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愛與原諒
蘇南周二去了公司,好歹這工作就剩下不到一個月,就算陳總說過她人可以不到崗,但總不能一直不出現,畢竟人家還給了工資。這會兒時間還早,除了公司前台,還有財務部的一個出納,整層樓算上她就三個人。
辦公桌上放著個快遞信封,她以為是康路寄過來的生日會請柬,沒看單子上的信息,直接從筆筒里抽出剪刀拆開。結果裡面的東西掉出來,卻是N市法院寄來的。蘇志航那天要錢未果,竟然以她不贍養他為由,將她起訴到了N市法院!
這幾天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緊接著事情又一樁接著一樁,她都快把這個所謂的「父親」給忘了。其實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在選擇性地遺忘這個人。蘇南盯著那紙通知看了幾秒,忽然笑了出來。她是真沒想到蘇志航會玩這麼一招,笑完之後,又覺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
隨手將那張紙折起來塞進包里,她轉身去接了杯熱水,坐回自己的位置,開機工作。運營部的幾個人陸陸續續到齊,卻唯獨不見鍾麗。快11點的時候,蘇南將手頭上的事處理得差不多了,忍不住給齊雙雙發條微信:鍾姐今天沒來上班?
那邊很快回復消息:她最近在談幾本書的版權出售,都不怎麼在公司。
蘇南:這樣啊。
——我聽人事那邊的朋友說,你要辭職?齊雙雙忽然在微信上問了一句。
蘇南:嗯。
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最近身體狀態不好,想調整一下。
齊雙雙沒有再回復,蘇南隨手關了對話框。
緊接著圖標又閃爍起來,同事在部門小群內發了條網址鏈接。那是家論壇網站,規模不算太大,但是在編輯和寫手圈子內十分有名,常年發布各個網站的負面消息,是一個很讓人頭疼的存在,但又都拿它沒什麼辦法。她點開鏈接,網頁上是一篇八卦帖:《千城原創,這家網站到底有多坑,用血的教訓告訴你!》。
「一星期之內的第五篇了。」有人這時感嘆了一句。「怎麼回事?」蘇南回頭低聲問了齊雙雙一句。「嘁——」對方嗤笑一聲,「內容部招來個編輯,也不知道腦袋想什麼,一個星期得罪了好幾個作者,天天有人發帖罵。」蘇南沒再多問什麼,粗略掃了兩眼帖子內容,關了頁面。她接觸這行也不過兩個來月,對這些八卦沒太大興趣。
快到午休的時候,辦公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快快,你們快看!」那語氣半是驚詫半是興奮,「頁面往下拉,第三十九樓開始!」「我去!」「真的假的!」屋子裡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紛紛跟著發出驚嘆。
蘇南好奇,翻出剛才的聊天記錄,又重新點進帖子,迅速將頁面拉至同事說的那一樓層。帖子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位高人,不同於樓主的謾罵和抱怨,而有理有據地闡述起了事實,甚至還附上了截圖做證據。
先扒的陳總,而且是從他在前兩家公司就職開始扒起,什麼盜取公司運營機密、專挖老東家牆腳、偷版權合同等等。隨後是鍾麗,她的黑歷史更多,排擠新人、盜取作者大綱、侵吞作者稿費……還有之前徐兆林講過的陪酒事件也被曝光出來。那人文筆不錯,敘述完事情,還小做總結:一個老闆的個人品行,一定會影響到企業的文化和運營。千城傳媒大老闆都這樣,可想而知,網站風氣也不好。
下面整整兩頁,都是驚詫、謾罵之聲,雜七雜八的。還有一些作者匿名發泄不滿,不知是湊熱鬧,還是真的和千城打過交道。翻到第三頁的時候,那位高人又發了長長一大段話繼續爆料。
蘇南看向微信圖標,公司所有的群都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消息。看來事情涉及大老闆,大家都默契地裝聾作啞,就連辦公室里的竊竊私語聲都安靜了下來。這會兒午休時間早已經過了一刻鐘,她掃了眼其他人,大家都聚精會神地坐在電腦前盯八卦。她既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沒那麼好奇了,將屏幕上了鎖,起身出去吃飯。
二樓健身會館的裝修已經接近尾聲,樓道里雖然還堆著一些材料,但已經能勉強走人。蘇南踩著兩堆沙子下到一樓,剛推開大鐵門,就看見好幾個穿著惟一科技藍馬甲的員工搬著大箱小箱往外走,看樣子像是在搬家。寫字樓門口停了兩輛搬家公司的貨車,上面差不多已經裝滿了。
蘇南不禁怔了怔,鼻子忽然一陣發酸。得有多麼深的厭惡,才會讓顧易北連和她待在一棟樓里都不願意,非得把公司搬走。「呼……」蘇南長出了口氣,低著頭快步往街角的快餐店走去。這頓午飯註定沒什麼食慾,她勉強吃了碗面,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車輛發了會兒呆,便起身回了公司。
蘇南從樓梯間出來時,正好鍾麗也剛出電梯,兩人在公司前台相遇。「鍾姐。」蘇南笑著打了聲招呼。可對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從她臉上掃過,鍾麗一言不發地快步進了公司,直奔走廊最裡面的總經理辦公室。
這一眼瞪得實在是莫名其妙,蘇南腳步頓了頓,下意識轉頭看向前台,結果前台同事迅速移開視線,假裝盯著電腦忙碌起來。這會兒還是午休時間,能忙活什麼?蘇南以為她是怕被鍾麗遷怒,也沒當回事,徑自進了走廊。辦公室里的氣氛更加詭異,除了她以外的幾個同事依舊在電腦前,顯然沒出去過,屋子裡也沒有外賣的味道。見她進門,原本的竊竊私語聲瞬間停了下來,好幾雙眼睛齊齊看向她,下一秒,又同時默契地看向別處。
蘇南這下徹底明白了,應該是出了什麼事情,而且和她有關。能是什麼事情呢?她嘀咕著,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已經進入休眠狀態的電腦被喚醒,剛剛聯通網路,齊雙雙的消息便彈了出來,仍舊是之前那個論壇的網址鏈接,卻是新開的一篇帖子:《坑作者稿費,刷數據騙投資人錢,千城傳媒到底有多麼沒底線!》,發帖人正是剛才在那個帖子里爆料乾貨的人。
蘇南快速瀏覽過前面幾行文字后將頁面下拉,頓時右眼皮一陣狂跳。圖片上的內容清晰具體,竟然是他們內部真實數據和前台數據的比對。除此之外,還有網站收買的水軍在群里的聊天截圖。最要命的是,她和幾家營銷數據的公司來往溝通的微信聊天記錄也赫然在內。這怎麼可能?!
蘇南瞠目結舌,心中剛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哐當!」辦公室的門突然被大力推開,鍾麗陰沉著臉出現,沖著裡面叫了聲:「蘇南,陳總找你。」找她做什麼,不言而喻。蘇南暗自做了個深呼吸,將頁面關掉,在幾個人的注視下起身,走向門口。
總經理辦公室的氣氛更加緊張,內容部和財務部的主管也在,見蘇南進門,都轉頭看向她。陳總坐在辦公桌後面,面色很難看,但態度還算客氣:「小蘇你先坐。」他抬手指了指牆邊沙發。蘇南沒說話,依言走過去坐下。
「蘇南……」鍾麗緊跟著站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極其銳利,「你是不是該給公司一個交代?」蘇南仰頭回視著她,抿唇沉默了幾秒,然後才開口:「鍾主編,公司希望我給出什麼樣的交代?而且我不覺得我有什麼需要交代的。」鍾麗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道:「蘇南,作品的數據運營一直是我們兩個負責,難不成是我發到網上的?」「那主編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發的?」蘇南不緊不慢地回擊道,「數據運營的確是我們兩個負責,但畢竟不是什麼絕密,不代表一定就沒有第三個人能接觸到。就算是只有我們兩個知道,你又憑什麼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才是對公司忠誠的那個?」「你……」鍾麗沒想到她會毫不客氣地嗆聲,瞬間氣沖頭頂,「蘇南,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知道今天的事會給公司造成多大的損失嗎?!」
她這段時間正和一家影視公司洽談,對方有意幾本作品,本來今天差不多都能敲定合同了,結果中午蹦出了這麼個帖子。互聯網時代,信息數據傳播太快。其實這種事情在圈子裡很正常,黑編輯、黑網站的帖子每天不知道多少,但沒有證據都不能作數。那些聊天記錄都好說,但千城這次內部數據都被曝了出來,恐怕短時間內都沒人敢再跟千城繼續合作了。
「鍾主編,損失不是我一個造成的。」蘇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那篇帖子我也看了,裡面曝出的東西,不單單涉及我一個人。」說著,她繞過鍾麗,走到辦公桌前,「陳總,公司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打算辭職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發一篇帖子來黑公司。」陳總抬眸看她一眼:「蘇南,我們誰都沒說帖子是你發的。但是關鍵性的東西,只有你和鍾麗能夠接觸到。鍾麗以前就和我共事過,公司也有她的股份。」潛台詞再明顯不過了,誰會出賣自己的公司?
「嘁!」蘇南忍不住冷嗤,她閉上眼,緩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陳總,還是那句話,雖然工作只有我們兩個負責,但是不代表能夠接觸到這些的就只有我們。」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來,她沒上班的這幾天,工作都是由齊雙雙負責的,會不會……蘇南眉頭緊鎖,沉默下來。她在職場混了多年,深知人不可貌相。但她沒有證據,僅憑著一點可能性貿然咬出一個人不是上策。可如果不說,她難道要背這個鍋?就算責任不全是她的,但如果傳出去,以後她也不用混了。
「蘇南,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見她表情糾結,久不開口,陳總問了一句。「我……」蘇南猶豫著,選擇了比較保守的措辭,「我請假那段時間,工作都是齊雙雙代理的,會不會是她不小心流出去的?然後被有心人利用了……」
「呵!」不等她把話說完,鍾麗便發出一聲冷笑,「她根本就沒動過你電腦!所有需要的數據,她都是從我這裡要的。」蘇南說:「可她知道我的開機密碼。」為了方便工作,她把密碼告訴過齊雙雙。「那她也知道你的微信密碼?」鍾麗冷聲反問,「就算她上了你的電腦,能看到數據,難道也能登錄你的微信,截取聊天記錄?」蘇南一時無可辯駁。
的確,數據外露還能把嫌疑人範圍擴大,但她的微信是很私人的東西,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這一段時間手機上並沒有收到任何登錄驗證,或是設備異常的警告,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辦公室里的氣氛十分壓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蘇南的身上,這一刻彷彿是夢中的場景再現,背景中有無數張嘴在指責她。蘇南耳畔轟鳴,胸口氣悶,呼吸也漸漸急促。那種感覺,就像溺水的遇難者無法上岸,只能任由冰冷的水將自己吞沒。
直到外面走廊上傳來雜亂急促的腳步聲,下一秒,「哐」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男人步履匆匆,裹著勁風出現在門口。辦公室里的人看著突然出現的人都愣住了。蘇南目光微動,隨即立刻移開視線,不敢和來人對視。
「陳總!」公司前台氣喘吁吁,一臉為難地看向自己老闆,「對不起,顧總非要進來,我……」「抱歉陳總。」不等她把話說完,顧易北直接出聲打斷。他幽深的目光從蘇南側臉掃過,最後落在辦公桌後面那人臉上,「我聽說我女朋友工作上出了點問題,一時有些心急。」陳總眉心微動,半是驚訝,半是不悅。
蘇南則猛地轉頭看向說話那個人,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顧總……」陳總站起身,從辦公桌後面走了出來,「這件事情……」「這件事情我會給你個交代!」顧易北毫不客氣地將他打斷,「但是有明確的結果之前,我希望不要隨意詆毀我女朋友的名譽。」說完一把扯過蘇南,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徑自拽著她離開了辦公室。
頂樓的酒吧這個時候還沒開始營業,整個樓層空蕩蕩的,教人忍不住心悸。蘇南被顧易北拖出電梯的時候,才從震驚中緩過來,她猛地掙開他的手,準備退回電梯。可金屬門已經關上,將她隔絕在外。她垂死掙扎般摁下了下行鍵鈕,然後垂下頭,悶不吭聲地盯著地面。
「蘇南。」男人開口叫了她一聲,空曠寂靜的環境中嗓音格外低沉,「你打算永遠都低著頭不看我嗎?」蘇南咬住下唇,不語。從前的事情沒捅破的時候,她還能麻痹自己,在他面前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可現在,她哪還有臉再見他?她只恨不得這會兒地上能裂開條縫隙讓她鑽進去。
事到如今,她和他之間,只剩下千萬個對不起。顧易北也不勉強她抬頭,他抬手摁了摁眉心,說道:「我有事情要問你。如果你真的覺得欠了我,希望你能夠如實回答。」「什麼事?」蘇南輕聲開口。「那年在林城,我突發胃出血,獻血的是你?」蘇南猛然抬頭,眼中詫異毫不掩飾。「你大概不記得了,當時送我去醫院的人是老康。」顧易北說話間往前走了一步,將她困在了自己和牆壁之間。
康路竟然是那天給顧易北陪護的人?!蘇南再次被驚到,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實在對那天的陪護人員沒有半點印象。「你為什麼會去給我獻血?你是怎麼知道我生病去了醫院的?」顧易北幽深的目光直視著她,彷彿要看到人心裡去。「巧合而已。」不敢和他對視,她急忙又低下頭。可單單避開視線又有什麼用,他近在咫尺,她一呼一吸間全部都是他的氣息。
蘇南感覺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緊縮、顫抖。「巧合……」顧易北輕聲重複這兩個字,語氣平淡,讓人辨不出喜怒。「真的是巧合。」蘇南盯著自己的腳尖,緩緩說道,「我當時在林城工作,那天去醫院有點事情,正好聽見廣播說有熊貓血的病人需要輸血,就趕了過去。我無意中看見了送診單子,才知道是你。一開始我不知道的。」
顧易北看著她髮絲黑亮的頭頂,耳邊響起昨晚康路在電話里和他說過的話:「我去繳費回來,蘇南已經獻完了血。她一直守在手術室外面沒走,眼巴巴望著門口,哭得跟淚人一樣。我當時都被感動了,現在這麼心善的小姑娘實在不多見。中途血不夠了,始終沒有其他志願者來,她逼著護士又抽了一次,又哭又鬧,還簽了個什麼責任書。我本來想留下個聯繫方式,好好謝謝她,可她說讓我不要告訴你,也不要告訴別人,說她男朋友不喜歡她去獻血,不想節外生枝,所以當時我沒說。後來時間一長,我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兩次600多毫升,你沒看見她當時那樣子,臉白得像紙一樣,還衝我笑呢!」……
心頭一陣酸脹發熱,顧易北聲音忽然艱澀:「蘇南,對不起!」她愕然抬頭,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道歉是為了什麼。「顧易北,你……」聲音戛然而止,他用力將她抱入懷中。她偷了他的代碼又怎麼樣?!說來說去不過身外之物。不管那是不是巧合,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守護他的平安。可他呢?她人生最絕望的時候,他卻不在!
蘇南僵硬地頓在原地,眼角忽然濕潤,溫暖熟悉的懷抱,是夢中都不敢奢望的,不舍推開,卻又不敢貪戀。
「我昨天去了趟林城。」他低聲開口,嗓音喑啞。她心頭某根弦被撥動,微微戰慄:「你去林城做什麼?」他沒有回答,只是擁抱她的雙臂又緊了幾分。那份調查里並沒有寫她吞服安眠藥的事,直到母親將事情說了出來。原來那時他們曾距離那麼近,原來他差點就永遠失去她。
「顧易北……」她敏銳地感知到他情緒的變化,情不自禁地抬手輕輕抱住他,「你不用在意,我給你獻血只是場巧合。」而且,那是她欠他的。「我……」顧易北想要說些什麼,可電梯門這時忽然打開了。
幾名裝修工人從電梯里出來,看著走廊里相擁的男女詫異不已,其中一個工頭模樣的人走上前,說:「這裡還在裝修,大中午的跑這兒來幹什麼?」
顧易北皺著眉將蘇南的頭往胸口上摁了摁:「抱歉。」說完帶著她走進電梯,直接下到負一層停車場。
「顧易北……」車門關上時,蘇南叫他一聲,欲言又止。前幾天還形同陌路,恨不得是從未和她相識的人,這會兒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實在是心慌。「蘇南,我話還沒說完。」顧易北落了中控鎖。「你還要說什麼?」她垂下視線,兩隻手的食指不安地互相攪動著。他沒說話,抬手調整後視鏡,啟動了引擎。
「啊?」車子沖向門口時她叫了一聲,「公司那邊……」「我來處理!」他沉聲打斷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你讓我先靜一靜。」然後這一靜,就是整整一路,車子最後駛入一處高檔小區,停在了最裡面的住宅樓下面。
顧易北熄了火,拔了鑰匙,突然問道:「你的抑鬱症好了嗎?」「早好了。」一直處在忐忑不安中的人下意識答了一句,下一秒驚愕地轉頭看向他,「你怎麼知道?!」「我說過,我昨天去了林城。」顧易北回視著她,「我都知道了。」她呼吸急促兩秒,但很快便平靜下來:「我早就好了。你為什麼忽然問這個?」顧易北卻答非所問:「蘇南,我說的是都知道了,所有的事……」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后,漸漸睜大了眼睛。「對不起!」他伸出手,輕撫上她的臉頰。
那時她不告而別,他發誓賭咒,只希望她過得不好,卻沒想到這麼多年,她真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溫熱的指腹摩挲著她細嫩的皮膚,觸感微微粗糙。蘇南心頭滋味複雜難言,一個想法突然躥入腦海。「顧易北……」她試探著問道,「你是想說,因為我這些年過得不好,所以你選擇原諒我?」「不!」他的目光中漸漸染上沉痛,「是我請求你原諒。」
蘇南沒說話,只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人,有種身在夢裡的感覺。她搞不懂顧易北到底吃錯了什麼葯,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他。她曾經毀了他的事業,他的驕傲,他的一切。原本她就該無地自容,該被他痛恨厭惡,可現在他竟然來請求她原諒?
他寬厚的大掌攬上她的後頸。「蘇南。」顧易北低喃著她的名字,緩緩傾身向她靠近。而她像是被施了定身的法術,只能眼睜睜地由他靠近。她是渴望他的,在靈魂最深處,縱然天崩地裂,斗轉星移,也無從改變過。
溫熱的唇瓣觸碰到一起,兩人同時一陣戰慄,吻,驟然火熱。他用力收緊臂膀,將她整個人納入懷中。激烈的唇齒糾纏間,蘇南驀地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勇氣。從前的每一次疏遠和不敢輕易靠近,都是在懼怕真相來臨,如今他什麼都知道了,那她還有什麼可顧忌的?!清涼的淚滴滑過臉頰,嗚咽聲從喉嚨間溢出,像是野獸受傷時的低吟。蘇南抬手用力回抱住他,突然撲過去反客為主。罷了,管它誰欠誰,拼將一生休,盡君今日歡,就當明天是世界末日吧!
顧易北多年來精確無誤的生物鐘今天失效了,醒來時已經快中午11點。窗外天色沉沉,風雨欲來。他轉頭看了眼身旁還在熟睡的人,無聲地勾起嘴角。說起來,的確是她更累一點。他們在一起四年,分別五年,即便是情最濃時,蘇南也從來沒像昨天那樣主動火熱過。
她哪裡是妖精,簡直就是豺狼虎豹,一副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架勢。想到這裡,顧易北心頭有些酸脹。他怎麼會不明白她的想法,昨天她抱著他戰慄痛哭的時候,是那樣的悲慟。只有認定沒有未來的人,才會如此絕望。那种放手不能,又不敢奢望擁有的難過,她承受的一點都不比他少。
「唉——」他嘆息著,輕輕吻了吻她額頭。客廳里這時傳來一陣音樂鈴聲,隔著緊閉的房門,不甚清晰,是蘇南的手機在響。顧易北本不想理會,可鈴聲安靜下去后立刻再次響起,大有這邊的人不接電話就不罷休的意思,手機的主人又睡得無知無覺,他只好掀起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昨天戰況太過激烈,兩人的衣服被隨手扔得四處都是。顧易北循著聲音,在沙發後面的角落裡找到了她的手機,屏幕上「徐兆林」三個字讓他不自覺皺緊濃眉。
顧易北猶豫著,在掛斷關機和接通電話之間選擇了後者:「喂!」聽筒里寂靜一瞬,急切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詫異:「你……這是蘇南的手機吧?!」「是她的手機。」顧易北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她在睡覺。」一個男人拿著一個女人的手機,並且還說那女人在睡覺,怎麼想都不是好事。「你是誰?!」徐兆林急切地追問,聲音不自覺間染上幾分冷意。「顧易北。」這邊的人平靜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利落地切斷了通話。徐兆林沒有再打電話過來,屋內的世界徹底安靜。
窗外這時風聲呼嘯,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敲打在玻璃上,疾風驟雨,突然而至,顧易北的心情卻異常明媚。不知是飢餓了五年後再次饜足,還是因為打擊到了情敵,他將蘇南的手機放到茶几上,轉身輕快地回到卧室。
幾分鐘前還在熟睡中的人這會兒已經醒來,正披著被子坐在床上,望著陰沉的窗外發獃,連他進門也沒有發現。室內的光線十分昏暗,顧易北走過去拉開窗帘,抬手開了燈。他這一系列的動作驚醒了她。
蘇南轉過頭,視線同他隔空相接,頓時有種言語無法表達的尷尬。她急忙移開視線,不敢繼續和他對視。昨天的情景她可是記得一清二楚,身上的每一處疼痛都在提醒她,自己在幾個小時前有多麼瘋狂。畢竟不是真的世界末日,清醒之後,她的確不知道該如何在他面前自處。她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麼睡得這麼死,應該在他前面醒來,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的。
身下的床墊微微顫動,蘇南忽然感覺到肩膀上多了個重量。顧易北跪坐上床,將下巴輕搭在了她肩上,同時抬手圈住她的身子,炙熱的體溫隔著一層薄薄的被子傳遞過來,熨燙著她。
從前兩個人歡愛過後,他也喜歡這樣從後面擁抱著她,兩個人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不做,有時候就這麼相擁著睡去,有時候餓得實在不行了,就一起起床去找吃的。
「餓了嗎?」男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語調格外柔和。蘇南張了張嘴:「顧……」結果剛吐出一個字便發現喉嚨乾澀刺痛。「呵呵……」他低笑出聲,而後埋首在她頸窩深深吸了口氣,「蘇南,都過去了。」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皮膚,她戰慄著,腦海中炸開一道白光。
都過去了,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比千言萬語還要沉重。顧易北從來不是一個會長篇大論談感情的人,每次都是這樣,要麼一言不發身體力行,要麼寥寥幾個字,可是她都能懂。他說都過去了,那些他曾經承受的失敗和非議,就這麼輕描淡寫地過去了?那些她親手種下的罪孽,他竟然如此輕易便原諒了?
她整顆心突然痛到極致。
「顧易北……」她無法自控地失聲痛哭出來,「對不起!對不起!」顧易北沒有再說什麼,只擁抱著她,兩隻手臂越收越緊。他忽然想起離開老家前,母親說過的話:「易北,如果偷走你代碼的人是你的兒女,你會不會選擇原諒?這情人啊,有時候就是你沒有血緣的孩子。路在你自己的腳下,該怎麼走,最後還是要你自己決定。只不過這人世間生死無常,人活著的時候怨恨某人一輩子,哪天對方不在了,別說是原諒,就算想要見一面都不可能了。」這世界上遺憾的事太多,他不想等到無法挽回時再追悔莫及。
狂風驟雨終於在傍晚時停了下來,可天色依舊沒有放晴。牆上的掛鐘正好指向5點鐘,窗外卻像是已經入夜。顧易北在手機上刷了一圈外賣軟體,結果本城的店鋪幾乎都因為這場大雨暫時停止了送餐業務。他好幾天沒回家,冰箱里基本已經彈盡糧絕,儲物櫃里還有半口袋挂面,最後他敲開鄰居家的門,借了幾個雞蛋和一個番茄。
他轉身回到客廳時,蘇南剛好洗完澡從浴室出來。他的白色T恤穿在她身上,寬寬大大的,顯得人越發嬌小。「番茄雞蛋面。」他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又朝客廳牆邊的柜子一仰下巴,「吹風機在最上邊的大抽屜里,把頭髮吹乾。」說完拐去了廚房。
蘇南沒有聽他的話,她跟了過去,站在廚房門口。大理石面料理台光可鑒人,爐灶上乾乾淨淨,整個廚房都乾淨整潔得像是新裝修好一樣,沒有一絲煙火氣。「你平時都不做飯?」她收回打量的視線,重新將目光落回他的身上。「一般沒時間,有時間的時候一個人又不愛動彈。」顧易北邊說著,邊將洗好的番茄放在砧板上,熟練地切成小塊。
蘇南「哦」了聲,沒有再說什麼。他回頭看她一眼:「你要不要過來幫忙?」說完輕聲笑了出來,神情十分愉悅。「你笑什麼?」蘇南不明所以。「沒什麼。」他繼續手上的動作,「就是想起來你第一次做番茄炒蛋,一個番茄兩個蛋,添了整整三碗水,最後變成了蛋花湯。」
提起這件事,蘇南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的她還是被養父母捧在手心裡的寶貝,十指不沾陽春水。她不知道倒油之前要把鍋里的水燒乾,只會一股腦地把所有材料都扔進去。食用油里混合了水滴,再加上水分充足的番茄,溫度逐漸升高,油滴四處飛濺。她在著急之下,直接接了碗涼水倒進去,番茄炒蛋肯定是失敗了,她想了想乾脆又加兩碗水,直接改成了蛋花湯,最後出來的味道,自然可想而知。而顧易北自然也沒能免俗,就像別人家的男友一樣,將自己女朋友親手做的愛心餐吃了個精光。
回想到這裡,蘇南心頭劃過一股酸澀的熱流。她悄無聲息地走近他,從背後擁抱住正在忙活的男人:「阿北?」「嗯?」「我們……」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們和好了嗎?」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卻並沒有回身:「蘇南,在我心裡,從來沒覺得我們兩個曾經分開過。」五年只是一場暫時的告別。人生有分離,就會再次相聚。眼角一瞬間濕潤,她深吸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南忽然感到惶恐,現在的感覺像是一場夢,她怕夢醒了,一切都化作泡影,雖然這麼多年,她從來沒做過這麼美好的夢;又好像是在深淵中絕望等死的人突然發現了一架梯子,明明渴望踩上去逃出生天,卻害怕半路摔下來粉身碎骨。環抱在他腰間的雙臂微微顫抖,她想要抱緊他,將他融進自己的骨血里,卻又遲疑著不敢上前。是誰說愛如指間沙,越是用力越是加速失去。
「你不恨我了?」她遲疑著,還是問了出來。「不恨了。」低沉的聲音語調平淡,彷彿一切本該如此。顧易北放下手上的東西,拉開她交纏在自己腰間的雙臂,轉身將人擁懷裡:「剛剛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的確無法接受。可是那天在格林酒店外面,我看見徐兆林抱著你,向你表白,我發現自己更無法接受的是你屬於另一個男人。」
蘇南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顧易北眸色深沉:「蘇南,對於你,我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永遠忘記,要麼繼續在一起。可是忘記你要耗盡一生,原諒你卻只需要一個瞬間,所以我選擇後者。而且……」他喉頭哽咽,忽然無法繼續說下去,說而且他愛她超過生命?!可那些她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日子裡,他沒有給予她一絲一毫的力量,甚至連陪伴都不曾做到。如果她還有半點其他選擇,他相信她都不會做出對他不利的事情,而她的別無選擇,終究還是因為那時的他不夠強大。
「顧易北!」蘇南抽噎一聲,淚水頃刻泛濫成災。那些她五年來在夢中都不敢奢望的,竟然就在此刻成真。他這麼好!她喜歡的男人怎麼可以這麼好?「你怎麼又哭了?」顧易北看著她紅腫的眼有些無奈,「什麼時候變成愛哭鬼了?」他嫌棄地皺眉,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可那眼淚似乎越擦越多。
「別哭了好不好?」她用實際行動回答他:不好。「蘇南……」不斷湧出的淚水讓他心疼又慌亂,可五年沒哄過女朋友,他也有些生疏,「你再哭我就不要你了!」話音落下,腰間一緊。「顧……顧易北!」她驚慌地摟著他,委屈地抽噎著,「我……我也不想哭!你剛剛給我擦眼淚的手,是不是拿過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