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男兒何不帶吳鉤
05
男兒何不帶吳鉤
我醒時是一天中最暗的時辰,舒達大俠等人應該還在趕路。除了阿白的信鴿和歐陽的雄鷹,驛站是也是消息通道之一,但他們接連帶來的都是壞消息,獵鷹國又攻破了幾座城池,一路向帝都挺進,朝中人心惶然,已有好幾位大員懇請告老還鄉,皇帝在朝堂上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他們說,天朝就要完蛋了……群臣都在各謀去路,沒幾個人肯把賭注押在那個七歲孩童的身上。窗外雨紛紛,我一起床就去看了阿白,入目凌亂,他還未醒,半靠在床頭雙目緊闔,衣袍上染了暗色血跡,薄毯上全是嘔出來的葯汁痕迹。我看得難過,默默地在他床前坐了片刻,這些王公貴族竟也有他們的難處,不是我最初認為的那樣龐大而虛榮。
我們各有各的慌張,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我們都一樣。那麼,我們應當友愛些。我垂著頭,想得入神,阿白在夢裡呢喃了幾句,手在半空中亂抓,我伸出手去,與他十指交纏,他的手真冷,微微發著抖,反過來使勁地攥著我,嘴裡喃喃地喊:「娘——」
我心一疼,阿白動了一動,醒了,雙目迷濛地看著我。他應從未在人前狼狽如斯,隨即就躲開了目光,側頭又是一陣咳嗽,周身的力氣都化作了自棄。我起身去幫他捶捶後背,他一閃,自己一手扶著床壁,一手去夠案上的葯汁,手一顫,哐啷一聲,杯盞跌在地上,濺了我裙角一片水漬。然後我驚恐地看著他按住胸口,長吐一口鮮血,猝然倒下去。
嘔紅之症,向來有死無還,我慌了神,連跑帶奔去找諸事宜,神醫趕來為昏迷中的阿白把脈:「殿下太操心,催發了暗含塵的深度發作,長此以往……」
我拿阿白的薄毯蒙住頭,硬生生將淚意逼了回去,歐陽趕來時,一把扯下毯子,凶我:「你說了什麼話刺激到他了?」
我惱他對我凶,但阿白身體要緊:「我什麼都沒來得及說……」
歐陽在房間里尋索著,拿起書桌上的一張紙,皺眉看了許久,不吭聲。我期期艾艾地蹭過去看,紙上是用碳條畫的線條,是兵器的鍛造圖,有潦草的塗改痕迹,一旁還寫著數字和我看不懂的東西,桌上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草圖,都是阿白畫的,歐陽默了一晌說:「我勸他堅持,是不是太忍心?」
「你不勸他,他也會堅持的。放不下,丟不開,那就撿起來繼續做吧。」誰沒點執念或妄念呢,我在我娘身上看得已夠多,這些並未給她帶來好處,可是,如果她不這麼做,她不能活。有時候,偏執反倒是活下去的惟一途徑,呵呵。
諸事宜為阿白扎了針,我便隨歐陽出堡走一走,我問他:「為何讓我住城堡?」
「阿白說草原風沙大,你是女孩子。」
「你為何不住進來?」
「我是幫主,要和他們同流合污。」阿祥隨舒達出征了,歐陽換了一個人給我放飛鴿子,「再數數看,傍晚我來驗收。」
用不著到傍晚,有了之前的經驗,還不到午時我就得出了結論,三百二十九隻。白日里時有小雨,鴿子的翅膀被雨淋濕了,飛不高,我數來不費勁。
完工後,在帳篷邊晃了幾圈,仍不見歐陽的身影,我去了虎泉洗手,驚喜地發現這兒有魚,便去找風雲幫的人要了幾隻飯碗撈魚。他們吃飯都是騎馬去兩裡外的牧場吃,黑壓壓的,很壯觀,可苦了我了,別說沒有釣具了,連鍋都找不到。
虎泉的水很清澈,我對著水面照了照自己。人們喜歡的都是柔情似水的少女吧,即便不是少女了,也該婀娜多姿,有人會對我這個模樣的人有興趣嗎?我看著自己的倒影,咬住了下唇,別想了,小明。
正午時,歐陽來找我,頭戴斗笠身披大氅,像個很威風的獵人,掛著「我是師尊我來指導你」的壞笑晃到我跟前:「報數!」
我給出數目,他又一愕:「後生可畏嘛!」我捧出食物給他,「來,開小灶。」
這兒什麼工具都沒有,我犧牲了一隻飯碗當鍋,又走了老遠才找到枯樹枝生火,給他做了一個魚湯:「我得學會騎馬,就能去牧場那邊的廚堂了,弄一點油,小魚炸得金黃,用來與你下酒。」
風中有甜軟的香味,他坐來我身邊,面帶慣常的郎當:「這兒竟有魚呢,我沒留心。」
「有水的地方就有魚,有人的地方就能賺錢。」我掀開另一隻碗,一股濃香撲鼻,「這是醉蝦,試試看。可惜只有燒刀子,若有純谷酒就好了,醉出來的蝦有麥子的清香。」
「有錢賺就會產生爭鬥。」少年用手拈了一隻嘗著,眯起眼,「脆生生的清甜……值幾兩銀子?」
「一片金葉子。」我獅子大開口,舒達等人離開草原時,我親眼看到他將一大包沉甸甸的金葉子交給了他,那是賣命錢嗎?
少年將我的頭扳向他,我被迫和他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陽光穿雲而來,逆光他眼中流轉著燦爛的笑影。相隔這樣近,心音響得幾欲直達天庭,他笑得彎彎,充滿了狡黠:「不然你以為我的錢都花到哪兒去了?」
都說錢財乃身外物,生不帶來死去帶去,但是它卻能激勵人心。幫中三千人要吃喝,要養家,手中不能沒有白花花的銀子,讓人餓著肚子去殺人,那得多鐵的關係才行?
無怪阿白貴為皇子殿下都吃得簡陋呢,我只單單以為他中了毒傷了胃,吃不了葷腥,才一切從簡的。但其實吃葷腥花不了多少錢,在綠湖時,最豪奢的客人喜歡點一道名為「十八珍」的湯,是用十八種菌菇燉出來的湯,鮮得會把舌頭都吞掉。我聽人說,天朝的大館子里,賣得最貴的雞湯就是用珍稀的菌子吊出鮮味又棄之不用的,每一樣都比肉貴。
歐陽伸手拂開我垂落的額發,將我的額露出來,抿唇不語。我問:「怎的?考察我戴鳳冠的樣子嗎?算命先生說我的額頭生得好,很飽滿,會有後福。」
他哼道:「這話你去和阿白說吧,嫁了他你就有望戴鳳冠了。」
我一怔,玩笑開離譜了,真該死,我總會忘記阿白是殿下這件事。一緊張我就亂說話,一亂說話就被他擠兌,忙轉了話題說:「下次蓮花公子過來,讓他帶些種子,我觀察過,草原上土地肥沃,撒上種子悉心照料就行。男人們除了吃肉,還得有點蔬菜,不然會嫌膩。」
「哎,有女萬事足啊。」歐陽搖頭晃腦,卻不上當,揪著我不放,「阿白是殿下,你嫁是不嫁?」
「這不是我說了算的。」我真恨他,能不提這事嗎?我再不說了,我保證。
在自己心儀的人面前頻頻提到別人,只有蠢笨的石榴才幹得出來,我後悔得要咬舌頭,他咄咄逼人道:「他說了算,你就嫁?」
連日來,大家都很辛勞,他的眼圈下也有一道青青的暗紋,我看著他說:「我愛的是金子。」
他眼中冷光一閃,站起來,背著雙手問我:「我若沒錢渾身又髒兮兮的,你會站在這兒和我說話么?」
「我沒錢渾身又髒兮兮的,你不也站在這兒和我說話么?」他待我可真不太友善呢,我得刺回去,「歐陽公子,起初我見到你,你就是一個富家少爺,這個假設不成立。但我告訴你,就算你沒錢又面目可憎,我還是會和你說話。」
為什麼不呢,收工后,我回到我的村莊,路遇阿貓阿狗也是要蹲下來摸摸它們的頭的,若還剩些小魚小蝦喂它們最好不過。歐陽公子,是,你若不是今日這個你,我也許不會在意你,但既已遇上,我無話可說。
我長久不作聲,他也靜下來,仰倒在草地上,雙手遮住面孔。過了一會兒,從指縫裡向外張望,見我盯著他,就把手拿開了,自顧自地說:「……再弄些玫瑰種子來,好看,香。」
梯子來了我就下,我順著話說:「將來做些玫瑰酥給你們吃,香而不膩,入口即化。」
「你是要把草原開發成你的莊園?」
「有何不可?」我歡天喜地,「等到阿白稱帝,必會給你封地,你就租我一片草原,我把它建成莊園,種很多菜,很多花,吃都吃不完。」
「都給你。」他一骨碌爬起來,向我伸出手,「你收租子就行,不用幹活。」
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和好了,別看他武功不大好,卻有一雙俠客的手,自由而且溫暖。我被他牽著,心跳得很大聲,心虛地看他很多眼,他卻置若罔聞地拉著我走向馬匹,「帶你去牧場那邊看看。」
少年公子的白馬很英俊,黃昏時他常騎馬在微雨中繞過城堡一周,然後回到廳堂暖融融的火爐前閱讀。往常,他總獨自一人來到這兒度過冬天,我坐在他的馬背上,怯怯地虛摟著他的腰,他反手拉過我的手重重地扣在腰間,突然說:「其實我也喜歡冬天,最喜歡外面漫天飛雪,我坐在爐前燙一壺好酒,讀一本閑書。」
「跟親人圍爐吃喝也好,煮一些菌菇、一些羊肉和一些年糕,這是我最渴望的生活。」由於不趕路,白馬在草原上慢悠悠地走著,不時停下來啃啃草,我們也就慢悠悠地說著話,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哪兒對我說,哪怕將來分道揚鑣,也有過這般適意的時光,已可微笑。
一個人的悲哀之處就在於,她不能把心愛的人和事揉碎了嵌進自己身體里,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手心攥出了汗,他有察覺嗎?歐陽公子,我心惆悵。
這天地間只有白馬和風,卻有什麼讓我口燥唇乾。到了牧場,他帶我去廚堂,那兒有十來個手腳麻利的後生哥在剁著牛骨頭,腥氣很濃,他們取下牛肉,將骨頭棄之,我心疼得直咂吧嘴。生於綠湖邊上,我自小靠水吃水,對牛羊肉的烹調並不在行,但就算這樣,我也知道牛骨頭湯是極好的上湯原料,我能把它熬得很鮮,再放點茼蒿和香菇進去,能賣一兩銀子。
灶台上,擱置著油鹽醬醋等簡單佐料,我問道:「養了奶牛嗎?」
「有幾頭,我們都喝膩了。」細長眼睛的後生答。
「帶我去看看好嗎?」這都是只會把食物弄熟的人類,有兩名還不錯,其餘的數名都是趕鴨子上架,好在男人多半對食物不挑剔,只求油水足、管飽即可。阿白沾不得葷腥,但牛奶是好東西,我得給他捎些回去,改善改善伙食。
整天就數點鴿子,我得找點事情做。一撲到養殖場我就樂開了花,花白的奶牛在悠閑地吃著草,奶腥氣味很濃烈。有兩個小哥拎著木桶過來,全是最新鮮的牛奶:「姑娘,嘗嘗看?我們都不想再喝了,倒了又可惜,好歹補充些氣力。」
「不然我們做成牛奶糖吃?」我熱情地提議。如何熬制奶糖我還是聽人說的,正巧用來牛刀小試,回報阿白和歐陽二位佳人。
奶糖並不難做,難的是需要將用熬好的奶稀冰鎮。正是春天,草原上沒有冰,所幸阿白將此地弄成了他的兵工廠,不僅為風雲幫的三千餘人提供練功場所,還特地選派了精兵強將進行武器打造,我便託了一名小哥幫我尋來硝石,它溶於水即可使水結冰,幫我完結了奶糖製作的最後一個環節。
我趴在草地上,用長刀將它們切成小塊,累得滿頭大汗,歐陽聞香而動,風風火火地跑來了,金刀大馬地往椅子上一坐,我把奶糖捧給他,像捧著一些花:「嘗一下?」
我昭然若揭的秘密,在每個黃昏烘焙成潔白的糖果,一顆顆地遞給你。
他拿著白中微黃的奶糖端詳:「比你白!」說著就往嘴裡一塞,然後就愣住了,目光沾了濕氣直飄過來,「入口即化啊石榴。」
我挑眉,復垂落:「能再熱烈點嗎?我弄了幾個時辰。」
他又拿了一顆吃著,大袖一揚,順手將我髮絲間的青草拂去:「好重的奶香味啊!口味獨特別具風味,石榴你出手不凡!」
繼小魚小蝦后,他又誇我了。我聽到出自他口的讚美,大喜,驀然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歐陽公子近來良心發現,真是越來越討人喜歡了。可這位公子哥兒為幾顆奶糖就不吝讚美,未免也太心酸了,我被他餓狼般的眼神震撼到,嘆了口氣。昨天上午他才吸溜著口水跟我說:「我想吃包子,雪白的剛出籠的冒著熱氣的包子,雪菜餡梅菜餡!」
他在草原把牛羊肉吃得早就不耐了,區區奶糖就感動得老淚縱橫的,我跟他說:「頓頓牛羊肉也能做出花樣來,明天我給你做一道白玉牛肉球。」他笑若春風,臉在我眼前湊近,漾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小娘子真是妙手錦心。」
我的心突突直跳,想著還有一籠屜奶糖沒拿出來,掩飾般推開他,俯身去拿,一轉頭髮現他仍在看我。
錦袍玉帶的公子哥兒今日看起來是費盡心思打扮了一番,有點像阿白靠攏的意思,但阿白是不一樣的,我說過,他一衣帶水,華美如漢賦。可眼前人卻也教我看得居然愣了一愣,他穿了玉白錦袍,拿扇子頂著下巴,一雙眼珠子潤了水似的瞅著我,俊美中帶著說不出的明亮,到底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公子,越看越耐看。
花香醉人,公子哥兒的笑容也很醉人,我心波蕩漾,兀自壓住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去做事,他斜望著我肩上的鴿子,輕輕搖了搖頭。
鴿子不怕生,黑亮亮的眼睛一轉,咕咕地叫了幾聲。前天這隻小鴿子跟別的鴿子打架,跛了一條腿,我想這點小事不能勞煩神醫,就弄了點鍋底草灰幫它敷上,結果就和它玩熟了,沒事就停在我肩膀上,還好不亂拉屎。他又拿了幾顆糖:「哇,你竟是一代奇女子,連糖都做得這麼好!」
……可我也只會這個呀。
少年公子額頭的汗亮晶晶,手往我肩頭上一擱,徑自走了。我立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將奶糖分發給廚子們,見天已日暮,讓一名廚子騎馬帶我回了駐地。
遠遠的天上,有星子升了起來。他剛走我就又想他了,明珠般的雙眼流轉有神,別看幾天沒洗澡,仍風華正年少,哈哈。我可比不得他,雖然草原上的水貴如油,今日我也要豁出去跳進虎泉里。
來到草原已有多日,我這兩日身上癢得緊,伸手在耳後撓了撓,搓出了一團挺壯觀的黑泥,遂在脖子和肘彎也搓出了另外幾團,頗有成就感。也不知歐陽和阿白是怎麼解決的,反正我得打虎泉的主意,但它是大家用來洗手和洗臉的,光天化日有礙視聽,我得摸著黑再行動。
回駐地沒多久,歐陽就騎馬殺到,他的雄鷹帶回了一封密信,他急沖沖地來找我,見我在數鴿子,就收了腳步,略略一停,摸出三片金葉子給我,就勢往我旁邊一坐:「石榴……」
我心知他又要差我做事了,手筆很大,事可能很難辦:「你說吧,我撐得住。」
有錢拿,我什麼事都撐得住。可他卻說:「有兩件事,好的和壞的,先聽哪件?」
「壞的。」
「有人劫了獄,救走了你爹爹。」
我看著他,清清喉嚨:「這為何是壞事?」
「你爹爹待在大牢里反而安全些,他們偷走你爹,是為著要挾他,拿你娘要挾他。」
我抽了抽鼻子:「青姑呢?她在哪兒?」
他看了我一會兒,過了片刻把眼光移開:「這就是好事了,你娘將會和你爹會合。」
青姑將見到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卻是在彼此都身不由己的時候。我默了一陣,問他:「我爹究竟身負何等才學?會誤國還是救國?竟被如此提防?」
「既可誤國也可救國,但我現在還不能說。」歐陽說,「能從天牢里救人,普天下也只有靜妃有此能耐了,我的眼線已盯緊了她,相信不日即會打聽出你爹娘的下落。」
我把玩著手中的金葉子,問:「那次你說我娘在皇宮,是為著安撫我吧?他們先抓了我娘,再押我爹去見我娘,是想以我娘的性命脅迫我爹為他們做事吧?」
閑花淡淡春,公子拉過我的手:「……的確是為著寬你的心,但你爹娘都還有用,他們不會輕舉妄動。」
「若沒用了,我爹娘都活不成了吧?」我心如響鼓擂,想抽回手,可又捨不得,任他握著。
星光下,他靠了過來,貼著我的耳根輕聲說:「你放心,我會在那之前救出他們。方才我已將密令發出去了,派出的是卒。」
卒,那個武藝驚人的藍衣小廝,是歐陽手下最厲害的高手。有他出馬,我也略安心了些,可歐陽離我太近,氣息激得我小心肝亂顫,話也說得七零八落的:「金葉子是……」
「你拿著玩。且安心吧,不出兩日就當有消息了。」
我在風裡問他:「在牧場時你就想對我說,是嗎?」
「看你那麼高興地給我吃糖,我就……不想說了。可這或許不算是壞消息,從天牢里撈人難,可從外頭撈人,倒有幾分勝算。」他爬起來,吹聲口哨,大搖大擺往城堡走,「我去看看阿白。」
他步子很快,一下去得老遠,我說:「……謝謝你。」
每次他都給我錢,我都過意不去。好吧,拿人手軟,除了肝腦塗地無以回報,但為我娘攢點養老錢,我死不足惜。我娘身體不行,我賺的又是小錢,若不趁早未雨綢繆,將來會很慘。大雁一群群頭上飛,我若不拔下幾根毛,將來的日子必然過成了鐵公雞,一毛不拔,因為拔無可拔。
但是坦白說,歐陽這個錢花得冤枉,不像他討價還價只肯把錢用在刀刃上的作風。何必給我這麼多呢,發給士兵豈非更好。對我只消說句,不聽話砍我全家,我自然就被震住了,肯定就會十分合作啊。
命比錢重要。留得命在,才有花錢的可能。娘,你可要等著我。我在虎泉邊又坐了許久,直到風雲幫的人都縮回帳篷睡覺去了,萬徑人蹤滅,我一身臟臭,躡手躡腳地跳進了虎泉。
夜色如墨,一道身影掠起,一個餓鷹撲食之勢,憑空拎住我的領口,從虎泉甩到地上。我遭了突襲,還未看清來人的長相,他對準我太陽穴就是一拳,我腦袋嗡的一聲,眼中一黑,被他打暈過去了。
我做了個夢。
夢中,歐陽牽一匹火紅的駿馬,熙熙攘攘的眾人堆里望向我,目光澄亮。我一眨眼就站到他面前,扯著他的衣袖說:「公子,我想你。」
閑看花時風也醉,夢中他雙目瞬也不瞬地看我,笑如熙熙日光:「我也想著你。」我無限快樂,去拉他的手,他將我往懷中一帶,一手支住我的後背:「你太瘦了,有點硌手。等身體好些,牛羊肉管飽,補一補。」
我摟緊他,他卻一抽身即去得遠了,像晨曦中的花香,淡入薄霧,蹤跡不見。我惶急莫名,連連趕上他的身影,卻見越天藍乘一頂粉紅轎子來了,跳下轎子將一柄重劍筆直指向我,她美貌如昔,鎧甲下裙裾飛揚,要我還她歐陽公子。
我猛一凜,醒了。
已是後半夜了,豆粒大的燈火晃蕩著一屋子昏光,我迷瞪瞪地環顧四周,正是我在城堡里住的房間,咦——
門聲一響,漏進淺白月光又合上。我閉著眼,聽腳步由遠而近到了床頭,來人俯身看我,我的臉上方是他微微的吐氣聲,正是歐陽。他坐了一會兒,伸手拂過我的臉,停在嘴唇上,手指沿著紋路來回地划著圈兒。
我躺在那兒,渾身的骨頭已化成一汪春水,但心知不可睜眼,仍強自裝睡。他俯下身,雙臂環成一個圈,抱了抱我,忽然輕輕,輕輕地嘆了一聲。
那個晚上,那個人伏在我心口上,嘆了口氣。而後他鬆開了我,嘎吱開了房門,走掉了。
我這才「悠悠醒轉」,看了看自己,跳下虎泉時已脫了外衣,但此時卻發現,連裡衣都是乾燥鬆軟的——
驚得一下子坐起身,我的衣服!我的裡衣明明該是透濕的才對,呃……莫非是……歐陽幫我換的?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喝了幾口茶,敲著床板想昏迷前發生的事,越想越迷亂,他卻又進來了,雙眼直定在我臉上,聲音放得很輕柔:「……我不該和你說的,我……」
「什麼?」
他挨著我的肩膀坐下,臉漸漸移到我眼前,雙目就在一寸開外的地方,直對著我:「你要學著相信和依賴別人。」
「你嗎?」
「未嘗不可。」他的笑眼彎得更深了些,「我說的話就那麼不可信?」
「啊?」我沒聽懂。
他迎著燈笑了笑,向我半斜下身子,將我攬入懷中,熱氣吹著字眼兒鑽進我耳朵:「我還活著,你就不許死,明白么?」
他一靠近我,我的骨頭就酥了半邊,另外半邊則融化在這一笑里,可他的話太費解了,我被弄得一愣怔,也不管心如撞鹿了:「偷襲我的人是你?」
「救你逃出生天,捨我其誰?」燈下,他眼似湖光,箍著我的手很緊,「至少也得看一眼你爹爹的模樣吧,嗯?」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我往虎泉那一跳,他當是我擔憂父母想不開,尋了短見。他的懷抱很暖,可我很窘,想到被他換過衣服就窘透了,只好裝傻:「水很淺,我……」
「……你們臭男人不時興洗澡,我可是女的……」我還未享過清福,怎捨得死。歐陽公子,只要能跟你活在一起,我就覺得任何事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我怎捨得死。
他不信我的話,卻展了眉,又是一笑。我喝茶時唇邊沾了一片細小的茶葉,他長袖一揚,順手幫我拂去——
在最初的記憶里,他便幫我拂去了臉上的魚鱗。舊夢彷彿重溫,我喉頭髮干,一對眼,他一怔,抱我的手一緊,隨即閉上眼,低下頭,找准我的嘴唇就啃了過來。
舌尖在唇齒間深入,我不動;他狠狠將我往懷中箍緊,我不動;他細細地探索深入,我仍不動。歐陽公子,你是用這種方法喚起我的生念嗎?可我不需要呢,我貪生怕死很愛錢,我不樂意隨便死。
少年的唇舌很溫軟,我念及噩夢,心在眷戀煎熬,身體卻負隅頑抗,抵死不從。他箍著我的手慢慢地鬆了,水波不興地看我,我沉默寡言地看他。這種場面也不妨美化成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但事實明明不是如此。
我們面面相覷了半天,他說:「我和阿白說著話,卻突然意識到不對,折回去一看,你竟還坐在虎泉邊。我不敢動,心下明白你是被我說的話嚇到了,我……」手在我發間停了停,「石榴,別怕。」
我的心跳平緩了些,口中均勻地呼氣吐氣:「不死不死,我還要賺你的金葉子。」三公子,我貪戀你的懷抱和……親吻,但不是這樣的。我不要做渺小卑微如塵沙的姑娘,感激涕零地跟你上路,然後永遠誠惶誠恐。
要麼愛我,要麼永不。
有位食客跟我說過,妄念和執念,構成了人生的慘淡。你是我的妄,但我不可讓你成為我的執,我得讓自己想開,然後再放開,這樣,心裡就不會那麼疼。
你是屬於別人的,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橋紅袖招,可我不要做其中一個。她們註定落空,低入塵埃,我不願意。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樣清爽些。我垂下眼:「公子,我困了。」
不能再讓他待下去了,否則我會後悔方才沒有從了他。天知我拒絕得有多辛苦,哦,天都知道。
草原上的日子被我過得很快活舒心,本著我雁過拔毛的一貫原則,我學會了騎馬,還碰了點射箭皮毛,又纏著諸事宜學了粗淺的易容術,每個有專長的人我都不放過。然後再將我的專長奉獻給大家,今日做些奶糖,明日端出一鍋香草牛肉,草原上有的是可入菜的植物,皆能為我所用。
歐陽托蓮花公子弄了些菜籽,綁在雄鷹的腿上送來,我便犧牲了一塊草地,開墾出來種蔬菜,洒洒籽,澆澆水,數數鴿子,終日很充實。對了,某天清晨醒來,我發現他將一隻大木桶放在我窗前,這樣我沐浴就不成問題了,很是開心。
大漠草原,騎馬獵鷹,見的,說的,聽的,全是新鮮事物,我很快活。晚上我就和風雲幫的人席地而坐,他們喝辣得要命的燒刀子,吹著牛,別看很多人都是粗陋的短打裝扮,待一報上昔日名頭,個個都是江湖上紅極一時的人物。
我問閑雲野鶴的生涯不好么,何苦要替一個十六歲的公子哥兒賣命,有個白鶴大俠說:「人年紀一大了,也不好那些打打殺殺了,就想著娶個老婆找個自在的地方安生。但江湖人快意恩仇千金散盡,手頭沒個底兒,合心意的姑娘哪是那麼好找的?三少爺就幫我想了辦法,我很滿意,為他做點事也是應該的。」
歐陽為這些武人做的事很簡單,尋來貧寒人家的姑娘入得日月山莊,教她們舞藝和音律,再弄幾次品茶會之類的,武人們濟濟一堂,和哪位姑娘看對眼了,也就成其好事,皆大歡喜。
對窮苦人家的姑娘而言,與其嫁個粗野村夫繼續捱窮,不如嫁個忠厚的武人,他會些拳腳功夫,隨便去哪個大戶人家當家丁,餓不死自己和娘子。歐陽三公子這兩三年來致力於拉郎配大業,江湖浪人和貧家姑娘恩恩愛愛,投桃報李自是不在話下。
歐陽世家不缺錢花,但如何把錢花出了最大價值,三少爺的邪門歪道倒起了作用。這年頭肯當俠女的女子少,有幾分姿色的就更少了,又多半早就有個青梅竹馬的師兄弟。平常人家呢,又不願閨女嫁與性命朝不保夕的武人,風雲幫三千人當中,有三成人都是經由歐陽引薦才娶了秀麗的老婆的,他們在江湖人里一傳,初出茅廬的後生哥就主動找上門了。想想看,歐陽能提供一個大的場地供他們修習武術,跟一幫高手切磋,還提供像樣的酬金,甚至解決後顧之憂,連老婆都娶得上,小年輕們都忠心耿耿。
像白鶴大俠這一類的中年漢子,幹完這一役就能拿到豐厚酬勞,回鄉將老婆孩子養得舒舒服服的,忠誠度就更高了,因此這三千人遠居世外,照理說動靜不小,竟也未走漏半點風聲。
每天晚上我都會去探望阿白,他的毒比我重,多日來不見好轉,教人心焦。
暮春的夜,和風細暖,阿白坐在椅子里閉目養神,只剩滿目蕭瑟。聽到我來,他睜開眼,起身徐徐走來,行走間衣袂風翻,風儀極靜好。月光輕碎,他遞給我一件物事:「你會喜歡嗎,石榴?」
是一塊光滑圓潤的小東西,呈古舊的血紅色,在月色下隱見裡面有碎屑,我拿到眼前細細看,呀,是松枝。小小的一塊,微有松香氣,像一滴淚。我問:「這是何物?」
「琥珀,但宮中多稱之為虎魄。」他的音容從容靜切,「是早些年間使節呈上的貢品,我見了喜歡,就去向父皇要了來……事實上那是我第一次主動開口向他索要物事,他很意外我會挑中它,我想,有些東西稱不上金碧輝煌,但就是合眼緣,這就夠了吧。」
這塊清涼光潤的琥珀也合我的眼緣——一截松枝永遠地靜止在松脂清香里,這多像一樁四野八荒的盟誓,有著最壯闊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但越是愛不釋手,越不能奪人所愛,我還給他:「殿下,你喜歡的,我不能要。」
淡淡笑意自阿白眼中盈起,他拉過我的手,將它放在我掌心:「那天我得到它,就是為了今日送給你,宿命一般。你瞧,你多像它,心如松枝,只一點點就能讓人聞到了森林。石榴,它不是珠寶,你隨便拿著玩吧。」
清風徐來,男子的雙眼清灧亮洌,我將琥珀攥在手心,它不是金葉子,但在我看來同樣珍稀,我緊握住它:「好東西,我收了。」
其時我尚不懂阿白贈我,是以信物之託。以我愛佔便宜的心理,我只曉得,他願意送,而我願意得。他是殿下,有許許多多的好東西,我得了一樣,也不為過吧?次日我見著歐陽,向他炫耀:「它叫虎魄,我很喜歡它。」
「哦,松樹的眼淚嘛,你還當它是寶貝。」燈影里映著繽紛的窗花,他濃眉一滯,不高興地問,「找阿白要的吧?」
「才沒有,他給的。我只管你要東西。」我詢問道,「你認得它?」
「認得認得,以前去宮裡找他玩,他寫字作畫時,總把它當鎮紙用。」他笑了,如四月春庭午後空花般暖融融,「給你說件好笑的事,你知靜妃為何會下毒成功?」
我想了想:「……下在飯菜里?湯藥里?」
他嘖一聲:「皇子不好當啊,他吃東西很謹慎的,要不然早就沒命了。」撫額又笑,「阿白這個人行事最守禮,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但有一點不好——他寫字愛咬筆頭。」
「這有什麼不好,我也會咬,碰到不會寫的字時,筆頭都被我咬禿了。」我喜滋滋地問他,「你嘗過沒有,筆頭有點鹹味,倒不難吃。」
歐陽抬手,輕拍我的手背:「事情就壞在這兒,毒下在食物里,象牙筷一試便知,但下在毛筆上……」
嗚呼,禍從口出。不,禍從口入,可憐的阿白。
草原多雨,夜半突然大雨傾盆,草木氣息薰然清謐。歐陽帶我去找阿白,支起桌子下棋,阿白照例咳得狠,我給他倒茶:「我真幸運,沒你嚴重。」這話太幸災樂禍,連忙又說,「會好的。」
阿白這晚穿了大紅袍子,襯得面容如玉,他下了一粒棋子,眼中似有巨浪滔天:「真希望上戰場殺敵的人是我,馬革裹屍還,好過後宮的毒藥和暗殺。」
但靜妃怕他立下戰功,引發朝臣倒戈,早就向皇帝進言,不許讓他帶兵打仗,也不許他處理些宮中事務,添上幾筆功績。總之,阿白在皇宮裡是徹頭徹尾的閑人一個,靜妃下毒把他害成這樣,卻還四處昭告天下,說太子病根深種,又無子嗣,是個短命之相,立為儲君堪憂。皇帝禁不住寵妃幾次三番地磨,也認為不能將江山傳給一個孱弱的太子,遂改立了當時年僅四歲的康王。
局面太壞了,真的。皇帝除了靜妃,還聽誰的話?我呲出門牙,不,是皓齒:「阿白,先收拾外面的人,再關門打狗,我們陪你。」
「你說得好似懲罰不忠的夫婿。」殿下一笑,清貴無雙。
據歐陽說,阿白素來不苟言笑,但目下他已成為一個很喜歡笑的少年了,一如十七歲本該有的樣子。我在種花草時,他會拿把鋤頭幫忙,鋤鋤草什麼的。每當他弄得衣袂和靴子上沾滿了泥土,蹲下身欣喜地說發芽了的時候,我都很難想象,初見時,他是個壞脾氣的皇族。
我滿心都在盤算著我種的瓜和花,他滿心都在盤算著他的天下,但這不妨礙我們是能夠談天的朋友。歐陽拿一粒棋子敲著我的手背:「阿白因你學會哈哈大笑。」
「阿白還是開心點比較好,將來他不開心,吃苦的就是黎民百姓。」
阿白贏了這一盤,雙眼在淡色月華中波光瀲灧:「四歲時,母親被打入冷宮,我們的好日子結束了。從那時起,我就想有尊嚴地活著,仍未能如願。」
微風揚起他的衣襟髮帶,說不盡的飄逸出塵,挑起人端詳的慾望,我小聲說:「冬風對梅花也很不好,但梅花還是一年一年地開著。」
歐陽笑出聲來,阿白也笑了:「你說的話,總這麼樸實卻叫人思潮如涌。」
「沒人對你說過嗎?」
「他們會說,梅花香自苦寒來。」
我說:「梅花寧可不香,也不想忍受苦寒吧。」獵鷹國就是這樣,他們的土地貧瘠,種不出好糧食,一畝地只當天朝的三分田,又常年缺水,風沙很大,生活很清苦。當時的幫主後來的國王就想了個辦法,到處征戰,等把天朝南邊的幾座城池佔領后,他們就搬過去住了,嘗到了甜頭后,國王再接再厲,又拿下了城池若干。
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個個對國王服氣,把兒子送去參軍,兒子們發奮圖強,不要命地幫國王攻城略地,很快就強盛起來。阿白跟我講起時,我很理解,人窮怕了就會玩命,我也是。
但獵鷹國的國王很驍勇善戰,我很擔憂:「你這麼弱的一個人,怎麼打得過那幫老奸巨猾的人呢?」
歐陽說:「石榴,換了別人說殿下弱,他就一梭子飛刀過去了。」
我眼裡的阿白,已不再是最初陰戾的少年。他左手攬住歐陽的肩,右手拍拍我的頭:「所以,要靠你等相助。」
「我若是神仙,就回天有術。」我真是遺憾啊。
歐陽側過頭,輕笑:「石榴,終有一天,你將近於神。」
阿白看著歐陽,眼底有光亮:「你對她,有幾成把握?」
「四成。」
阿白臉色陡然一變:「才四成?」
「這個得靠天意,不是人人都是昔年的樂風起。」歐陽靜靜望著跳躍的火焰,一張俊顏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眸子好深好黑,我問,「樂風起是誰?」
歐陽唇角忽然勾了一下,露出一個朗然的笑:「你爹爹。石榴,你叫樂明。」
樂明。作為姓氏,樂字是念作「月」的。月明。我念了兩回,笑道:「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倒是好名兒。」
一語未完,歐陽和阿白同時向我看來,雙雙嘆息。想必是在擔心天朝亡國吧,我這句話說得甚不是時候,忙堆了笑:「沒事沒事,該打的架還得打,咱們攻取關山五十州,不破樓蘭終不還。」
我都換了幾句詩,可阿白仍高興不起來,望著我的眼睛裡帶了三分思慮,歐陽則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袖著手盯著棋盤,他連輸了兩盤,很是氣悶。
「阿白,你是天之驕子,不要總像這樣擰起你的額頭,先前還笑得好好的。」我說著用手去舒展他的眉,卻被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曾經問過母親,為何不去爭,她說男子的心走了就走了,爭寵有損婦德,是最忌諱的。她若泉下有知,我在爭一個位置……」
「你爭的是命。」歐陽呢,我爭嗎?他有個美貌的未婚妻,名叫越天藍。
歐陽斜望我和阿白交握的手,努努嘴:「還有水嗎?茶喝完了。」
「我去提一壺來。」他是又有暗語要和阿白說,這才支開我吧。沒關係,我會偷聽的。我站起身,我不爭歐陽便是了,我不作自不量力的事,窮人家的孩子小明要有風骨,窮也窮得本分點,只為三斗米折腰。
但提壺而返時,他們並不曾說什麼私密的話,歐陽下著棋,和阿白閑扯:「可別再消極了,你背上一根繩子上綁著好幾隻螞蚱,你不行了我們都不好辦。」
他待阿白,以男人之間的友情,再驚濤駭浪,都說得風平浪靜。阿白笑道:「等將來天下已定,從弟弟們里挑個出色的承了皇位,我撤了差事,左右做個清閑王爺好了。」
打天下是男人的事,我就是個做飯娘們兒,他們兇險他們的,我先舒坦了再說。我拎著水壺走上前,幫他們斟了茶。歐陽總算扳回一盤,郎當地歪在藤椅里,天又不熱,他還拿著大蒲扇使勁搖啊搖,亢奮地問我:「像孔明嗎?」
「像納涼的老頭子。」
納涼的老頭子不高興,從鼻子里發出一個哼聲。
他成天嘻哈無正形,令我已經想不起來初遇時他的模樣了。其實時光並不遠,春暖花開的綠湖上,那個輕衫貴氣的世家公子。
那令我魂飛魄散的一望。
如今他就在我面前笑著鬧著,晚飯時,我給他做了蛋炒飯,這還是蓮花公子託人送到驛站的,很珍貴。他吃著雞蛋十分遺憾:「要是有……」我豎起耳朵,想記牢他饞什麼,下次想辦法弄來給他吃,他放下筷子,很是憂傷,「……要是有香椿就好了。」
呃……
公子你真可憐,我安慰他:「等回了天都,我做一桌子禽獸和禽獸的後代給你吃個痛快。」
他挑著眉眼,一隻手擱在我領口,笑得哈哈的:「一言為定,我吃滿意了,就當個禽獸,如何?」
我打落他的手,風流三公子,這是在草原上,等回了天都,鶯鶯燕燕排成行,你哪會記得小漁娘。
更殘漏盡,茶水也喝得淡了,男人們不下棋了,我們吹著風,有一句沒一句談著天,阿白和緩如水徐徐而道:「再過些時日,就是吃石榴的季節了。往常在宮裡,六七月總有新到的紅籽石榴,拿來剝皮磕牙,閑過一下午的時光。」想一想,嘆,「可惜讀不了詩書,往白袍上一抹,就是幾個紅印子。」
「還顧念詩文歌賦作甚?」歐陽笑如山花爛漫,手在我臉上輕輕一擰,「有得石榴可吃,就是賞心樂事了。」
阿白拿過手邊的起火石又點了一盞燈燭,點火時他護了護火苗,袖衫被燈火染了一層淡黃色,好溫暖:「石榴好吃也好看,紅艷艷的花,紅艷艷的果,看到它就如同看到了晴天。」
歐陽一雙水銀樣的眼珠閃了閃:「帶你來草原未必那麼錯,你看,殿下從不和跟人講這麼多話。」
「我知道。」我轉向阿白,「你愛看月亮,以前當然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阿白披了一襲雪白純凈的錦衣,漆黑的頭髮用一條白絲帶束著,清貴而不可方物,輕問:「……便可得出結論么?」
我點頭:「太陽普照大地,是所有人的太陽,但看月亮的人總以為月亮是他一個人的。你愛看月亮,你一定常常覺得自己只是獨自一個人。」
我不覺這話說得高明,但歐陽竟對我刮目相看,跟阿白說:「你可把武功藏緊點,千萬別傾囊而授,否則她文武雙全,只怕想當女皇,禍國殃民。」
「通透暢達,且莫說禍國了,就算殃了一顆民心,便也是要命之舉。」
他們是在打啞謎吧,我聽得不是很懂,但文武雙全是個好詞,我對歐陽說:「我跟阿白學了飛刀,現在可以釘到木柱子里半寸了呢。」
這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啊!歐陽卻不生氣,點著頭說:「石榴的神功小有規模,值得敬佩。」
這讚美太讓人受用了,引得我斗膽一問:「刺殺皇帝,如何?」
「被侍衛率先捅個馬蜂窩。」他的報復來了,「不,剁成肉泥,御膳房就不愁當晚的餃子餡了。」
我涎臉道:「公子說話忒風趣,在下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悠悠笑,手剛要摸上我的頭頂,我一閃,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小娘子倒是傲骨崢嶸。」
「承讓。」
我是在次日才得知劉元天被殺的消息的。
天將黃昏,我的鴿子已數得爐火純青,便閑下來種菜。幾場雨下來,小苗兒長勢喜人,這段日子過得又自在又鬆快,我伸了個舒服的懶腰,順便撓了撓肩胛骨,它在生肉,癢得緊。
「有你在的地方,就沒有荒原。」含著笑意摻著青草香的聲音被清風送過來,我轉過頭,對上來人的笑眼。
我彎腰撫摸著青青的小菜苗,把他說的這句話理解成,你的世界我為你留住春天。你不是最愛春天的么,歐陽公子。其實我也愛春天,因為我在春天遇見你。
他倚著我坐下來,左眼沖我眨了一眨,我頓感全身輕飄飄,歐陽公子,你是沒阿白漂亮,但為什麼卻是你,深得我心?深吸一口氣,一隻鴿子,兩隻鴿子,三隻鴿子……
歐陽公子,你比金子還可愛,我怎麼辦。
他鄭重而深刻地看了我一眼,將我的兩隻手都扯過去,包在他掌中反覆端詳,看得我莫名其妙:「有問題嗎?」
我的手很難看,有趼子有疤痕,跟越天藍那類大家閨秀是比不得的,她們的手叫柔荑,我的手是笊籬。但我豈止是手不如她好看,債多不愁,我不想了。
「沒,回天都后,給你弄些珍珠粉敷一敷,我看到她們都在用。」歐陽清了清嗓子,貼著我的耳朵說,「劉元天被蓮花拿下了。」
蓮花公子不過是眼帶桃花,這位歐陽小哥卻是嗓子里含著桃花,半酥半懶,吐氣吹動髮絲掃著我的耳根頸窩,我身子一軟,被他圈住,掙了兩下,掙不脫,便算了。
話說接近劉元天並不易,他是朝廷命官,舒達卻是江湖草莽,阿白的親兵們只作安插用,不可暴露身份。先前他們商量的是讓舒達扮成外來商賈,帶了重禮到澤州總兵府拜訪,但臨到眼前才知這一招行不通,劉元天此人近來甚是謹慎,閉門謝客,拜貼送了三回都無功而返。
就算勉強進入總兵府,以劉元天的作風,舒達必得不到單獨會面的機會。雖以他的武功,可一擊而中,但府邸守備森嚴,兵力齊整,若無全身而退的把握,阿白不願舒達冒險。舒達自不介意涉險,但這無疑是下策,一干人潛伏於澤州,正苦思對策時,蓮花不請自來。
劉元天好男風,對蓮花生過覬覦之心,但當今聖上都放了他,他明裡不敢妄動,私下倒邀過蓮花幾次。可蓮花不賞臉,他的口頭禪是,武夫什麼的最討厭了。這回他卻主動攀了上去,只說途徑澤州,想到在此地尚有一位故人,府邸中種了幾株西府海棠,是極之難得既香且艷的品種,便自帶了顏料登門拜訪。
蓮花的水墨畫是一絕,畫法也與尋常畫師不同些,當年高中探花時,皇上留他在宮中小住賞梅,日日在冰天雪地里看他作畫。阿白也見過一回,小雪初晴的午後,梅花深處,地上鋪了一卷足有數丈寬的畫布,那人披了紅袍,袍角蘸了赭色顏料,信步在畫布上走了一圈。
阿白定睛一看,梅樹的藤錯亂有序,只消添上幾抹紅,便成一幅梅花圖。但見他在寒風中衣袂飛揚,施展精妙無雙的輕功,手中的筆信手一甩,墨點卻準確無誤地落在藤蔓上,胭脂點點,時揮時灑,好一幅雜花生樹的水墨圖。只看得皇上眼睛發直,大嘆蓮花色藝雙絕,風姿躍然。
砌下落梅如雪亂,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梅花圖一事朝野上下無人不曉,武將劉元天也是個附庸風雅的人,託人給蓮花送去文房四寶等物事,都被他回絕了,但這一日,蓮花卻以賞海棠為名,主動造訪,可把劉元天樂壞了。
蓮花說自己作畫時好靜,不喜被叨擾,劉元天便摒退了下人,和他單獨相對,享受了一把聖上尊享的待遇,是為「名花傾國兩相歡,常使君王帶笑看」。
三千海棠,花開似海。白袍公子在海棠中央迎風峭立,向武夫艷媚一笑。
雲霞漫天,武夫且驚且喜,走向他——
劉府的親兵圍攏時,花樹下落英繽紛,劉總兵和蓮花美人雙雙倒在血泊中,一探鼻息,蓮花尚還有救,但劉總兵卻……
後來所有人都曉得了,來歷不明的世外高人在總兵府潛伏多日,銀槍一亮,蓮花便與他交上了手,但對方身手甚了得,合總兵和蓮花二人之力,竟也在五招內就敗下陣來。
蓮花天分奇高,是當世罕見的武學奇才,連他都對付不了的人,自是非同一般。這件事很快傳回皇宮,皇帝坐立不安,第一時間給澤州派了新總兵,同時快馬加鞭為蓮花送來了大內良藥,望眼欲穿地企盼他能活下來。
蓮花「昏迷」了三天,到得第四日,他演不下去了,虛弱地醒來,床前圍了一圈少女,個個都揚言此生此世願侍奉左右。他苦笑,掙紮起身,暗自從屋檐上喚下歐陽的雄鷹。
歐陽的密信就一句話:「為洗脫嫌疑,你對自己也下了手?」
花香四溢,蓮花垂睫疾書:「特意穿了白,再借他的血一用,那效果甚逼真啊……」
我盤腿而坐,半靠在那人懷裡,看著蓮花放曠的字跡呵呵笑,歐陽,你怎會認為那個妙人兒會讓自己吃虧?
劉元天一除,連在趙東武和嚴五常中間的線便斷了。朝廷反應很快,馬上調派了新總兵張子謙。但這位仁兄是個享樂派,貪生怕死耳根又軟,幾枚糖衣炮彈一攻,他便為舒達所制,當了個傀儡總兵。
那邊廂嚴五常見姻親已死,大為悲慟,又心知澤州於天朝的重要性,便率領獵鷹國一眾大軍,向這邊攻來。還好阿白的親兵們都不是省油的燈,早就滲入澤州,打算給予外敵最嚴厲的迎頭一擊。
仗是要打起來了。
這日阿白又咳了血,歐陽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邊,我擔心他撐不住,提住要換他,他眼一瞪,打發我回房間睡覺。可我哪睡得著,天微亮就趕來看他們,半昏半明中,兩人都睡著了,歐陽背靠著牆壁,雙目從容地闔著,長眉舒展,睡容恬淡。可阿白就不同了,床邊落了一方白帕,已被血跡透染,袖口被角也是血色斑斑。
白日里,諸事宜說他脈像浮澀,乃積年舊症又染了心病,鬱結存堵,再這麼殫思竭慮,恐無力回天。可他仍是老樣子,心裡煩著,臉上撐著,密令一封封地發出去,眉頭也越鎖越緊,我忍不住把歐陽拉到一旁說:「阿白當王爺不容易,你這個做兄弟的也不容易,跟著他東躲西藏的也不是辦法,一小撮人幾把大刀的。」
他扶住我的雙肩,神色微漾:「把你捲入這場浩劫,你竟是不怨的。」
「既在一起了,那就生死往一塊兒想吧,總歸要同生共死便是。」
阿白聞言凝目看我,一件素白的袍子,看起來清寒依然。他真好看,我心下遺憾,我居然只喜歡歐陽,對他這等絕色都無動於衷,將來可得想個辦法不那麼惦念歐陽,給自己找個伴兒,不然也太凄苦了。
這會兒見他們的睡態,我心頭倒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他們是男人,崇尚鐵肩擔道義,生拉活拽地把擔子強加到自己肩上。我沒那麼高尚,只想賺點小錢,從此順理成章地偷懶,不,是能夠懶下去。事已至此,漩渦也罷沼澤也罷,總得尋條出路。
有一天我趴在虎泉邊數水底的魚,歐陽過來找我聊天,我和他說:「不光是鴿子,我連魚蝦都能數得清!」
這本是一樁小事,但他卻當成大事,精神一振,緊挨在我身邊而坐。我從額頭上捋下兩綹碎髮捲著玩,隨意問他:「舒達那樣的大俠,怎麼都聽你的?你武功這麼糟。」
歐陽一聽,眉毛就豎了起來,曲膝在我腰間上一撞,我一疼,坐不穩了,朝前一趴,他將我一撈,我被他翻了個身,他撲上來,把我壓在身下,雙臂撐在我頭邊發問:「我再糟不也打得過你么?」
我清清喉嚨:「男人打女人,好得意嗎?」
某一時刻啊,他曾沖我淘氣一笑,問:「戴頂財迷帽子,好得意嗎?」
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我心頭一動,他似也想了起來,眼中光影一錯,左手輕滑過我的臉,掌心很滾燙,面孔慢慢湊近。我打了個激靈,他的雙唇驟然觸壓上來。我想逃,但渾身虛軟無力,他抓住我的衣領,全身都賴在我身上,臉頰正好貼在我臉上,我心中又是一動,像是被他下了媚葯,身子軟成爛泥,徹底繳械投降。
細噬舔觸,那人的雙唇軟且溫潤,教人甘心沉溺。待他鬆開我時,嘴角引了一抹笑,湊到我耳邊說:「此種趣味比之你賺錢何如?」
不等我回答,他的舌尖在我耳廓滑了一圈,緩緩抽出手,拍了拍衣裳上的灰,走了。
我坐在草叢裡很懊惱,公子,你又不是沒錢,玩什麼色誘啊。再說,有錢沒錢我都乖乖辦事。這幾日我們都假裝不曾發生過這件事,兩相對望,我難堪,他若無其事,背地裡仍會把我摟了,順手把嘴貼過來,吧唧一口。
於是我發了火:「你能不這樣么?」
他不以為然,把手中摺扇啪的一合:「一個大奸角,擄了女人回來,難道是要聽她給自己背誦《道德經》?」
其嘴臉之齷齪讓他繩子上的螞蚱甲我很汗顏,我氣道:「我總說不過你,這輩子不曉得是否能贏你一回。」
他一笑,在晨光中拂袖轉身:「那就用一輩子試試看吧。」
阿白先醒,把口掩得緊緊的悶聲咳,我將他扶起來拍脊背順一口氣,歐陽也醒了,惺忪著打發我去做事:「給他倒碗熱茶來。」
我出去燒水,走了好幾步還能聽到阿白隱忍的咳嗽聲,暗含塵是劇毒,破壞人體經絡,不知他何時能好些。前晚他靠在床頭,側頭瞧我:「你看看你,中了那麼重的箭傷,又不會武功為自己療傷紓解,卻還來給我打氣,這多有趣。」
我半點兒都不覺得有趣,我小時候家貧,老沒東西吃,我娘又是個犟脾氣,快餓死了也不向村人求助,有天我餓得快昏過去了,用我家的一把椅子換了兩個饅頭,分給她一個。當然不合算,但我顧不得了,那天之後,我發誓要活下去,直到成為有錢人,有錢了我和娘就不會挨餓。
日頭不夠好,又一隻信鴿撲簌著飛出去,阿白這一回的密令,又是在部署何事?
掣肘太多,須得步步為營。
殺。
我拎著水壺過來時,歐陽在和阿白說話:「……恐怕夜長夢多,明日我就啟程去越家提親,住上幾日。」
窗紙已隱約透進晨光,我卻只覺霧氣蒙蒙,什麼也看不清楚,卻在這時聽見阿白說:「你可屬意石榴?」
「難道你喜歡?毛毛躁躁的一個人,哪有什麼好的?」歐陽促狹一笑。
豆大的淚珠蹦了出來,砸在頰上,疼得鑽心。
歐陽,你不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