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篇:人似當時月似當時
這幾日間,完顏雍雖然政務繁忙,仍數次與卓南雁縱酒言歡,更抽空跟他下了幾盤圍棋。他知道卓南雁不願做官,便將諸般珍玩變著法子地賞賜給林霜月。卓南雁和林霜月都算是草莽中人,忽然間錦衣玉食,倒都有些不耐。
這一日卓南雁和林霜月在芮王府內下棋。林霜月忽道:「喂,你那皇兄將這一座大宅子賞賜給你了,你這便樂不思蜀了嗎?」卓南雁笑道:「皇兄這大宅子從賞賜得大有學問。只怕天下皆知,我卓南雁歸順了大金。這份厚禮,我可要不得,也要不不起。燕京雖好,終究非我所居,嘿嘿,在下大名卓南雁,這大雁子還是要北雁南飛的!」
林霜月美目流盼,笑道:「這多榮華富貴都留你不住?」卓南雁笑道:「記得當年你教我,大丈夫要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說起來,找個『富貴不能yin』最難做到!」林霜月笑道:「對啊,這才是你大丈夫的本色。」
卓南雁見她笑暈嬌美,絕世容光映得滿室都明艷起來,心中微動,忽地將她一把摟住,低笑道:「大丈夫的本色,你要不要見識一下…」
轉過天來,卓南雁又進宮辭行。完顏雍情知留他不住,索性再賜了細軟珍寶,又命應恆預備馬車,親送
卓南雁南下。想到終將與卓南雁分別,完顏雍心內忽生惆悵,攜著卓南雁的手,嘆道:「兄弟,旁人在我身前,無論如何奉承效忠,都是有所求,或求功名,或求富貴。只有你,一不求做官,二不求富貴,才是我無欲無求的真朋友。你這一走,我連個朋友都沒啦。」
卓南雁也是一聲嘆息,苦笑到:「當日大哥在江南時,意氣縱橫,何等的瀟洒自在,但眼下做了皇帝,倒曾了許多煩惱憂慮。」完顏雍手撫鬢邊白絲,笑道:「是啊,我大金百廢待興,萬機待理,京師的瘟疫、契丹的叛亂、逆亮的暴政…哪一樣不得費心勞神,其實做皇帝是天下最苦的差事。」
談笑之間,完顏雍親自送他走出大殿,忽道:「你還不知大宋已發兵來攻我大金了。李顯忠挺厲害,居然連掠我靈璧、宿州。」卓南雁的心「咯噔」一跳,想到張浚所說的「早則半年,遲則一年」的話,暗道:「張浚終於還是出兵了!如此倉促北伐,只怕凶多吉少…」
果聽完顏雍道:「若是張浚早在半年前起兵,那時大金民心未定、西北契丹人又在叛亂,我大金南北兩頭作戰,就會麻煩許多。眼下契丹叛亂已被平,這好大喜功的張浚偏在此時生事,真乃自不量力。」說著揚眉一笑,「嘿嘿,兄弟,咱們打個賭,你還不到江南,宋軍便會大敗虧輸,你信是不信?」卓南雁不便作答,只得一笑,拱手道:「只盼大哥記住承諾,不要多開戰端。」完顏雍道:「那是自然。你若回了宋朝做官,可告訴趙璦,最好不要妄動殺戮。」卓南雁笑道:「小弟這輩子自由自在,決沒有做官的命,但這句話定會傳到。胡銓大人曾說過家嚴,心懷蒼生,不計榮辱。這句話小弟一直謹記心中。」
應恆親自張羅二人南下事宜。這些日子大金皇帝連賜金銀珠寶,應恆遣人全部小心翼翼地放入廂車,又將王府內的貴重之物也盡數斂上,滿滿地裝了兩大馬車。林霜月看怎麼樣並不推辭,心下奇怪,低聲道:「雁哥哥,記得你個我說過秦檜帶著大批金銀僕婦南歸的故事,你這時也帶著兩大車財寶南下,豈不成了又一個秦檜?」卓南雁卻只笑了笑:「放心吧,我大雁子豈能跟那秦檜一般行徑。」
其時宋金雙方戰火再起,宋將李顯忠和邵宏淵分率兩路大軍渡過淮河,已取下了宿州,大金山東西路震動。應恆便安排取道河東南路,親自護送二人南下。這一日過了汝州,將近伏牛山,卓南雁忽命車馬改走偏僻小道,輾轉來到了幼年所居的風雷堡前。當年龍驤樓血洗風雷堡,將堡中精壯男子盡數殺戮,此時堡外一片蕭條,只有些殘存的婦女老人與附近的貧苦山民相依為命。卓南雁請應恆將滿車珠寶盡皆贈給當地貧民。
應恆大驚,道:「這全是聖上賜給公子的,怎好發給旁人?」卓南雁道:「既然已是我的寶貝了,自然全都由我做主。」自那些珠寶中信手挑出一直飛鸞走風七寶真珠釵,插在林霜月的髮髻上,笑道,「我也沒給你買過什麼珠翠飾物,大哥既然賜給了這麼多珍寶,咱便留這一個為念,你瞧如何?」
「好啊,全依你了!」林霜月嫣然笑道,「我才明白你攜寶南歸的心意。」她雖自大金皇宮內得了許多金玉美飾,但每次都是信手放回王府,從無佩戴過一件,這時如雲青絲上橫插啦七寶珍珠釵,更增嬌艷。應恆也是見識超俗之輩,聽他二人對答,已猜出了他們的心意,只得含笑點頭。
卓南雁又問了當地土人,知道當年大火之後,倖存之人便將死難義士的骸骨收斂,葬在堡東的後山,卓南雁遣那士人帶路,來到了易懷秋等人墓前跪倒弔唁,想到易伯伯的當日恩情,忍不住大哭數聲。
他站起身來,才對應恆道:「應兄,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此去已離著宋地不遠,我二人便獨自南下了。此地山民孤苦,情應兄費些時日,將這些財寶分發於民。這地下長眠的,都是在下的恩人,請應兄將這幾座墓也修葺一番。」應恆拱手道:「卓公子高義,在下佩服無已。公子所說,在下自會一一照辦。」卓南雁知他出身江湖,也是輕財重諾的狹義性情,看他一口應允,心下大慰。
隨即,卓南雁便和林霜月個騎了一匹駿馬,辭別應恆,飄然南下。路上不止一日,便道了桐柏山下,卓南雁便跟林霜月說起當日風雷堡遭難,跟余孤天兩個少年倉惶南逃,便是由此入宋。林霜月笑道:「這地方我也熟啊,當年爹爹帶著我來此打探你這卓二叔遺孤的消息,也在這桐柏山下轉悠了半月有餘呢。」卓南雁也哈哈大笑:「那時候是你尋我半月,後來便是我尋你半年,我是連本帶利都還你啦。」二人相對而笑,回思前塵,心底都是甜蜜無盡。
進入宋地的隨州,見黎民百姓都在打探大宋北伐的勝負。原來自李顯忠克服宿州的捷報傳來之後,大宋便無捷報傳來。林霜月道:「報喜不報憂,乃是大宋官場常例。雁哥哥,你瞧張浚這一輪北伐,有幾分勝算?」
「我自是盼著大宋旗開得勝,一路克服汴京。」卓南雁想到完顏雍跟自己分別時的成竹在胸之狀,不由搖了搖頭,黯然道,「只是料來卻難得緊。大宋皇帝趙璦和大金皇帝完顏雍,我都算是有些交情。論起機智,趙官家遠非完顏雍的對手…」當日他親眼見到完顏雍以一人之力,輕巧對抗巫魔和刀霸,單以口舌之利便將兩大宗師玩弄於股掌之上。相形之下,趙璦卻險些被一個龍夢禪困死,料來他決非抗手。
林霜月臉上憂色忽起,道:「雁哥哥,咱們回到大宋,若是虞允文他們來尋你,以國家大義相激,讓你去刺殺完顏雍,你…你可萬萬不能前去冒險!」她想到完顏雍如此厲害,說不定虞允文、張浚等人便會故技重施,有請卓南雁前去行刺。
「刺殺完顏雍?」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搖了搖頭,「不成。這等事,我做不出。」他說著仰頭一嘆,「再說,我便殺了完顏雍,大宋便能勢如破竹嗎?戰機瞬息萬變,皇帝只是其中一機。況且這次是大宋遠征,跟完顏亮死後南侵金兵便即潰敗不同,完顏雍若是身死,只會激起女真人奮起還擊的血性。」林霜月連連點頭。在她眼中,天下萬事都難比卓南雁的安危,聽得他如此說,實是如釋重負。
兩人輾轉到了健康,便聽得前方傳來敗績。原來宋軍前鋒的兩員大將李顯忠和邵宏淵不和,張浚又指揮無方,宋軍遭受符離之敗,數萬兵馬損失殆盡。這一場倉促的北伐,從貿然出兵到符離師潰,總計二十多日。
卓南雁不禁喟然長嘆:「難得當今萬歲有抗金雄心,但經此符離之潰,這點收拾舊河山的雄心,只怕也會煙消雲散。」
卓南雁離開江南北上之前,曾請莫愁在江南代為尋找逍遙島群豪的下落,並跟他約定仍在健康相見。此次南來,卓南雁不願在驚動別的江湖朋友,仍到健康來尋莫愁。聞知卓南雁尋得林霜月南歸,莫愁大是歡喜,拉上龍夢禪,特在健康最大的酒樓雙鳳樓擺了酒宴,給二人接風洗塵。
舒適爽凈的廳閣內,龍、林兒女雖是初會,但龍夢禪機靈風趣,林霜月溫婉隨和,幾句話見便言笑甚歡。卓南雁問起唐晚菊,莫愁嘻嘻笑道:「小桔子帶著他的焉丫頭要去銀川一游,不知何年年才能趕回。二位大喜之日,也不只他們能不能趕上。」
說笑了幾句,卓南雁便問起逍遙島群豪的下落,說道定要去完顏婷的墓前祭奠。他一提完顏婷,莫愁的眼眶便驀地紅了,放下酒杯,沉沉一嘆:「小月兒,從文島主哪裡論起,這位婷郡主還算是我莫愁的師妹,說來都不是外人呀。」林霜月想到完顏婷紅顏命薄,也不由嘆息到:「是啊,她和我都是苦命之人…」不知怎地,他淡淡的一句話,便惹得莫愁嚎啕大哭。林霜月生來心軟,見他哭得悲切,也是雙眸涌淚。卓南雁心中疑惑大起:「莫愁這小子今日怎地有些古怪?」斜眼看龍夢禪時,見她雖是櫻唇緊抿,竭力做出戚然之色,但眼裡卻陰陰噙著一抹笑意。
莫愁大哭幾聲,有大發悲嘆:「小月兒,我卓老弟為了你可是赴湯蹈火、肝腦塗地,當世武功盡廢,照舊為你獨闖龍潭虎穴,半點兒眉頭都不曾皺過。但我師妹為了我卓老弟,可也是赴湯蹈火,給他龍涎丹的解藥,撤回龍鬚、死拼格天七宿,前前後後地就了他七八回吧,自己也是肝腦塗地…」他肚子裡面墨水有限,翻來翻去也就是「赴湯蹈火」、「肝腦塗地」這兩個詞。龍夢禪緊咬櫻唇,才沒笑出聲來。
「小月兒,」莫愁兀自滿面傷慟,哽咽到,「我這位郡主師妹雖跟我卓老弟入了洞房,奈何業已香消玉損。大雁子心內念著她,那時大雁子重情重義,你可莫要太過挑剔我這師妹才是。」林霜月正色道:「眼下我早已看得開了,莫說婷兒業已仙去,便是活著,我對她也只有感激之心,絕無妒恨之情。」
「當真?」莫愁眨巴眨巴的小眼睛,道,「你這可不是那你莫大哥說笑吧?倘若婷兒復生,又來找大雁子,你當真不會負氣遠走?」林霜月明眸閃爍,伸出柔荑緊握住卓南雁的手掌,搖頭道:「自然不會。」
語音一落,忽聽得隔壁有人哈哈大笑,幾人紛紛叫道:「林姑娘可不要反悔。」「林聖女何等身份,自然一諾千金!」跟著腳步聲響,門外走入的竟是一哭婆婆為首的蒼龍五靈。
卓南雁眼芒一閃,蹙眉道:「龍鬚?」哭婆婆呵呵低笑:「婷郡主仁義,放出了龍肝秘方,咱們早已不做那龍鬚了,眼下咱們都心甘情願地為郡主做事。」
「為郡主做事,」卓南雁雙眸一亮,「婷兒不是業已…怎地會放出秘方?」哭婆婆並不答他,只道:「文島主說,卓少俠個林姑娘之情感天動地,天下皆知,自是海枯石爛永不變心。但卓少俠終究跟婷郡主入了洞房,有不少英雄為證,完顏婷乃是卓南雁之妻,這件事可也是天下皆知,萬難更改。」
卓南雁點一點頭,暗道:「文島主傳這話來,又有何意?」忽地心中移動,道:「婷兒到底如何了,莫非遇上了良醫…」
龍夢禪嬌笑道:「你們這群混賬,繞了這些圈子耍南雁和小月兒做甚!我便照實說了吧。你那婷郡主沒死。那日他脫困之後,他娘文島主早個他服了解藥。只是你這岳母心思最逗,知道你心裏面偏向林妹妹多些,便定下了這苦肉計,連自家女兒都瞞過了,讓婷兒假死一回,跟你成親。要的便是那個名分。眼下嘛,你那心肝寶貝婷郡主早已痊癒,正在逍遙島調養,對你日思夜想,盤你前去…」
卓南雁恍然大悟,忽然間明白了為何婚典之時文慧卿神色古怪,婚禮之後又及時偷走了完顏婷。只是這喜訊太過突如其來,反讓他有些如在雲里夢裡,愣了一愣,才道:「這…這可是真的?」
莫愁「嘿嘿」次熬到:「千真萬確!千真萬確!本盟主好歹也算文島主的記名弟子,承島主瞧得起,傳了一手逃命絕學龍驤步。沒奈何,這才跟你繞了這一趟大圈子,要的便是小月兒適才那句話。嘿嘿,文刀俎愛女心切,本盟主師命難違,,小月兒莫怪莫怪!」
卓南雁連連點頭,他與林霜月就別相逢,終於頓悟到一心所屬的仍是自幼青梅竹馬的小月兒,但婚典當日完顏婷在他臂彎含笑而逝,一直是他心底難散的陰霾,此時突聞佳人仍在世間,心內陰雲盡散,歡喜之餘,更是長出了一口氣。
林霜月忽地笑道:「雁哥哥,咱們從金國南下時可選錯了旱路,原來該走海路才是,那時直奔逍遙島,省得你來日又得出海一趟了。」卓南雁緩緩道:「霜月,你莫多心,我早就說過,咱們今生今世,決計不會分開。」
林霜月嬌靨上一派從容真摯,道:「誰說跟你分別啦,我事跟你一同前去。」他凝望著卓南雁,眼中儘是款款深情,柔聲道:「既然天意安排一個婷郡主給你,人家又是對你生死以之,思念你盼著你,咱們便不如同去迎她。」經得這幾番生死波折,她心底已是雲淡風輕,但覺兩情相悅,又何須情怨糾纏,只要與愛侶生死相偕,此生便已無求。
卓南雁胸中一盪,心底若喜若痴,暗道:「小月兒為了我,竟是什麼都不在乎了…」霎時心緒翻湧,猶豫難定,但心底陰陰覺得這倒真是兩全齊美的法子了。
莫愁口中嘖嘖連聲,對龍夢禪道:「你瞧瞧人家小月兒,這是何等的胸襟氣魄!」龍夢禪「嗤嗤」笑道:「你喲本事也去尋一位大宋公主來啊,那時我也跟你同去駙馬府玩玩。」哭婆婆等及幾個龍鬚如釋重負,齊聲大笑:「有林聖女這句話,咱們便放心啦!我們還要回逍遙島復命,不敢打擾各位雅興!」嬉笑聲中,轉身去了。
卓南雁正色道:「莫愁賢伉儷,我還有一事相求。我跟霜月,還要去醫谷辦一件大事。二位務必光臨。」龍夢禪見林霜月眼耀喜色,笑暈嬌羞,也格格笑道:「那是自然!林聖女也要明媒正娶才是。」
「自然要去,自然要去!」莫愁哈哈大笑,「二位這喜酒是定然要喝的!」卓南雁笑道:「還得請你出馬張羅,也不必太熱鬧了,但莫幫主、石鏡道長等許多老朋友還是要請的。」莫愁得意洋洋,笑道:「本盟主親自出馬,你想不熱鬧都不成。」
臨安城外黃龍山下的某處風水佳地,正是棋痴路吟風依著卓南雁所託,給沉丹顏新遷的墳冢。
金烏西墜,天地萬物都籠在一片混沌的夕光霞影中,沉丹顏的墓碑上還凝著一抹餘暉。卓南雁、林霜月和路吟風悵立墓前。
棋痴路吟風低聲道:「老歌我請人看了,沈姑娘這墓地是塊回鸞舞鳳的吉穴,遷墳的日子也是千挑萬選的。」卓南雁微微點頭,卻不言語,手撫墓碑,念起沈丹顏的音容笑貌,眼眶不由一陣潮濕。暖風撩動亂草雜木的風聲聽起來頗有些凄惻,恍惚中讓他覺得那似是沈丹顏寂寥的歌神。良久,卓南雁才嘆道:「多謝路兄…」他凝望著墓碑上的那抹淡黃的夕光,口中在默然念叨著什麼,沉了沉,才道,「丹顏姐姐,也可安心了。」
趁著蒼茫的暮色,三人轉回城內,隨意尋了間酒肆,小酌談心。
卓南雁問起大宋北伐兵敗之後的朝廷動向,路吟風嘆道:「魏國公張浚大人遭貶,湯思退那廝又出任右相啦,據說萬歲還要封姓湯的做榮國公,執掌軍政大權。」卓南雁知道湯思退平生最擅屈膝媚金,聽說此人在完顏亮南侵時已遭彈劾,一直在家賦閑,不想此時又被重用,驚道:「湯思退復相了?此人以來,必去議和,朝廷再想勵精圖治,中興大宋,可就難上加難了。」
林霜月奇道:「雁哥哥,聽說當日你極力反對張浚出兵北伐,怎地此時又反對和議?」卓南雁搖頭道:「張浚倉促北伐,出兵必敗,自然要反對。湯思退若來議和,必是卑躬屈膝,一味媚金賣國。我雖願看到天下太平,但若是割地稱臣,有獻貢賠錢,那可大是無味。」
「虧得雁哥哥沒有去朝廷當官,」林霜月拍手笑道,「不然你既得罪主戰的魏國公張大人,又得罪主和的榮國公湯大人,這滿朝文武都要視你小人奸臣,對你窮追猛打。」卓南雁一愣,便即哈哈大笑。笑著笑著,聲音轉為蕭瑟,他搖了搖頭,似嘆似笑道:「是啊,我雖心懷蒼生,只盼天下息兵安民,但心底卻又盼著大宋兵強國壯,進能收復故土,退能一洗頹勢。只是這一日,不知何時才得親見。」路吟風也是嘖嘖嘆息:「萬歲比之太上皇,可是骨氣剛硬了許多,只是卻有一遭,主意變得太快,一時雄心萬丈,一時又畏縮猶豫…呵呵,咱只是個棋待詔,這就算酒話吧。」
林霜月見卓南雁鬱鬱不樂,打趣笑道:「雁哥哥,我瞧你雄心未息啊,不如乾脆約個日子,跟路大哥文枰對陣,廝殺幾局吧。」路吟風聞聽,眉飛色舞,拍手叫好,又道:「是了,萬歲煩悶之時也曾跟我下棋解憂,還常常念叨起你老弟來。」卓南雁心內微動,嘆道:「煩勞路兄抽空給萬歲呆個話,卓南雁很是感激他,若是加過有難,南雁自會挺身而出。眼下金主完顏雍也不敢妄動殺戮,萬歲銳意恢復故土,自是英明之見,但若籌措不當,只會喪師勞民…」路吟風點頭應允。絮絮地說了多時,三人才出了酒肆。送走了棋痴,卓南雁和林霜月二人並肩在街上閑逛。夜色已深,街上的店鋪燈燭相照,熒煌輝映,這臨安的夜市正熱鬧。
茶樓酒肆、歌館作坊前人影攢動,臨街大笑紅杈子內擺滿了銷金帽子、各色紙扇、四時玩具等奇巧物件和皂兒糕、麝香糖、羊脂韭餅諸般小吃,引得無數閑漢遊民流連忘返。炊煙燈影間繚繞著讓人分辨不清的燈燭香、酒菜香、湯茶香和脂粉香氣,似許多無形無象的手,揉搓著人的心神,叫人陶然欲醉。滿街更有許多叫賣聲:
「撲賣啦,百色齊全物件器皿,客官們快來碰碰運氣…」
「熱騰騰的豬胰胡餅啊,『東京張三』的正宗分號…」
「十色花花唐,東京汴梁的古書十般糖呀,一色一味,口口新鮮啊…」
更有人扯著嗓子大叫:「算一卦時來運轉,指點迷津,包你買田,娶老婆…」
各種吆喝聲和遊人的笑鬧聲、樓館間陰陰的絲竹歌管聲雜糅相合,串成一股蓬勃的龐大音韻,似乎在告訴著二人:不管如何,百姓的日子都要照常地過下去。
林霜月左右顧盼,心底只覺一派輕鬆,忽地笑道:「雁哥哥,你瞧,其實坊間百姓的熱鬧不比江湖差啊。」卓南雁凝望穿梭的人流,若有所思,點頭笑道:「易絕邵先生常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平凡大自在中,自有真趣。這道理我才隱約嚼出些滋味來。」
「是啊,江湖是挺熱鬧,」林霜月美眸流波,笑道,「但尋常百姓的這般溫馨熱鬧,才更有勝機氣韻。」眼見卓南雁微笑著卻不言語,林霜月推了他一下,道:「有在琢磨什麼呢?」卓南雁臉上光彩流煥,低聲道:「我在想,咱們該回醫谷了…」林霜月美眸流盼,嫣然一下,嬌靨映著淡淡的燈輝,更增清麗出塵之妍。
兩人雙手交攜,覺著對方手上的溫暖,心內都是一派安寧淳和。仰頭看時,卻見深紫色的寥廓長空,只數點疏星,幾縷閑雲被夜風輕送,悠然游過天心,那輪清涼如洗的皓月才慢慢地從雲后探出頭來…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