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消得飛花幾度,與子同游

03 消得飛花幾度,與子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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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得飛花幾度,與子同游

往東,是京城的方向,也是歐陽公子的方向。

歷來皇朝都習慣建都北方,但本朝太祖是享樂派,他戎馬半生,受夠了北地天乾物燥,執意選了稻穀鮮香、女子嶄新的天雲城。此後,本朝的京城被稱為天都,皇族們過著軟玉溫香的南方好時光,人人都不思進取,任外敵不斷在北方挑釁,也懶得玩御駕親征的把戲。

皇帝不肯去,皇子們也偷起了懶。代父從軍?那多辛苦,不如扔幾名驍勇的將軍去把持大局,班師還朝時封他個爵爺噹噹就是了。一時,本朝的王爺們滿地爬行,庭院蓋了一座又一座,把文官們弄得心痒痒,也半途出家學點功夫,主動請纓去剿匪。

本朝懶惰源遠流長,外敵們都覷准了機會,四處舉事,時不時就給夏姓江山敲個口子,撈點甜頭。其中勢力最大的要數西北的獵鷹國,它原本只是草原上的幫派,族長深諳侵略之道,勵精圖治,歷經五代后,已將本國國土圈連成了一串,索性自立為王,將獵鷹幫變作了獵鷹國。

獵鷹國的實力不足以跟本國抗衡,但它接連吞併了西北邊陲的一眾勢力,並野心勃勃,本朝皇帝坐立難安,派了重兵過去鎮壓。但將士們死的死,降的降,不但沒能拿下寇首,還白白貢獻了幾座城池,皇帝很生氣,王爺們很頭大,總而言之,此際正是天朝的多事之秋。

前生被喚作小明的石榴姑娘,選在了風雨飄搖之時,向京城進發尋親。我花了點碎銀子雇了一匹馬車,快馬加鞭,第四日傍晚,我們就到了京郊。

從村長處索要的幾件珠寶沒捨得花,都藏在老屋裡了,夜明珠也一併藏了。帶在身上的只是積攢多時的幾錠銀子,不顯山不露水的,照理說,不會被賊人盯上,但我還是很警惕。入夜時分走出臨時歇息的茅屋,將其隨身攜帶,尋親路漫漫,我得從長計議,容不得閃失。

夜露深重,我尋了一處背風處坐了,背靠著柴火垛,漫步目的地思念。漸漸地便想到了他,我黑眼睛黑頭髮的漂亮少年,他風流倜儻,和我相會在湛藍的湖水之上。

詩書里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為色相所誘,這真膚淺,並且盲目。但我的品相太次,我配不起他,只得獨自歪倒異鄉,坐在淡而薄的月亮地里思念。

馬夫比我辛苦,早早就入睡了,借宿的這戶農家很和善,不肯收我的錢,還騰出最好的房讓我睡。但我辜負了他們,捱到天光才略有困意,拎起銀子向裡屋走去。

然後,我的左肩覆上了一隻手。我心驚肉跳,被迫回過頭,在這偏遠鄉間和故人重逢。

清晨的月光還未淡去,那人的眼睛周圍覆蓋了骨質面具,雄鷹盤踞在他肩頭,給他的面容添了幾分陰騖,但我可一點兒都不怕他。

你立在晨間的花樹下,晃出一臉繽紛笑意。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又見面了,歐陽公子。

我和歐陽公子在春天的清晨賊眉鼠眼地相認了。他耳目眾多,活得很有想法,對我的現狀了如指掌,劈頭就問:「你都快死的人了,不留點力氣好往棺材里爬,亂跑作甚?」

「我娘丟了。」我說。

晨光中,他的笑容很和煦:「她很安全,因為她還有用。」

我第一次不逞強:「我娘只會釀桂花醬,難不成是御膳房缺人?」

他看著我,笑容越來越大:「我若告訴你,她的確在皇宮,你信么?」

「當真有雲王爺?」我的眼睛都亮了,我真有個很闊的爹?他把我娘迎進王宮,然後是我,我將不再是漁娘小明,我可以自封為石榴郡主嗎?

「你平素里三教九流都接觸過,有沒有雲王爺其人,恐怕比我還清楚。」歐陽公子正色,「你娘不會有事,倒是你,隨我去個地方。」

我陷入了兩難:是死在娘親懷中,還是死在他身旁呢?聽他的意思,他是知道我娘在哪兒的,跟他混,就有望知道我娘的下落了,比我瞎打聽還找不著人要強。我豁出去了,點點頭。

如果我有錢,就隨便我吧;可是我沒錢,只能隨便他了。打不過他,跑不贏他,何苦白費力氣?逃跑有用嗎?連滾帶爬滿地找牙,再灰溜溜地被他拎回來?白白地落得一身狼狽叫他瞧了去,我才不願意。他愛帶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見我應得爽快,歐陽公子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你果然很上道」的笑。這種笑在食客們給我錢,並宣稱不用找的時候,我也常用。但他笑歸笑,不忘對我連恐帶嚇:「跟了我,可就要去很糟的地方。」

「刀山火海?」他在嚇我,可他不知道,他的鬼臉好笑極了,壓根不可怕。

「比刀山火海還可怕,你跟嗎?」他有雙像是永遠都含著笑的眼睛,雖然教人捉摸不透,卻在不知不覺中勾人神魂。

「給我五十兩銀子,我就跟。」

「能不能不要這麼見錢眼開啊,過一會兒再談錢會死?」

「寧死不屈。」我自認很良善,要價不離譜,他卻很生氣,真是莫名其妙。

歐陽公子緊一緊錢袋子:「就剩這點兒了,都與了你,小爺委實凄涼。」

「旅途清苦,青春作伴好還鄉,你說當給不當給?」

「好吧……我正值妙齡,空虛又寂寞,有人肯陪我去鬼門關口,我付一百兩。」他回頭,眉眼舒展,給了我一個很淘氣的笑容,難得大方了一回,「戴頂財迷帽子,好得意嗎?」

「比當窮人好。」一百兩!我沉重地吞了一大口口水。我還沒見過這麼多錢呢,頓生人海茫茫得遇知己之感。一邊忙著激動,一邊抽空拍醒自己,將信將疑地跟他走,警惕地問,「你真答應了?你不覺太吃虧了點?」

他嘻嘻一笑:「將來你幫我個小忙,我就不虧了。」

「什麼忙?我幫得上嗎?」除非虎落平陽,否則哪輪得到我相助?

「將來再說,不讓你太為難便是。」他嘖嘖笑嘆,「你看看你,新鮮白銀入賬,臉色也亮堂了不少。」

早晨的風很閑適,吹得他的衣袍紛飛,愈發襯得身形高大俊朗。我亦步亦趨,隨他到了農家戶外,馬夫已在空地上等著了,卻只和他說話:「公子,上路嗎?」

哎?馬夫是我雇的啊,怎麼竟倒戈相向?我跑上去問:「你……」

馬夫心虛地低下了頭,歐陽公子黑琉璃似的黑眼珠轉了兩下,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出的錢比較多。」

肩胛骨又開始痛了,飛來橫禍,任人宰割。我咧了咧嘴,他已摟住我的肩膀,輕輕一扳一抬,我就被他倒提起來塞進馬車,竹簾刷地一拉,將我遮得嚴嚴實實。

「坐好。」他的眼珠烏黑,當馬夫的能耐居然也不差,只聽見他揚鞭在手,低叱一聲,我們的馬已嘚嘚上路了。我撩開帘子往後一望,馬夫正心滿意足地掂著銀子,咂吧咂吧嘴,揣進了懷裡。

他買下了馬車帶我走,為何?我心中的不安更加分明了,隔著竹簾問他:「你怎會出現在這兒?」

「因為你在這兒。」微風送來了他的回答,既模糊又遙遠。這句話聽上去太像情話,我不禁心中一軟,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莫說他和越天藍姑娘已有婚約,就算沒有,傾慕他的女子早就裡三層外三層了,我不夠高又不十分瘦,擠都擠不進去。

……可是,我真有自知之明嗎?連日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太雜,都說明我並不是我以為的那個「我」。我問了出來:「我是誰?」

「瀕死之人。」他一抽馬鞭,馬兒發足狂奔,嘚嘚聲如鼓點,激蕩心魄。我又向外面往去,群山頃刻間被拋得老遠,像飛速移動的布景般——這匹馬的腳力如風行水上,當真可怕。

我猛然想到,它不是我雇的那匹馬。一個普通的馬夫斷然不會有神駒,這就意味著歐陽公子買下的,只是這輛破舊的馬車?

那個馬夫,賺了。我在馬車裡困惑地想,文人常說的那句「白馬非馬」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同樣是白色的馬,但不是我所見到的那一匹?我瞎想一通,把自己弄得很難過。他花費不菲,買了一輛馬車,就是為了讓我避開風吹日晒,能乘坐得舒服點——我總不能認為是他對我有情意,那就是,我是真的活不了幾天了吧……

哪怕是惡貫滿盈的囚犯,在被斬首之前,官府也會發發善心,賞他吃頓可口的飯菜,謂之為上路飯。一路上,馬車顛簸,我昏昏沉沉,無心欣賞風景,只覺身體很痛,活得像個食不甘味的死囚,他讓我下車吃飯喝水出恭,我一語不發地照辦。我也不知他想帶我去哪裡,但何必問呢,終歸不過地府黃泉。

我坐在山坡上啃乾糧,歐陽公子放飛了那隻雄鷹,它的腳上綁了一張紙條兒,有雙極通人性的黑溜溜的眼睛,他拍拍它的背,它就撲棱著翅膀飛遠了。他雙手枕在後腦勺上,眯起眼注視著天空:「前方二十里處會有客棧,晚上我們一起過夜。」

過夜……呃。

他彎起嘴角,饒有興緻地看著我,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一時失策擺了闊氣,銀兩都拿去買了馬車了,兜里只剩一點碎銀子,看來只夠要一間房了。」

「我才不信你沒錢!」他坐著,一襲玄色披風,當風獵獵,就是在這荒山野嶺也顯得很有派頭,我不認可他的鬼話。

他朝懷裡一摸,果真只有可憐巴巴的碎銀子,遂一五一十地解釋給我聽:「我這個人呢,在家裡排行第三,你也是知道的。歐陽家嘛,家大業大,人口眾多開銷也大,我又無心向學,沒有謀生本領,就靠爹娘打發的幾個錢活著。」生怕我不信,又旁徵博引起來,「你想想,不然我當日想吃你的桂花鱸魚,為何要討價還價?」

「胡說八道!」我不想搭理這個人了,「你的船很貴,穿得也好,會沒錢?」

「唉。」他無比做作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邪里邪氣的,像個壞蛋,「我這人最愛惜顏面了,若非蓮花兄接濟,早就餓死客途。」

我一想也是,自己那顆夜明珠還是蓮花公子贈送的呢,可沒他歐陽阿三什麼事。我頓時愉快地發現在他面前我活成了一個有錢人,理直了,氣也壯了,膽也粗了。抵達客棧時,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碎銀子,左看右看,心疼得直吸氣,塞回去再掏,換了一塊更小的,張口就要一間房,我看不過眼了,掏出從骷髏頭裡摸到的那隻翡翠鐺往櫃檯上一拍:「兩間!」

歐陽看我的眼神很崇拜:「哇,哪來的?」

「一隻骷髏頭裡的。」

他翻了翻眼睛:「人都死了,你還要貪人錢財?」

「……不是我找他要的。」

掌柜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歐陽,為難不已:「這位姑娘,小店地處偏僻,這值錢的物事可不易兌換……」

簡單地說,他就是想要真金白銀嘛,這個好說,比起歐陽,在下多的是。我把所謂雲王爺打賞的一錠元寶拍到掌柜的眼皮下:「這個,行嗎?」

「行行行。」掌柜的比我還見錢眼開,喚來店小二,「來,給客官們挑兩間最好的上房!」

「免了,給公子挑上房,我住普通廂房即可。」錢得花在刀刃上,他的錢就是充臉面沒的,我可不能步入後塵。

掌柜的嘆口氣,給我們開了單,我把手伸得直直的:「找錢。」他一愕,嘆息聲很誇張,我猜他以為闊客很好宰,散盡千金,揮手自茲去。

真不曉得歐陽帶我走的是什麼路,越走越荒涼,一氣走了百來里才找著這麼間客棧,奇貨可居所以價錢昂貴,又破又潮,只有「最好的上房」才稍微能看入眼。店小二掌燈,跟他交待了幾句,就要帶我去普通廂房,歐陽猿臂一伸,把我撈到他懷裡,擠出一個很害怕的表情,連聲音都在抖:「我怕黑,別走。」

裝腔作勢!我很鄙視他:「我怕你,得走。」

男人晚熟且早死,一生稀里糊塗,我竟忘記了,這個人才十六歲,還是個大頑童。難怪出行時陣勢浩大,又是頭沒破大師又是簡裳姑娘又是蓮花公子又是卒侍衛的,原來是為了掩蓋其膽小如鼠的本質。虧得我當時還聯想到蘇軾那句「不攜名妓即名僧」呢,認為他將名妓和名僧一併收了,端的驕狂,不料真相竟出人意表,可悲可嘆。

當我發覺我比他有錢,對他就狗眼看人低啦。男人這東西么,如果他不令我敬愛,我就沒法愛。這位公子,你可要勤勉點啊。

見有外人在場,歐陽多多少少要維護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並不強留我。我隨店小二向外走去,他幾步上來,拍著我的肩問:「何以將上房留給我?」

「這間房乾燥敞亮,應當不會有跳蚤,你可睡個好覺。」

我背對著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頓了頓,恢復了油腔滑調:「喲,小娘子竟也懂得心疼男人,何不順勢留下來侍寢?」

我甩開他的手:「誰心疼你?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的,我還得靠你趕馬。」

他麵皮白凈細緻,萬一惹上跳蚤了,準會影響行程。而且說實話,我也不想看到翩翩佳公子癢得抓耳撓腮的樣子……

我連動蕩的小明號都睡過,區區廂房本不在話下,但箭傷還痛,翻來覆去折騰到後半宿還睡得不安生。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得一聲細微的響動,登時一個激靈,後背緊貼著牆壁,同時摸到了懷中一錠元寶。

黑暗中,來人的腳步很輕微,隨著他用蘸了唾沫戳破我的窗戶,一股濃郁的迷香氣味撲面而來。我用被褥掩住鼻子,儘可能地少吸入一些,攥緊手中元寶。

對方是兩個人,很猴急,約莫候了半柱香時辰,便撬門而入。待他們一接近床鋪,我一躍而起,抓著元寶猛擊其中之一的太陽穴,噼里啪啦一頓好打,他悶哼兩聲,倒下了。另一個見勢不妙,拔腿就跑,我起身去追,他轉眼就消失在長廊盡頭,我連衣襟都沒摸著。

女子擅武,防狼有術!也不知歐陽怎麼樣了,他白天可比我累,大概早就睡著了,若被迷香放倒了可就糟了。人命關天,我忙不迭地向上房跑去——

敲了半天門他才醒,我嚇都嚇死了,他卻沒事人一個,嘟囔著問:「誰啊?」

「我!」我抬高嗓門,「歐陽阿三,你還活著啊?」

聽聲音,他像是一骨碌爬起來了,三步並作兩步地來開門:「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小娘子想通了?」

天太黑,看不清他的臉,但見他沒事,我這才放下心來,提醒道:「方才有刺客用迷香,被我識破了,撂倒了一個,跑了一個,你可別睡得太死讓人給殺了,留點心。」

他回屋摸著黑點了一盞燈,在房間里四下察看。我跟進去:「我今年莫不是犯了太歲?處處都有人追殺,也真是……」

說話間,他掌著燈,直直地瞧著我。燈火下,他的眼睛亮晶晶,我被他看得後背起了一層細汗,強行壓住慌亂的心跳:「怎了?」

他眼中閃爍,上上下下地瞧了我一遍,走過來皺著眉頭將我推到牆角不得動彈,雙手撐在我耳側,低聲道:「唉,笨蛋。」

他聲音里有種很濃烈的蠱惑,我納悶地看了看自己,這才發現胳膊和腿上都青了。想必是剛才跑得太急,又看不見,在台階上磕了好幾下所致。

他在我耳畔吹口氣,聲音很低很低,又說:「笨蛋。」我的耳朵又麻又癢,心裡不知何處泛起了灼熱感,他卻鬆開我,拿過包袱,翻出一隻小瓷瓶兒遞給我,「塗一塗。」

我搶白道:「有你笨嗎?出身武林世家卻連半點江湖意識都沒有!你懂不懂什麼叫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若他們偷襲你……」

隔得太近,心一悸,身子軟得不可思議,村人常罵輕佻女子骨頭輕,我這也算嗎?還未多加體會,他已飛快地截住我的話:「你在擔心我。」

「沒你我可寸步難行,這裡太荒涼,我雇不著馬夫。」我想推開他,但手腳都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體內似乎被某種難以言狀的酸澀感堵住,漲鼓鼓地找不到出路。他笑笑,替我拔起紅色軟木塞,將藥液倒在掌心,細細地揉開,往我額頭上塗著,取笑道:「臉上也有,像只大花貓。」

很多痛感,是被提醒的。他若不出聲,我可能還不會立即感覺到疼痛,可他一給我上藥,我就疼得直想哭。

心知自己被關注了,就恃寵而驕。從小到大,我就是這麼個草包。小時候,我被村童打得滿頭包地跑回家,我娘一見我,眼淚就下來了,抄起笤帚就往外沖,也不問是誰欺負我,見著半大的男孩子就一路打過去。我在後頭看她耍威風,漸漸的就覺得疼得不得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我娘就又急了,扔了笤帚就衝過來抱起我。

「小明的娘親啊,腦子不清楚。」村人都這樣說,可我老認為我娘青姑在替我出頭時,她完全明白她在做什麼。

我想我娘了,這樣深的夜,她在哪裡?我就要死了,可她揮舞著一百把笤帚也替我報不了仇了。我很疼,比任何時候都疼,我看著歐陽,覺得我的命運陰差陽錯,他給了我溫暖,卻只讓我更加悲從中來。

我推開他的手,默默地拿過瓷瓶兒,搖搖晃晃地離開了他。

歐陽,你不懂。皮肉傷算得了什麼,奪我性命的,是一支淬了毒的箭。

不,或許不是箭。突然間我放棄了往日所有想親近他的渴望,在我最難過的時候,我想見的人,是我娘。

只有我娘,才讓我安心。哪怕她很少和我說話。

一想到我房間里還躺著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暗算者,我就倒了胃口,不想回去了,沉默地在台階上坐了,抱住雙膝打著盹。但渾身都疼,睡不著,索性從肩膀上解下包袱,擱在膝蓋上發獃。

沒多時歐陽就出來了,一掀衣袂,坐下了。油燈就放在地上,燈火在跳動,我側過臉去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線里,這個人真好看啊,是英氣俊朗的好看,尤其是一雙眉,斜飛入鬢,很像我自書中看到的三國周郎畫像。雖然他目前行事作風還稚嫩,但將來自會更迷人吧。可再迷人也會是別人的,我連看都看不著就要死了。

我嘆了口氣,他悶悶地說:「你知道今夜是誰想殺你?」

「隨便吧。」我不好奇是誰想殺我,反正在我眼裡都是索命小鬼,閻王要我三更死,絕不留我到五更,如此而已。

歐陽竟笑了,調笑的表情邪氣而英俊之至:「你啊,錢財露了白,被當肥羊宰。」

「嗯?」

「掌柜的和小二。你連滾帶爬地捶門,他們卻一聲不吭,不覺有問題么?」

我氣極:「你早就知道,卻不提醒我?」

他輕描淡寫道:「讓你也成為和我一樣的窮人,我何樂不為?省得你騎到我頭上來。」

我都想跳腳了:「他們若殺了我呢?」

「山野村民,沒這個膽,頂多讓你花錢買個教訓。」他抬手在我臉上輕拍兩下,挖苦我,「你錢多啊?買美酒沐浴好了。」

「我買得起,你呢?」比起那些什麼都不為就殺我的人,這兩個人至少事出有因。天下財迷是一家,橫豎他們沒把我怎麼樣,做人要懂得惺惺相惜。那日在綠湖追殺我的人可就不對了,圖什麼呢,我最恨叵測的人了,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氣出不了,憋都憋死。

「……翻過前面那兩座山,再走過一片沼澤,就到了我們的目的地了。」許是燈光太近,歐陽的一雙眼瞳漆黑如墨,看的時候心裡跳,忘了我是誰,「石榴,諸事宜神醫在那裡。」

「為何叫我石榴?」他分明知道石榴只是我的信口胡謅。

「你喜歡。」

我又問:「為何會救我?」

「你生得美,我正巧又特別憐香惜玉。」他玩世不恭地答,倏地直起身,「天快亮了,走吧。」

他不肯說實話。我苦苦地思索著,他說過,我娘很安全,因為她還有用,我呢?我能有什麼用?我只會燒菜,可歐陽家一定不缺廚子。

至於美貌……那就算了吧,有越天藍珠玉在前,誰還敢自負美貌?這兩人若站在一起,就是仙樂飄飄的一雙人。我跟在他身後,清清嗓子:「歐陽阿三,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跟你走。」

他折過身,苦著一張臉,手一攤:「你能叫個我喜歡聽的名字嗎?」

「好,你喜歡聽什麼?」

「……夫君。」他笑得可真鬼。這人不笑時比較好看,一笑就很可惡,像壞蛋,讓我很想脫下鞋子拍他的臉,讓他從此見不了人,讓他從此被越天藍嫌棄,讓他從此不再招蜂引蝶,只乖乖地屬於我一個,他挑水來我澆園,沒多少錢就沒多少錢,我認了。

勢利眼石榴姑娘發覺歐陽還有利用價值,還能救命,不盡然是個百無一用的窮人,對他的信心又一點點地回來了。哎,身為綠湖上的船娘,須得經常留意天氣,最不缺的就是見風使舵的本領。

見我不理他,他沒奈何:「想知道你是誰嗎?」

「說啊!」

「……我偏不說,氣死你。」

士別多日,他竟依然是初見時那個對我說「我要你惦著我,記著我」的頑皮少年。好吧,他成功了。你不說是嗎?不打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不信你有天用不著我。

到那時,真相將大白於天下,我才十四歲,耗得起。瞧著點哈,歐陽阿三。

靠著難吃的干饅頭和水,第四日,我們穿越了一大片楊樹林,抵達了歐陽說的目的地,蒼平草原。

入目即是無垠的青草地和爛漫的野花,不遠處有白馬奔騰,像是一個盛大的夢境。歐陽跳下馬,向我伸出手,輕盈地一帶,我就落在了柔軟的草原上。

陽光中,那玄袍少年的身姿很英武,嘴角綻開一縷微笑:「石榴,從這裡開始,你將不再是從前的漁娘小明。你的身份將由你自己去把握,成或敗,都得靠努力和造化。」

他搖身一變的正經,真叫我吃不消,我心念急轉:「你是要教我武術,日後去刺殺某個人?」

他笑得輕誚:「石榴姑娘,試問你有這等資質嗎?」

我氣極:「我天賦異秉!」

「那如何蹉跎至今呢?」

我恨聲道:「若我幼年時有人從旁指點,我也……」

他用玉扇挑起我的下巴,漆黑的眸在風裡淺淺一彎:「據我所知,天賦異秉的人縱然無人相教,也可飛葉殺人。」

此人牙尖嘴利,我不是對手,乾脆不接話,張開雙臂,大口呼吸著暮春馥郁的空氣,它似乎比山間泉水還清澈,讓我在恍惚中暫時忽略了身中劇毒。

大蓬野花無憂無慮地盛開著,歐陽棄了馬車,一個漂亮的飛身,我腰上一緊,他已一把抄起我抱上了馬,策馬飛馳在這盛大的草原上。

藍天下,風在耳畔歌唱,少年郎銳不可當。呼拉拉的風聲中,我閉上眼,悄悄地把臉貼上了他的後背。在最貼近的時候,他的氣息松爽乾燥,像金秋時節的栗樹林,而我們當中沒有隔著任何別的什麼人。

這世間的風和陽光將我們兜頭籠罩。

我不介意他要帶我去何處,但白馬停住了。我睜開雙目,一幢古老而沉靜的城堡聳立在草原深處,四下散落著白色的帳篷,穿各色布衫的男子們在帳篷前或坐或躺,一派悠然自得,見他來了,迎上前:「幫主!」

歐陽朗朗笑著,翻身下馬,將馬鞭往近旁的中年漢子手中一遞,回望我:「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你們陪她四處轉轉,我先進去和他敘敘舊。」

「幫主?」我問,「什麼幫?」

「風雲幫,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歐陽意猶未盡地補充,「我們幫派勢力很大的,報上名號可止小兒夜啼。」

我沒聽過,裝成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猛點頭,中年漢子嘴角一牽,笑著對我說:「姑娘一路奔波風塵僕僕,請隨我去虎泉洗把臉。」

我也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很難看,但歐陽一走我就無所適從,他到古堡要找人敘舊,會是諸事宜神醫嗎?那隻雄鷹腳上綁的紙條寫了什麼?對了……我是誰?

虎泉是一眼很透亮的水潭,我洗著手,中年漢子蹲在一旁守著,他青衣素褂,穿得很樸素,五官也很平淡無奇,不想也是惡勢力中的一份子。我揣摩著,計上心來:「大哥,公子他有份重要的文書還在我包袱里呢,我得趕緊去交給他!」

漢子憨厚地笑:「不礙事,姑娘給我就行了。」

我作出為難之色:「這個……公子再三叮囑交由我保管,直到見著那個人方可轉交呢。」

我也不知古堡里住著誰,但沖歐陽一到就去找他,自是重要人物了。果然,漢子一聽說「那個人」,神情肅恭:「在下這就帶姑娘去那邊。」

到得古堡門口,我向漢子打聽了那個人所在的廂房,摒棄了他,自己走了進去。他起先不幹:「姑娘,堡內危險重重,待老夫進去通傳一聲,你再……」

他在嚇唬我呢,歐陽去得,我就去不得?我擺手,置若罔聞地走進古堡。我知道他未必相信我,但我既然是歐陽的朋友,又牽涉到「那個人」,他只得信我。

古堡內荒無人煙,點著幾盞小燈,幽深而清涼。廂房眾多,曲徑通幽,我沒來由地感到心頭驚窒,恍然正走在村頭那口枯井中,越走越慌張。好一會兒,才接近了那間廂房。

腳步放得很輕,連呼吸都刻意壓得細微,一步一步,我接近了廂房。「那個人」若是諸事宜,歐陽必會和他提到我,我就有望知道自己是誰——我躡手躡腳地靠近牆壁,正聽見有人在說話:「你比我想象中的到得快。」

我心裡一沉,對方的語音很年輕,斷不會是諸事宜了,他成名已有年頭,易容術再精湛,恐怕也不能將少年公子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這人是誰?這時歐陽笑了一聲:「日夜趕路,一沾枕頭就能睡著。」

對方說:「她還是塊璞玉,你不要太焦切。」

歐陽不答,倏然轉換話題,語氣很是急吼吼:「這些牛肉你不能吃,我幫你吃了啊!」

我差點笑出聲,死命捂住嘴巴。歐陽阿三,你還真是個窮鬼,沒錢也就算了,還淪落到討飯的地步。對方咳了一聲,低聲道:「你這個架勢,像是幾百年沒吃過肉。」

「路上確實沒吃過,她有傷口在身,不能沾葷腥。」歐陽應該是嚼上牛肉了,含糊不清地說。

「你就陪著她不吃?歐陽,你鍾情於她,學會心疼人了?」

某人飛快地答:「我哪懂什麼心疼人,就是怕麻煩。她本來就痛,再一饞,可就得哭了。」頓一下,又說,「……哭了可就糟了,我又不會哄人。大家都不吃,省事。」

把我說得真沒用,我是會為這等婆婆媽媽的事哭的人嗎?沒肉吃不算啥,有口飯吃就行。沒錢花我才哭,不能在咽氣前見娘親一面,我才會哭。可是讓我娘眼睜睜地見著我死了,她會哭的。但我不想她哭。

我得爬起來,體體面面地去找我娘,把我賺的錢和她分享,買花衣裳,嫁好男人。

屋內的兩個人突然都默不作聲了,我按捺著性子等了片刻,那個人又開腔了:「……那邊情況如何?」

「很不妙,他們已經把網張開了。」歐陽停止了吃東西,語聲冷峻,「我們得提早動手。」

那個人沒說話,很快我就聽見了一聲脆響,聽動靜可能是摔了一隻碗盞——他們在說什麼?此人何以憤怒至此?

歐陽也沒說話,接著第二隻器皿被擲向牆壁,又是尖利的脆響。我心一緊,對方究竟是發泄,還是沖歐陽來的?他是否頭一偏,器皿才沒砸中他?

他是被嫌棄辦事不力嗎?我東想西想,不覺腿已站得發軟,箭傷又疼了起來,要咬碎銀牙才能掙扎著不從齒縫逸出呻吟聲。

而這已使我暴露了。

當他們兩人都靜下來以後,很容易就發現隔牆有耳,歐陽擊了擊掌,聲調一貫的懶洋洋:「聽牆角可不是光彩作為,娘娘,現身吧。」

我的臉窘成了一隻大番茄,當初的一句戲謔,他竟還記得!唉,他總笑我大言不慚,其實我偶爾還是會慚一下的,挪到門口,敲了一下門,他又說:「娘娘不必拘禮,進來吧。」

那個人吃驚地哦了一聲,我闖了進去,想踢歐陽一腳。但是先不忙,我得看清和他交談的人是誰。

廂房不大,布置得更像一間書房,幾面牆都是書,靠窗處卻又擺了一張床,那個人正半躺在床上,冷著臉看向我。

我倒吸一口氣,歐陽和蓮花公子都已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此人竟還在他們之上,一張面孔如美玉碾就,蒼白得驚人,又恰好是迎光而卧,周身便似罩了一層流光溢彩,我只覺眼前金光閃爍,這得是多大一個貴人啊!

當初對歐陽驚艷,實實在在是我沒見過世面。心頭所好被人比了下去,我垂頭喪氣,可歐陽哪曉得我這七彎八扭的小心思,欠身對那個人說:「這位姑娘自稱是母儀天下的命,你給驗驗貨。確是命數使然的話,我趁機巴結巴結可能還來得及。」

「是嗎?姑娘,請你抬起頭來。」那個人說。

我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這是個形貌俊雅的年輕人,和歐陽彷彿年紀,但美得很不祥,眉眼尖籠罩著濃郁的倦意,眸光流轉間卻又有寒意凜冽。我怯於和他對視,差點瑟縮了一下。又一想不可露怯,努力忍住箭傷,直著身子和他對望著。

他是一個華美如漢賦的男子。

草民小明甚有美人緣,接連見了幾個好貨色,真是可喜可賀。不,是可惜可恨——看可看個飽,註定吃不著。

陽光從那個人的頭頂潑灑而下,微風幾許,拂動著他的黑髮,世間光華似是齊集於他一身。他的眼睛又黑又沉,是非常陰鬱又非常攝人的美,目光在我臉上停了許久,慘白的額上突地沁出冷汗,眉頭也蹙得緊,顯見極之痛楚,卻猶在強忍,抓起了手邊的一隻杯子——

此人跟我娘一樣,一發脾氣就砸東西。但我娘在我的潛移默化下,從砸鍋盆碗盞過渡到只砸枕頭,砸再多次都沒關係,既不痛又還能用。我顧不得多想,撲上去搶:「別跟家當過不去,你……」

葯汁濺了我一頭,他驚愕地看著我,我也驚愕地看著他。兄台,你做事能有始有終嗎,砸了兩隻器皿了,到了第三次,你竟是要喝葯?!

我訕訕地抽回了手,臉又紅透了。

又一次將窮酸和莽撞暴露於人前,鬧了個大笑話,但臉已經丟光了,補救不了了,我心一橫,指著一地碎片教導他:「跟幾隻瓷器過不去,也太恃強凌弱了吧?」

歐陽咳了一聲,我知道他是在出言提醒我,可我想挽回點面子:「笨蛋,你不痛快就去找讓你不痛快的人拚命啊!比方說吧,咱愛錢,咱就公然地愛了。」

歐陽,每次都以狼狽的姿態出現在你的朋友視線里,哪及大家閨秀越天藍一半?無論如何,我都當不了一個舉止端莊穩重的人吧,你卻還稱我為娘娘,臊死我了。

那個人靜靜地看著我,冷冷淡淡的目光柔和了一點,居然還舉起杯子,朝我一敬:「姑娘教訓的是,但這古堡卻是如何進來的?」

我抬了抬腳,奇怪地說:「走進來的啊。」

歐陽奇道:「不是阿祥帶你來的?」

「哦,他送我到門口,我就讓他走了。我要偷聽嘛,不便帶個眼線。」

那個人眉間有深深的蕭索意味,略動了動,問:「堡內有機關,你竟……」

我回憶著:「哦,是看到一些紅色的細線,這就是傳說中的機關?我怕碰到它們就鈴聲大作驚動你們,就繞開了。」

歐陽疑道:「堡內不曾有紅線。」

他騙人呢,我肯定地說:「有,我看見了,很多,雜亂無章。」

見我說得篤定,歐陽眉頭露出喜色,和那個人對視一眼,轉臉道:「你且在堡中住下,我讓阿祥給你收拾一間屋子。」

能住這麼好的房子真是三生修來,即使是借住,我逆來順受:「好。」

他見我轉身欲走,喊住我:「你不想治病了?」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個人:「諸事宜神醫不在此,看不成病啊。」

歐陽說:「石榴,他正是諸事宜。」

我去看那個人的手,布滿了趼子,又盯著他的臉,也許這麼好看的容顏只是一張用來滿足自己虛榮心的人皮面具?也就是說,我的歐陽公子還是個響噹噹的如假包換的美人兒?我又緩過來了,笑眯眯:「你不是神醫。」

我被真假神醫弄怕了,一上來就採取懷疑態度,冤死一個算一個。他擰著眉問:「何以見得?」

「你在喝葯,你也是病人。」

歐陽一拱手:「神醫就不能偶染風寒么?」

「他的氣色很差,病得不輕。」我常年生活在綠湖,所見到的都是健康活潑的矯健人群,連食客們也多是精神奕奕,若只是傷寒,不會有這般虛弱的臉色。

那個人狡辯:「向來醫者不自醫,我是在生病,但這不妨礙我治不了你。」

歐陽幫腔:「石榴,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不可愛。」

可愛不是我的追求,我不理,仍和那個人說話:「你手上為何有趼子?你看起來是個養尊處優的人。」

歐陽這才來了精神:「他自小練飛刀,江湖人稱快刀阿白。」

顯然他對那個人的武功很崇拜,但我沒聽說過,可見也是心比天高的小角色,我不免有幾分同情:「我也生著病,咱倆是病友二人行。」

那個人對我凝目而視,卻只問:「你怎的……不怕?」

「怕死就會不死嗎?對於我解決不了的事,我都會讓自己心平氣和點。身體已經夠痛了,還要自己嚇自己嗎?我不做雪上加霜的事。」他比先前平易近人多了,我滔滔不絕,說了一堆廢話,「虱子多了不癢,你說是吧?」

他揚起唇角,笑容微薄,側過臉對歐陽說:「生猛脆爽,又精闢圓融。」

他居然笑了。笑紋雖嫌太淡,竟有融化冰雪的燦然。我瞅著他,幾欲熱淚盈眶,小明竟也得遇明主,眼前人是多麼有見識,怪不得臉上像刻著「貴人」二字。

歐陽也笑:「好貨色弄來與你解悶。」

阿白又說:「起先我還擔心你尋得她來是大大不妥,不想……」

我急忙申辯:「阿白你放心,我只謀財,不害命。」心裡有句話沒說出來,就算要害命,也得我死後再找副美艷的軀殼借屍還魂啊,斷不至於打他的主意便是了。是女子才可以繼續喜歡歐陽呀,我不想當男人,即使他是個頂好看的男人。

當天晚上,我才見著傳說中的神醫諸事宜。他住在古堡右側的帳篷里,歐陽帶我去見他時,他剛空閑下來,手中握一桿毛筆。一如我想象中的那樣,他年近五旬,個頭不大高,人很瘦削,是個老得很好看的老人家。

諸事宜就在我的方寸之內……那個明艷婀娜的女子,卻又是何人所扮?在跟我把脈時,我觀察著神醫,人們都說他精於易容,扮成妙齡女郎都渾然天成,一向是神龍見尾不見首,歐陽卻好本事,將他尋了來。

看來暗含塵果然是劇毒,諸事宜凝神良久,才執筆運墨寫下藥方。出乎我意料,他的字跡疏朗開闊,很好認,歐陽拿著藥方,我湊過去看,心跳停止:「碳灰、鹼水、荔枝蒂、金銀花,血……就這些?」

除了血,都是尋常的藥材,讓天下名醫都束手無策的劇毒,在諸事宜眼裡,解方就這麼簡單?神醫像看出我在想什麼:「暗含塵的主要成分是金剛石磨成的粉末,對腸胃造成極大的損傷。剋制它的法子不大多,最關鍵的就是洗血養胃。別的都好說,最後這一味卻不簡單。這血啊,不是普通的血,非得以血換血才行。」

「聽不懂。」我老老實實承認。

「你不用懂。」歐陽收起藥方,客氣地對神醫說,「阿白缺的也是這味吧?」

諸事宜看著我倆,捋了捋鬍鬚:「他的毒已滲入臟腑,要清除實是艱難,還須得是……御座之血。」

「那是什麼?皇帝的血?」我問。

歐陽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力捏了一下:「別問了!各掃門前雪!」

原來阿白跟我同命相連,也中了暗含塵。我對他的同情多了幾分,晚上吃飯時就去和他說話:「你們說的那件事,就是殺皇帝救命吧?」

歐陽和阿白臉色同時一變,我認為猜中了,得意道:「殺死他可能有點難,但讓他受傷流點血還是有把握的,你不就是要他的血嗎?」

歐陽說不清是逗我還是認真:「說說看。」

「大家都知道皇帝好色,不如送個美貌的女刺客接近他,酒里下點迷藥,剩下的事就好辦了。」

歐陽大喜過望:「石榴,真是近朱者赤啊!你跟了我才幾天,竟出落得如此深明大義!」

「什麼意思?我猜對了?」我警覺地問。

他這下有點沉痛了,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呃,石榴……」

「說。」

「你對皇帝不敬,可不是一天兩天了……」

「國家老被別人壓著打,他卻不管事,整天酒池肉林,靡靡之音,我早就看不慣他了。」阿白沉靜地看著我,我拍著桌子口若懸河,「歐陽兄,你就沖我敢對他大放厥詞,就挑上我了,對不對?好說!你們多教我點功夫,待我的毒一解,就去會會老皇帝!既然不用取他性命,我學幾招過硬的逃脫術就行了,阿白你放心,不就是他的血嘛,包在我身上。」

我豪氣萬丈,大包大攬,歐陽坐近來,伸手欲擰我的臉頰,我頭一偏,躲開了,他哈哈笑:「石榴姑娘膽色過人,但姿色嘛……」

他在嘲笑我不夠格當個「美貌女刺客」呢。真是不識好人心!我氣呼呼:「歐陽阿三!你欺人太甚!我是沒你的越天藍好看,但我認識諸事宜神醫啊!他把我易容成貂蟬昭君也是有可能的!」

我底子是差,好歹也是個女的對不對,諸事宜自己都能扮得美妙無雙,焉知我不能?我很生氣,喝了一碗白粥又去添了一碗,阿白看著我,挑一挑眉:「你的胃口倒不壞。」

「為何要壞?」我覷著他愁眉不展的容色,又忍不住開導他,「既然有解方,說明你也能活下來,就別老發脾氣了,好歹心情愉快地撐到那時候。」

歐陽插話道:「他啊,天生就是個乖戾性子。」

阿白斂了眉,神情一黯,我見之不忍,解圍道:「沒人天生性情乖戾,我娘也不是,阿白你也不是,你是生病了。生病的人都覺得自己軟弱無用,生的其實是自己的氣。」半年前,我接待過一個身染重疾的食客,是個老秀才,他留給我一冊古書,我學給阿白聽,「我在書里看到一句話說,『強極則辱』,我不曉得是否也適合你,但我想對你說。」

還有句話我沒說出來,長得好看的人脾氣都臭。阿白盯住我,深湛雙瞳像被深雪浸透了,倦乏地倚回椅背,慢慢地說:「你是對的,先活著,餘下再作計較。」

歐陽鬆了口氣,望向我,眼底眉梢竟有讚許之意。可我說了什麼?還是我表了態,使他不辱使命?事情發生多而雜亂,我得一件件地推敲消化。我見著他,中毒,他找著我,答應幫我解毒,然後我來到此地,遇上阿白。阿白也是暗含塵的受害者,我們同病相憐,我答應為他去給皇帝放點血……

可是,這件事找個武功不俗、樣子也好看的俠女就能完成,何必找我?我武功低微,還得求人幫忙易容,既容易穿幫又可能失手,可一旦失手……呃,只要威逼利誘我就有可能供出他們,不,我不是合適的人選。

既然這樣,歐陽找到我,到底所為何事?我心神不寧地睡下了,這兒是他的城堡,有他,有阿白,有和氣的阿祥等人,我用不著再草木皆兵了。被褥又松又軟,歐陽又送來幾支檀香說是能讓我睡個好覺,甜香裊裊在房間里飄散,令人骨軟目餳,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醒時天已大亮,我住的這間房臨著窗,窗外鶯聲麗囀,我跳下床,推開長窗,鳥語花香便統統湧進來。能在這屋子裡住一輩子就好了,但這是個非分之想,就跟明知歐陽已有未婚妻一樣,他是不可以被惦記的。

洗漱后,我穿堂過院去找阿白。這回倒不曾看到錯綜複雜的紅線了,想必是阿白給解除了。可是它們的確是存在過的,他們卻說沒有,怎麼回事?

尋人不遇,阿白的門緊閉著,無聲無息。他可能還在睡覺吧,我便獨自走到了城堡外面。

草原的風很香,阿祥等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比劃劍術,兵器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歐陽坐在帳篷邊聚精會神地曬太陽,雄鷹回來了,就停在他的肩膀上。見到他我很高興,跑上前:「嗨!」

他像是在想事情,被我嚇了一跳,努努嘴巴:「讓阿祥帶你去吃飯,別碰葷腥啊,你和阿白都不能吃。」我剛要走開,他又說,「吃完了回來找我,共商大計。」

草原的食物貧乏,阿祥他們頓頓都是牛羊肉,早就吃膩了。我呼呼地吃著白粥,就著幾根鹹菜,他說:「石榴姑娘挺隨遇而安啊。」

我笑:「窮人家的孩子有得吃就不錯了,不挑食。」反倒對他好奇了,「你們只有肉吃,不想換口味嗎?」

「牛羊肉增加氣力,是好事。換口味得等蓮花公子到來,他每個月都會往草原上運送一批物資。」阿祥呵呵笑。

蓮花公子也會來,真好。吃完飯我就去找歐陽,滿以為他會教我一招半式的,起碼混一支劍用用也好啊,可他只命令阿祥放飛了一群白鴿子,布置了任務:「天黑前告訴我它們的數目。」

鴿子被人很巧妙地剪了翅膀,飛不高也飛不遠,但沒一隻老實的,有的在天上飛,有的在草原上散步,還有的竄到帳篷頂上待著,我拉長了臉:「這少說有上百隻,你存心欺負人吧?」

我當他能教我武術呢,但會數鴿子,這算什麼本事?我氣不過,鼓著臉坐在地上,歐陽比我更不高興:「讓你數你就數,你還想不想要一百兩銀子了?」

我就是被它騙上路了,可他很窮,拿不出錢。事到如今,鬼才信他!他哼了一聲,叫過阿祥:「你騎我的馬去驛站錢莊提錢。」

阿祥領命而去,我識時務:「好,我數,我數。」歐陽此人行事古怪,捉摸不透,我搞不清他的用意,但數數鴿子就有錢拿,這買賣合算,數就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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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裝言情輕喜劇(套裝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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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消得飛花幾度,與子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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