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點甜
第六章
有點甜
01
那天之後,無論劇組、公司、甚至大街小巷,人們都再沒聽到有關陳魚的消息,甚至也沒人再主動提起。陳魚如同草尖上的晨露,天一亮,就消弭無蹤了。如果不是那些影像真實記錄了她的一顰一笑,很多時候,再想起這個人的時候,李韻韻會覺得,有關這個女孩子的所有,都是一場盛大而虛無的幻覺。
李韻韻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陳魚的家世背景,或許比她從前設想過的還要深厚,一旦她本人從這個圈子脫身開去,之後所有和她有關的人和事,都會被一張厚實的幕布無聲掩蓋起來,從此無人提及,甚至無人再去留意。
日子有條不紊地繼續過著。果然如張導所說,《盛唐妖聞錄》里的小狐妖死了,林優璇飾演的魚姬取而代之,一夕之內席捲了所有影迷和粉絲的視覺記憶。上妝之後的林優璇與那天李韻韻在廳堂里見到的「清水出芙蓉」的模樣判若兩人。美人尖,桃花眼,瓊鼻紅唇,經過化妝師和服裝師鬼斧神工般的聯袂打造,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魚姬煙視媚行,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魚姬的美貌,不同於孔月旋飾演的女一號那般明媚雍容,也不同於女二號那般清新怡人以氣質取勝,她嬌而不驕,媚而不俗,難得的是,如此盛裝之下,一顰一笑間自帶三分渾然天成的仙氣,一夕之間,林優璇三個字又一次紅遍大街小巷,風頭一時無兩。
兩周后,《盛唐妖聞錄》完美收官,最後一集的收視率又一次突破以往記錄,讓包括星輝在內的四家公司賺了個盆滿缽滿。
為了慶祝該劇順利收官,星輝和包括藤野在內的另外三家公司選定七夕這天在楓國酒店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然而精心準備前去赴宴的人們並不知道,這一晚發生的種種,註定要成為許多人一生中難以磨滅的記憶。
開往楓國酒店的加長賓利車裡,李韻韻和林優璇坐在一邊,雲喬和助理小桃坐在另一邊。
李韻韻瞥了一眼正對著化妝鏡點綴紅唇的林優璇,說:「公司給你安排的幾個助理,一個都沒看上?」
林優璇眼睫輕眨,明顯有點懵:「幾個助理?」
李韻韻耐心解釋:「今晚在化妝間那幾個,你一個都不喜歡?」
「也不是。」林優璇抿了抿唇:「我不習慣……身邊總跟著個人。」
雲喬說:「其實我也不太習慣,但有個助理跟著,許多事也方便些。不然韻韻這邊……她一個人也盯不過來。」
林優璇收起化妝盒,有點不好意思:「我是不是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韻韻姐?」
「沒有。」李韻韻解釋說:「不過雲喬說的對,我不可能全方位24小時盯著你們,但有些事你自己去做也不合適,下個月就要進新劇組了,總不能到時別人都有助理跟著,你自己給自己打熱水、拿毛巾、拎東西,做各種打雜的活兒。」
林優璇笑得有一絲靦腆:「這些活兒我過去都自己做的,也習慣了。」
李韻韻說:「可現在繼續這樣,不合適。」
大概是覺察到李韻韻的語氣里公事公辦的堅持,林優璇沒有再說什麼抗拒的話,而是點頭答允道:「我都聽韻韻姐的。」
車裡的冷氣開得很足,又或者是車速太快,讓人生出一種窒息感,李韻韻扯了扯掛在頸間的項鏈,從一旁的小冷櫃拿出一瓶冰鎮烏龍茶,喝了幾口,感覺總算舒適了些。
林優璇問:「韻韻姐,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有點暈車?」
李韻韻搖頭:「沒事,就是有點渴了。」
雲喬盯著她手裡的飲料瓶:「少喝點冷飲,對胃不好。」
李韻韻看了眼腕錶:「車裡有吃的,你們兩個也先墊一點。待會到了那邊有的是要應酬,餓出個好歹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助理小桃從車上的保鮮箱翻出一些食物,三明治、梳打餅乾、水果以及一些小零食,給幾人分食。李韻韻拿過一袋山核桃,撕開小包裝的時候才發現,袋上的商標看著眼熟,卻怎麼都想不起到底在哪見過。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心底蔓延開,直到下了車還有點心不在焉。
幾人相攜走進去時,雲喬伴在她身邊,低聲問:「怎麼了,看你臉色不太對。」
李韻韻搖頭:「感覺有個東西很熟悉,但怎麼都想不起。」
雲喬安慰:「別刻意去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記起來了。」頓了頓,又輕聲說,「蘇阿姨來B城了?」
李韻韻輕輕頷首:「來了有段時間了。」
「我媽知道是你介紹我新工作,讓我問問這周末,你和蘇阿姨有沒有空。她說要親自下廚燒菜給你們吃。」
「我只是幫你引薦,蘇忘生這個角色是你自己爭取來的。」穿過停車場往酒店裡面走,往來的人漸漸多起來,李韻韻說話的聲音極低,剛好只有他們兩人能聽清,「你可別把功勞都記在我身上,擔不起啊。」
雲喬輕聲笑:「你既是我的伯樂,又是我如今的頂頭上司,我媽想感謝討好你,也不是沒道理。」
李韻韻的目光落在遠處一個定點:「可別,我們往後共同的老闆在那。」
雲喬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正望見唐清和與唐清言站在一處,與一位身材姣好的女士交談著什麼。
雲喬輕聲說:「韻韻,你是不是和咱們這位大老闆不太對付?」
「沒有的事。」李韻韻垂下眼帘,「陳魚走了,我眼下全指望你,你好好拍戲,公司這邊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雲喬淺淺一笑:「韻韻,你真是大了。都能獨當一面了。」
這話說得語調極輕巧,細聽卻透著幾分落寞。李韻韻聞言轉臉,雲喬今天穿一身白色休閑裝,他是極少數能將白色穿得好看那種人,且無論古裝還是現代便服,都能穿出幾分屬於他自己的飄逸自然來。比臉,他也不輸給那幾個時下正紅火的小鮮肉,但論這份出塵的氣質,圈子裡還真沒幾個人能越過他去。
李韻韻望著他的側臉,突然記起幾年前參加他的婚禮,也是一樣的角度,也是近乎相同的側臉,可那時是他最年輕也最好的年華,眉眼俊俏如畫,嘴角隨便揚起一絲笑,便透著一股無人能敵的意氣風發。那幅畫面,那樣的笑容和側臉,一直存在李韻韻的記憶深處,就像現在,隨便一個不經意的時刻,就會浮上心頭。
李韻韻也綻出一抹極淺的笑,一邊轉回頭去,說:「都工作好幾年了,怎麼可能不長大。不過你站在我身邊,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一點不顯老。」
雲喬自嘲地笑:「怎麼可能,我可比你大了七歲多。」
「你倒是提醒我了。」李韻韻頗為認真地說:「公司最近買進幾個劇本,男一和男二都有大叔款,你要是不介意扮老,倒可以考慮接下來。」
雲喬低聲說:「我只管拍戲,這些事情你替我決定就好。我相信你的專業判斷。」
說話間,兩人已臨近酒店門口,雲喬極低聲地說了句:「韻韻,我相信你。」
李韻韻有點沒聽清他講的話,回眸正要問,就聽那頭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原來不遠處和唐清和、唐清言兩兄弟相談甚歡的窈窕女士不是別人,正是孔月旋。她穿了件白色削肩魚尾禮服,手腕和肩膀的白色鈴蘭裝飾遙相呼應,是今年春夏巴黎時裝周ChristianDior「永生鈴蘭花」主題的第一件禮服。孔月旋氣質清麗大方,身材也好,鈴蘭花禮服讓她看起來清新又性感,正笑著朝她招手:「剛還問你們唐大老闆,你這位得力幹將去了哪?」
李韻韻朝雲喬做了個先進去的手勢,經過走在前面的林優璇時,輕聲叮囑:「和雲喬一起,彼此有個照應。有事打我電話。」
林優璇點點頭,朝唐清和幾人站的方向看一眼,問李韻韻:「韻韻姐,我用不用過去跟唐總打個招呼?」
李韻韻見她一雙妙目水汪汪的,透著一股天真的欣喜和嚮往,斟酌片刻便點頭,又招呼雲喬:「一起過去吧,跟唐總打聲招呼再走。」
一行人一齊走過去,剛一走近,孔月旋就笑出聲來:「喊你過來,你怎麼還帶過來一串兵?」
李韻韻朝她抱以一笑,又看向唐清和、唐清言兩人:「唐總,副總,這是雲喬和林優璇。」
自從上次兩人在楓國酒店尷尬散場,已經過去一個月時間,李韻韻說完話一抬眸才發現,唐清和似乎清瘦許多,顯得眉目輪廓比從前更深邃許多,雙眸漆黑,如同白水銀里浸著兩丸黑水銀。他的目光從李韻韻身後的兩人身上飛快掠過,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唐清言咳了一聲,示意李韻韻身後兩人:「先進去吧。」
雲喬朝兩人微微頷首,和助理小桃率先走了。林優璇卻彷彿失了神,目光停在唐清和身上,彷彿膠住一般,收都忘了收。
唐清和感覺到了,卻沒再看她,只是率先轉身朝里走:「李韻韻跟我過來一趟。」
唐清言微微皺眉,看了林優璇一眼,這一眼讓身旁的另一個人大為吃醋,「哼」了一聲扭腰就走。唐清言遲疑了下,還是多說了句:「愣什麼,還不快進去。」
林優璇怔怔回神,發現一行人走個精光,一時間臉頰爆紅,手足無措,喏喏跟在唐清言身後走了進去。
02
宴會廳二樓別有幾間茶室,方便重要客戶找個清凈之所商談正事。
唐清和一走進屋,就關上門,把站在房間正中央的李韻韻嚇了一跳。一轉身才發現,房間側面牆壁上掛著一面橢圓形鏡子,角度剛好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來。晚上在家裡拾掇自己時,蘇女士剛好在一旁,對她的品味諸多指摘,又把上一次李毅松帶她買的那幾套裙子批了個一無是處。
罪魁禍首乖乖站在門口聆聽教訓,與李韻韻的愁眉苦臉不同,李毅松始終面露笑容,彷彿聽到世間最美的樂聲一般,還要時不時地點頭擊掌,連聲稱讚蘇女士說得好、說得妙、說得一針見血、字字珠璣。
所以這一晚的裝扮是經過蘇女士嚴格把關誕生的。
李韻韻個子高,身材苗條,卻偏偏剪了蘇女士深惡痛絕的短髮,現有的靚衣都搭配不成,按照蘇女士的原話:穿什麼都像個瘦高瓶子,一點成熟女性的美感也無。
故而挑選了蘇女士最為滿意的一件藕荷色小禮服裙后,又為她精心挑選了一頂假髮,及肩的栗色直發,額頭覆著蓬蓬的空氣劉海,脖頸上依舊戴著那條李毅松選的粉鑽項鏈,卻不顯得突兀,整身的搭配下來,襯得李韻韻清麗動人,眉目靈動。
臨出門前,蘇女士頗滿意地點評:「看起來有我當年的風範。」
李毅松則有些不滿意地咕噥:「實在讓人不放心。」
李韻韻也不知道蘇女士今年是通徹了哪根筋,竟然能和李父和諧共住同一屋檐下長達一個月之久,雖然嘴上從來不說,但她在心裡暗暗祈禱,這樣的好日子,能夠維持得更久一些。
她從鏡子中抽回視線,正對上唐清和看著她的目光,遂有些不自在地捏住身後的裙褶,笑了笑說:「唐總是有什麼機要工作叮囑我嗎,鎖門做什麼?」
唐清和個子高,腳步也大,幾步就走到她跟前。李韻韻不習慣穿太高的鞋子,三公分高跟鞋剛好襯衣服,又不會太遭罪,可站在這個人面前才發現,為了談話時烘托氣場,似乎這雙鞋子實在太低了些。
唐清和也發現了,說話時便更低一點頭:「是有一件非常緊要的事與你商量。」
他說話的聲音極低,如同起音的大提琴,低沉醇厚,撩人心弦。兩人離得實在有點過於近了,他語調低而緩,說話間的呼吸噴吐在她的臉頰,微微的熱,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戰慄。
李韻韻實在不習慣與人這樣親近,不禁稍稍退後半步,抬起頭認真地看向面前人:「唐總請說。」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有再去相親嗎?」
李韻韻愣了愣,這件事也算非常要緊?但看對方盯住自己的目光,她非常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最好還是有話直說,才可能儘快過關。她搖了搖頭:「沒有。」
「所以你現在仍舊單身?」
「是啊。」輕吐出來的那個尾音,透著滿滿的困惑。
但回答完這句話,李韻韻發現,此前緊繃到極致的某種氣氛,似乎有了些許的緩解。她眨了眨眼,看向唐清和:「唐總,您有什麼事不妨直說。我現在確實是單身,短時間內也沒有結婚的打算,如果公司有什麼外派的項目或者工作,可以優先考慮我。」
唐清和指了下兩人身後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李韻韻在臨窗的藤製沙發坐下來,轉身間注意到兩把沙發間的窗台上擺放著一盆綠色植株,點點米黃點綴在豐厚光亮的葉片間。清風順著半敞的窗子送入,攜帶起不知名的淡淡清香。李韻韻不禁多看了花盆裡的植株一眼,她不認識這是什麼花,又覺得香味格外好聞,心想著回去跟家裡的園丁說一聲,也弄兩盆在家裡養一養。
唐清和自己也坐下來,在這之前他甚至還有閑心打開門,喊外面的服務生為兩人沏一壺茶。
「唐總……」
唐清和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直到茶送上來,房間里又只剩下兩人,才開口:「你從前談過戀愛嗎?」
李韻韻覺得話題又開始朝著某個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出溜,她皺眉,唐清和卻執著拿到這個答案:「你先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沒有。」
這句回答沒有添加任何感嘆詞,因此顯得有些硬邦邦的。唐清和卻一點不生氣,說:「我也沒有。」
李韻韻:「……」
這種談話內容她真有點hold不住啊!
唐清和為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喝。
李韻韻拿起茶杯送到唇邊,大概是氣氛所致,一舉一動都有些僵硬。剛喝進一口,就聽唐清和說了句:「既然這樣,從今天開始,我們以結婚為前提開始交往吧。」
毫不意外地,剛喝了一口茶的李韻韻同學嗆到了。
而罪魁禍首仍在一本正經地繼續:「上一次相親沒聊到什麼實質內容。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問我。」
李韻韻忙不迭地從紙巾盒裡抽了兩張紙巾出來,捂著嘴好一陣咳嗽。
唐清和看著她的目光清澈犀利:「你很意外我會提這個要求?」
李韻韻點點頭。
「你很討厭我?」
又是這個問題!上一次的切膚之痛李韻韻記憶猶新,連忙擺手。她清了清嗓子,解釋說:「沒有。其實上次相親……我不是討厭唐總,是剛一見到您太驚訝了,老實說,我有點被嚇到……」
唐清和輕輕頷首:「Euan也這樣說。」
Euan是唐清言的英文名,他和唐清和年齡相仿,兩人從小玩在一起,又曾經一同在國外求學,私底下,他稱呼唐清言時多數喊他的英文名字。
李韻韻有點懵:「副總?他說什麼?」
唐清和看著她的雙眼:「他說你並不討厭我。那天相親宴,我不應該一上來就點評你的裙子不適合,也不該對你在星輝上班的事指手畫腳。你會有抵觸情緒,是我一開始沒有處理好對待你的態度。」
這算是……變相道歉?
李韻韻沉默片刻,說:「也不能怪你。那天的相親宴,對我對你都是驚嚇的成分多些。」她抬起頭,露出淺淺一笑,「唐總不必在意這個事,我早都忘了。」而且後來,他們倆勉強也算是「相談甚歡」吧……
唐清和的目光停留在她唇角微微上翹的弧度:「你的意思是,你不記仇了?」
「不是多大的事,一開始也沒想記仇來著。」
「那這算是答應,跟我交往看看?」
剛剛那一通咳嗽,再說了這一番話,李韻韻總算理順清了思緒,她打量著自家這位大老闆的神情,他本來就是一絲不苟的性格,應該不會和一個下屬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所以他確實是認真的。
可……為什麼呢?
李韻韻覺得自己向來很有自知之明,她的容貌只有五六分,才智頂多七八分,家世雖然不錯,但也不至於讓唐家垂青至此,而且在此之前,唐清和對待她的態度,也實在看不出他對自己有一星半點的情意……
他這算是突發奇想?
見李韻韻一直不說話,唐清和問:「你一直沉默,算是默許嗎?」
李韻韻搖了搖頭,既然對方誠懇提出了這項要求,本著公平起見的原則,她也該把事情好好談清楚:「唐總,我能知道,你為什麼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嗎?」
唐清和沉默片刻:「我們雙方父親都見過面,家世相當。」
好吧,從硬體條件來講,這算一條。不過符合這一條又比她優秀的女孩子大有人在,何必非揪著她不放?
「你長得還可以,性格獨立,很有自己的主見。」
這算是欣賞她的性格和行事作風?
「你現在單身,此前沒有談過戀愛,我也一樣。在這一點上,你非常符合我的標準……」
李韻韻愣了愣,反應過來之後,險些倒抽一口涼氣。合著他們家這位唐總,不僅對家世、樣貌、性格有著諸多挑剔,還非常在意女方身體和情感上的清白?因為他自己……也、還、是、個、處、男?
李韻韻覺得自己有那麼一瞬間沒法直視自家這位大老闆了……
而唐清和恰在此時又加了一句:「我們可以相處一段看看,如果彼此對雙方都滿意,可以考慮年內結婚。」
李韻韻連忙抬手叫停。
她問出了許多姑娘執著一輩子、另外一些姑娘一輩子不在意的一個問題:「唐總,你喜歡我嗎?」
喜歡這件事,對於有的人而言輕如鴻毛,對於有的人卻重若泰山,如同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沒有辦法一概而論。只能說恰巧,李韻韻是那種把「喜歡與否」看得非常重的女孩子。
唐清和看著她,他看著她彎月般精心描繪的眉,清澈而直指人心的眼,他看到她眉心間那塊非常白皙的肌膚,在他微微遲疑的空當,輕輕緩緩地蹙起,如同童年不懂事時捏捧在指尖的一點雪,晶瑩的,溫暖的,讓人心裡泛起一絲漣漪。
他聽到自己用非常篤定的聲音說:「大概有一點喜歡。不過這件事,需要跟你交往後,再仔細確認一下。」
03
這場慶功宴籌辦得盛大非凡。
走出房間,就能聽到樓下傳來熙攘的人聲,若是站在樓梯口往下望,一眼便能看見這世間最繁華的景象。人人錦衣夜行,觥籌交錯,男人們穿著妥帖得體的正裝,抽雪茄、飲香檳、高談闊論;女人們爭奇鬥豔,個個幾乎把自己裝扮成一朵花,或靠在男人身邊小鳥依人,或三兩站在一處鶯鶯語語,有極少數別出心裁的,偏要自己一個人獨處,若是偏巧容貌出眾穿著精緻,便愈發襯托出一份孤高不凡來。也不用做出更多的暗示,有的是懂得欣賞美景的男士主動上前爭做護花使者。
李韻韻與唐清和一前一後走下來時,映入眼帘的便是這副情景。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林優璇是個美人,她名字也取得好,李韻韻看過她的身份證,也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改過,只能說取這名字的人很有一點妙心。
林優璇穿了一條珍珠白色的裙子,帶一點捲曲的秀髮披散在肩膀,光看背影便覺得我見猶憐。圍在她身邊的男士大概也覺得美人可憐,走近了聽到第一句就是問她:「林小姐會不會覺得冷氣開得太強了……」
唐清和跟在她身旁,李韻韻偏頭去看,只見他面無表情,細分辨,似乎還有一點不悅。
李韻韻摸不透自家這位大老闆的心思,便試探說:「林優璇是個好苗子,模樣好,又肯吃苦,張導說她沒準是下一個張曼嫣。」
唐清和看下四周,正要掏出手機,動作又停住。
李韻韻順著他的目光看,就見唐清言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擠到近前,也不知他說了什麼,三兩句功夫,就將林優璇成功解救出來,朝這邊一抬頭,目光剛好與兩人對上。他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先帶林優璇離開,兩人不妨跟上。
李韻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腦海中不禁浮現賓利車保鮮箱內那些小零食,電光石火間明白過來,與其說詢問,不如說是在確認:「孔月旋和Euan?」
唐清和看了她一眼,沒有說反駁的話,這等於變相默認。
李韻韻腦子裡已經飛快算開來孔月旋的家世及身價,說了句:「她如果肯加入星輝——」
「不可能。」
唐清和回答得太篤定,李韻韻看向他的目光有一絲驚訝。
兩人跟在那兩位後頭,幾經轉折,進到內廳吃自助餐的地方。不等唐清和走上前,另一道白色身影已經先他一步沖了上去。
那人手腕上的鈴蘭花太顯眼,李韻韻一眼便認出來。
孔月旋揚起手腕,李韻韻本來以為那巴掌肯定要甩在林優璇臉上,沒成想卻落在唐清言耳朵上。「啪」的一聲,驚天動地。
自助餐廳沒有什麼人,但周圍暗處總不乏好奇的眼睛。唐清言丟開林優璇,轉身就走,孔月旋腳步不停就追了上去。
李韻韻看得緊皺眉頭,正想上前,手被一隻溫熱的手掌攥住,平生第一次被男人的手掌握住,陌生的觸感和溫度讓李韻韻有一絲遲滯。
唐清和望著遠處:「他們兩個的事不要管。」
李韻韻大腦恢復正常運轉,悄悄掙脫開他的手,低聲說:「那好歹是我帶的人,總不能就這麼丟在這。」
她走上前,林優璇臉頰微紅,眼睛也有一點紅:「韻韻姐……我好像闖禍了。」
她跟在李韻韻身後去往更衣間,臨走前偷偷拿眼瞥了站在身後的唐清和一眼。身形挺拔的男人站在有點昏暗的拐角處,一手插著褲兜,一手輕垂,目光似乎一直追隨著她的方向,卻看不清其中的神采。
她咬了咬唇,扭回頭,跟緊了李韻韻的腳步。
更衣間里,李韻韻鎖上門,找了張椅子坐下,一語不發。
這是她一貫的策略,從不主動逼問,但凡有一絲心虛的人,時候一長都熬不過這個勁兒,慌亂害怕之下,往往吐出來的比預想的還多。
林優璇站在跟前,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低垂著頭,咬著唇,兩手的食指扭在一起,絞得指節發白。
李韻韻等足了十分鐘。
最後林優璇憋著一泡眼淚,哽咽說:「韻韻姐,我真的不認識唐副總,我今天跟他是第一回見面。而且,我……我也不知道他跟孔月旋是……是那種關係。」
李韻韻仍舊不講話。
林優璇抽噎半晌,最後哽著嗓子哭出了聲:「韻韻姐,我是不是得罪人了,我知道孔小姐後台很硬,聽說她乾爹……」
「乾爹?她親爹就能先弄死你!」李韻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你進劇組前就沒人教過你,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嗎?」
孔月旋那樣的家世背景,哪裡還需要什麼乾爹,多少新冒頭的小鮮肉哭著喊著抱她大腿想喊認乾媽呢,可人家孔月旋自己正是年輕漂亮的好光景,江湖地位擺在那兒,哪裡需要用這種低級手段釣凱子?
「我再也不敢亂說了……」林優璇哭得直打嗝,「韻韻姐,我怕,我怕唐副總……」
李韻韻挑了挑眉:「你怕他什麼?」
星輝的副總要真是對哪個女演員青睞有加,只消動動手指頭,這人接下來幾年也有得靠了。而且看她剛才跟在唐清言身邊走得那個柔順勁兒,也看不出她有什麼害怕的。
林優璇乾脆蹲在地上哭:「我怕他潛規則我。我就想好好拍戲,不想跟人不清不楚的,我知道我挺傻的。我媽媽從前就說我傻,不適合進這行當,可我真得很喜歡拍戲……」
李韻韻讓她給哭得腦仁疼,好在這姑娘還沒傻到家,哭得再怎麼凄慘,都還知道控制音量,用那種憋得特別大力氣、哭得特別小聲音的語調哭,可越是這麼的,越聽得人心裡煩。
不知道的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進了屋,還以為李韻韻給她受了天大委屈。
李韻韻揉了揉眉心,走上前把她拉起來,找個椅子坐好。又從隨身的手包里拿出紙巾,遞過去:「行了別哭了。這還什麼事都沒發生,別自己嚇自己。」
林優璇「嗚」的一聲抱住她的腰:「韻韻姐,我怕……」
李韻韻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環腰」抱住,有點尷尬,有點彆扭,還有一點不落忍。
說起來,這姑娘從一開始也沒做錯什麼,長得好看是資本,打扮精美是出於對場合的尊重,獨自一個人站著……她誰都不認識,經紀人不在身邊,又沒個助理跟著,看她這副憋屈的鵪鶉樣,也不敢主動跟誰搭個話,最後就弄成了自己臨下樓看到的那副場景。
唐清言臨場救美,哪怕不是出自本意,唐清和本來也要給他打電話讓他那樣做的,壞就壞在孔月旋看到的比自己晚一點,很明顯誤會了這兩人之間有點什麼……
她吸了口氣,扶著林優璇的肩膀把她拉開:「行了,再哭待會兒你還怎麼見人。」
林優璇縮了縮,垂著的眼睫毛上還盛著兩顆細小淚珠兒:「我想回家……」
「這才哪到哪,這個宴會怎麼也要鬧到半夜,你這就想回去了?」
林優璇悄悄搓手指,不說話。
「把眼淚擦乾淨,拿好你的包,我帶你找地方補妝。」
林優璇雖然膽小又愛哭,但特別乖巧。李韻韻帶著她到二樓拾掇一番,再從房間出來,除了眼圈有點泛紅,已經看不出任何哭過的痕迹。李韻韻囑咐她:「待會如果有人問起,你去哪了,為什麼眼睛紅紅的,怎麼說?」
林優璇抿出一抹甜甜的笑,輕聲說:「感冒了,不太舒服,找個地方躲會兒懶。」
好在自己還能編出合適的謊話來。
李韻韻深覺孺子可教。又帶她到自助餐廳喝了點熱茶,吃了兩塊點心,這才繞回到前面。
手機里有兩條未讀信息,是半個小時前雲喬發來的:找不見林優璇了。剛還在我視線里。
李韻韻發了條信息回去:跟我在一起呢,放心。
雲喬的信息很快又發過來:馬上輪到唐總講話,速來。
兩人走到主宴會廳,果然,全場目光都聚集在前面的演講台,站在話筒架前的年輕男子,穿著一身黑色西裝,遠遠望見他頸間的寶藍色溫莎結,色澤醇厚宛轉,恰如他在同一時間響起的聲線,透過麥克風的傳聲送入耳中,在這樣盛大而隆重的夜晚,格外撩動心弦。
李韻韻陡然記起兩人在茶室時他朝自己走來的情形,他低頭時頸間系得端方的溫莎結,說話時輕吐在她臉頰的些微潮熱,他說: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同她商量。
他想和她以結婚為前提交往。
此時他站在萬眾矚目的那一束光線里,看起來是那樣俊逸而不可一世,與兩人私下相處時的一板一眼有著天與地的不同。李韻韻收回視線,恰好看到身旁林優璇輕輕張著唇、目光痴迷的側臉,不禁啞然失笑。
連林優璇這樣的美人都難逃他的魅力,這樣一個男人,能是她李韻韻能夠傾心交付、相伴一生的嗎?
04
孔月旋和唐清言缺席了多半場宴會,直到接近尾聲才出現在眾人視線。
李韻韻留意到孔月旋頭也不回提前離場,步伐走得又急又快,甚至有幾分踉蹌;唐清言卻走回到幾人身邊,神情如常,唇邊還保持著淡淡微笑。
還在《盛唐妖聞錄》劇組時,李韻韻就見識到孔月旋為了這位神秘戀人一下子愁眉不展、一下子又笑逐顏開的模樣,再回想起加長賓利車上那滿滿一箱照搬孔月旋口味的小零食,可見這兩個人也不是沒熱戀過。
李韻韻可不會忘記今晚看到孔月旋時她眉眼間流轉即逝的甜蜜神色,前一刻還相談甚歡,轉眼就能為了圈子裡新冒頭的美人撕破臉吵架。
男女之間,分手吵架撕心裂肺死去活來都不可怕,怕的是一邊疼得鮮血淋漓,另一邊卻能片葉不沾翩然轉身。眼前這一對正是這樣,孔月旋把這段感情看得很重,走時步伐都是不穩的,可唐清言卻能優雅地全身而退。
公司許多人對唐清和並不熟悉,對這位常駐公司的副總卻又敬又怕,大多源自唐清言整治手下人的鐵血手腕。可到今天,李韻韻發現,這位唐副總不僅對敵人無情,對待自己的戀人也著實冷血。
她悄悄打量唐清言的功夫,恰巧這位唐副總也轉過臉來,細長的眼眸透過鏡片看向她。
李韻韻被他的目光嚇了一跳,卻仍舊不動聲色。
唐清言微微一笑:「你盯著我看做什麼?」
李韻韻也微笑:「沒有。我只是覺得,情侶間鬧了彆扭,最好還是男人先退一步。」
說完這句話,李韻韻覺得胸口頓時舒暢不少,唐清言卻好像重新認識她一般仔細盯著她。
李韻韻不為所動,仍舊保持著唇邊的淺笑。一旁聽著兩人對話的林優璇早就嚇白了臉,甚至自發往更遠處挪了一點兒。
唐清言唇邊的笑更濃了些,低聲說:「原來Yolanda還是個面冷心熱的好人,今天初次領教。」
「好人還是壞人,看是什麼立場。」李韻韻收回視線,從一旁經過的侍者手上接過一杯香檳,「我喜歡的人,就想護著。」
唐清言別有深意地將目光投向縮在不遠處的林優璇:「看樣子,你不喜歡手下這位新簽的女孩。」
「她是我的工作,有關她的一切,我都會儘力安排妥善。」話已經挑開,李韻韻很反感他這副丟開舊愛直奔新歡的樣子,索性直說,「孔小姐今天提前離場,恐怕明天多家媒體都要對此多加渲染,對她的聲譽影響很不好。」
「都在娛樂圈混,哪還有什麼完美無缺的聲譽。」
明顯他不想對有關孔月旋的事多談一句,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林優璇這個新鮮尤物身上,李韻韻覺得齒冷,不屑多談,乾脆轉身離開。
不多時,唐清和走近,低聲問:「你和Euan說什麼?」
想起在茶室的交談,李韻韻有些不自在,她用小叉子戳著蛋糕上的櫻桃,輕聲說:「按理我是下屬,不該議論上級的私事。之前我在劇組受傷,孔月旋對我很照顧,回城后我們兩個見過兩次,算是不錯的朋友。副總今晚的作為你也看到了,我不喜歡,就刺了他兩句。」她低垂著頭,一副低頭認罪的模樣,氣都不喘一下地一連串說道,「我知道這樣做不應該,是我逾越,以後不會了。」
唐清和沉默片刻:「這件事你不要摻和。」
李韻韻早猜到會是這樣的回答,沒精打采地答應一聲。
沒想到頭頂上又傳來他的聲音:「不過如果你同意跟我交往,以後就是她的堂嫂。兄嫂指摘做弟弟的行為不檢點,也不算什麼。」
「咯吱」一聲,兩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斜插在蛋糕里的那柄透明小叉子。叉子從手柄的地方斷開兩截,是她受驚之下用力過大導致。
李韻韻感覺臉頰浮上一層熱氣,她之前是懶得抬頭,此時是不敢抬頭,生怕被對方看見自己因為這樣一句話就紅了臉。周圍儘是觥籌交錯聲,李韻韻輕聲說了句:「容我考慮一下。」
唐清和頗為大方地點點頭:「可以。」
撩撥的一方這麼坦然,反倒讓李韻韻覺得自己太過小氣,她竟無言以對。
四家公司聯動舉辦的慶功宴圓滿結束,人們三三兩兩,陸續退場。
一位新晉導演很欣賞雲喬在《盛唐》中的表演,拉著他說得起勁兒,李韻韻朝他做了個自己先離開的手勢,帶著林優璇往停車場走去,準備到車裡等人。另一邊,唐清言從頭至尾都保持著那副笑眯眯的模樣,站在唐清和身邊,藤野的老總正拉著這兩個人聊得熱鬧。
臨出門前,李韻韻朝藤野的老總抬了抬下巴,輕聲說:「那位老總,是孔小姐的父親。」
林優璇怔了一下,隨即窘得低下頭去:「韻韻姐,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瞎說了。」
爸爸是影視公司老總,又是項目的直接投資人,孔月旋自己有姿色又肯努力,這樣的地位早已無可撼動,那些乾爹乾哥哥的傳聞,不過是一些吃不到葡萄偏說酸的人造謠生事。多數人都是聽一聽,不會自己拿來說嘴,像林優璇這樣傻乎乎直接拿在嘴邊說的,放眼整個圈子也沒幾個。
兩人一同往停車場去。繞過多半個停車場,仍舊沒發現自家賓利車的影子。給司機打電話,才知道因為車子太多,他們來得又不算早,送完人後司機把車開到了地下二層停車場。
李韻韻肯這樣費口舌點撥她,其實心裡已經把這位林小姐划做自己人。
林優璇或許思維單純,但絕不愚笨,想明白這裡面的關竅,再看向李韻韻時神情也沒那麼懼怕了。
弄清楚車子停在地下,兩個女孩子只能踩著高跟鞋,一腳深一腳淺再往回走。
繞了一大圈,搭乘電梯抵達地下二層,才發現停車場里的車子只剩寥寥,李韻韻下意識地看了眼腕錶,發現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林優璇穿的鞋子大概有些磨腳,出了電梯走得越來越慢,李韻韻轉過臉,見她正彎下腰弄鞋子,便順手扶了下她的手臂:「慢點。」
林優璇苦著臉抬起頭,正想說什麼,臉色突然變了。李韻韻瞬間意識到是自己背後有什麼,然而已經晚了。
不知是什麼人,從背後扼住她的脖子,拖起就走。
這人的力氣大得出奇,李韻韻被他用手臂勒住,幾秒功夫就透不過氣,眼前一陣昏黑。掙扎著透過半開的眼帘,她想提醒林優璇快跑,視線里的最後一幕,便是那個傻丫頭站在原地呆若木雞,一張俏臉慘白,既不知道跑,也沒有高聲叫喊。
李韻韻還想再分辨什麼,窒息已經讓她先一步失去了意識。
05
李韻韻醒來后,發現自己坐在地上,被人安置在牆角靠著,四周光線昏暗,她下意識地看了眼腕錶,發現自己恢復意識很快,前後也不過幾分鐘的事。
她的表是夜間可視的,小巧圓潤的錶盤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的淡綠色光芒。她抬起手腕的動作大概驚到了那個人,很快便聽到走近的腳步聲。
是個男人,戴著一頂鴨舌帽,穿一身暗色系的休閑裝。黑暗之中,李韻韻先是覺得那頂帽子眼熟,隨即目光跟男人的雙眸對上,怪異又荒謬的感覺瞬間襲上心頭:「張揚?」
她私下跟這個人全無交集,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然而他的這張臉此前可以說紅遍熒屏,陳魚的兩次事件又讓她對這個人格外上心,有關他的資料,李韻韻不說倒背如流,也稱得上瞭若指掌。
他大概有好多天沒有好好休息,俊俏溫潤的一張臉瘦得脫形,眼眶內凹,眼底兩片青紫色的暗影,看著她的神情也有點獃獃的:「李韻韻。」
李韻韻暗自揣測,他們此刻應該還在楓國酒店地下的停車場里,時間太短,她又是成年人的體重,他沒時間也沒那個力氣把她帶出太遠。這個拐角大概比較偏僻,倘若她不高聲叫喊,說不定幾個小時也沒人能找到這裡來。
李韻韻皺了皺眉,她剛剛一開口,發現喉嚨痛得厲害,脖頸大概已經被他勒出瘀痕了:「你想要什麼?」
張揚俯身看著她,明明應該是居高臨下的姿勢,可他看著她的目光卻透著幾分可憐:「我想要什麼?」
這樣重複對話有什麼意思?
想起陳魚的出走,再看看自己眼前的情形,有那麼一瞬間,李韻韻有點憋不住自己心頭的那簇怒火。
可現在敵我狀況並不分明,貿然發脾氣,只會在其他人趕到前先害死自己。
李韻韻深吸一口氣,說:「陳魚已經淡出圈子,你把我弄來這,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直說吧。」
「她去了哪?」
李韻韻沒想到他問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這個。她毫不避諱地看著他的眼睛:「我不知道。」
「你不是她的經紀人嗎?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沒有戲拍,沒有錢賺,她還能去哪?」
「是她違約在先,公司已經和她解除合同。她沒戲拍,沒錢賺,是誰把她害到這個境地,有人應該比我清楚。」
張揚居然很耐心地把話聽完才甩了她一巴掌。
李韻韻料到他會動手,卻沒想到這人甩巴掌的節奏這麼滯后,男人下手力道又重,她一時間被打得脖子都僵住,半天回不過神。
「是你們先找人陷害我。她跟何盈在酒吧拼酒打架,事情鬧大了為什麼拿我的新聞來遮掩。」張揚提著她的肩膀讓她站起來,手掌幾乎要捏碎她的肩骨,「主意是你出的,消息是你讓人放出去的,我不找你算賬找誰?你知道我用了多長時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嗎?你知道你一句話放出去,毀掉的是一個人半輩子的心血和前途嗎?」
「你結過婚的消息並不是天衣無縫,我會知道,其他人也知道。」
「但是你授意那些人把消息捅出去的!」
「是我。但你結婚了是事實,不是我這次說,下次也會是其他人。」李韻韻說:「你隱瞞婚史欺騙大眾婚內出軌,就應該想到會有被人爆出來的一天。」
「你是正義使者?別人的對錯關你什麼事,輪得到你來評價?」
「我不正義。」李韻韻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猩紅的眼眶,心裡想起的卻是陳魚臨走前說的那句「可他自己一點都不記得」,她覺得既心酸又好笑,說,「陳魚是我手下的藝人,她跟人打架是為了你,我又知道有關你結婚的消息,利用你的消息掩蓋是我當時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辦法。」
她說的這樣流暢坦然,反倒讓張揚愣住。見到李韻韻之前,他醞釀了千百句指責唾罵的話,想象了無數種要讓她付出代價的辦法,可聽到當事人這樣坦然承認,他反倒不知道該做怎樣的反應。
「娛樂圈裡的人,誰身上沒幾條負面八卦,你現在一時走低,就是我也不能說你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報復的事你該做的也都做過了,別再浪費時間在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
被脅迫的人太理智,脅迫人的反而失了魂。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揚回過神,吶吶問了句:「你真覺得,我還有能東山再起的一天。」
「為什麼不能?你雖然長得不錯,但此前的成功並不是單靠這張臉。你隱瞞婚史是不對,待人接物卻沒聽誰說你不周到。不過是一條負面新聞,大眾是最健忘的。只要你肯努力,總有人肯給你機會。」
他扯了扯嘴角,大概本意是想笑,看起來卻像在哭:「你呢,你肯給我這個機會嗎?」
李韻韻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就感覺一束強光打了過來,緊跟著就聽到一道熟悉的男聲:「韻韻,什麼人!」
她聽出是雲喬的聲音,逆著光線看去,依稀看到好幾個男人的身影,張揚卻因此受了驚嚇,手摸到口袋裡,冰涼的瓶口抵著李韻韻的臉頰,疾言厲色地低聲吼:「讓他們走!別讓他們照到我的臉!」
瓶子一貼上來,李韻韻就聞到一股強烈的氣味,她沒想到張揚居然動了這種念頭,一時間心臟狂跳,連說話聲音都控制不住顫抖:「別過來!你們都退——」
「放開她。你想要什麼都有的商量,別走極端。」這道聲音是唐清和的。
還有唐清言:「為什麼不敢轉過來,還戴著帽子。你的臉怎麼了,不敢見人?」
最後這句話簡直是火上澆油!
李韻韻清晰地看到張揚聽到這句話后,眼睛里的神色都變了,那是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你們都別過來!這件事沒那麼嚴重,你們退後——」李韻韻想吼,想通過提高音量引起這幾個人的注意,但大概人緊張到了極致,身體器官都不聽使喚了,她發現自己的嗓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哽住,怎麼都喊不出高音量來。
她還想再說什麼,眼角餘光瞥到一道身影就在這時撲了過來。張揚因為不敢被這幾個人看到臉,自始至終連身都不敢轉,可她看到有人飛撲過來,張揚也聽到動靜。他轉身的動作非常利索,鬆開李韻韻,一手擰開瓶子,就把那東西往來人的身上潑去——
其他人看不清也不知道他手裡拿了什麼,李韻韻是最清楚的,這東西簡直比刀槍還可怕,她聽到自己用撕裂了的嗓音喊:「別過來!他手裡有硫酸!」
她拼盡全力從張揚身後去扯他的手臂,其他幾個人也一擁而上,混亂之中她聞到一股燒焦的氣味,聽到痛苦的呻吟聲,她控制不住自己身體的顫抖和力量的失衡,整個人朝前撲去……
額頭撞到了誰的肩膀,生疼,但都及不上心底那陣透骨的涼。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場的幾個人,個個都是金尊玉貴的人物,唐清和、唐清言兩個人不說,雲喬也是要靠臉吃飯的,更何況他的母親還曾經和蘇女士做了十幾年的鄰居,兩家可以說是故交……她覺得這東西潑在自己身上是最好的結果,可偏偏有人替她受過。
眼前一片昏花,她這次真的暈了過去。
06
醒來時,鼻端聞到明顯的消毒水味道。睜開眼,四周都是一片白,這是在醫院了。
李韻韻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幾乎剛一睜眼的瞬間,她就什麼都記起來了。她不是水晶心腸的嬌小姐,任何時候有任何突髮狀況,第一反應永遠是該如何解決問題,哭泣這件事太費力氣,且有大把的人上趕著替她做。等到事情解決,想哭的心情早被飢餓和睏倦取代,吃一頓睡一覺,比蒙著臉嚶嚶嚶實際多了。
可這一次她第一反應就是想哭。
硫酸潑在人身上的後果不堪設想,而且無可挽回。
她對著張揚振振有詞,說自己不是好人、說自己做的事並不正義,可她從沒想過要去害人,更沒想過會有人替自己承受這一系列事的後果。
到了這個時刻,她不得不承認,在當初處理陳魚醉酒打人的這件事上,她做了錯誤的決定。她耍小聰明,她禍水東引,當時看起來高明至極、效果驚人,可卻給身邊的人帶來無可想象的災難。
陳魚好歹有萬貫家財,但她的離開也是因此而起;張揚硫酸傷人,又是眾目睽睽,他的前途和未來這次是真的被毀掉了,雖然是他自己行為極端,個中也少不了她的推波助瀾;還有那個為此受到傷害的人,李韻韻此刻不敢去想他受傷的地方在哪裡,雖然可以肯定對方是男人,但無論是雲喬、還是唐清和、唐清言,都是不能在臉面上有半點閃失的人。
為什麼受傷的不是自己!
她恨恨地捶著枕頭,身上的多處傷痛全盤忽略,她恨不得此刻自己直接痛暈過去才好。可除非她昨晚就死了,受傷總會醒,醒來就要去善後、去承擔責任。
冰涼的淚水滑過臉頰,落在枕畔,好像冰雪,涼得徹骨,讓人痛恨。她不想面對自己的軟弱,不想承認自己愚蠢,也不知道該怎麼彌補自己的過失,可這些都是自己眼下不得不去面對和處理的問題。
生平第一次,哭得眼睛通紅,李韻韻走到病房內自帶的衛生間,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推開病房門——
門外站著的人讓她意外。
蘇女士手裡捧著湯,後面站著的是唐清和。
李韻韻心裡五味陳雜,至少現在能確認一點,受傷的那個,要麼是雲喬,要麼是唐清言——理智告訴她,會在那樣的關鍵時刻出言挑撥的人,不太可能會為了救她捨身飛撲,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李韻韻側過身讓開過道,一邊垂下臉:「他在哪間病房?我去看看。」
蘇女士嘖了聲,把湯碗放在桌上,又來扯她的手腕:「你上一次哭成這副兔子眼的樣子,好像還是讀幼兒園時跟鄰座小孩搶被弄壞的那個布娃娃。」
李韻韻沒有閑心聽她在這揭短,用蘇女士鄙夷的那雙兔子眼瞪人:「不管怎麼說雲喬也是因為我受的傷!」
蘇女士朝一旁靜默站立的男士瞥了一眼,示意李韻韻「注意影響」,一邊說:「什麼時候交了男朋友,也不跟家裡說一聲。雲喬那邊你別擔心,沒什麼大事。這湯就是雲喬媽媽燉的,說讓給你端一碗過來。」
信息量有點大,李韻韻連眨了兩下眼睛才反應過來,直接就看向唐清和。
唐清和換了一身淺色的休閑裝,唇邊含著歉意的淺笑:「是我做的不周到。我們剛在一起沒兩天,我想著韻韻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主動講,原本想過幾天周末時去家裡拜訪。」
蘇女士點點頭:「我不是老封建,你們年輕人談戀愛,自由一點好,不用事事都跟家裡彙報。」
李韻韻氣得直噎,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頭:「我先過去看一下雲喬。」
蘇女士揮了揮手:「去吧。」
走到門邊,李韻韻扶著門框說了句:「唐……跟我來一下。」
那個「總」字到了嘴邊,突然想到大概沒什麼人會管自己男朋友喊「總」的,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替代的詞,只能先這麼含混過去。
幸好唐總這位走馬上任的「新男友」頗為配合,什麼都沒說就跟了上去。
兩人在走廊上,錯開半個肩膀走著,李韻韻側眸,正色看他:「唐總,我昨晚好像還沒有答應你……」
唐清和破天荒面露一絲難色:「昨晚出了那樣的事,雲喬受傷,我一路把你抱進醫院的。有些事還要等你醒來再商量對外說辭,我只能說是你男朋友,你受到驚嚇暈倒……」
也就是說,張揚潑硫酸這件事還沒曝出來?
李韻韻咬唇:「你和雲喬商量過了?怎麼會選擇先摁下來?」
「張揚錄了音,出事後他把錄音交出來,我們商量了下,覺得這件事還是等你醒來再議比較穩妥。」
走到病房門口,李韻韻反而生出一絲膽怯。她問:「雲喬傷得重嗎?都傷在哪了?」
「你自己看看,不是更安心?」
唐清和替她推開門,扶著她肩膀走進去,病房裡只有雲喬一個人。
雲喬沒有想象中的躺在病床上,他穿著短袖牛仔褲,肩上隨意披著件外套,拿一本書坐在窗邊,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極好,只是臉色有一絲蒼白。
李韻韻走上前,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愧疚后怕諸多情緒一齊湧上來,眼圈泛紅:「傷在哪兒了?你也是不要命了,什麼都沒看清就敢往上撲?」
雲喬微笑,伸出右手的手臂,那上面纏著紗布:「就這麼一點。」他朝李韻韻身後看了一眼,兩個男人的目光短暫地接觸,又各自膠著在李韻韻的身上,「昨晚我和唐總一起聽了錄音,如果不是我們那時出現,張揚都要被你勸服了。是我太魯莽,險些惹出大事兒。」
李韻韻推了下他的肩膀:「瞎說什麼呢。」她不太習慣表達這種親昵的情感,兩人又男女有別,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情緒,只能這樣輕輕搡了他一下。
這個世界上,能為另一個人奮不顧身命都不顧的,可能一輩子都遇不到一個。
李韻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雲喬的傷看起來並不嚴重,更沒有毀容,其他人都好好的,張揚的事還遮掩住了,一切都還來得及挽回。
她覺得自己簡直在做夢。
雲喬專註地看她:「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李韻韻搖頭,好消息來得太快,她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她想單獨跟雲喬待一會兒,便走到雲喬旁邊的另一張椅子坐下來。
唐清和見這情形,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看起來並不生氣:「你們先聊,我去打個電話。」
空蕩蕩的病房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這種感覺如同犯人重獲新生,李韻韻如釋重負,身體的痛感漸漸迴轉,一時間脖子疼肩膀疼,臉頰嘴角甚至手腕都隱隱作痛。
低下頭的一瞬間簡直愣住。
脖子上肩膀上都纏著紗布,就連手腕上也是。李韻韻不禁想笑,怪不得蘇女士和唐清和一進房間的時候看到她哭成那樣,表情都有些怪異。原來她和雲喬兩個人之中,受傷更重的那個是她。
可依舊不覺得痛,比起剛醒來時自己在病房因為假象掉的淚,身上的這些疼痛簡直像救贖。
雲喬望著她的側臉,她來的匆忙,卸掉昨天宴會上的假髮,短而薄的頭髮有點亂糟糟的,白皙的臉頰上巴掌印淡了一些,但依舊清晰可見。身上許多處都纏著紗布,穿著病號服的身軀瘦而單薄,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個荏弱的娃娃,讓人忍不住想抱進懷裡。這樣的念頭轉瞬即逝,拿著書的手指輕輕移摩挲過書面燙金的英文字母,卻也僅此而已。
「呆一會兒就回去吧,你現在需要休息。」
李韻韻搖了搖頭,她轉過臉看他:「睡了一整晚,一點都不困。」
「張揚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這件事我不能一個人決定。」
她看著他的眼睛,陽光的照耀下,一切都顯得纖毫畢現。雲喬發現她的眼瞳原來是棕褐色的,如同貓的瞳孔,透著不遜的野性和堅韌。
從前只覺得她是個沉默安靜的小妹妹,不知道什麼時候,她長大了,他卻老了。她有主見、有智慧、更有一份許多女孩並不具備的孤勇;可他卻呆蠢愚昧,甚至連昨晚突如其來的勇氣,事後證明都是錯誤和拖累。
他明白她的意思,於是說:「我只不過受了點傷,沒大礙。我跟他沒仇怨,而且在這行混,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死敵好。這件事要怎麼處理,主要看你的態度,還有唐總那邊。」
兩個人認識十多年,李韻韻知道他從不在這些事上說虛偽敷衍的話,便點了點頭,又不做聲了。
「你……」拿著書的手指顫了顫,滑到唇邊的話,最後還是沒能收住,「你和唐清和在一起了?」
他們兩個性格在某些地方非常相像,在此之前,他的稱呼一直是「唐總」,直到這個話題,才變成「唐清和」。
講到這個話題,李韻韻的神情有了變化。此前她一直是理智的、安靜的、甚至有一點人們常說的「高冷」,可提及這個名字,這個話題,她的眼神就如同太陽照耀下的棕色蜜糖,開始一點點的融化,變得軟而甜糯。
她並不是愛撒嬌的女孩子,細微一點的表情變化,在了解她的人看來,就很明顯。
她還沒有回答,雲喬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可李韻韻對待他的態度上很誠實,她想了想,還是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我也說不清……我對他,應該有點喜歡吧。」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這世上最奇妙的關聯,沒有無緣由的恨,無緣由的喜歡卻時時刻刻在發生。喜歡發之於心,表之言語,如同傍晚略過樹梢的風,正午停駐在頭頂的雲,它來得無聲無息,讓人沒有一絲防備,卻柔軟又甜蜜,讓人卸下心房,甘之如飴。
李韻韻想不起她因為什麼對那個面癱、冰冷、一絲不苟的男人產生了喜歡這種感覺,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這個人的隨便一句言語都開始在意,但她知道,自己不討厭這個人莫名其妙的接近,他昨晚突如其來的表白,她覺得震驚,理智上說了無數個「不可能」,心裡卻回答了無數遍:「我願意。」
房間里很靜,她的這句「喜歡」一經出口,掀起了她自己心湖的漣漪,也在雲喬的心中投下一片陰翳。
而他們兩個都不知道的是,門外靜靜佇立的某個人,也將這句話聽得一清二楚。
穿著淺色休閑裝的男人,輕輕抬起左手,原本是要推門而進,卻因為這句話,動作停在半空。右手拇指靠近虎口的位置敷著一塊紗布,他垂下眼,想起昨晚混亂之中,她如同一隻受驚的小獸,瘋了一般想從背後拉扯住張揚,身體失衡后朝他肩膀撞來,隨後一頭昏倒在他臂彎的情形。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有一點慌,有一點甜,更多的是他最不喜歡的,不受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