又想起自己竟然耗時十年也未悟出最後一招,氣得大叫一聲,暈倒在一株梅樹下。
數十株梅樹似靜猶動,應和著風雪的節奏而震顫,冰雪覆蓋了梅樹的褐枝綠葉,但掩不住梅花朵朵,梅花噴火吐霞,四周的空氣飄閃著熾烈的紅艷,白雪彷彿燃起白火。
那隻白猿繞著主人又叫又跳。
良久,魏無味被白猿吵醒了,抬頭望見郊野之西,一人官冕遮頭,狐裘蔽體,騎著一驢,后隨二人,三人過了一道小橋,朝梅林漸行漸近,魏無味這才看清了,騎驢的人是白牧,後面的隨從是哼哈二將,張哼抱虎頭刀,李哈持狼牙鉤。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白牧望著一樹樹梅花,吟詠著前朝詩人的詠梅詩。
魏無味聽慣了白牧口吐子曰詩云,愈覺噁心。詩,是偽君子附庸風雅的面具。他想嘔吐。
白牧興奮異常:「我愛梅成癖,詠成一首梅花詩,單剩最後一句未能定稿,我參悟十年而不得,今日見梅花而頓悟,幸哉,幸哉。」
張李二人異口同聲:「願聞刺史大人雅韻。」
白牧高詠:「一夜北風寒,萬里彤雲厚,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斗,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
「刺史大人,在下雖是一介武夫,但亦聞兩句雅言:雪是梅精神,雲是鶴家鄉。寒梅斗雪,雪愈肥厚,梅愈壯艷,故梅瘦二字,實令人費解。」張哼質疑。
李哈也隨聲附和:「雪肥梅更肥。」
白牧朗聲大笑:「爾等愚鈍,如何知之?梅花者,詩人之喻也,詩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為民消得人憔悴,故瘦也。」
「刺史大人高明。」張李二人奉承不迭。
魏無味聞言恍然大悟,想起《梅花劍譜》的最後一招雪肥梅瘦,其中梅瘦二字暗示劍客必須心憂天下,憂勝於怒,憂兵必勝,怒軍必敗。
但這與劍術有什麼關係呢?
他很快想到,劍術與人體器官相關,在人體器官中,心主神志,在志為喜,肺主呼吸,調通水道,朝百脈,主治節,在志為憂,而肝主血液,在志為怒。
十年來,他一直怒氣填膺,劍氣主要集中在肝部,所以未練成最後一招。
如果他心憂天下,則可能將劍氣練入肺部,梅瘦二字,暗示他必須將劍氣與肺部的筋絡、血脈和穴道貫通起來。
白牧十年悟成的一句詩卻意外助成了魏無味十年未成的絕招。
魏無味立即把多年來積澱的功力全部集中到肺部,一運真氣,哄地一聲,只見十數株梅花連根拔起,沖向天空。
嗆!他拔劍出鞘,使出十年未成而現在突然大成的最後的絕招雪肥梅瘦!天地之間,旋即洶湧著一股劍氣流,兇猛而灼熱,他周身的積雪燃燒起來,漫起一團白霧。
白牧正驚詫間,魏無味的雪肥梅瘦的劍招比閃電還快,一劍破空,白晃晃地刺進了白牧的胸口。
然而,由於魏無味太憤怒了,他將積攢了十三年的仇恨全部化入最後一劍,乃至劍身洞穿白牧的身子露出了二尺三寸,一時之間拔也拔不出來。
張哼搶得了時機,衝到魏無味面前,砍出一刀。
魏無味和白牧一同倒下。
李哈哈哈大笑:「刺史大人貪歡嗜色一生,死有餘辜,最近他又金屋藏嬌,寵幸黑玫瑰和紅牡丹,張兄,我們何不去刺史府大撈一把,再劫取美人,遠走高飛,快活一生。」
突然,他的笑容凝固了,一張臉被劃開成兩半。
張哼將中刀而搖晃的李哈推倒,冷哼一聲:「貪財好色者必死。刺史府只該由我去獨撈一把,兩位美人只該由我獨享,哪裡輪到你?」
言未畢,他未曾料到,魏無味身邊的那隻白猿已拔出了主人未曾拔出的梅花劍,將劍身飛快地捅進了他的後背,正應和了他那句:貪財好色者必死。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