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日日花前常病酒
04
日日花前常病酒
在我數鴿子的時候,歐陽喊了幾個人鑽進了一旁的帳篷。我猜是他們風雲幫的骨幹成員,此番不知要洗劫哪個鏢局或大戶人家了,個個神態凝重。餘下的人繼續留在草原上各練各的武功,不時捉對廝殺一番。
此地看上去像個角斗場,既神秘又秩序井然。我好奇地叫來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他使大刀,我跟他拉家常:「小哥啊,你愛聽說書嗎?」
他一頭汗,擼起袖子就擦:「聽的!從小就聽,後來就拜了師!」
「那你為何要學大刀呢?說書人的故事裡,很少會有刀客成為天下第一呢。」
他人長得壯實,心也實誠:「沒事!幫主說我是力量型的,走不了輕靈風格。」
「你們幫主武功很高哦?」我循循善誘。
他不大好說歐陽的壞話,囁嚅著:「據說幫主的武功深不可測,但……我還沒見過他出手。」抓抓頭皮,又說,「但有我們在,用不著他親自出手。」
「你們有多少人?」
「三千。」小夥子見我是歐陽的朋友,也不隱瞞,「我們多是阿祥、吳添海、舒達……這些大俠們一手挖掘和培養的。」
舒達?這個名號我聽過,我的食客里有人提到過百草大俠舒達,說他數年前縱橫江湖風頭無兩,連武器都不用,隨手摺一根柳條或一朵花就能殺人於無形。這位江湖浪人無妻無子,獨來獨往,瀟洒疏狂,暗殺了不少魚肉百姓的狗官和紈絝子弟,他所到之處,闊佬們都戰戰兢兢,還暗地勾結,湊份子請第一流的殺手滅掉他。
可惜殺手們都不是舒達的對手,他依然遊走於江湖,成為不敗的神話。就是這麼個狠角色,於三年前的一個雪夜失蹤了,再也未在江湖中現身。有人說他死在大內高手的掌風下;有人說他和西域來的高手比武,同歸於盡;還有人說他遇見了意中人,隱居山林……猜測不絕於耳,但沒想到,他竟在蒼平草原!
像舒達大俠這樣桀驁的人,能斂去無拘無束的性情,成為匪幫一員?風雲幫,真的是歐陽所說「打家劫舍殺人放火」?這分明是舒達最痛恨的途徑,恨不得殺之而後快,怎會同流合污?小夥子又去練武了,我暗自揣測,風雲幫網羅了這麼多民間高手,背後必有大動作。
那會是什麼?難不成真是刺殺皇帝?我一個哆嗦,忙鎮定心神,繼續數鴿子。但凡是有生命又不聽指揮的生靈都能難辦,它們不似人,一聲令下就能站成幾排讓你點兵點將。往往剛才還在帳篷上待著的鴿子,下一刻就飛到藍天上了,跟同伴們你來我往,叫我眼花繚亂手忙腳亂,越數越沒章法。
照這樣下去,莫說天黑了,就算再給我十個時辰我都不行。可這也太挫敗了吧,我可不想讓他小覷了我,強打起精神,專心致志地為眼帘中大同小異的鴿子取外號:「小兔子,你別亂飛;小葡萄,你就待那兒吧;小蚱蜢,你又飛來了幹嘛,去去去……」
鴿子很難辨識,但給它們安上了名字后,我的眼睛就有了識別度。實在太相似的呢,我就抓住它,在這隻腿上綁一根青草,在那隻翅膀上別朵野花……好一通安頓后,我吁了一口氣。笨人有笨辦法,老天誠不欺我。
黃昏時,歐陽才走出帳篷,我數得有些累,沖他眨眨眼。但他看上去比我還疲憊,走到我身邊,往草地上一躺,擋住眼睛,不說話。我不能分神,仍用眼睛追隨著白鴿子們,等空下來一看,他已經睡著了。
夕陽照在他身上,像勾勒了一道金邊,他在我身畔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睡著了。
大朵大朵晚霞的光芒落在他熟睡的面容上,他用手擋住了眼睛,只露出一個完美的下巴頜,嘴唇的線條很美。這張睡顏純良天真,像孩童般惹人心生疼愛。雖然睜開眼就不同了,他嘴巴很壞,人又古怪,一忽兒錙銖必較,一忽兒出手闊綽……像個謎。
可他此刻的樣子,像一隻金色的雲豹,悠閑地躺在自己的家園睡去了。
好想摸一摸。
不敢。
我看著他,想躺在他身旁,仍不敢。天漸漸地黑了下來,他那撥手下也知趣,無人驚擾。可草原上入夜後就涼了下來,加之夜露深重,我想起身回屋給他取條毯子蓋上,剛想支著胳膊起來,他立即睜開了眼睛。
這是個睡眠好淺的人,他心裡有事。滿天星斗下,我們四目相對,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在突突突的心跳聲里,他回過神來了,惡聲惡氣問:「多少只?」
「一百六十五隻。」
他一驚,扯了扯我的后領子:「向誰打聽的?」
「除了你和阿祥,還有誰知道?」
他撓頭看著我:「阿祥也不知道,再說他辦事去了。」對我的勞動成果仍表示驚訝,有賴賬的嫌疑,「你蒙的?」
「這也能蒙?」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我完成了任務,我眉飛色舞地邀功,「用眼睛數出來的!把它們每個都編個號,記到腦袋裡,比用手指頭數要有章法些,不會亂。」
他可能是有點心疼銀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發愣,我就知道沒這麼輕易:「就數點鴿子,用不著那麼多錢,你看著給吧。你不是想吃肉嗎?我烤兩隻給你當晚餐?」
他扶著下巴,想了半天:「我想吃,但不行,阿白會跟你拚命的,這都是他養的。」
「為了報信?」
「不,他喜歡鴿子。」
我一心想賺到這個錢,勸說他:「沒事,鴿子多,少一兩隻他看不出來。」
「他有數的,是一千二百五十九隻。」
阿白活得可真精明!我恨道:「都知道總數了,還讓我數?」
他眯了一下眼睛,笑得很壞:「明天給你加量,再數一次,還有錢。」在我頭頂揉了一揉,站起來,「阿祥該回來了,你去找他拿一百兩,還有……別的物事。」
一百兩這就到手了?我困惑地看他,他卻一陣風地跑了。
我在帳篷里找到了阿祥,他遞給我一張銀票,我看了又看,的確是一百兩。我按住激動的心情,道了聲謝就要走,他擺手,又塞給我一隻小包袱,老臉竟一紅:「幫主吩咐的,拿去吧。」
我疑惑地拿了包袱走開,到了帳篷外面一看,有幾個包子、四袋糖果、襪子、兩瓶護膚用的桃花露,以及……月事帶。我傻了,怪不得歐陽說到「別的物事」時,神態也有點不自然呢。我從家裡走得匆忙,這些女孩子用的東西都沒帶上,前往草原的沿途都很荒袤,不料他竟想到了,讓阿祥到草原另一端的驛站去買來了。
想來驛站里有女人吧,不然以阿祥一介武夫,呃。
一時,我立在芳草地里,再也說不出話。他是那樣一個少年,卻替我想到了這樣的事……我仰起頭看了看天上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好像看到他正神采飛揚地走在我面前,挑眉轉身看著我。
哦,歐陽公子,你是我惹不起的人。
可是,你也是我躲不開的人。
聽阿祥說,歐陽和幫里的幾個人去吃飯議事了,我咬著冷包子,拎著包袱往古堡里走。偌大的一幢房就住了我和阿白兩個,仍是冷寂空蕩。他中毒比我深,我得去探望探望他。
門虛掩著,阿白卻不在。我覺得奇怪,在堡內穿梭著,尋找他的身影。古堡幽深闊大,我走了許久,才望見他。
風裡縈繞著淡香,阿白搬了藤椅,坐在天井中央。一束清溶的月光筆直地落在他身上,他披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袍獨坐在月光中,墨色髮絲如瀑般傾灑,十指白得近乎透明,比月色還要溫潤。
見我來了,他淺淺一笑,並未相迎。但我知道他是歡迎我的,儘管那個笑靨很黯淡。我踏著半舊的青石台階慢慢上去,走到開滿月光的天井上。
我用袖子拂了拂台階,就地而坐,扭頭看阿白:「這就對了,你笑起來比歐陽好看,他一笑就是個壞蛋相,你要多笑笑。」
他叫快刀阿白,有個雷厲風行的名號,但其人卻靜如白瓷。我們在皎白的月光下說著話,他說修建這幢城堡,為了不過是能形成這處狹小天井,將月光捉住——像只是他一個人的。我笑道:「你們有錢人總喜歡亂糟蹋錢,幹些舍末求本的事。依我看,你建一間小瓦房,再拿掉屋頂的幾塊瓦,也能享用到它。」
我沒有回頭,但感到他一震,忽低咳了兩聲:「我也是。」
「哦?」我坐的方位不好,是背對著他的,便爬起來換到他右側,靠著牆,抱住膝蓋,剛剛好望得到他的側臉。都說煙鎖重樓,他的眉間也有那樣深的愁,像鎖住了深門重院。
屬於他的故事很悠長,他幼年家貧,母親是最南邊的女子,生得美,後來被一個大戶人家看上去,娶了回去。頭幾年頗得寵愛,但男子翻臉無情,恩寵消弭得快,熱熱鬧鬧地迎娶了新人,將她逐去了僻靜的小院子里,並下令不許任何人去看她,包括他。
那時他才四歲,父親雖然不喜他的母親了,卻把他帶在身邊,還請了忠厚的老媽子服侍他。可他還是想念母親,偷偷地去小院子看她,母親卻不願連累他,總是流著淚趕他走。只有一回,是半夜了,他做了噩夢,又偷跑去找母親,咚咚咚地敲她的門,見他哭得難過,母親就留下他了。
在母親的懷中,他睡了一個好覺。後半夜醒來時,發現一束月光從天而降,四歲的男孩子被所見震懾了,鬧著要在那兒睡。母親就抱著他坐在那束瑩潤的光中,他安心了,扯住她的衣袖,睡到了日上三竿。
這是整個童年時代,他最暖和的回憶。母親染了風寒,纏綿於病榻大半年,捱到他六歲時就過世了。那是個雨天,他又去看母親,卻被迫目睹了生命中最慘痛的驚愕。母親靠在床邊,氣息全無,而漏下月光的那一處,放著一隻小木盆,雨水正從屋頂的碎瓦里不斷地落下來,在木盆里激起晶亮的聲響。
長久以來,母親總在雨天注視著這一串串綿密的水簾,而她從不肯哭。
哭的人是他,他捂住臉,在一天一地的春雨中痛哭失聲。
母親住的小院子太破,無人幫忙修葺,她就自己動手打掃房子,拔除院落的雜草,貼窗花,種白色的香花。每次他來,這裡都是窗明几淨的,舊得很溫馨。屋頂的青瓦碎了幾塊,母親早就發現了,但他要曬月亮,她就為他留了一小塊兒天空。於是直到她臨終時,這處院子替她哭出了所有的傷心和隱忍。
我聽得心痛,探過身去找他的手:「阿白你別難過,我……」
他的手很涼,反手握住我的,唇角噙著安詳:「在她過世的好幾年裡,我都很難過,但如今我卻不難過了……她若還活著,看到我這個樣子,該更難過吧。還好,她去得早,看不到。」
一語未完,他又是幾聲低咳,以袖掩口俯下身體,殷紅血跡登時就滲出來,染紅了潔白衣袖。我慌了,忙抽出手,幫他按壓住太陽穴和虎口。這是一位食客告訴我的,沒想到真的管用,他的呼吸平緩了幾分,但眉頭仍蹙得很緊,我急切地問:「是誰?是誰給你下了毒?」
他面上血色盡褪,白得很枯槁,抬眸看我:「……是我後母,她想除掉我,讓我弟弟繼承大……繼承家業。」
「那可以找你談條件,玩陰的算什麼!」
「她認為殺了我才服眾,不然總是眼中釘。」他的眼瞳深黑,蓄滿了倦意,似一聲嘆息,「連我的母親都是她害死的,母親出身農家,干慣了農活,身子很硬朗,豈會扛不過小小的風寒?十二歲時我才調查出真相,但我後母已坐穩了位置,父親不會信,信也不會多計較,畢竟母親早就不得寵了,又已死去多年。」
寂夜寒涼,我揚著頭看天空,這樣涼的月光。他握著我的手,輕聲說:「她下一步就會向我父親動手,我的時間不多了,得趕在那之前。」
「我閑人一個,你隨便使喚。」阿白的故事讓我著了涼,渾身像浸在冰水中,這是我聞所未聞的遭遇,是我十四年的人生里聽過的最慘痛的身世。一瞬間,我諒解了初識時他所有的陰沉和戾氣,切膚地想為他做點什麼。
月白如霜,他說:「你是會幫到我的,聽歐陽的話吧。」長舒一口氣,又說,「歐陽喜歡捉弄你,但心是好的。」
我抱緊小包袱,點了一下頭:「我知道。可是阿白,我能為你做什麼?」
歐陽不曾教過我功夫呢,再說他手下俱是驍勇善戰的幹將,我能幫上什麼忙呢?他們集中衝到你家去,就能把你的後母剁成肉醬……我有什麼用處呢?我問出了口,他卻斂著眉答:「過些時日,歐陽會告訴你的。」
說著,他伸足一探,從藤椅里下撈出一樣物事,輕輕一踩。只聽得「砰」的一聲,眼前騰出一顆彈丸,青色煙霧筆直地飛旋,撞得我心頭一凜。
「回屋歇息吧。」他拉過我的手,走下台階。我看著他,在發令這一刻,他不是我想象中的羸弱,仍是第一面時那個目中森然的凜冽少年。
他使我意識到,任何人都不可以輕視他。我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收回了目光,不露痕迹地抽回了手。
阿白,訴說往事的你比放信號彈的你更可親近。而我知道,你或是要動手了。
這個夜晚,讓我前所未有地愛上了月亮。阿白送我回到房間就走了,我略坐了片刻,還是走出古堡,站在夜風如水的草原上仰望天空。
阿白說,除了曬月光,還須待客、飲酒、喝茶,賞花,因此宅子得建得儘可能大些。可他的朋友都寧可住在附近的帳篷里,連歐陽也不住古堡,反倒是我住進去了……為何?
他們要我乾的,究竟是件什麼事?我眯起眼,注視著指縫間的月亮,將真相一點一滴地拼湊。歐陽說過:「我若告訴你,她的確在皇宮,你信么?」這句關於我娘的問話如雷貫耳,我還記得。當時以為他是在笑話我,目下思及,他說的興許是真的。
皇宮……御座之血……大戶人家的紛爭內鬥……電光石火,我明白了阿白是誰。
當今皇帝寵幸七皇子的母親靜妃,執意廢了前太子,改立七皇子為儲君,這和阿白說的「繼承家業」絲絲入扣。而他確實是前太子的年紀,十七歲。
我進一步分析著,能差遣得了武林豪門子弟歐陽,還能建一處奢華別院看月亮,並雇了三千俠士聽命,連當世神醫都成了其私人醫師的,這絕非普通豪富的手筆。歐陽出身夠好了,卻還把錢看得矜貴,他卻是一發火就擲上幾隻瑪瑙翡翠杯的作派,我雖不甚識貨,但沖歐陽看著碎片時露出和我異曲同工的惋惜之情來看,那些杯子都挺值點錢。
只是他的涵養比我好,忍著不說,再說那又不是他的東西,隨便砸。圓月如畫,我支著頭想了半天,更加堅定了阿白就是前太子夏一白。我說過,我心眼兒多。為證實我的推斷,我又潛回古堡去聽牆角,可惜阿白的房間里很安靜,歐陽沒來。
他剛下了命令,不可能從容入睡。我試探著推門,裡面漆黑一團,我叫了幾聲阿白,無人應答,便知他去了別的地方。
——只可能是歐陽下榻的帳篷了。下午數鴿子時,有一隻停在他的帳篷頂上,我別了一小捧花在篷角做了個記認,沒想到這就派上了用場,在光線暗沉下一模一式的帳篷中,竟也很輕易地找到了它。
帳篷內點著一盞暗燈,歐陽、阿白、阿祥和幾個我不認得的人的身影映照在篷身,風一吹就像紙片兒人,別提多好玩了。我蹲下來,縮在帳篷一角,把耳朵緊緊地貼上去,本是阿白在說話,但歐陽飛快地喊了一嗓子:「石榴,進來。」
咳,我這頭笨蛋,他們的影子能落在帳篷上,我的影子又何嘗不能?我又被當眾羞辱了,怏怏地撩起布簾走進去。
座中不下十人,除了我認識了三個,其餘都是勁裝男子。坐在阿白左邊的是個黑衣人,頭髮隱有花白,面容清矍,雙目銳利,見到我卻溫暖一笑:「姑娘,這邊來坐。」
我不知他是何人,但誰對我友善,我就會更友善,忙搬了一張椅子過去坐:「大叔,你是誰?」
「舒達。」他說。
我肅然起敬,打量著他:「百草大俠!我小時候就聽過你的名字呢!」
他仍笑:「你還在你娘肚子里我就知道你的名字呢。」
啊?我和青姑只是山野小民,他卻見過我?我心知這和我的身世有關,正想發問,他伸出手,做了一個往下按的姿勢:「不是敘舊之機,我們尚有要事。」
歐陽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阿白,我心領神會,手捂在嘴上,意思是:「我口風很緊,萬無一失。」
他作勢想拍我:「你這毛病可真壞,大可大方地走進來列席旁聽,哦,不,垂簾聽政。」
先前不知阿白的身份倒罷了,而今已有揣測,我垂下眼睫,假裝沒聽見,阿白又開口了:「嚴五常已投靠獵鷹國,我接下來這步棋頗難走。」
「金旗將軍嚴五常曾經帶兵平叛,立下赫赫戰功,但安定后即交出兵權。皇上給他封了一個平南侯,賞賜不在少數,然而得了封號丟了實權,這等鳥盡弓藏之意,任誰都有不平意,他今日一反……」那雙燦亮的黑眼睛凝過來,話語卻是對阿白說的,「他和澤州總兵劉元天是姻親,必也有動作。」
坐而論道他倒挺肅然的,很有幾分樣子,我不由一陣憂慮,才十六歲談起正事就顯出了老氣橫秋的口吻,長此以往未老先衰。他說的什麼我聽不明白,但氣氛太沉悶,只好努力地往下聽,連猜帶估也聽出了個大概。
嚴五常是本朝軍中有名的常勝將軍,有公謹再世的美譽,但功高震主,皇帝對他很忌憚,杯酒釋了兵權,只給了他封號了事。至於這個劉元天呢,他也了不得,祖上是靖國公,他自己則鎮守南大門澤州,手握三十萬大軍,若被嚴五常策反,後果堪虞。
更要命的則是尚書左丞趙東武,他和右丞相凌克定共同把持朝中大政,能調度三分之一的御林軍。而劉元天及第入仕之初,被趙東武有意籠絡,可算作是他的門生,劉元天若也反了,趙東武不可能不作出反應——也就是說,若嚴、劉和趙三方聯手,則可為獵鷹國製造逼宮良機。
天朝本就風雨飄搖,人心浮動,官員們早就未雨綢繆,為自己的後路多作考量,紛紛打開門來斂財一通,哪管國家死活。局勢一觸即發,已到了存亡之秋,座中皆寂然,但自是各有主張,只等阿白髮話:「此三人是大患,不可再留。」他轉向舒達,「當這夥人互相牽制時,只要破壞其中一環,牽制也就斷了,依我所見,先除劉元天。」
舒達道:「末將領命。」
我看著阿白,他表情淡如薄冰,但胸口隱然藏有萬壑:「我十三歲時見過嚴將軍,那時他剛班師回朝,金甲煌煌,氣勢迫人。那一役也勝得漂亮,對方的兵力是我方三倍,他仍取得了勝局。就是這麼個人,竟也投誠了,可見他對天朝該有多痛心。」
一室靜寂里,歐陽說:「各地流民亂黨此起彼伏,朝堂卻紙醉金迷,忠言無法上達天聽,任誰都會心生去意吧。」
我聽懂了阿白的意思,不可等到形成死環時才出擊,所以斬殺劉元天勢在必行。而嚴五常雖被獵鷹國奉為鎮遠將軍,但阿白尚有惜才之意,暫不想動他,他的皇朝日後還須藉助這些人的力量。
對手府邸有重兵雲集,舒達雖然武功絕倫,也不好對付。我剛想說話,突地聽到帳篷外馬蹄轟轟聲響,快騎如電,轉瞬就行至近前。
立時即有人掀簾,見了阿白就跪:「屬下這就隨舒達大俠出征。」
這人鐵甲長槍,頭盔下隱見稜角分明的下頜,我透過帳篷向外望,草地上站著一列黑甲士兵,如一堵黑牆。我恍然大悟,阿白髮出信號彈即是召見他們和舒達一行會合,恐怕還有些細節需要推敲。我不通政事,也知到了蓄勢待發的地步了,殺劉元天不是上策,他一死,朝廷必會派人頂替,阿白仍掌握不了澤州大軍。但此舉能對嚴五常和趙東武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也能給渾渾噩噩的朝廷敲一記警鐘。
而他們的緊張則源於殺劉元天也意味著兵行險招,他一死,澤州則門戶大開,朝廷人皆自危,無人可用,皇上必會派一個草包去鎮守——南大門很可能為嚴五常和他身後的獵鷹國唾手可得。因此阿白此役不僅派出了舒達等數十人的暗殺隊伍,更將自己為數不多的親兵送到澤州暗中助劉元天之後的新總兵一力。
身為被廢太子,他手無兵權,能用的人太有限,但無論如何,這是險中求勝的一招。男人們仍在議事,我被這雷霆般的戰事弄得很窒息,走出帳篷透氣。
險惡如浪頭一般襲來,光是我的感受就夠可怕了,更何況是他們身在局中之人?我又坐在草地上看月亮,風裡帶了些微的濕氣,想是晚間有雨。阿白在下一盤復辟的棋,我是其中之誰?衝鋒陷陣的卒?過了楚河,永不回頭。但關於「色誘刺殺」自是無稽之談了,他們手頭有武學大家,輪不到我去弒君,那——我的作用是什麼?
捱了大半個時辰,他們才依次走出來,我見了舒達就去問:「大叔,你見過我?你是認識我爹還是我娘?」
大俠的腰身挺得很直,黑衣外罩了一襲深色的披風:「你是故人之後,你爹娘我都識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和你爹爹在桂花樹下喝酒,你娘給我們燒幾個小菜,燙一壺花雕,滋味很美啊。」
我激動得心砰砰跳:「大叔!你知道我爹的下落嗎?他失蹤了!他是什麼人?我去哪兒能找到他?」
連珠炮地問了一堆,舒達怔住了,看向歐陽的眼裡充滿了疑問,想來他以為歐陽早就告訴我答案了,我撲上去問:「他在哪兒?」
「他是朝廷的欽犯,被囚於天牢。」歐陽不情願地說。
「啊?」困擾了我多年的事實竟是——我爹是要犯?我不相信,盯著他的眼睛,他低聲說,「阿白上位就大赦天下了,會還你爹清白。」
「我爹所犯何事?」呵呵,不光是嚴、劉和趙等人,我和阿白竟也有所牽制。歐陽找到我,是為了讓我幫阿白完成一樁任務,而阿白登上帝位后,才能保得住我爹爹。
我爹犯的案大約不光彩,歐陽不肯說,舒達見歐陽不說,他也不便直言,只摸摸我的頭說:「等我回來,再和小姑娘說說話。」
等他回來……真相早就一目了然了。風雲幫的俠客們和阿白的親兵們縱馬前行后,我仍站在原地發獃,歐陽走上前,攬一攬我的肩,我一躲,他的手仍在我肩上略一停,淡聲道:「你爹是天降奇才,卻不願為天家效勞,皇上震怒,將他押入了大牢。」
他不願為皇帝賣命,皇帝卻不捨得要他的命,又不捨得放他去給別人賣命,成為自己的敵人,只好一關了之。我憤然道:「伴君如伴虎,換了我也不願意。」嘿,我爹沒負過我娘啊?他只是被關押起來了,不能和我娘相見,而且聽歐陽的言談,他是個頗具才華的人?我高興了,見阿白在負手看月亮,喊道,「阿……殿下,你當了皇帝就要放我爹啊!」
阿白聞聲看著我,我笑:「我都知道了,你們不用再瞞我了。」
歐陽看看我,忽然苦笑:「……你怕嗎?把你帶進了這麼危險的局面里。」
我不覺太驚訝也不很怕,浮出水面來的事只是冰山一角,我只想弄清楚他們想讓我做什麼。可歐陽仍說:「暫時還用不上你,你待在草原上陪陪阿白就好了。」潮濕的草原氣息撲面而來,他嘆氣,「如果能夠,我希望永遠用不上你。」
我自問能耐不夠,但那必是很險惡的事了……會比舒達他們還嚴峻嗎?見問不出名堂,我也不再多問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是了,有些高僧愛打啞謎,有些禪師長於闊論,此廟求不成,別處有山門。凡事深想都太累,我娘因此才入了邪瘋了魔,他不說,我就等他說的那一天。
自小就在綠湖上混,還是見過一點風浪的,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三個站在風裡也不短了,見風大了,便回了古堡,在天井支起一張桌子,漫無目的地聊著天。
那數十匹快馬踏起一地飛塵遠去,承載了他們的焦灼和願景。夜雖已深,但無人入睡,兩人遂鋪開棋盤殺上一局,阿白掂量著黑棋,對歐陽說:「無論發生何事,你都陪我共度難關,我……」
歐陽很不習慣阿白抒情,打了個哈哈:「全天下都知道我三人要好,你若不行了,我也慘了。我們一榮俱榮,幫你就是幫自己,你又何必說這些?」
殘月掛於天際,繁星黯淡,起風了。阿白的髮絲微有散亂,映著蒼白的臉,語聲有些頹:「被廢太子,又是病人一個,早就被朝臣棄之如敝。那時就不該結交你二人,累你們被拖到這場混戰中來。」
他們下得心不在焉,我看得意興索然,但談話倒挺能激起我的好奇心:「還有一人是誰?蓮花公子嗎?」
「是。」歐陽就坐在我的手邊,黑眸亮得驚人,如長河星子悉數倒映其間。今晚他這身湖藍色的長衫讓人感覺很清爽,眼睛若能吃人,我早就把他……吃干抹凈,但這話不能說,吞,吞回去。
歐陽,我餓。
阿白的語氣里充滿了無奈和淡漠:「若真能放下那一切,就在草原上了卻此生,也未必不好。」
連我都知道這是現階段他無法達成的心愿:「殿下,你是長子,得當家。」
「還是叫我阿白吧。」他飲了口茶,道,「真是尋常百姓家倒好了,凈身出戶也不礙。」
歐陽笑了一下,若牽動嘴角也算是笑的話:「極品大紅袍是很難得的。權力可以成就你的心愿,雖然它未必有必要,苦丁茶不也能喝么?」又指一指我,笑得不懷好意,「小民過的是另一種光景,比我們想象的還難過,你看看她,終日算計著每一毫子錢,可你至少不用為吃穿用度擔憂。」
他揭穿了我財迷的本質,但偷雞摸狗就要有被人看成賊的覺悟,我訕笑兩聲,不與之置氣。只是焉知阿白不想過我這樣的生活呢?若不是交心時刻,他是高傲的,我能想象他在禁宮中的日子多艱辛。他清冷的神情是他危險的起源,但他不屑改,卻怎能容於他的後母靜妃?
「是我矯情了,享受了權力,就不可再不知福了。」阿白咳了幾聲,不盡蕭索,「老的不問朝綱,小的問不了朝綱,我若再罷手,夏姓江山……」
歐陽替他接了下去:「……毀於一旦。那個女人本一直在蠻幹亂來,這幾年卻顯得頗有章法,她背後是有人的。」
他們在說靜妃,靜妃七歲的兒子康王已是太子身份了,皇帝崩后他即可即位,這是必然之事,但靜妃卻按捺不住,繼給阿白下毒后,又對皇帝下了手。阿白離宮時,已感到皇帝的精神狀態大不如前,但他在自己爹爹面前已失去了進言機會——他說的任何話,他都不聽,而任何時候,他都不讓靜妃稍離半步,阿白只得避走草原。
依靜妃的心智干不出大事,但更棘手的是她背後的支撐,那會是誰?其父親是個五品文官,一生謹小慎微,借他膽子都不敢。偏偏這個美麗而愚笨的女人一再咄咄逼人,不僅對前太子趕盡殺絕,還對皇位虎視眈眈。根據阿白派出的眼線來看,她近日來常去雲福寺進香,並在寺院逗留一下午——
雲福寺是皇家寺院,皇族上香陣仗頗大,她卻獨來獨往,摒棄了隨從,獨自在天王殿待著,聲稱是為皇上和太子祈福。但連日來的祈福未免也太頻繁了些,而且她在獨處的時間裡,應當是會見了人的。眼線雖無法近得她身,但苦候多次,終於發現跟她接頭的是個面目平凡的男子,身量非常長,但舉止從容,有世家子弟的氣度。
他的面容很平凡,平凡得叫人記不住他的長相,線人跟蹤了他,但他竟擺脫了,三柱香的時辰就消失在集市熙攘的人群里。線人的功力深厚,絕少失手,更別說對手能在極短時間逃脫了,可見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他即飛鴿傳書說:「以他的輕功和反跟蹤手段來看,確系當世武林一流高手,屬下對過過招或有所辨識才是,但他卻面生得很,且未出手,看不出武學來歷,恐是易容,屬下會盯緊些。」
歐陽看過這封密報,只說了四個字:「她不肯等。」
想要不聞不問,就此斬斷自己和那個冷漠之家的聯繫,但血脈相系,無從迴避。阿白只剩一個空虛的頭銜,雖不在意只能當個閑散王爺,但靜妃視他為眼中釘,不放過他,也不放過他的父親。以她的地位,只需等兒子順理成章即位,沒必要涉險,那就是另有主謀了,會是誰?
搶人東西的人總是心虛的,得時刻提防了,生怕對方有舉動,哪怕對方對她看中的東西並不稀罕。可阿白是鷹一樣的人物,卧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靜妃不會放心。她殺了他的母親,然後來殺他,接著是他的父親,白眼狼已亮出了獠牙,可他的父親只信她的話。我扶著阿白的手臂,很為他發愁:「內外夾擊,腹背受敵,阿白,你真辛苦。」
獵鷹國頻頻來犯,靜妃又很叵測,阿白連避世都不能了呢,他既姓夏,就永不能袖手旁觀,因為無論是他還是我們,都不想當亡國奴。歐陽沉聲道:「大丈夫在世,必當橫行天下,而不是在爛泥潭中掙扎,那是在唐突生命。事已至此,推脫無益。」靜了靜,按住阿白的肩,不忍心,但還是說道,「只是你身染沉痾,還得挑這麼重的膽子,苦了你了。」
他對誰都很溫聲好語,除了對我,這真可惱。
「不苦,有你們。」阿白面色慘淡卻依然肩背筆挺,然而握著椅子的指節發白,顯是在忍痛,我吸吸鼻子,站起來道,「你不能喝涼的,我去燒一壺新的給你。」
女人不可得罪,尤其是美貌的女人。阿白,你就這麼活著,比什麼都好。但他卻不能夠,他得痛楚而清醒地活著。內憂外患之下,無論誰得了大位,他都不會有好下場,被削爵后,或是被囚,或是被殺,總之,此生就如此了。
我想起前年冬天,接待過一個特殊的食客,他官至三品,享盡榮華卻毅然辭官。我給他燒了幾道小菜,他吃得爽口,對我說過,政治無非是上位和纂位。這些我都很費解,但我知道,誰跟阿白過不去,就要滅了他。因為別人要殺我,我也不能把脖子伸給他,反擊是理所當然的。
我向阿白建議過,把靜妃綁到這裡來,她寸步難行絕瞭望,就對皇位沒想頭了。歐陽說:「只要有皇位爭,那她定會卧薪嘗膽。」
「不,由奢入儉難,你多耗她些時日,她早晚斷了心念。」
晚來風急夜來雨驟,歐陽眯起眼,語聲很渺忽:「沒那麼容易,石榴,是阿白耗不起時日,百姓耗不起時日。」
我拎著水壺過來,剛走到拐角處,正聽到歐陽在說我:「等你身體好些了,就教她幾招吧。懵懂純然的一個人,卻被我拉到了險境,我得讓她活著。那日我們在客棧,她明明自身難保,還妄圖還救我,磕得渾身青腫,她那個樣子,她那個樣子……」他的聲音低下去,「你不曉得多……可笑。」
他說我可笑,我登時心中感受複雜,這時聽見阿白說:「母親對我說過,不欺心,才能堂堂正正地活著,可為了這一事,累及多少無辜。」他仍在疼痛中,聲音尚能自持,但越發低啞,「我知道你要說,這是為了避免累及更多無辜。是,於私,我不想我們死;於公,我不想國家死,所以得想方設法活下來,再活下去。雖然偶爾我會想,江山自有氣數,自古皆然。若我等索性放手,又會怎樣?」
「我沒你婆媽,我只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不想被流放,被圈禁,被勒令著歸順,學習陌生的語言,接受陌生的習俗。」歐陽笑了笑,「三年前,我們義結金蘭時就說過要榮辱與共,到了今天,我還是這句話,但不止你我和蓮花三人,還有這天下的蒼生。我想他們也不希望動蕩顛簸,流離失所,我們正巧有點小能力,得做點事,哪怕螳臂當車,也得做事。」
若是獵鷹國得了夏姓天下,將會屠城、鎮壓、歸順、血流成河;若是靜妃一脈染指帝位,幼主必然誤國,而獵鷹國照樣會打進來,下場是一樣的。阿白此時的阻擾未必能力挽狂瀾,雖身處夾縫中,但看不過眼,自願跳入漩渦中心,即便是盡人事,也得去做。這就是所謂責任的全部含義了,他想得明白:「當日結交你二人,難道是為了在今日,讓你們拿血肉之軀為我排憂解難?這些話往常我是不會說的,但今非昔比。若是有酒,必當敬你。」
都是翩翩佳公子啊,誰願吃苦?沒辦法了呀……那麼強悍的敵眾,這麼少的幫手,但他們仍不言棄,在這件事上,他們是值得敬重的男兒。
今夜劍已出鞘,他們都在等一個註定驚心動魄的答案。我走過去,給他們斟滿茶:「我在水壺外面加了一層棉套,再過兩個時辰,水也還會是溫的。」
「真看不出來,你竟有這樣的玲瓏心思。」那個人喝著熱茶,又來取笑我。
我瞪他:「我多少也是個女的。」
阿白看著我笑:「明日我若安適些,你就隨我練飛刀吧,日後也好自保。」
「好啊!」我轉向歐陽,正好撞上那雙如上古黑玉般的眼眸,心一跳,「你教我的武功很特別,數鴿子是練眼力嗎?」
「是練眼力。」燈花爆了,他挑了一下,像在遮掩著什麼,而阿白已拆穿他了,「練武還是我教你吧,他的功夫……」搖頭不語,喝了一口茶,嘴角逸出謔笑。我很愛看笑著的阿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歐陽武功很糟?」
歐陽被人揭了短,炸了毛:「武功稀鬆平常怕什麼,小爺有錢,請上三千鐵甲給我壯膽便是!」
這倒是,光是卒的武功就頗驚人,他只消會騎馬就行了。可是請一堆人多花錢啊,我問:「這下不心疼錢了?」
「再差也比你強!」他嗷的一聲,差點跳起來。
我沒想到他武功不好,逮著機會就痛打落水狗:「你出身武林世家,居然……」
他拿一顆白色棋子敲著桌面:「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猜我爹他老人家一定想得開,他們會打架,但我會賺錢。」
「百年豪門的公子,見識非比尋常,來,我敬你。」我以茶代酒沖他一晃,「可你憑什麼武功差啊,你家全是高手啊。」
我又在挖苦他了,但這樣的歐陽真平易近人,不再是初識時那個高高在上的貴公子。那個他令人仰望和傾慕,只能用眼睛去追隨他;但這個他,卻是令人可親可近的,只想用整個人去跟隨他。
他側過頭,和我碰杯,咕噥道:「幼年頑劣,下不了苦功,武功這個事恐怕此生和我無緣了。」
阿白也伸過杯子和我們碰,不無遺憾:「有酒就好了,但我和石榴都不得飲酒,將來若無事了,怕也飲不得烈酒了。」
我忙勸他:「到時我給你釀淡酒,滿院子都香。」
在綠湖時,我最愛釀的是優曇露,是用曇花釀成的酒,烹鱖魚時用一些,格外提鮮,凈飲也好喝,入夜時咕咚咕咚灌上半壇就能睡個黑甜好覺。歐陽漆黑眼中似有火焰,灼灼問:「那怎麼待我呢?」
「桂花釀鱸魚,做給你吃,不要錢。」
他的聲音忽地淡若清水:「還記得?」
「還記得。」
「還是欠著吧。」他把棋子扔回棋盤,抬頭看看天,「有風,快要下雨,這樣的晚上總似曾相識,好像還在天都。」
阿白淡靜道:「我們若還在天都,就能喚蓮花出來一同吃酒了。七盞醉,只有他過了七盞還不醉,眼睛越來越清明,水汪汪的,比女子還秀美。」
「他最恨別人說他像女子。」
「但我從未見過像他那樣標緻的男子。」
我便想起蓮花公子來了,無論對誰都雙目含情,真有桃花之相。他是歐陽的表兄,自小就混在一起玩,花街遊盪、飲酒作樂,是鐵杆的酒肉兄弟,日子過得很逍遙自在。阿白將他們三人的前塵往事細說分明,聲音低啞得很溫存:「天家子弟情分薄,我反而和歐陽與蓮花走得近些,不覺已有三年多了。」
蓮花姓王,本不叫蓮花。那年殿試中了,聖上親點他為探花,次日入宮面聖,聖上為他的容色所驚,贊他色若春曉,賜了本是賞給靜妃的紅袍,命他當場披上。
簇新的錦袍上綉了殷紅的蓮花,他穿在身上,竟比女子更添三分風流意,是恍若天人的艷媚入骨。聖上不住地擊節,將他比作綿軟明麗的江南,坐擁日出江花紅似火的囂艷,便封他為蓮花公子。那是阿白第一次見到蓮花,朱雀門外,筵席之上,他紅衣驚艷,才學精到,安坐在璀璨的明燈下,紅袍似會水般流淌,晃得他睜不開眼。
後宮多佳麗,連阿白逝去的母親也是絕色麗人,但蓮花是異類之美,亮得耀眼。他答謝了聖上賞賜的名號,當即作得一篇《蓮花賦》,聖上龍心大悅,欲封他為觀文殿大學士,從二品官。但他拒絕了,只說想當個采詩官,手搖木鐸奔走於市井小鎮,採集來自民間或爛漫或沉鬱的詩歌。
蓮花即使系出名門,又是探花之才,但年歲尚輕,又無政績可言,按常理,要入閣還得奮鬥多年,這本是多少文官眼中的幸進,但他卻謝絕了。阿白說:「那晚他說懇請聖上給予他一點兒特權,更好地遊走於天下,采詩官一職剛剛好。但位高權重人命賤,他吃不了苦頭。爹爹就問,照這麼說來,我就是命最賤的那個人了?他就笑道,不,聖上是天命所歸,萬靈護佑,如何能和草民相提並論?那年他才十五歲,對廟堂卻看得通透,筵席散后,我便尋了他的文章來讀,拜服於錦繡文字,起了結交之心。」
盛名之下無虛士,那是冬天,宮中的白梅開得盛,阿白帶了糕點和茶去找蓮花,跟他征歌逐詩,傾蓋如故。禁宮時光很孤寂,蓮花的到來,為他開啟了一扇窗戶,當他在酷暑午後捧著史書兵法讀得艱澀時,蓮花在走馬章台醉卧花叢,他回憶著:「皇家規矩嚴苛,我活得挺拘謹,但他不同,他放浪形骸,瀟洒不羈,我被他的性情迷住,忍不住喝了一杯又一杯……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皇宮深似海,他自幼被教導不可飲酒,以防被那些狠毒的女人算計,得保持足夠的清醒才行,可是,蓮花不同,蓮花是他主動走近的人。他說他從未見過像蓮花那樣的人,行事張狂無拘,內在卻像和氏璧,雖是稀世之寶卻澹泊無華,以出世的才情書寫文章,以入世的智慧規避傷害——
天子門生,風流探花。少年蓮花是名動天下的傾城絕艷,多少王孫公子爭相結交,多少名門閨秀競相折腰,享用過漫天浮華的人,竟也懂得不可在壁壘森森的朝堂容身。
皇上放過了他,就像放過了一朵蓮花。
蓮花當開在池中,而非金鑾殿上。一杯淡茶觸動了阿白的記憶,他捧杯出神:「我的所見,只有他當得起御賜的『劍膽琴心』幾個字。」
「皇帝對美人的確有幾分鑒賞能力,不輸與在下。」歐陽鬼鬼地附和。
蓮花公子不在乎天家褒賞,但他的家族在乎,王家正堂至今仍掛了聖上御筆「劍膽琴心」,他當得起這四個字,當然。
因著蓮花,阿白認識了歐陽,這是他在那個冬天最大的收穫:「陳年舊事都是最好的,根本不能忘。」
「最好的時光在將來。」歐陽的語氣很是柔和。闊大披風,飛揚眼神,我的少年總有種春風得意的氣度,像是未來無論給他什麼,他都能施施然地接受,並津津有味地享受——他有這種氣度。這是他令我最歡喜的所在,為此可以稍微容忍他對我的嘲弄,真的。
「好。待到將來,每天聽風、賞月,病好以後就喝酒。」阿白露齒而笑,他笑得很暖和,像個兄長。但我竟有種想哭的衝動,因他很少笑嗎?
歐陽在腦門上給了我一記:「石榴,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今冬就埋上幾壇雪水,來年釀酒,黑瓦罐、用紅綢子封口。」
他這個外行!我笑話他:「這都是坊間附庸風雅以訛傳訛了,雪水實則不大適宜釀酒,它會讓酒水過於寒冽,影響酒本身的醇香。反倒是煮茶更好些,特別是春茶,雪水清洌,正好壓住春茶的躁氣。」
阿白眼中一閃,溫言道:「你知道的都是我不知道的。」
「各有所長而已,我呀,是個廚子。歐陽沒對你說過嗎?」
阿白今晚的笑容分外多些:「他只說找著了那個女孩兒,身量很嬌小,眼睛很大膽,還說……」
歐陽截住了話頭:「雪天有什麼好的,我只愛晴朗。」
你在轉移話題,可是歐陽公子,我很想知道你會怎麼對別人說起我,在我們初識后的日子,在我們分離的日子……在我們以後不得不分開的日子。
你屬於誰的,我恰好路過,在心底引起潮起潮落。我壓下突如其來的感傷,笑笑說:「可我喜歡冬天,每到冬天,綠湖結了冰,我就把冰面鑿成一個個小洞,能夠釣到一筐鱉。熱水燒開,就是一鍋很鮮的湯,大補的,有錢人都愛來捧場,所以每到冬天我都特別高興。」
歐陽嗤一聲:「冬天有什麼好的,我獨愛春天,詩里也說,年少春衫薄,可沒說厚重的冬衣。」
我斜他一眼:「你愛的是騎馬倚橋紅袖招吧。」
他看定我,笑得傲然:「那又怎樣,我有的是人招。」
「哦,有的是人讓我招。」我慢吞吞地答。見阿白有一陣沒吭聲了,扭過臉去看他,他雙手交握,青筋迸出,額角鬢髮都被冷汗濕透,也不知在苦忍著怎樣的病痛,我忙抬袖為他拭去額上的汗珠,「夜風太大了,我們先回屋吧。」
歐陽猛地站起身,把我推開,架起阿白:「回去躺平。」
阿白拼力壓抑劇烈的咳嗽,但壓不住,咳完了就咬著嘴唇,把自己咬成了一隻兔子,歐陽看著他,忽搖頭而笑:「都是自己人,你有什麼可藏的?」
他說,自己人。我也是嗎,我是你的自己人嗎,歐陽?
天地寂靜,月光如碎銀,四野隱有風聲,被古樸的城堡所阻隔。我跟在後頭問:「都是中了暗含塵,為何我沒有發作?還不到時候嗎?我只有箭傷在痛,但再過幾日就該好了。」
「啊,你真啰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