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改嫁本是平常事
第十章
改嫁本是平常事
那場秋雨來襲之後,天氣就轉冷了。而且雨一下就下了好幾天,纏綿悱惻的細雨讓整個嘉尚的人都情緒低落,其中當然也包括金多多。
眼看是十月十五下元節,在純福樓幹得風生水起、成為了純福樓一道活廣告的金多多,也和大廚們研討出了一道答謝五穀神的「豐年農家菜」,用紅豆綠豆黃豆蠶豆豌豆各做兩個空心小窩窩頭,圍著中間的醬爆素雞豇豆角,顏色好看,吃的時候把素雞豇豆填到窩窩頭內,味道也相當不錯,食客們讚不絕口。
老闆眉開眼笑,給金多多包了個節日紅包,放她半天假。
王發財早就準備了香燭,站在樓外等她,示意她和自己一起去道觀參拜,順便去看道場。
上元節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俗習吃元宵觀花燈。
中元節是七月十五,也就是盂蘭盆鬼節,家家祭祀,戶戶燒紙。
下元節是十月十五,各地道觀要做道場為天下百姓解厄,家家戶戶要在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在正廳點一對提燈,做糍粑和素餡包子,和魚肉水果一起供在燈下,敬奉巡邏天官。沒有正廳的小戶人家,就把貢品供奉在大門外,或者擺在窗台上。
金多多現在極具職業風範,經過每家每戶的窗檯,看見東西都要點評一下:「這個顏色搭配得不錯哦,用金桔和葡萄繞著糍粑,金紫色交映,真是大氣又好看!」
「哎呀,這家主婦肯定是高手,你看到沒,包子皮這麼薄,透出裡面的綠色,標準的翡翠包啊!」
「呃……這個魚和白菜一起煮魚湯,真是有點不知所謂了,這個味道真的能融匯在一起嗎?」
王發財看著她笑:「對了,那個窩窩頭不錯哦,不過之前我們一起研討的時候,不是用的肉末豆角嗎?怎麼改成素雞了?」
「因為很多人會在今天吃素啊,所以換了,你覺得現在口味怎麼樣?」
「嗯,還不錯,各有千秋。」
「是吧!」她得意地笑。
今日的道場很盛大,神幡寶幢間香煙裊裊,香花貢果前信徒膜拜。小道士們在人群前分發靈符,解厄、除災、治病、救難等無數符咒,各有不同。
等看到金多多時,小道士們神秘地相互望了望,一個抽出一張畫著不知所云的黃色符紙,說:「這個最適合你了。」
旁邊他師兄敲了一下他的頭,然後拿出另一張,說:「我看還是這個合適。」
金多多莫名其妙,接過來看了看,指指小師弟那一張,問:「那張是幹嗎的?」
「這是乞求親人歸來的,尤其是妻子念遠在外地的丈夫,很靈驗的哦。」小師弟委屈地望望大師兄。
「……」金多多滿臉黑線,沒想到自己的事迹在道觀中都已經人盡皆知了,她又捏著自己手中那張,問,「那麼這張是幹嗎的?」
「這張嘛,是拋卻往日煩憂,再得美好姻緣的符。」大師兄一臉嚴肅地指指她旁邊的王發財,「這不是很合適嗎?」
金多多無語了,抬頭看看身邊的王發財,王發財也正低頭看著她,目光交匯時,他朝她微微一笑。
旁邊的小師弟若有所思地點頭:「嗯,還是大師兄通情達理。」
金多多捏著那兩張符咒,一張是乞求李富貴歸來的,一張是期望得到王發財的,怔怔地看了半晌,沒說話。
大師兄和小師弟對望一樣,問:「那麼,你要哪一張呢?」
王發財在旁邊注視著她,眼神期盼。
周圍聽到問話的幾個七姑八婆也趕緊扭過頭,關注著她。
在眾人矚目中,她捏著那兩張符咒,看看左手那一張,又看看右手那一張,雙手微微發抖,似乎真的很難下定決心,內心矛盾掙扎。
過了許久許久,她終於抬起頭,把那兩張符往他們面前一遞:「給我換張保佑我發大財的吧!」
「……」
眾人除了無語,還能幹嗎。
過了前院,後山是本地著名的景點,溪邊巨石林立,沿岸丹楓綠竹,亭台樓閣點綴其間,景緻如畫。
金多多跟著一群女孩子去胭脂池點硃砂。硃砂辟邪,所以女孩子們都在眉心點上一點,也有畫一朵梅花的,襯得面頰更為嬌艷。
金多多點了眉間硃砂,轉身順著曲廊往回走。
溪水中隱隱映出沿岸的人影,朱紅的楓樹和青碧的竹影交相輝映,在清溪水中波動,美麗異常。
她一邊看著風景,一邊去尋找王發財。
曲廊的盡頭是一塊光潔雪白的大石頭,上面是揚州知府於大人題的大字,「柳暗花明」。
她一邊唾棄著那四個爛字,一邊在心裡想,要不是因為於至善,自己也不會嫁給李富貴;要是不嫁給李富貴,也不會在李富貴消失之後成為嘉尚的笑柄,現在真是全鎮人民都在關注她的人生,連宗教界人士都積极參与了,人生真是太可悲了……
而她現在所有的一切可悲,都是來自於那個可惡的李富貴。
那個渾蛋……
到底在逃婚途中遇上那個渾蛋,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她正在想著,石頭的後面,忽然傳來聲音:「發財公子,你可要好好照顧好金姑娘啊!」
她嘴角抽搐,聽聲音似乎是家旁邊的那一群大嬸們,趕緊貼在石頭上,怕被她們看見了。
王發財似乎有點不自然,訕笑著說:「是,這個我一定……」
「而且,我們很看好你的!」菜場的劉嬸說話脆生生的,和她賣的蘿蔔一樣,「李富貴那個王八蛋,娶了人家好好一個漂亮姑娘,又聰明又能幹,結果卻拋下人家跑了!」
「就是,作孽啊,成親才十幾天,還沒來得及上報戶籍,就被老公拋棄了!」
「不過這樣也好,沒報戶籍嘛,所以金姑娘雖然已經被我們喊了幾天李嫂子,但是其實在朝廷律令中,她還是未嫁的好姑娘呢!」一直企圖把女兒嫁給王發財的張嬸,在看見他整天和金多多混在一起之後,似乎也死心了,不知為什麼,還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
金多多的心跳得怦怦響,聽到王發財遲疑的聲音:「雖然如此,但是金姑娘對我,似乎……」
「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對待她,她一定會感受到你對她的好的,女人都這樣的,我們是過來人,都知道!」
「而且,金姑娘可以算是我們嘉尚有史以來最可憐的女人家了,成親十幾天就被丈夫拋棄不說,她還要頂著這麼大的壓力,繼續過自己的生活,把對丈夫的埋怨和思念都埋在心裡,依然努力賺錢養家,等著丈夫回家,真是好姑娘啊……」
對門的李奶奶聲音蒼老:「是啊,這孩子不容易,大家都同情她,心疼她啊。」
「可我們平時也不敢跟她說什麼,怕觸動了她心事,但她現在可真沒以前那種樂哈哈的開朗勁兒了,連我兒子都不敢帶著那群小流氓上她那邊烤番薯了,也很憂愁呢。」這位當然是阿銀的老媽了。
「好好一個姑娘家,這麼消沉下去,也不是辦法啊,真叫人心疼……」
「所以發財公子,你要好好對金姑娘啊……」
金多多默默地轉身,離開了迴廊,一個人沿著溪水往相反的方向走。
飄落的丹楓紅葉在她的耳畔擦過。
她覺得臉上痒痒的,抬手一摸,濕濕的淚痕。
她站在遠離人群的丹楓翠竹之間,獃獃地望著頭頂,努力抑制自己要落下來的眼淚。
李富貴,你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對不起我。
所有人都在同情我,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好。
你這個渾蛋,你再不回來,我真的,要跟著王發財走了。
她在心裡恨恨的這樣想。
「給你十天時間,你再不出現的話……」
可是,萬一他現在已經在回來的路上呢?
「那麼……給你一個月時間吧,再怎麼說,都夠你趕回來了。」
可是,萬一,他在路上出事耽擱了呢?
「好吧……我等你到明年吧,反正現在天氣冷了,又一直陰雨連綿,我回家的路也不好走……」
可是,萬一,明年他還是不回來呢?
從來無憂無慮的她,忽然在此時,平生第一次感到絕望。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茫然地呆了好久好久。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她旁邊蹲下,伸手幫她擦去眼淚,輕聲叫她:「多多,你怎麼啦?」
金多多不用抬頭也知道是王發財,她沒有看他,依然埋頭蹲在地上沉默。
王發財嘆了一口氣,抬手揉揉她的頭髮,問:「怎麼啦,忽然不開心了?」
她點點頭,咬住下唇。
王發財在她身邊沉默想了很久,然後輕聲說:「多多,有時候,我覺得真難過……因為,其實我是個驕傲又自大的人,我以前總以為,只要我想讓某人開心,那個她一定會很開心很開心,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現在我忽然發現,其實我錯了。」
金多多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聽著他黯然的聲音,默然無語。
「我呢,以前老是在心裡,強迫症一樣地把自己和李富貴翻來覆去比較,我總是覺得不甘心,為什麼,你會嫁給李富貴而不是嫁給我;為什麼,你會喜歡他而不喜歡我……到底我是哪裡不好,以至於,你覺得我不是能給你幸福的人。」
金多多搖搖頭,輕聲說:「沒有……」
只是因為,當時李富貴離她比較近,而且還脫光衣服了。
王發財默然抬起手,揉揉她的鬢髮,然後低低地說:「不過,後來我想開了,不管你認為我比得上李富貴也好,比不上李富貴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能讓你開開心心就好了……因為,只有看著你幸福快樂,我也才能開心起來。」
聽到他這麼溫柔包容的話,金多多的手,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她終於慢慢地抬起頭,望著面前人。
王發財微笑著凝視她,濃長睫毛下的那一雙眼睛,比秋日的湖水還要溫柔,還要清澈。
他輕聲說:「所以,趕緊忘掉李富貴,從低沉中走出來吧,難道你沒發現,在你不開心的這段時間裡,我也……一直都不開心?」
金多多再也忍耐不住,含著眼中的熱淚,顫聲叫他:「王發財……」
看著她微顫的睫毛上瑩然欲滴的淚珠,他伸出手,輕輕將她擁入懷中。
頭頂傳來輕輕的簌簌聲,王發財的眼角,往右上角迅即一瞥,看見了高大楓樹杈上穿著青衣的身影。
那個風塵僕僕自千里之外趕回來的人,在看見他們擁抱在一起之後,就縮在了楓樹頂上,企圖藉助那層層疊疊的紅葉,來隱藏自己的行跡。
王發財的唇角微微一彎,但隨即就收斂了,那淡得看不見的笑容,彷彿從未在他的面容上出現過,他依然是溫柔平和而專註的神情,輕輕抱著她,低聲說:「多多,你難道不恨李富貴嗎?」
「恨……」她嗚咽著說,「這個人……我真討厭這個人。」
「所以……別再等他了,你們住的那個房子就給他吧,你根本不需要為了那一半的房子而等著他回來。」
「……」金多多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提起自己是為了房子而等他回來,她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讓他誤會的,導致他這樣說。但她現在聲音哽咽,根本也不想說話,所以只是點了點頭。
王發財輕撫著她的肩,她身上柔軟的錦衣顏色鮮艷,是他幫她挑的蜀地芙蓉錦。
「你看,和李富貴在一起時,你過得那麼不開心,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睡也睡不好。現在他離開了,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呢。我就喜歡看你穿得這樣喜氣洋洋的樣子,希望你的心情,也和這些顏色鮮艷的衣服一樣好。」
「我……我的心情……」
「李富貴離開之後,你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不是嗎?」
「嗯,要說日子嘛,當然好多了,完全告別了以前那種灰暗的日子,和以前李富貴在的時候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金多多喃喃地說著,感覺自己全身無力,她伏在他的肩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低聲說,「要說生活的話,我現在,真的比以前好多了。」
可是,她的心裡,一點都不好。
她的夢裡,也一點都不好。
王發財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神情愉快,只是聲音依然溫柔包容:「有時候,我真想李富貴一直不要回來,你就維持現在這樣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因為我知道,他在你身邊時,你……有很多煩惱。」
「是啊,那個時候和他在一起,我也沒錢,李富貴也沒有錢,我真的好煩惱,好憂愁……」
那個時候,她和李富貴都沒有錢,沒有工作。
有時候晚上睡覺時,想一想明天的早飯不知道吃什麼,再想一想如同水洗一樣空蕩蕩的荷包,她就煩惱得幾乎睡不著。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李富貴去錢大發鐵匠鋪當推銷員,每天背著一個黑鍋在周圍的村鎮奔波,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柄鍋鏟,以攔路搶劫的造型,露出諂媚的、標準八顆牙的笑容。
那時她每天一開門,看見他晒黑的臉上笑出一排大白牙,條件反射般滿懷激情地對她說:「錢大發鐵鍋,發家致富的鍋,長壽健康的鍋……」
她毫不猶豫就叫他辭職不幹了,即使他們真的沒有錢。但她想,應該還是,可以讓李富貴做更合適一點的工作的,他文武雙全的人生怎麼可以浪費在討好別的家庭主婦上。
她還記得沒米下鍋時,他們兩人晚上一起去摸螃蟹,在嘩啦啦的河水邊,在呼啦啦的蘆葦中,他們在星月之下等著螃蟹,映照在水面上的星星點點籠罩在他們周身,世界如夢如幻。
李富貴……既不富也不貴的窮光蛋。
和她,既不多金也不多銀的金多多,多麼相配。
他們在一起時,這窮得叮噹響的人生里,那些微的甜蜜,其實也是算得上幸福的。
「多多,別喜歡李富貴了,誰叫他……沒有錢。」王發財淡淡地說,「我理解你這種窮怕了的感覺,畢竟,你跟著李富貴,沒有錢,整天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有什麼意思。你現在不和他在一起,豈不是更好嗎?」
「可……可是,我們已經成親了……」
「放心吧,你們成親,一沒有父母之命,二沒有媒妁之言,第三你們是外來人,連戶籍都沒有,當然你也沒有入籍,而且我知道你和李富貴沒有任何接觸……所以,你們的親事,並不算數的。」
「所以,如果李富貴真的不回來了,從此消失了,我和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見面,這輩子也沒有關係了?」她聲音微微顫抖,心裡絕望而痛苦,不甘心,不願意。
李富貴和她,其實並沒有真正的聯繫。
他們只是逃婚的路上偶然結伴的人;他們根本不知道彼此雙方的身份底細;他們只是湊在一起過日子的人;她甚至,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相信他對於她,也是如此。
也許,以後真的只是陌生人了。
王發財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用眼角瞥了樹上的那個人一眼,說:「放心吧,你所有的煩惱,都會解決的……只要,李富貴別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金多多終於搖搖頭,低聲說:「不……他就這樣消失了,我怎麼會開心?」
「嗯……說得也是。如果他真的覺得自己對不起你的話,就應該再回來,至少……給你留下休書再走,免得把你害得這麼慘。」
金多多聽他越說越和自己心意大相徑庭,嘆了一口氣,推開他站起來,啞著嗓子說:「我先回去了。」
「山路崎嶇,我陪你一起走。」他說著,從後面追上她,和她並肩在火紅的楓樹下,踏著紅色的落葉,慢慢地往回走。
在走到小徑深處時,他假裝不在意地一回頭,後面的林間安安靜靜,微風中片片紅葉迴轉,已經沒有了那個人的身影。
十月十五燈不滅,通宵達旦。
可能是被外面的燈光刺得睡不安寧,也可能是白天出去走得太累了,在王發財幫她燃上的那爐香之中,金多多全身癱軟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不安穩。
燈光忽然微微一晃,有輕微的腳步聲,落在她的耳中。然後,有人輕輕推門進來,越過桌子走向她,他站在床前,凝視了她許久。
黑影投在她的身上,就像凝固了一般,她胸口微微驚悸,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
李富貴。
周圍似有若無的香氣,如同有形的水波一樣,暗暗襲來。整個世界,也像是在輕輕晃動。
是夢幻吧,是和以往一樣的夢吧?
是無數個夜裡,夢中,睜開眼和李富貴又一次四目相望的幻覺吧?
所以她只是茫然地望著他,怔怔地發獃,停了許久許久,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喃喃囈語著:「你啊……」
李富貴站在她的床前,沉默地望著她。
深秋初冬的夜晚,十五的月亮卻籠罩在雲層之中,月暈朦朧而悠遠,整個世界在不正常的幽微光輝中,一切都顯得虛幻。
他站在她床前,冷月從他的右肩斜斜地照過來,在逆光中,他的面目有點模糊,和籠罩在屋內的香氣一樣虛幻。
是啊,本來就是夢嘛,本來就是虛幻的。
她嘆了一口氣,迷迷糊糊地說:「你啊……你還回來幹嗎……」然後,轉過身繼續睡去了。
可這一次,李富貴卻沒有像以往的夢中一樣,在她說出話語之後,就消失在她面前。
他俯下身,低低地說:「對,金多多……我不會回來了。」
他聲音暗啞低沉,在暗夜的風中那麼壓抑。
她一動不動,依然閉著眼睛。
「沒有錢,也不能給你幸福的人,會從你的生命中消失的,我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了。」他說著,轉過身,往外走去。
在經過桌子時,他拿出一樣輕飄飄的東西,放在上面。
「這個是我,送給你的臨別禮物。」
他走了。
和以往的夢中一樣,總是要離開的,總是要消失的。
金多多抱著被子,在他開門時帶起的冷風中,縮起身子,喃喃自語:「又是這樣的夢啊……」
「夢」字出口,她悚然一驚。
香氣被冷風驟然驅散,她硬生生打了個寒噤。
不是夢,不是夢。
李富貴是真的來了,不然的話,為什麼會有風帶起她的髮絲,卷在她的耳邊。
她猛地掀開被子,赤腳跳下床。
冰冷的青磚地,寒氣沿著她的腳底板,一直蜿蜒上去,就像要在她的體內生根發芽一般。
她撲到桌前,看見他留下來的東西。
休書。
他給她的,最後的禮物。
她愣了半晌,一把抓起那紙休書,跑到那已經被他帶上的門前,一把拉開,對著外面大喊:「李富貴!」
亮著兩盞提燈的小廳內空無一人。
李富貴之前畫的那些賣不出去的花鳥畫,還是掛在四壁。荷花上的蜻蜓依然停歇在菡萏上;柳樹下的小舟依然系在樹榦上;裊裊的煙霧依然瀰漫在山谷深處。
只有李富貴,不見了。
她捏著手中薄薄的紙,站在他留下的一屋痕迹中,獃獃站了許久,然後拉開門,對著外面瘋了一般地大喊:「李富貴,李富貴!」
夜風寒冷,她的聲音無論怎麼撕心裂肺,也依然被風聲吞噬。
她穿著單薄的中衣,赤著腳,奔過滿街亮著的燈火。就像穿行在流光綴成的走廊,她狂奔著,想要追回李富貴,想要抓住他。
可是她追不到了。
直到四周的漆黑籠罩了她,她一個人站在鎮口的牌坊之下,遠山沉寂,天地廣袤。籠罩在幽暗中的世界,一絲光亮也無,連月亮都被浮雲徹底遮掩。
從頭到腳都是冷的,如墜冰窟。
再也支持不住了,她慢慢地蹲在地上,捏著那張薄薄的紙,在呼嘯的風中,在暗黑的夜中,在自己已經無法挽回的人生中,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金多多生了一場大病。
當然會生病,十月已經入冬,子夜又是最冷的時候。
她在鎮口站了一夜,直到天邊都出現魚肚白了,她才像是忽然明白過來,李富貴真的不會出現了。
她光著腳,拖著僵直的身體回到家中之後,就撲在桌上,昏迷不醒。
王發財照例過來給她送早餐時,發現了她。
他把她扶到屋內,塞到被窩裡,又請了大夫給她診療。但又有什麼用?金多多寒氣入體,全身沸熱,病了很久。
雖然家中下人很多,但王發財一直小心翼翼的親自照顧金多多,熬藥,喂葯,試探她的體溫,加炭火、通風……
有時候,看見他端著碗坐在自己面前,從未伺候過人的少爺給她喂葯時手都是微顫的,她只好嘆口氣,說:「要不……我自己喝吧?」
「不行,你手腕無力,萬一捧不住碗,或者捏不住勺子怎麼辦?」他輕聲說著,又輕輕吹了吹勺子里的葯湯,說,「萬一要是燙到了呢?」
「……我哪有這麼嬌弱啊,我可是金多多啊。」她握握拳頭,想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力量,可病中真的全身無力,她的手才抬了幾下,就無力地垂在了被子上。
王發財喂她喝了葯,然後把旁邊的手爐拿給她,說:「天氣冷,別凍著了。」
她抱著雕花精緻的小銅爐,獃獃地看著他,許久許久。
王發財若無其事地繼續給她喂葯:「怎麼啦,我的美麗又讓你臣服了?你好久沒這麼直勾勾地看著我啦。」
「你也好久沒這麼自戀了。」她笑著,曲起膝蓋,把小爐子抱在懷中,「喂,王發財,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因為,你被我迷得神魂顛倒,我得負責任啊。」
「嘁……」她笑了出來。
「好啦,先別笑,免得被葯嗆到。」他說著,喂她喝完葯,然後又端起旁邊的糖水遞給她漱口。
她喝了一口,皺起眉,抬頭看他。
「怎麼啦?哪裡不舒服?」
「……當然不舒服了,因為煮雪梨裡面,應該用春天的花蜜啊,紫雲英、桃李花、油菜花都行……可這個蜜,居然是苕花蜜……」
「苕花是什麼花?」他詫異地問。
「就是番薯啊,你知道番薯走的是甜膩綿軟的路子嘛,這個味道怎麼能和雪梨的清甜脆爽融在一起啊?」
王發財目瞪口呆:「……金多多,你真是個吃貨啊!」
她笑出來:「是啊,李富貴就經常這樣罵我的。」
「哈哈……」王發財陪著她一起笑,兩人在空蕩蕩的室內,笑聲都似乎可以隱隱回蕩,明明有人陪在身邊,明明這個人對自己這麼溫柔,可是,卻總覺得,真寂寞,真孤單。
不知不覺,金多多收斂了笑容,安靜下來。
王發財也沉默了,許久,抬手揉揉她的頭髮,低聲說:「多多,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讓你忘記他的。」
金多多抬頭看著他,要住下唇,沒有回答。
雖然吃了一大堆葯之後體溫降下來了,但她一直驚冷,出門見風就發抖,全身的血好像都失去了熱氣。
王發財把家裡的暖閣收拾出來,讓人把地龍燒得暖暖的,然後把她接到那邊去住。
反正他們離得那麼近,牆早就拆了,只要過了小院就到暖閣,所以金多多也沒有推辭。
因為,她心裡也在想,就算再待在自己和李富貴的家裡,又有什麼意義呢?
反正李富貴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等她的身體恢復,已經是深冬了,十二月初,整個天灰濛濛一片,只有那一群七姑八婆興高采烈。金多多和王發財一起出來散步,在中午的陽光下走去純福樓時,劉嬸就叫住他們,擠眉弄眼地問:「金姑娘啊,聽說你家……哦,李富貴和你沒有關係了?」
「而且我聽說,你現在身體不好,都是發財公子在照顧你?」
「我看啊,你們郎情妾意,多相襯的兩人啊,趕緊的,今冬就把喜事辦了,明年秋天就能抱大胖小子啦!」
「哎呀,有什麼好害羞的啊,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你早就嫁過一次了,輕車熟路嘛!」
「是啊是啊,我們鎮也能好好熱鬧一回了!」
金多多除了面上堆起難看的笑容之外,還能怎麼樣呢?
王發財卻一直表現得很熱情,積極配合她們的八卦:「一定一定,只要我能娶到多多,到時候一定給全鎮所有人發紅包!」
好不容易從熱情過度的人群中擠出來,金多多和他在冬日的陽光中往純福樓走。就在走到門口的台階邊時,金多多停下了腳步。
王發財扶住她的肩,關切地問:「怎麼啦?是不是累了?」
「沒有……」她搖搖頭,回頭看著他。
王發財微笑著看她,笑容和此時冬日的日光一樣溫柔。
她忍不住覺得自己的心口微微發顫起來。
「王發財……你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喜歡我呢?」
王發財凝視著她,想了良久,然後說:「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美女救英雄,把我從小流氓的手中救出來了啊……所以,我得以身相許。」
「……」金多多當然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但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她站在那裡,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聲說,「我想回家了。」
王發財低頭看著她,沒說話。
「每年過年,都是一家人在一起的,現在……我離家出走這麼久了,我想我得回家了,不然的話,父母一定會很擔心我的。」
王發財點點頭,依然沒說話。
「你願意……陪我一起回去嗎?」
陪她一起回去,就是她願意帶他回家,去見父母了。
就是說,他一直以來的心愿,實現了。
千里迢迢,從京城追到這個小鎮,長久以來處心積慮所追求的一切,終於實現了。
這期待已久的一刻終於到來,本該是王發財興奮至極的一刻。
可是他卻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他站在她面前,在冬日溫煦的陽光中,在小鎮寥落的街頭,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
他感覺到自己胸口的某處地方隱隱地,微微地,疼痛起來。
在那裡,心的最深處,一條細若蛛絲的東西輕輕地振動著,然後,輕若不聞的「啵」了一下,斷掉了。
他出神地凝視著面前的金多多,她久病初愈,蒼白虛弱,在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臉頰上卻帶上了淡淡的紅暈,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即使她是金多多,即使是全鎮那些小流氓都敬畏的大姐大,即使平時再怎麼大大咧咧,在這一刻,都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就像二月的豆蔻花,被春風敲開了外面堅硬的花萼,探出嬌嫩的花瓣,羞怯而柔軟,經不起一絲觸碰。
然而現在,這柔軟而美好的一切,即將,被摧毀。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低沉喑啞,暗澀而遲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