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與死
格林酒店的「火災」其實就是一場烏龍事件,消防官兵衝進樓內后,四處尋找不到起火點,最後排除危險,再調出監控錄像一看,原來是熊孩子好奇,趁著家長不注意,觸碰了火警警報器。
曲偉精心安排的一場浪漫告白就這麼泡湯了,蘇南還成了傷病員。郝佳趕來時,他垂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生怕喜歡的姑娘一怒之下徹底把他踢出局。「回頭再跟你算賬!」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扶著傷病員蘇南上車去醫院。曲偉卻被她這一眼瞪得渾身舒坦,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他不怕郝佳對他吼,也不怕她和他鬧,就怕她客客氣氣地把他當外人。
蘇南傷得並不嚴重。大概青春期吃的那些鈣片起了作用,她只是肩背和四肢大面積軟組織挫傷,並沒有其他問題。醫生開了些消炎化瘀的葯,告訴她回家休養幾天就沒問題了。
從酒店到醫院,再到公寓,徐兆林全程陪同。因著剛剛表白的事情,蘇南一直不著痕迹地疏遠著他,不像以往那樣,大家一起還能玩笑幾句。徐兆林似乎真的是在給她時間考慮,言談舉止始終和平時無差別,並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可郝佳還是看出了一點端倪。
回到住的地方,她把曲偉打發走,關上大門便直接開始八卦:「你跟徐兆林怎麼回事?」「什麼怎麼回事?」蘇南裝傻。她是真的不想應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少扯!」郝佳下巴一揚,一副「社會我大哥」的樣子,「徐兆林跟你說什麼了。」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蘇南從她這話里捕捉到一絲不對勁:「你覺得他應該跟我說什麼?」「他啊……」郝佳不再繞彎子,「無非就是『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之類的吧。」「呵呵!」蘇南被她的直白給氣樂了。這人果然早就知道徐兆林的心思!真是關鍵時刻插朋友兩刀!她懶得跟郝佳磨嘰,從沙發上起身,走向自己的客房。
「哎!」郝佳還等蘇南主動來問呢,見她不發話,頓時急了,「你就不問問我怎麼知道的?」蘇南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隨便!」反正結果都是她會拒絕他。徐兆林和她的關係,註定了只能到此為止,唯一的情分,就是他幫過她的忙。可要是她早知道徐兆林對自己存了這份心思,她寧可不辦事也不會求他幫忙,占這種便宜。
她越不好奇,郝佳就越心急。從前上學的時候,女生之間最喜歡討論這種「××男生喜歡××女生」的事情,尤其其中一個當事人是身邊熟人,更加來勁。郝佳工作幾年,這個毛病沒改。「蘇南,你不能這麼冷漠!」她跟在蘇南屁股後頭一路進了客房,然後一個沒忍住主動交代了一切,「其實他也沒跟我說什麼,就是上次曲偉在海盜船請客的時候,本來我怕你不自在猶豫著要不要叫你的,結果他主動提了出來,那時候我就覺得他有那份心思,只不過摸不準。你又正求他辦事,我就沒說破。」
「唉……」蘇南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我是真的沒想到他會看上我,不然打死都不求他辦事。」「嗯。」郝佳點頭,對她的話表示同意,「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想到,畢竟曲偉和我說過,徐兆林喜歡那種前凸后翹、胸大的妹子。」「你的意思是我平胸?」蘇南聽到這話有些不樂意了,好歹她也是B將近C的罩杯,在東方女性群體中不算小了。「嘁!」郝佳沒說什麼,只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桿,用事實說話。她是東方女性群體中那一小部分,標準的34D。蘇南看著她胸口,頓時偃旗息鼓。
「唉……」郝佳忽然嘆氣,「講真的,自從你來了A城,這不到兩個月的工夫,一次被搶、一次落水、兩次醫院,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蘇南想了想:「還真是。」郝佳挑眉:「你要不要去求個簽,轉個運什麼的?」「不用。」蘇南不甚在意地一笑,「這樣挺好的。」「好個屁!」郝佳瞪眼。蘇南說:「否極泰來。」
從格林酒店離開后,顧易北又回到公司連續開了兩場技術會議,散會時已經將近晚上九點,整棟大樓里都烏漆麻黑的,只有他們這一層燈還亮著。技術部和市場部今晚要熬通宵,他也不打算回去了,準備以身作則和下面的人一起浴血奮戰。
顧易北進會議室之前沒帶手機,將它留在了辦公室桌上,這會兒回來,便摁亮屏幕看了眼。通知欄上五個未接來電,全是蘇岑默打來的,此外還有幾條微信消息:「在嗎?」「格林酒店著火了?」「還活著嗎?」「活著趕緊回話!」第五條是半個小時前發來的:「我知道你還活著。」
顧易北隨手摁下電腦主機的電源鍵,快速回復了他一句:「我的確還活著。」消息發送過去不到五秒,對方直接把電話打了進來。電話接通,顧易北說:「喂。」聽筒里傳來蘇岑默的聲音,背景有些嘈雜,「聽說是場烏龍?」「你消息還挺靈通的。」「那是!」蘇岑默得意地哼笑,像是聽不出他話中淡淡的譏諷,「你個中世紀來的,怎麼可能知道朋友圈的力量。」顧易北不置可否,轉移話題:「工廠那邊怎麼樣?」「一切都順利。」蘇岑默嘆口氣,「只要資金陸續到位,產品年底肯定能夠上市。」「這幾天辛苦你了。」顧易北邊說著,邊單手敲下一串複雜無比的開機密碼。「你還在公司?」那邊的人聽見鍵盤聲,問了一句。顧易北應道:「在,今晚準備通宵。」「我也才從工廠出來。」蘇岑默咳了兩聲,像是嗆了風,「不說了,我先回酒店。」「好。」顧易北說著要掛斷電話,那邊的人卻突然叫了聲,語氣有幾分不懷好意:「哎,我給你看個東西啊。」通話被切斷,緊接著微信提示音響起。
蘇岑默發了兩張圖片過來,一張是朋友圈截圖,也不知道是哪個人發的,圖文並茂,說的是格林酒店今天「火災」的事。第二張是其中一張照片的放大圖,看場景是格林酒店停車場,照片左下方一男一女相擁在一起,女的正好露出了側臉,顧易北不用放大圖片都能認出那是蘇南。
顧易北學著蘇岑默爆了粗口,拿起滑鼠往桌上一拍,聲音清脆。本來兩場會開下來,他已經把這件事淡忘了不少,結果又被這小子勾起來了。
今天下午,他在停車場空地上找到了蘇南,卻不想找過去就看見了她和徐兆林親密相擁的畫面。那一刻顧易北險些衝上去給徐兆林一拳,但最後生生克制住了。從知道是蘇南偷走代碼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兩個人不可能繼續在一起。震驚?失望?恨?好像都有那麼一點,但也不只這些,那是種複雜到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情緒。她肯定是有她的難處,他可以不追究,但不代表能夠心無芥蒂。總之不管是什麼,他心裡都產生了一個大疙瘩,無法釋懷。所以徹底分開,相忘於江湖,對於兩個人來說都是最好的。
可今天當他看見她在另一個男人懷裡的時候,他忽然蒙了。他一直以為咫尺陌路是最終的結果,卻沒意識到這根本不是結局,各不相干后,是各自男婚女嫁。這麼多年了,他從未考慮婚姻,所以他潛意識裡也沒覺得蘇南會嫁人。原來失去不是最殘忍的,她總有一天會屬於另外一個男人,那個人會代替他的位置,擁有她,對她做一切曾經只有他才能做的事,這才是讓他最無法接受的,他只要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會瘋掉。
心中彷彿有一頭髮狂的猛獸要破籠而出,顧易北掄起拳頭,狠狠砸上桌沿。「砰」的一聲巨響,整張辦公桌都跟著顫了顫。他晃了晃滑鼠,鬼使神差地打開郵箱。數據在一分鐘之後被恢復,那封幾天前才被他刪掉的郵件又顯示出來。他緩了口氣,將它點開,裡面大部分材料都是圖片形式,其中一張率先載入出來。顧易北看著上面的幾行字,突然心頭一顫。
林城中心醫院。
姓名:蘇南。性別:女。年齡:22。診斷結果:重度抑鬱傾向……
既然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徐兆林乾脆直接以追求者的身份出現在蘇南生活里,即便是她「認真地」考慮二十四小時之後,又委婉鄭重地拒絕了他。蘇南趴在住處養傷的這幾天,他日日都登門問候,而且都是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和曲偉一起過來。
曲偉的告白儀式雖然被破壞了,但是有了正式的名分。蘇南不知道他和郝佳是怎麼和好的。「火災」第二天,這兩個人徹夜詳談了一次,然後徹底確立了關係。
當著別人的面,蘇南不好意思一再對徐兆林表示拒絕,別說這裡不是她家,就算是,徐兆林以閨密男朋友的朋友的身份來做客,她也無話可說啊。而她的閨密也不知道被灌了什麼迷魂湯,明顯已經站在了徐兆林這邊,對他的追求樂見其成。
周六上午,康路竟然也跟著一起到訪。郝佳也認識他,卻不是通過曲偉這邊,而是工作上接觸過。她和曲偉在他面前明顯有些拘謹,沒有徐兆林那麼放得開,所以一時間氣氛顯得有那麼點奇怪。康路帶了不少營養品過來,一進門就和蘇南告罪:「妹妹,你可別怪老哥,我前幾天在澳門,昨晚才聽兆林說你受傷了。」說著上上下下打量了蘇南一圈,見她氣色狀態不錯才放心,「看樣子還行。」「早就沒事了。」蘇南笑著倒了杯果汁放到他面前,他的過分熱情還是讓她不太習慣。但對於康路這個人,卻讓人打心底討厭不起來,大概是因為他身上的豪氣。「我不喝這個。」康路擺了擺手,「這種甜水都是你們小女生喜歡的。水管里接點涼水都比這個解渴。」「噗——」蘇南笑噴,抬眸恰好對上徐兆林的視線,立刻轉開,想了想當著別人的面這樣閃躲實在不禮貌,迅速整理好表情重新看向他,「徐總要喝咖啡嗎?」郝佳喜歡喝咖啡,工具都是全套的,咖啡豆也不錯。「不用。」徐兆林笑意柔和,看著她的眼神卻不再掩飾,帶了幾分渴望,「我不怎麼喜歡喝咖啡。我和老康一樣,水管里的自來水就行,能燒開最好。」
話音剛落,郝佳的聲音便插了進來:「燒開了,管夠!」說著將兩杯冒著熱氣的熱水放到桌上,客氣地對康路道,「康先生,好久不見,我們劉總前幾天還念叨您呢。」「哈!」康路笑了聲,「我的確老長時間也沒見老劉了,哪天聚聚。」郝佳矜持地笑笑,順勢問道:「康先生要不要一起用午飯?都快11點了。」「好啊。」康路應得痛快,倒是一點也不客氣,「我正好中午沒地方蹭飯呢。」說著轉頭看向蘇南,「嘗嘗你的手藝。」「你可別嘗她的手藝了。」不等蘇南開口,徐兆林已經笑著接了話,「做個番茄炒蛋能做出熬湯的效果。」低沉柔緩的語氣,說著再家常不過的事,竟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彷彿是一個丈夫在抱怨自己不會做家務的妻子。可其實這件事,也是他從郝佳嘴裡聽到的而已。
蘇南頓覺尷尬,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澄清?人家又沒把話挑明。反駁?更像是打情罵俏了。
徐兆林見好就收:「老康,今天就給你個機會嘗嘗我的手藝吧。」說著站起身,沖著剛從廚房出來的曲偉道,「大偉,咱們兩個下去買菜?」「行啊。」曲偉一點頭,伸手就管郝佳要鑰匙。後者卻轉身拿了包:「我跟你們一起去吧,怕你們兩個大男人一起買菜,被人誤會。」「對了。」康路突然想起什麼,拿出車鑰匙扔給徐兆林,「我車上有瓶酒,你買完菜一起帶上來。」
原本熱熱鬧鬧的屋子,一瞬間安靜下來。杯里的水晾得溫度正好,康路端起來喝了一口,看著蘇南,開門見山道:「你和阿北鬧彆扭了?」蘇南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顧易北,一愣。康路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顯然非要個答案不可。可蘇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和顧易北之間的糾葛,哪裡是「彆扭」兩個字能說清楚的,而且那些事,也都不足為外人道。
「唉——」康路嘆了口氣,「阿北那天說你是他女朋友。」只一句話,蘇南瞬間了悟了。康路應該是知道徐兆林對她的心思,顧易北又給她冠上了自己女朋友的帽子,而這兩個男人又都是他朋友。「康大哥……」蘇南勉強笑笑,心頭說不出的苦澀,「顧易北他大概是說錯了一個字,我不是他女朋友,我是他前女友。」康路面色一滯,倒也沒覺得驚訝。
顧易北和蘇南之間明顯就是有故事,尤其那天顧易北聽說了兩年前給自己獻血的人是她,起身就沖了出去。他一直以為後續結果應該不錯,誰知道轉過身來,三角戀竟然還沒結束,而徐兆林徹底一頭撞了進去。兩個人都是他的朋友,雖然顧易北和徐兆林之間沒什麼交情,但這亂套的關係,他總不能當成沒看見。
其實相較而言,他倒是更欣賞顧易北,這人骨子很正,關鍵時刻還有股狠勁兒。那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事了,可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名下一家店裡推銷酒水的小妹得罪了客人,對方不依不饒,既不要賠償也不要免單,非要把人帶走。都是在夜場混的人,對方安的什麼心思誰都清楚。這種事情也很常見,經理想息事寧人,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在店裡鬧出事就和他無關。這種地方的危險都是擺在明面上的,誰也沒逼迫誰,既然來工作,就該知道有風險。霸道總裁英雄救美的戲碼,都是故事裡瞎編的。
偏偏就有人出來當了把英雄。顧易北那時剛擺脫創業失敗的影響,創建了新的公司,算不上什麼霸道總裁,甚至還有幾分愣頭青的感覺。康路也並沒有目睹到全過程,他在那家店招待幾個朋友,中途去包廂外透氣,正好撞見顧易北和那伙人交涉。他開始還以為是兩撥客人爭風吃醋,聽到後面才知道是有人見義勇為。
那天顧易北喝了不少,一個人單挑對方五個,卻絲毫不落下風,那股狠勁兒把闖蕩江湖多年的康路都給震住了。最後他親自出面平息風波,把顧易北送去了醫院,相談間覺得脾性相投,兩人便成了朋友。
後來康路曾經問過他,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送上去挨打,當時到底怎麼想的。顧易北只說了一句:「喝多了,把她認成了別人。」他當時的語氣很平常,但眸底那抹苦澀和自嘲沒能逃過康路的眼睛。他不記得那女孩兒長什麼樣了,但如今想來,顧易北應該是把那女孩兒錯認成了蘇南。
「我和顧易北分手五年了。」蘇南柔和的聲音響起,打斷他的回憶。既然提到這裡,她乾脆也不掖著藏著:「康大哥,我們學生時代是情侶,畢業就分手了,不可能再複合。至於徐總,我很感激他幫我尋親,但這種感激還不至於讓我以身相許來報答。我不喜歡他,和他也沒可能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幫忙勸一勸徐總,讓他別再白費功夫了。」
出門買菜的三個人逛了一個多小時才回來。徐兆林是個很講究吃的人,在國外留學時吃不慣西餐,只能親力親為,幾年下來練就了一身大廚本領。只可惜大廚煎炒烹炸了一桌子,卻一口都沒吃到。最後一道菜出鍋的時候,徐兆林的秘書Andy來了通電話,他接完電話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公司。
老康倒是一直待到7點多,吃了晚飯才走。他年紀稍長,閱歷也多,講了不少當年「行走江湖」時發生的事情,聽得三個年輕人一驚一乍的。
等到晚上人都走光了,郝佳拍著胸脯一個勁兒地感嘆:「媽呀!蘇南,你打哪兒認識康路這號人物的?我看他真把你當親妹妹疼了。」「通過徐兆林認識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合了他眼緣。」蘇南攤了攤手,緊接著問道,「他怎麼了?怎麼覺得你們這麼怕他?」她發現郝佳和曲偉對康路的態度並不完全是不熟悉的那種客氣,還有點別的東西。
「不是怕,是忌憚。」郝佳皺眉,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你不會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吧?」她還真不知道康路是做什麼的。蘇南說:「我就知道他在A城開了不少飯店。」「他不光開飯店,A城三分之二的夜場也都是他的。」郝佳狠狠翻了個白眼,「聽說他年輕時候狠著呢,我們老闆都忌憚他三分。」
話音沒落,蘇南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康路打來的。蘇南倒是沒因為她的話對康路產生什麼芥蒂,電話接通,語氣如常:「康大哥?」一個人什麼樣要用心去感受,不是通過別人的嘴了解。而且每個人在對待不同的人時,也會用不同的面具。
「妹妹,剛才光顧著閑聊,正經事忘了。」「什麼正經事?」蘇南問道。「下周三我過生日。」「是嗎?」蘇南應了聲,大概知道他後面要說什麼。果然!「在龍城帝宮,你過來給哥哥捧捧場。」康路的場子哪用她捧?蘇南忍不住暗嘆一聲,人家這麼抬舉她,她要是拒絕實在不太好,可去的話……「阿北不來。」像是知道她的猶豫,康路直接將話點破。
蘇南倒是有些意外,她看得出來,顧易北和康路的關係,應該比徐兆林和他親近。康路過生日辦堂會,他不去?「他為什麼不去?」蘇南聲音低低的,話出口才發現自己竟然問了出來,頓時一陣懊悔。康路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他繼父去世,回老家料理喪事去了。」
顧易北的老家就在隔壁城市,顧父是80年代的歸國華僑,當時響應人才引進政策號召,回到了家鄉。他年輕時一心撲在學術上,直到四十多歲才和小他十五歲的顧母結婚生子。兩個人年齡差距雖然大,感情卻不錯。可歲月不饒人,加上顧父的工作格外勞心費腦,就在顧易北高考前一個月,他猝死在了實驗室里。雖然A大也是國內名校,但如果不是這場變故,顧易北原本可以去更好的學校。
丈夫去世后,顧母消沉了兩年。但畢竟是不到五十歲的人,見兒子不反對自己再婚,她便又開始了新生活,和顧父當年的一個下屬走到了一起。那人年輕時有過一次婚姻,妻子早逝,沒有子女,也沒有再婚。兩人性格投緣,彼此也了解,晚年做伴也不錯。可顧母大概是沒有與人白頭偕老的命,第二任丈夫年紀和她差不多,同樣也早早去了。顧易北繼父是早上晨練的時候突發腦溢血,送到醫院沒來得及搶救就過世了,倒是沒遭罪。
繼父雖然沒有後人,但有個侄子在本地,他生前為人溫和寬厚,幾個格外親近的學生也來幫忙操持後事。人咽氣不久便被直接拉去了殯儀館,家裡設了個小靈堂,供親朋好友弔唁。顧母將近六十歲的婦人,風韻猶存,看起來很年輕,人到晚年又經歷一場喪夫之痛,狀態很憔悴,直到看見兒子出現,眼中才出現一絲安慰和暖意。
繼父自己沒有兒女,對顧易北還不錯。那時他已經上了大學,後來又在外創業,這些年回家相聚時間太少,兩個人感情有限,有些來弔唁的親友他根本不認識,也沒用別人介紹,只客氣地說幾句場面話。
他對著繼父的遺照拜祭過後,便到母親身邊輕輕抱了抱她:「媽,你去睡會兒,我來守著林叔。」繼父姓林,年紀又比顧父小不少,這些年他一直以叔叔相稱。「不了。」顧母搖頭,「你林叔明天就出殯了,他陪了我十年,我再陪他最後一程。」顧母家境不錯,人也漂亮,一輩子驕縱任性,第一任丈夫對她百依百順,第二任仍舊事事寵著她,顧易北明白她心中的不舍。可再不舍也沒有用,人已經去了,她在這裡也只是陪照片罷了。顧易北嘆了口氣,沒有說出來,默默地退到旁邊,陪著母親一起。「小北……」顧母看見兒子眼中布著血絲,拍了拍他的手,「你去歇會兒吧,大老遠趕回來,明天還得早起。」「不用。」他回握住母親的手,沒有再說什麼。顧易北陪著母親一起在靈前守了一夜,第二天5點半又匆忙趕去殯儀館。按照當地的習俗,還有場小型的追悼會,然後才能火化下葬。
等所有事情忙活完已經是下午,顧母再婚後就搬去了繼父的房子住,客廳里靈堂猶在,眼下都沒有力氣再去收拾了,又沒法直接住人,兩人便回了之前的家。那裡雖然空著,但是定期有阿姨去收拾,隨時可以住人。
顧母折騰了兩天,整個人現在是疲憊大於悲傷,可人累過頭了,怎麼也睡不著。顧易北叫了外賣,母子兩個吃完飯,簡單收拾一番,他試探著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媽,和我回A城吧。你一個人待在這邊,我不放心。」「有什麼不放心的。」顧母看著兒子,淺淺地笑了出來,「我在這裡待習慣了,不想動彈。而且我現在身子還硬朗,一個人自在些。」顧易北勸道:「早晚要過去的,不如現在去,提前熟悉一下。」「我晚去是養老,現在去……」顧母嗔他一句,「現在去,用不了兩年就得幫你帶孩子!」
顧易北知道母親在說笑,但也明白她是鐵了心不想和自己去A城,便也不再勉強,只嘆息一聲:「你兒媳都不知道在哪裡,更別說孫子了。」或許是他從小太過獨立,而母親又被父親當成孩子嬌寵著,他們母子間的相處模式一直都很平淡,母親不會對他的事指手畫腳,他也從未在她面前撒過嬌,兩人倒更像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小北……」顧母忽然問了一句,「你還在等她?」那個「她」指的是誰,當然很清楚。顧易北微微發愣,沉默不語。他自己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怎麼個心態,原本是打算放棄的,可又接受不了她和別人在一起,更沒想過自己找另外一個人重新開始,尤其是在看了有關她的那份調查后,他的心緒更加混亂了。
她這五年輾轉很多城市,調查資料上面的東西並不全,有些東西卻讓他格外揪心。就在蘇母去世的那一年,她曾經重度抑鬱,甚至吞服安眠藥自殺,幸虧被合租的同事發現,及時送去醫院洗胃,才保住性命。他從來不覺得她是那種為了利益不擇手段,傷害了別人後還能心安理得的人。那份材料分明就是在告訴他,這些年,她過得並不輕鬆。可顧易北仍舊猶豫,兩個人在一起,總有磕碰的時候,他怕到時候所有的負面情緒放大,對彼此傷害更深。
過了許久,顧易北有些艱澀地開了口:「媽,如果……我是說如果,爸爸年輕時候曾經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並且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但他有些迫不得已的苦衷,你知道真相后,會選擇原諒他嗎?」「會。」顧母答得毫不猶豫。這答案在意料之中,可顧易北並沒有覺得釋然。他想了想,又問:「那你還能繼續和他在一起嗎?」有時候原諒並不代表能夠繼續一起生活,事情一旦發生,裂痕可能永遠橫亘在兩人之間。顧母看他一眼,短暫的審視后,她將視線轉向已經擦黑的窗外:「那要看對於你來說,是放開心胸,解開那個疙瘩,還是永遠失去對方更痛苦。」
顧易北一陣默然。顧母繼續說道:「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是因為心之所向,只有想不想,沒有能不能,也沒有什麼是永遠不可替代的。如果還介意,那就是不夠愛。愛情有千百種,但有時候它就是盲目的。」她伸手拉住兒子的手,「小北,放不下就去找她吧,她這些年可能過得也並不好。」
「媽,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母親話裡有話,他怎麼會聽不出來?「當年你遭遇創業危機,是因為那姑娘偷走了代碼。」顧易北驚愕過度,大腦一片空白。「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應該也知道這事了。」顧母起身去開了燈。
室內瞬間一片明亮,顧易北被刺眼的白光驚醒,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媽,你怎麼知道?!」
「你還記得你胃出血住院那年嗎?」顧母問道,「我在龍岩寺遇見了她。」
顧易北當年那場胃出血實在是兇險。那時他的公司剛剛站穩腳跟,很多事情都十分艱難。中國的酒桌文化有時候的確是能喝者才能辦事。那次是康路介紹了一位外市的大客戶給他,他半瓶白酒灌下去,拿下了單子,也把自己喝進了醫院。康路替他在手術單上籤了字,又陪護了幾天。康路有自己的生意,事情不少,顧易北的公司倒了一個老闆,蘇岑默不可能過來陪護,他便趁著顧易北睡著的時候自作主張,給顧易北的家裡人打了電話。
顧母在接到電話第二天趕了過來。顧易北身體底子不錯,年紀輕,病得快,好得也快。他住院的城市郊外山上有座古寺,叫作龍岩寺。顧母的一位居士朋友當時也正好在寺里清修,見兒子狀況穩定,她便去寺里拜訪好友。也是在那個時候,她遇見了漂泊到那座城市的蘇南。那天山上下了雨,顧母淋濕了衣服,和寺里修行的師父借了套僧袍。蘇南那天把她當成了廟裡的居士,兩人才攀談起來。
人是種很奇怪的動物,在親近的人面前可能不願傾訴,不善表達,往往在陌生人面前卻能肆無忌憚地流露情緒。反正大家萍水相逢,都是匆匆過客,你知道我的秘密又怎麼樣,不會有任何影響。那是蘇南這麼多年唯一的一次傾訴。那時她的心理承壓能力已經到了極限,每晚噩夢不斷,幾乎快要摧毀她的精神。
或許是清修之地,讓人染上了幾分禪性,又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緣分,原本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一個說出了自己所有的秘密,一個也安安靜靜地做了個很好的傾聽者。蘇南沒有說出名字,只講了事情,但激動時總會泄露一點信息。顧母初聽起來並未覺得什麼,事後卻越想越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勁,那個素不相識的姑娘所說的事情,跟自己兒子經歷過的事情實在是太過相似,雖說世界之大,總有相似的事情,但未免太過巧合。
她心裡一直惦記著,想找到那個女孩兒問清楚,於是後來又去了幾次龍岩寺,卻並沒有再遇見對方。可就在顧易北臨出院的頭一天晚上,她去外面超市買東西回來,路過急診大廳時正好有擔架床推進來,匆忙之中的一瞥,她發現上面昏迷的病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當時的情況顯然不適合詢問,顧母便跟了上去,偷偷看了對方的登記信息。當「蘇南」兩個字出現在視線中,她幾乎可以確定自己的猜想。她沒有見過蘇南,卻知道對方是兒子的女朋友,而且顧易北很愛這個女孩。
那一刻顧母是憤怒的。哪個母親會不維護兒子?即便生意場上爾虞我詐、失敗翻船是家常便飯,即便蘇南有苦衷,但也害得顧易北幾乎身敗名裂。她幾乎想衝上去將蘇南從擔架上掀下來,可當她知道蘇南是吞服安眠藥自殺時,那種憤怒又轉化成了某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人們一貫認為死者大如天,又或許她經歷過丈夫去世,更能體會死亡意味著什麼。有什麼是大過人命的?那個女孩兒其實一直生活在悔恨中,自己何必再去捅上一刀?她默默地離開了,沒有將這段插曲告訴兒子,將這個秘密一直掩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