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槐花餃子和唐清辰
Chapter13
槐花餃子和唐清辰
素手特意將那天赴宴的種種寫成一條長微博,僅那碗石榴子的描述就引發諸多網路粉絲大流口水,紛紛排隊在長微博下面要求素手能不能大方點兒,分享個現場圖片給大家看看。
素手混跡網路多年,又是知名的美食評論家,這些年曆練下來,熟諳各種吊胃口的技巧。二十分鐘后她又追發一條微博,說照片不好拍,因為這些菜都不在menu上,全憑小苑當天的食材供應和大廚當天的心情臨時決定。更重要的是,她壞心眼的加了一句,菜端上來幾口就空盤,誰有空拍照,誰肯定是沒吃到嘴巴里的那個缺心眼,她覺得自己不是缺心眼,所以壓根就沒打算拍照。
有人叫好,自然也有人唱衰。素手的文章和後續評論都發表在微博上,當天晚上,就有疑似那天同桌吃飯的人在底下發表評論:「琅玕脆這種菜,費時費力,華而不實。不過一道炸萵筍,被你們這群文青捧上了天!」
發評論的這人微博名叫「小打小鬧」,點進去一看,雖然是幾年前註冊的賬號,但此前基本兩三個月才轉發一條微博,或者雞湯或者廣告,從未發表過原創內容,一看就是從別人手裡購買的殭屍號。
這條微博一出,跟著帶節奏的人也不少。有和小打小鬧一樣的殭屍號划水,也有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跟著一塊起鬨。素手雖然在網路上擁有龐大的粉絲群體,但誰在業內都有樹敵,平時看不慣她過來微博底下嘲諷一波的人大有人在。但像這次這樣,一條普普通通的餐廳評論文章底下吵得沸反盈天的情況,素手本人也覺得不太尋常。
她給畢羅發微信說:咱們一桌吃飯的人裡頭,有人看四時春不太順眼,你自己當心。
同桌吃飯的那些人,有素手和陳老這樣的美食評論家,也有畢克芳和朱大年他們這些人多少年的老朋友,同行相輕並不那麼讓人意外。再加上這陣子畢克芳身體終於有了好轉,畢羅並不願意讓這些網路上的評論影響老人的情緒,因此也只是對素手道謝,並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唐律將整件事看的更嚴重一些。這些發評論的人裡面,肯定有那天同桌吃飯的人,不然許多細節的事情他不會點評的那麼清楚。但在背後攪動發酵這件事的人,真的只是某個看不慣四時春的專業人士嗎?
他覺得這裡面有沈潘兩家的手筆,卻並沒有和畢羅提起,只是讓手底下人雇傭更多的網路水軍去頂素手的那條置頂文章。
好的壞的,這個時候的海棠小苑都得接著。
畢竟對於一個品牌而言,一邊倒的誇讚很快就會讓大眾膩味,現在這個時代,能讓兩撥人吵翻天的話題才能長久吸引人們的注意。有人說好吃,也有人說不好吃,咋辦?麻利兒自己訂個位子,也去嘗嘗唄!
向來以中庸保守之道屹立平城的中式古典餐館四時春,借海棠小苑一役,高調重回大眾視野。
一周后,陳老爺子《海棠花舍》也在《調羹手》上全篇刊登出來。《調羹手》作為一本專業的美食雜誌,每個月的銷量雖然比不上那些時尚美妝雜誌,但擁有非常穩定的讀者群體,畢羅的海棠小苑瞬間在美食達人們的圈子裡掀起一股浪潮,一躍成為許多美食愛好者眼中最新鮮、最有趣兒、也最神秘的體驗式餐廳。
網路和雜誌的連番發酵,讓人們對海棠小苑趨之若鶩。不到一周,海棠小苑一周兩天、每天兩桌對外開放的宴席預約已經排到了三個月後。
可此前讓唐律發愁的那件難事兒,就如同大聖頭上的緊箍咒,一天緊似一天,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唐律接到畢羅電話時,正坐在唐氏大樓的頂層辦公室里,跟自家兄長軟磨硬泡。
彼時已是傍晚時分,暮春的晚霞有一種別於其他季節的清潤之美,絢爛飽滿的色彩鋪滿了半個天空。唐清辰剛跟在M國分店的總經理開完視頻會議,一抬眼正撞見唐律哀怨的臉色,忍俊不禁道:「你今天運氣不好,這個會議臨時加塞的。」他攤了攤手,又朝自家弟弟一揚下巴:「有什麼事這麼重要,還不能電話里說,非要當面跟我談。」
唐律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聽到這句話就將手裡的馬克杯往茶几一撂,用一副特別認真特別沉重的語氣問:「哥,你覺得我這人怎麼樣?」
唐清辰本來也是掃一眼自家弟弟,再看兩眼面前的筆記本電腦,他開完會議順手打開電子郵箱,發現有兩封最新的未讀郵件,正準備一邊聽人說話一邊把郵件瀏覽了……可一聽這孩子說話這語氣,他忍不住再次抬起頭——神色和語氣一般凝重,看樣子不是鬧著玩的。
唐清辰一時也來了談興,乾脆關掉郵箱頁面,摁下電話免提對那邊說了聲:「雙人份晚餐,一壺伯爵茶。」
接電話的林秘書說:「好的唐總。」謹慎起見,他遲疑片刻,多問了句:「律少爺還跟之前一樣嗎?餐后甜點還是老樣子?」
沙發那邊唐律擺了擺手:「你看著辦。」
電話那端林秘書一時愣住,還是唐清辰反應快,說了句:「Asusual。」隨後掛斷電話,坐到唐律對面的沙發。
剛剛他還有點不確定,但看自家弟弟現在這樣子,是真跟平時不太一樣。
這是……又禍害誰家孩子了?踢到鐵板了?還是終於認識到自己的不靠譜了……唐總陷入深深的思考中,看著唐律的眼神也不免有點深邃。
林秘書領著人送晚餐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情形。要說唐家的男人各個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各個性格都特別難搞,但這裡面模樣生的最好看的就屬唐律,性格最難搞最不好對付的,也是這位唐小少爺。要論城府深沉,唐律或許不是這幾兄弟裡面最厲害的,可或許正因為唐律沒有那麼深的心思,行事肆無忌憚,很有點平城人口中那種混不吝的勁頭兒。在社會上打混久了就知道,城府深的人可以提防,心思重的人可以遠離,唯獨唐律這樣肆意妄為的人最難相處,因為他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更令人防不勝防。
林秘書對自家老總是畢恭畢敬,對唐律則是有點「敬而遠之」的味道,走進來幫著把餐桌布置好,朝兩人微笑著說了句「晚餐愉快」,就快步離開了。
唐律摸了摸下巴:「我怎麼總覺著,你家這個林秘書,好像挺怕我的。」
唐清辰看了眼自家弟弟,鋪開餐巾說:「說不上怕,但應該不大待見你。」
要平時唐律聽到這話肯定要不服氣,結果今天一聽,更蔫兒了:「我就那麼不受人待見嘛?」
唐清辰面上不顯,嘴上卻開始試探:「這麼說還別人不待見你啊?」
唐律將一塊鮮嫩的肉眼牛排肢解地慘不忍睹,半晌才悶悶地「嗯」了一聲。
唐清辰抿了口伯爵茶,覷著唐律的臉色問:「是個女孩子?」
唐律皺了皺眉頭,回過神的時候他才發現牛排被糟蹋成了什麼德性,索性將手上刀叉一扔,端起手邊的紅酒,一口喝乾。
好在林秘書之前倒的紅酒並不多,唐律一口喝乾也沒有太大的量,但向來愛好美食美酒的弟弟會這般不顧形象的牛飲,也足夠讓唐清辰驚訝了。
他難得認真地回顧了一下近來手底下人彙報給他的消息,又將自家弟弟近段時間的主要活動在大腦里排查一遍,最後精準地得出結論:「是畢家小姐?」
唐律一撩眼皮兒,瞥了唐清辰一眼,又歪著頭垂著眼帘看向一旁的茶几:「我覺得她也不是討厭我,但我這段時間為她忙前忙后的跑腿,也沒見她多給我一個笑臉。」
唐清辰用詞很謹慎:「你說的『多給一個笑臉』,具體是指什麼?」
畢竟不是外人,而且這事其實困惑了他很長一段時間,又沒有更合適的人可以傾訴,因此唐律一開始說,才發現自己記住了那麼多細節,還有那麼多細節之中畢羅的每一個細微反應,眉間的輕輕一聳,亦或是嘴角的微微下撇,又或者,極少數那一兩次朝他投來感激的、眉眼晶亮的一瞥。
「就拿最近一次的事來說,」唐律在那敲了敲刀刃,得到唐清辰不喜的一瞪,他卻壓根沒留意看自家大哥是什麼表情,繼續在那數落畢羅:「四時春重新開業那天,我找圈子裡的小明星去給她捧場,後來聞風趕去的粉絲還有記者把餐館堵的里三層外三層,一直營業到夜裡十二點!結果她那天把我叫過去,竟然把小爺當公關,應酬一群嘰嘰喳喳問這問那的黃毛老外!事後也沒見她對我撒嬌說個軟話,就知道給我做夜宵,不過那天做的火焰蛤蜊還真挺香的……」
唐清辰聽到一半就意識到,以自家弟弟的話嘮程度,應該且得講一會兒,乾脆埋下頭繼續自己的晚餐,心裡卻為那位素昧謀面的畢小姐哀悼三秒鐘——被人這麼連個標點符號都不帶有的念叨,不知道要打多少個噴嚏。
等唐律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近來發生的種種講完,尤其著重強調自己的無私付出和畢羅對自己的態度,坐在對面的唐清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他已經用完了自己的晚餐。
唐律眨了眨眼,他怎麼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唐清辰喝了幾口氣泡水,在關鍵時刻堵住他的話頭先開了口:「我把你說的這些內容精簡一下,大致意思就是,你最近這一個多快兩個月,其他什麼事兒都沒幹,就給四時春還有那位畢小姐跑腿了?」
唐律一噎,很快反應過來,自家大哥歪樓了,並且更快地意識到,自家大哥歪的這個方向,對於自己接下來準備提的要求十分不利,他連忙澄清:「也不能這麼說。她那個海棠小苑一下子就開起來,最近特別火,就這她還主動給我分成,而且客觀講,海棠小苑這塊我確實沒出什麼力,都是去蹭吃蹭喝的。」
唐清辰看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複雜:「可照你的意思,你給她介紹小明星帶人氣,她給你能力範圍內可以的讓利,你們兩個互惠互利,兩不相欠,這不挺好?」
「那不一樣!」唐律讓自家大哥繞的有點暈,但還沒忘記自己抱怨的初衷:「我是那麼看重錢的人嗎?我要的就是錢嗎?咱家又不缺錢!我要的是尊重!是發自內心的感謝!還有——」
「發自內心的喜歡你。」
唐律念叨半天口渴,剛喝了一口水,結果一聽到這句話,想噴又接收到自家大哥威脅的眼神,考慮到這口水噴到唐清辰臉上的後果,他本能反應就是往回咽,結果自然就是——他險些被一口水嗆死。
「看來你也喜歡她了。」唐清辰語不驚人死不休,語氣一本正經,聽不出一點逗弄的成分。
唐律嗆完就結巴了:「誰,誰說小爺喜歡她了!那丫頭長的也就一般,身材也就那樣,氣質還成但脾氣太凶,連撒個嬌都不會!」
「而且她家世太一般,根本配不上我們家,還有個總在關鍵時刻跳出來拆你台的倔老頭兒,怎麼看都不是我弟弟的良配。」唐清辰順著他的話一口氣說完,然後乾脆利落地起身,給秘書撥電話:「讓人進來收拾一下。」
這回輪到唐律傻了。
林秘書走進來時看到的情形跟半小時前截然不同。自家老總看起來神清氣爽,唐小少爺卻一副被雷劈中的樣子,面前除了被切得稀碎的牛肉和空了半瓶的紅酒,其餘食物原封未動。
他忍不住抬頭又看了一眼自家老闆,突然覺得自己這麼長時間以來誤會唐小少爺了。脾氣大性子野有什麼用,關鍵時刻還是鬥不過自家老闆這種心黑手狠的終極大boss啊!
直到林秘書從外頭帶上門,唐律終於找到自己的舌頭:「不是,哥,我剛找你說的意思你也聽明白了,我和畢羅正合夥做生意呢,錢我可以自己解決,但展家那邊,需要你幫忙遞個話。不然那展鋒都不肯見我。」
唐清辰端著水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著遠處天邊的色澤,微微眯著眼說:「我剛說的你也聽到了。」
唐律見自家大哥的神色不似作偽,頓時有點要炸:「不是,哥,為什麼啊!」
唐清辰說:「平時你願意折騰什麼我不管,爸也不會管,但這回不一樣。」他側眸看向唐律:「你對畢羅摻雜太多個人情感,又要跟人家合夥做生意,事業感情混為一談,吃虧只是早晚的事。」
「畢羅脾氣是硬,我也有點兒嫌棄她這點,但她人品不會錯。」唐律臉色也有點差,其實他今天雖然有想跟大哥嘮嘮家常、抱怨一二的情緒在,但更重要的是想借用聊家常這種方式將自己這段時間的努力透露給唐清辰。都是自家兄弟,又是從小到大都很幫襯自己的大哥,唐律說這麼多,無非是想得到唐清辰的肯定和讚許,進而通過唐清辰的人脈拿到與展家平等對話的權利。
誰知道唐清辰一句話一個炸彈,將他炸的魂不附體,最後還說出這樣質疑畢羅人品的話來。
唐清辰點了點自己的額角:「你現在陷在自己的臆想里,頭腦不理智。」
唐律看出唐清辰的神色很堅定,也來了脾氣:「我想最後認真問大哥一次,展家那邊,真不能幫我說項?」
唐清辰答:「不能。」他看到唐律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又補充一句:「你也不用覺得是你自己說太多畢羅壞話,導致我對她印象不夠好才會做這樣的決定。大家都是同行,此前我也起過收購四時春的念頭,畢家這半年來也算處在風口浪尖,有關他們家的消息,我知道的一直很清楚。」
唐律抿住唇角,半晌才說:「我知道了。」
他這段時間裡的一舉一動,他和畢羅並肩作戰共同經歷的種種,四時春的每一次起落和為難,唐清辰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看得很清楚。可唐清辰是商人,最優秀的商人,不會感情用事,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所以他只是看著,只在等著。他旁觀此前四時春從雲端隕落,也在等待畢克芳和畢羅祖孫倆在最關鍵的時刻朝他伸手求援。一旦畢克芳鬆口,唐氏就能以最高的姿態、最低的價格從從容容將四時春收歸麾下。只是後來沒想到的是,他這個起初派去的說客,變成了要跟畢家人一塊做生意的合作者。
這對於畢克芳和畢羅來說,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但對唐清辰來說,卻是最壞的消息。
唐律此時才看清自家大哥全盤打算,也終於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落在唐清辰眼裡究竟是何種觀感。
其實最早他會三番兩次地去見畢克芳,確實是源自唐清辰的授意,但去的次數多了,有時趕上沒什麼事的時候,畢克芳那老頭兒還會讓后廚專門做幾道菜單上沒有的東西端給他嘗。他覺得這老頭兒有點意思,偶爾兩人交談幾句,對方說的話也有趣兒,漸漸就去的更頻繁了。起初是無意,漸漸成了有心,後來畢羅回國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真的用心。
唐清辰見他不言語,說:「我聽人說你前段時間東奔西跑拉投資,看來也是為了畢羅吧。還有你從子公司調過去那幾個人。錢和人都是你出,如今還要搭上咱們家的關係——」他停頓片刻,緩緩道:「一個海棠小苑算什麼,有腦子的人都看得出這就是個試水的玩意兒。畢家若真有合作的誠意,讓他們將四時春讓一半出來。」
唐律下意識就想說「不可能」,可對上唐清辰瞭然之中透著淡淡嘲諷的眼神,他陡然意識到自己的改變。
和畢羅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不僅漸漸品出了她身上的優點,更習慣站在她的角度去看待一些問題,可當他回到唐家,站在自己大哥面前,那句「不可能」將出口未出口時,他才真正意識到畢羅對自己的影響有多麼深刻。
唐清辰說他喜歡畢羅,也想讓畢羅喜歡上他,難道這就是喜歡嗎?
電話恰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劃開手機聽到畢羅聲音的時候,唐律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對方接連說了兩三次,才聽明白對方的意思。
不用抬眼也能感覺到大哥注視的目光,唐律用手捂住話筒,對唐清辰說:「有朋友約吃飯,我先走了。」
說完,好像生怕唐清辰再爆出什麼驚人之語似的,唐律一溜煙跑到電梯門口,對那邊畢羅說了句:「我這邊信號不大好,等我待會給你撥回去。」
畢羅冷不丁被掛了電話,有點懵地望著自己手機:「就吃個餃子,還搞這麼麻煩。」
唐律戴上藍牙耳機,一邊聽著手機等待接通的提示音,渾然未覺握著方向盤的手掌已經沁出細小的汗珠。
「喂?」畢羅清脆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彷彿她人就坐在身邊,正對著他的耳朵講話:「我剛才是不是打擾到你了?你要是有事就改天,沒關係的。」
「哪能啊!」唐律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路況上,不要再回想剛才大哥的那些話,用一貫的調侃語氣說:「真沒啥事兒,就是剛在電梯里,信號不好。」
畢羅將手機開了免提放在桌上,手上攪拌的動作不停:「那就過來吧,今天咱們在海棠小苑吃。」
唐律問:「除了你、我、畢先生,還有誰?」
他的心思神遊天外,其實不過是順口一問,卻沒想到那邊畢羅語氣輕鬆地回答:「外公去陳爺爺家吃飯了,時春也臨時有事,今天只有咱們倆。」說到這,她忍不住彎起唇角:「剛才你掛電話那麼匆忙,我還以為今天這頓晚飯要自己吃了。」
手機那端,唐律半晌沒吭聲。
畢羅拌了一會兒餡,還是沒聽到動靜,不禁「喂」了一聲:「唐律,你在聽嗎?」
「我在。」唐律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沉,但又透著一股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雀躍:「今晚除了槐花餃子,還有什麼。」
畢羅反問:「你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嗎?」
前些天他們倆和桑紫在四時春吃午飯時,聽唐律提起兒時常吃槐花餃子,當即勾起了畢羅的許多回憶。眼看臨近5月,平城的槐花也開了不少,畢羅特意讓郊區那邊的莊子採摘新鮮槐花送來,本想做一頓槐花餃子,再叫上大傢伙,一起吃頓懷舊飯,哪知道這麼不湊巧,先是畢克芳臨時收到陳老先生的邀約,接著朱時春也跑沒了影。好在這段時間四時春和海棠小苑生意不錯,畢羅並未被這小小的不湊巧影響心情,她用一下午的時間處理好了這些新鮮槐花,當做儲備存放在老宅的廚房裡。倘若畢克芳晚歸想吃夜宵,現包現煮一些槐花餃子也方便得很。
唐律自認吃過無數珍饈美味,平時跟家人或同好探討起來,也對不少奢華別緻的菜肴如數家珍,可唯獨這一次,被畢羅追問了句「你想吃什麼」,竟然大腦一片空白,半晌也沒能正經說出一道菜名。
畢羅正準備進行下一道工序,等了半天卻聽不到一聲應答,她忍不住嘆了口氣:「看來你那邊信號真的很不好。」
唐律回過神,聲音微啞:「我想吃肉。」
「什麼肉?」
剛剛那盤被他切得稀碎的牛扒突然浮現在腦海,唐律答:「牛肉吧。或者其他的都行。」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態度顯得敷衍,連忙又加了句:「你做的菜都好吃。」
畢羅忍不住輕笑應了聲:「我知道了。準備包餃子了,先掛了。」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康庄大道上,唐律卻覺得自己心跳一聲比一聲急,此時他才發現,手上不知何時浸出的汗早已沾濕了方向盤。他耳根一燙,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輪換著擦乾淨雙手,慌亂中不小心摁到了喇叭,那聲音平時聽著不覺有什麼,此刻卻愈發亂人心魂。唐律手上的動作一滯,車輪向左打了個滑,又被他連忙拉了回來,好好的車子開得七拐八扭,哪怕沒有熟人看到,也讓一向喜歡炫耀車技的唐小公子大感丟臉。
從唐氏大樓驅車抵達海棠小苑,總共用了半個鐘頭。車子停妥,唐律正要下車,又想起什麼,萬分糾結地拉下鏡子,朝裡面望了一眼。許多人都說過他長得好看,他自己平時倒沒那麼臭美,可此時此刻的舉動,除了臭美……好像也沒有更好的理由能夠解釋了。
唐律萬分糾結動作遲滯地下了車,哪知道一進院門就聞到一股清甜柔軟的花香。
唐律抽了抽鼻子,眼眶忍不住有點濕。上一次聞到這個味道,還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唐家主營餐飲業,唐清辰又接管了唐氏旗下全部酒店,分店早在七八年前就開到了海外,家裡面,唐父喜歡享受,唐清辰愛挑剔,唐律對吃食尤其講究,可無論唐父還是唐清辰這個大哥,這些年來帶他吃遍天下珍饈,卻從沒讓他再吃過一頓槐花餃子。
畢羅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房門口,有點嗔怪地朝他喊了句:「傻站著幹什麼,餃子都出鍋了。快來幫忙。」
直到坐在桌邊,捧著碗干吃完一盤餃子,唐律才徹底回過神。
畢羅也發覺他情緒不大對頭,但她沒有出聲打擾,槐花餃子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有著不同尋常的回憶和意義,唐律不想出聲說話,她也有屬於自己的記憶要慢慢回味。這樣的兩個人,一起坐在桌邊吃餃子,哪怕一句話不說,本身也是一種任何人都難以插足的默契了。
桌上還擺著兩葷兩素,紅燒鹿筋和酸湯肥牛都是滋味濃鮮的菜,另外兩道素菜都是清淡的小冷盤,搭配著吃最舒服不過,然而最後徹底征服唐律的還是一碗飄著槐花碎的餃子湯。
老話都說「原湯化原食」,但現如今物質生活如此豐饒的年代,沒有幾個年輕人會記得吃完餃子再來碗餃子湯,唐律眼眶有點泛紅,可看到畢羅端著餃子湯遞過來,又有點想笑,最後終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畢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怎麼了?」她低頭看看自己,穿著打扮沒有不妥,也沒蹭上髒東西,有什麼好笑的?
唐律喝了口餃子湯,說:「你這樣真接地氣。」頓了頓,他說:「有點像我媽。」
本來是有點傷感的一句話,畢羅聽了卻完全是另外一層領悟。畢竟她也是個連正經戀愛都沒談過的年輕女孩,突然被人說像誰家媽媽,誰也高興不起來。她咬牙,旋即又笑開,拍了拍唐律肩膀道:「好好吃飯別搗亂,乖兒子。」
唐律跟自家大哥吃飯時強忍著沒噴,這回喝餃子湯沒忍住,一口噴了出去。
畢羅得意洋洋一笑,站起身:「我去收拾廚房,你吃完在隔壁房間等我,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找自家大哥幫忙這件事,像唐律這麼好面子的公子哥,自然不可能告訴自己挺看重的姑娘。
對,看重,唐律捏著一杯畢羅端給他飯後消食的櫻桃酒,邊喝邊忖度,這個詞比大哥說的什麼喜歡靠譜多了。什麼叫喜歡?他喜歡美食美酒,也喜歡美人美景,看到膚白勝雪明眸皓齒的女孩兒他能看的目不轉睛,時間場合都合適,也不妨跟看中的女孩子說兩句俏皮話,約個會調個情。可這叫喜歡嗎?他懂得欣賞美人的曼妙之處,卻不想跟其中任何一個牽扯太深;他可以給女孩子花錢,可不會主動提出要跟女孩子做生意分賬;他可以做到許多人口中的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卻完全不在意那些人背後會怎麼說他怎麼想他這個人。
反過來,他在意畢羅對他的想法,看重畢羅的天賦和才華,因為她確實帶給他太多驚喜,更重要的是,難得找到這麼一個人品端正還能一起做事情的人。
唐律忍不住想,哪怕畢羅是男人,兩個人一起經歷這麼多事,他也會願意為她張羅人手籌措資金。他頭腦很清楚地知道,儘管他和唐清辰吐槽的那些話都是事實,畢羅容貌家世確實比不上許多人,可這些剛巧都不是他不在意的點。這麼些年過來,容貌家世出眾的名媛貴女他見多了,又有幾個能吸引他有興趣繼續交往下去呢?
飽餐一頓,又得了片刻獨處的空閑,唐律覺得自己終於將這件事捋清楚了,卻忽略了一個事實:看重和在意,本身就比「喜歡」這種情緒難得多了。
畢羅端著一筐散落的花瓣走進來,唐律湊近瞥了一眼:「這是什麼?」
「梔子花。」畢羅答:「今天送槐花來的師傅聽說我想吃槐花餃子,剛好養的梔子花也很新鮮,就摘了一些帶給我。」
唐律還在想著心事,也沒太往心裡去:「這東西能做什麼用?熏香?」
畢羅睨了他一眼:「能吃。」
唐律「哦」了一聲:「那做得了給我嘗嘗鮮。」
「你這是——」畢羅冷不防湊得特別近,倒把唐律嚇了一跳,猛地往後一仰,險些跌了個倒栽蔥。
畢羅似笑非笑地接完後半句:「你這是有心事啊。」
唐律耳根發燙,見她笑嘻嘻的壓根沒當一回事,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沒心沒肺的。」
畢羅訝然,她先故意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上捧著的花瓣,又瞧了瞧唐律喝了一多半的櫻桃酒:「我可從早上起來就沒閑著,怎麼到了唐少這裡,我就成了沒心沒肺的人了。」
唐律以手撐額:「我的大小姐,你還不知道咱們現在應該愁什麼嗎?」
畢羅將最近提上日程的兩件大事在心裡轉了轉,問:「上周問你,你說投資已經就位,房子也找得差不多了,是房子那邊出了問題?」今天老周還給她打電話,這人特別會說話,扯著畢羅東聊西聊,說話還很真誠,但其實畢羅一接電話就知道他是為什麼事來的。她本打算吃完飯就跟唐律好好聊聊幾個人合夥開新餐館的事,可看唐律現在這個反應,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不好解決?
唐律一擺手:「那件事妥了。」他一看畢羅的神情就知道她想錯了方向:「昨天老周還給我發了條微信。我知道了,他也找你了?」
「今天給我打了個電話,可能確實等消息等的著急。」畢羅一笑:「不過他著急,不正好證明他和桑紫其實很看重這次的合作嗎?我覺得也是好事。」
兩個人剛吃完飯,畢羅一張小臉粉嘟嘟的,偏巧瑩白的手指尖拈了一朵梔子花,舉在襟前,又用那麼滿懷著憧憬的神情淺淺一笑,唐律不禁一時看呆了。
他以前怎麼不知道,梔子花有這麼好看?
畢羅垂下頭處理手上的花朵,一邊不忘跟唐律繼續交流:「你覺得呢?」
唐律清了清喉嚨:「嗯……目前來看,這兩個人還算靠譜。」他對老周這個人早有打算,對方最近大概也想明白了,幾乎不用唐律主動示意什麼,這不,已經態度殷勤地向畢羅靠攏了。
畢羅不由得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今天說話吞吞吐吐的,到底遇上什麼難事了?」
唐清辰說的其他話,他可以自己一一消化,唯獨他求的那件事,看樣子怎麼都瞞不過畢羅了。唐律沉默片刻,還是決定和盤托出:「海棠小苑做起來了,你之前不是說,想把這座院子擴一擴,小苑的經營範圍也可以隨之做大,顧客的體驗也會更有意思一些?」
唐律覺得當著畢羅的面要承認自己沒能耐把這件事完美解決,真是很丟臉的一件事,因此越說越慢:「我找人打聽過了,這條街,除了四時春這座三層小樓,這個院子,還有你們家的老宅,剩下一多半房產都是展家的。我跟展家現在當家的那位不太熟,就想找我大哥幫忙說個情……」
畢羅一聽就明白了。再看唐律一直別過半邊臉,雖強撐著沒有流露太多情緒,但光聽他說話的語氣就能聽出來,這人是覺得沒說動家裡人,丟面子呢。
要是放在以前,兩個人剛相識卻不大熟悉那會兒,畢羅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擠兌唐律的機會。可此時看著這人的側臉,再想想這段時間以來他為了四時春跑前跑后,那些開玩笑的擠兌的話怎麼也講不出口。
畢羅端起桌上的清水抿了一口,說:「本來這件事也不好麻煩你家裡人。」唐清辰的那些想法,畢克芳早就給她滲透過,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不想接人家遞過來的橄欖枝,自然也不能指望別人一直拉拔提攜。好在唐律為了新餐館拉到的投資繞過了唐家的資源,是他自己這些年的積累,這裡面固然有唐律自己好強的原因,同時也讓畢羅心裡輕鬆不少。她攢起眉琢磨一會兒:「展家我也聽說過,既然他是生意人,我們不妨自己去試試呢?」
唐律一聽她說的這句話就樂了:「生意人怎麼就好說話了?你之前最討厭的不就是我們這些生意人嗎?」
畢羅瞥他一眼,到底沒講出「你和他們不一樣」那句話來,這傢伙得瑟慣了,別看這會兒蔫頭耷拉腦袋的,給他個甜棗用不了半分鐘就又能活蹦亂跳的。她擺弄著小籮筐里的花瓣,慢慢說:「四時春左右那兩套院子,從我去上大學前,就一直空著,怎麼也有五六年了。既然他是生意人,沒有寧可空著院子也不賺錢的道理。」
唐律還是犯愁:「那展鋒可是個大忙人,沒認識的人事先幫忙打聲招呼,哪見的著啊!」
畢羅一偏頭:「你之前不是說,跟他在一個宴會上見過?」
「見是見過,可那都不是正事兒……」唐律突然一頓,接著眉眼一樂:「我有辦法了!怎麼把他給忘了!」
「誰?」
「喬小橋。」
畢羅對這名字並不陌生:「她可是影后啊!」
唐律擰著眉尋思片刻,說:「我得出去一趟。」他站起身交待畢羅:「找到幫咱們遞話的人,你做做準備,這幾天應該至少能見著展鋒一面。」
人一溜煙跑沒了影,畢羅轉過身才發現,之前專門給他準備好的東西忘記帶了。想想這人之前那股急切勁兒,畢羅放棄了打電話把人叫回來的想法。
等下回吧,她想。只是一點吃的東西,也能保鮮,下回來了再給也一樣。
可那時的畢羅不知道的是,有時候一件東西沒來得及送出手,可能很久很久,都沒有再送出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