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碧螺春·攤牌
Chapter09
碧螺春·攤牌
有人追求幸福,所以努力;有人擁有幸福,所以放棄。
——張愛玲
容茵最近迷上了小石做麵條的手藝。心情不好的這些天,她喜歡吃辣,還總要喝點小酒,可她現在心情特別好,反而更想吃小石做的麵條了,於是風塵僕僕趕來求得心上人原諒的唐總兢兢業業地陪吃了一頓麵條。
餐桌上,唐清辰說:「舅公最近都住在君渡酒店。去見一見他吧,你也安心些。」
小石說:「師父,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容茵正想著心事,聽到小石這樣說,一抬眼,正好對上他晶晶亮的眼神,師徒倆的默契無聲達成。她不禁笑了笑,對唐清辰說:「我想帶上小石一起。」
唐清辰對小石跟著這事倒是沒什麼意見。儘管同樣都是男人,對容茵有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他還是看得出的。像聶子期和杜鶴那樣的,叫居心不良;像小石這樣的,叫眼明心亮。他說:「今晚就不回來了。明天遲點開店,會不會對你的店有影響?」
容茵晃了晃手機,也不避開,當著他的面搗鼓起來。
唐清辰定睛一看,隨即就笑:「想不到我們容小姐如今也是粉絲破萬的人了。」
容茵說:「這些都是小石想的主意。不過還挺方便的,在微博和公眾號更新一下,絕大多數老顧客就都知道我們明天推遲開門了。」
唐清辰說:「新媒體如果使用得當,對一個品牌的樹立和日常經營確實有很大幫助。」頓了頓,他說,「你若是有需要,林雋那邊也有一些人手,可以給小石做一些專業指導。」
容茵看一眼小石的神色,見他並不反感,說:「今天回去也比較晚了,明天吧,讓林雋幫忙指點一二。」
唐清辰指了指容茵面前的碗:「趁熱吃吧,面硬了就不好吃了。」
麵條泡在溫熱的湯里,吃起來有著番茄的清新酸甜,辣味也足。唐清辰不記得容茵以前喜歡吃辣,嘗了一口面,他默默地將容茵的神態和反應都記在心裡。
他還記得下午電話里畢羅說的話:「你如果真喜歡一個人,就用不著跟這個那個打聽她的偏好,這些只要有心,用不了多久就都了解透了。如果你是認真的,我以容茵多年好朋友的身份,希望你能對她多用點心。容茵吃過很多苦,她值得未來的愛人對她掏心掏肺的好。」
不可否認,畢羅的話說到了點子上。他若真心喜歡容茵,這些生活中小小不言的事兒就都應該逐一做到。
回城途中,唐清辰說:「我看你們家隔壁的對門還空著,可以考慮把那家也租下來。」
容茵說:「我要那麼多房子幹嗎?一家店我還打理不過來。」
唐清辰笑了:「你可以只開一家店面,但多一個院子當倉庫和酒窖,難道不是更方便?」
容易沒想到他是這樣考慮的,微一沉吟,點點頭:「等我回去了解一下。」
唐清辰湊近她耳邊,低聲說:「還有你送來的那些酒,價目表我讓林雋整理出來了。看不出來啊小富婆,你送這麼多名貴的酒給我,是想包養我?」
容茵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瞪他一眼,又匆忙看向前面專註開車的小石。所幸車子椅背高,這一段路況也比較複雜,小石並沒有留意到他們倆的動靜。
唐清辰說完這句,滿意地看著容茵臉頰越來越紅潤,捏了捏她的耳垂,低聲說:「見過舅公,我再好好跟你算算這筆賬。」
容茵心跳如鹿,突然發現這傢伙真是深藏不露。平時看著他總是那副清高驕矜的樣子,想不到私底下說起曖昧的話來也一套一套的,氣場強得嚇人。直到車子開到君渡酒店,她和唐清辰先一步從車子下來,站在酒店大門口,她還有一種手軟腳軟的錯覺。
唐清辰倒是心情很好的樣子,低頭看她:「怎麼了,怎麼站在這兒發獃不進去?」
容茵深吸一口氣,說:「就是沒想到,才過兩個來月,就又回來這兒了。」
唐清辰笑了:「怎麼,你當初還真打算往後都不踏進唐氏半步了?」他拉起容茵的手,一路大步流星地向里走去,「知道你記仇,所以這次是我專程邀請容小姐賣個面子,回來唐氏探望一下從前的老同事,如何?」
一路上遇到無數眼熟的面孔,連前台負責接待的服務生都在唐清辰拽著她經過的瞬間原地起立。
容茵以手遮額,加快步伐的同時小聲喊唐清辰:「你慢一點。不是說去看汪老,你往這邊走不太對吧?」
唐清辰說:「這個時間段,他還在甜品部。」他看出容茵的忐忑,低聲安撫,「放心,你不想見的人,不會見到。」
話音剛落,唐清辰就覺察到容茵神色有異,他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去,發現自己剛說完話就被現實打臉。
殷筱雲身穿一件黑色真絲襯衫,絳紫色半裙不失優雅,人看起來有些氣喘,她捋了捋些微散亂的髮絲,站在不遠處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們二人。
唐清辰並沒打算跟她多有交集,朝她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就帶容茵往電梯的方向走。
沒想到殷筱雲緊緊追隨。
唐清辰站在電梯前,不著痕迹地將容茵護在另一邊,隨後看向殷筱云:「您有事?」
殷筱雲撫著胸口,雙目微紅:「我需要跟你談一談。」
唐清辰神情淡然:「殷夫人,現在是下班時間,我帶我未婚妻回來這兒,也是為了一些私事。有什麼事,您可以明天到我辦公室詳談。」
一天前,殷筱雲還在容茵面前大放厥詞,聲稱唐清辰要和殷若芙結婚了。可此刻,看他們兩個人的神情,唐清辰平靜的神色下是男人面對喜歡的女人時特有的志在必得,而容茵面頰微紅,眼角眉梢都透著情意。殷筱雲也是過來人,見此情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無論她此前籌謀了多少,又在容茵身上下了多少工夫想隔開這兩個人,現在看來也都遲了。
她銀牙緊咬,低聲說:「我希望是現在。你不在的時候,林雋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唐清辰打斷她,聲音清正:「林雋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如果是為這件事來的,那麼請您不必再費周折。」
殷筱雲的神情如遭雷擊。容茵離開君渡的這兩個月,若芙在君渡酒店的甜品部說是如魚得水也不為過,唐清辰幾次外出都帶上了她,在那些外人的眼中,誰不認為這是若芙和唐清辰好事將近的徵兆?前段時間,唐清辰甚至首肯讓她來君渡為甜品部的員工授課。這樣的殊榮和自由,是殷筱雲在來平城之前就一直渴盼的。結果,今天林雋直接到甜品部下達指令,讓她接下來不必再來唐氏,還委派了另一個年輕男生頂替了若芙在甜品部的位置。
此前若芙和杜鶴在甜品部半分天下,如今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別說是若芙一個初出社會的女孩子了,就是她也難以接受。
她原以為是林雋趁著唐清辰外出自作主張,聽說汪柏冬已經出院回歸,她也不是沒去找過,可汪柏冬借口身體不適,把自己關在休息室里閉門不見。她剛安撫過若芙,又打了兩個電話,聽說唐清辰明天還有個重要會議,想著他今晚可能會趕回來,索性就站在酒店大廳等他。沒想到他帶著容茵一起回來了,更沒想到,他當著容茵的面,說林雋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奇恥大辱也不過如此。
殷筱雲看著唐清辰冷若冰霜的側臉,強忍著怒氣說:「唐清辰,你爸爸如果知道你這樣對待殷家人,你覺得他會容你這樣,這樣胡作非為嗎?」她深吸一口氣,死死瞪著唐清辰說,「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父親當年對殷家的承諾嗎?你的良心過意得去嗎?我的母親已經七十高齡,今天晚上飛機剛剛降落平城。我本來以為你性子固然清高了一些,但對若芙也有幾分真心,怎麼,現在你這是想反悔?你把事情做得這麼絕,你不怕天打雷劈嗎?」
唐清辰扶住容茵的肩膀,看向殷若芙:「我對您用敬語,當您是長輩,但這段時日以來您的所作所為,實在令我沒法兒尊重。您所謂的承諾是什麼,您願意當著殷老夫人、我父親、舅公,還有容茵的面,再說一次嗎?」
殷筱雲倏然噤聲。
唐清辰看著她緊緊閉著的雙唇,說:「我不說,容茵也不說,您以為這件事就沒人知道?如果我沒有認識容茵,這件事您是不是要瞞著殷老夫人和唐家人一輩子?」
「瞞什麼一輩子?也說給我聽聽。」
蒼老的聲音響起的一瞬,如同一道驚雷炸在耳邊。
殷筱雲轉過身,就見母親在郭叔的攙扶下站在自己身後,而剛剛說話的唐父,竟然和母親站在一起。
殷老夫人花白的頭髮全部染黑,還燙了精緻的卷,一身正式的裙裝,三厘米黑色皮靴,手邊還放著兩隻行李箱,看樣子是剛被人從機場接過來。
殷筱雲覺得腦子亂糟糟的,她明明打電話安排好了人去郊區的機場接母親,可接機的人還沒音訊,這頭母親已經和唐父一塊兒出現在了君渡。她不禁看向唐清辰,卻見唐清辰的神色也有一絲不自然,這麼說來,也不是他。更不可能是容茵,殷筱雲雖然不待見容茵,卻並不糊塗,容茵在平城無親無故,做不到這樣消息靈通。
算來算去,也只有眼前神色沉著地盯著自己看的唐老先生了。
唐振邦的目光在唐清辰扶著容茵肩膀的手上停頓了片刻,說:「都站在這兒算怎麼回事兒?上樓談。」他又看向唐清辰,「讓人安排兩個房間,殷老夫人今天就住在這兒。」
殷老夫人用戴著小牛皮手套的手拾起掛在脖子上的金邊老花鏡,目光先是落在了女兒身旁的年輕男人身上,隨後看向了他姿態堅定地圈在懷裡的女孩……老夫人的眉毛聳了聳,努起嘴角,卻沒說話。
進電梯前,她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殷筱雲。殷筱雲是最後一個進電梯的,連剛剛質問唐清辰時都沒有過分躁動的心臟,這時卻突突地跳個不停。
電梯載著這一廂心思各異的人,緩緩上行。
接到Boss電話時,林雋覺得選擇留在公司加班是兩個月以來他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總算脫離了電影節那陣「做什麼錯什麼」和「怎麼做怎麼錯」的無限死循環了。
九層宴客廳裝潢極盡奢華,但唐清辰近兩年很少用,因為這裡一般是用來招待比較特殊卻關係疏遠的客人的。林雋一看到微信里唐清辰說在九樓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他安頓好小石,才撥了內線派專人過去。在唐清辰手底下做了這麼多年,什麼時候該抓點兒緊,什麼時候該拖著點兒,沒有人比他更能摸清楚唐清辰的脈。
等他進到宴客廳里,服務生才剛剛端上茶水,房間里坐著一圈人,老唐總的左手邊,唐清辰和容茵依次落座,右手邊坐的是一位老太太和殷筱雲。雖然老太太打扮得挺時髦,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年輕許多,但林雋還是一眼看出殷筱雲眉眼間和她肖似之處。這是母女啊!
他不由得再度看想容茵,容茵看起來和這兩母女並不太像,之前他也隱約聽汪柏冬抱怨過,說容茵一點都不像殷筱晴,更像她父親容先生。
想到汪柏冬,林雋突然起了心思。他朝唐振邦微一頷首,走到唐清辰身旁,輕聲耳語了兩句。
唐清辰微一點頭,示意他去。
林雋心裡憋著笑,馬不停蹄地又往樓下去了。
既然是一場大戲,怎麼能缺少關鍵人物呢?
經過下午那一遭,殷筱雲再也不敢小瞧林雋這個看起來頗為清雋的年輕人。從前看他總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唐清辰身邊,話都很少說,原以為是個沒主意的傳聲筒,可誰料這位林秘書冷下臉來趕起人來,比起唐清辰的絕情絲毫不顯遜色。此時看到林雋腳步輕快地離開,唇邊噙著不明顯的笑,殷筱雲直覺更不妙了。她拿出手機,緊急發了一條微信給殷若芙:「別發獃了,趕緊回家。晚上回去媽媽接著幫你想辦法,你乖一點。」
殷筱雲若是知道她這條微信接下來會引發什麼,打死她也不會手欠發這條消息。
可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早知道」呢?更何況,許多的「早知如此」,從根源上來講,本身就是一些人難以規避的「何必當初」。
容茵垂下眼帘,她不是沒感覺到,房間里的這些人,目光總是不時地落在她的身上。容茵看著自己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發現自己哪怕已經過了這麼久,看到殷筱雲母女還是會控制不住脾氣,而看到這位名義上的外婆,心裡浮現的卻只有陌生感。
可無論如何,她都沒料到,自己不僅撞見了殷筱雲,還會與外婆在這樣的場合重逢。
尚未離開蘇城時,她就有許多年沒去見過位老人了。離開蘇城這幾年,老人的面容在她的記憶里越發模糊,靜下心來追憶往事,更多時候想起的也都是她和爸爸媽媽的三口之家,而不是童年記憶里那個規矩森嚴、冷冰冰的老宅子。
手裡冷不防地被塞進一杯熱茶,茶葉色澤銀綠捲曲成螺,暗香浮動鼻間,是再好不過的洞庭碧螺春。
唐清辰的聲音在耳邊低聲響起,如同一把上好的大提琴,只聽二三音節就被他撩動心弦:「知道你更喜歡喝雁杳村的那種綠茶,不過我這兒沒有,喝點兒這個,將就一下。」
從前也不是沒跟他一起品過他珍藏的碧螺春,可那時他卻不是這樣說。容茵敏感地察覺,這次兩人和好,唐清辰待她比從前更溫柔了。兩手間的茶盞溫度剛好,她的心口卻微微發燙,輕輕「嗯」了一聲:「碧螺春也挺好喝的。」她抬起頭,看著那張稜角分明的面孔,輕聲說,「只不過經常喝的話喝不起,雁杳的綠茶更實惠。」
唐清辰忍俊不禁:「你什麼時候這麼實在了?」但他喜歡容茵跟他說話時如此坦白,便說,「放心,你這輩子的茶葉,我都包了。」
容茵嘗了一口茶,輕聲悠然道:「說到做到啊。」
雖然有點兒意外,可唐清辰發現,比起從前面對人時拘謹疏離的容茵,他更喜歡現在這個說話隨心隨意的她。他忍不住湊得更近了一些:「說到做到。我今天說的話,都記著呢。」
可他今天說了好多,尤其有一些話,哪怕此時僅僅是想起,都令人臉紅耳熱。容茵低頭,乖乖喝茶,這回她可不敢回嘴了。
唐清辰忍不住笑了。
對面傳來唐振邦的咳嗽聲。
唐清辰也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略微拉開一點距離,手肘搭在自己和容茵之間的小桌上,端起自己那盞茶喝著。這樣親密的姿態,只要不是盲人,都能看出他對容茵的維護和情意。
唐振邦看了一眼身旁的殷老太太。他算是看出了,在座這幾位,一個比一個能沉得住氣,連此前林雋口中讚不絕口的這位容小姐,也是個心比海寬的主兒。自己那兒子就不用說了,從小就不讓他省心,長大了更是一天比一天叛逆,再長大點兒,看起來是一點都不叛逆了,可心也大了。短短几年工夫,不動聲色地搭建了自己的班子,鯨吞蠶食地把整個唐氏集團捏在了自個兒手裡。
當老子的,說不自豪那太虛偽了,可要說完全滿意……前任唐總哼了一聲,要是完全滿意,他至於這麼晚親自跑去郊區機場接機?
看這一團亂糟糟的,真是不知所謂。虧他還能哄著那丫頭喝得下去茶葉!喝的還是他饞了好久的碧螺春!要不是最近每天照顧他的那個小聶大夫看得緊,他怎麼也要搞一罐子藏在房間里,每天喝個過癮!
唐振邦又咳嗽了兩聲,這回唐清辰開口了:「林雋,老爺子這是該吃藥了,還不趕緊倒水!」
唐振邦這回是真想咳嗽了,可一想到那一堆藥片,他就捂著胸口強忍住了咳嗽。
結果林雋這臭小子居然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動作那叫一個麻利,轉眼就捧了一杯白水過來,另一手還握著好幾個他每天都見的藥瓶。
唐振邦吃過了葯,唐清辰和容茵的茶水也喝過了一巡,而另一邊,兩位殷女士手邊的水則一動未動。
唐振邦喝完最後一口水,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開口:「殷太太。」
殷老夫人抬眼,從剛剛在一樓大廳戴上了老花鏡,她這鏡子就沒再摘過。還真別說,這訂製的夾鼻眼鏡戴著是挺精神,而且透過鏡片,這位老夫人的眼神犀利如舊,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
唐振邦說:「殷太太,剛來的路上,咱們也聊了不少。現在人也齊了,您要是有什麼話,可以直接問清辰。」
殷老夫人的目光從唐清辰的臉上,轉向他身旁的容茵,最後又看回坐在自己身邊一聲不吭的小女兒,說:「若芙在哪裡?」
老夫人發話了,殷筱雲哪敢不回?她低著頭,輕聲說:「太晚了,孩子回家了。」
殷老夫人說:「把人叫過來。」
殷筱雲抬起眼,目錄懇求:「媽,您這……折騰孩子幹嗎?」
殷老夫人冷笑了一聲:「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不也從蘇城一路折騰過來了?她一個正當年的小年輕,還比不過我一個七十三歲的老婆子?」
「媽—」殷筱雲用眼神示意她考慮一下還有外人在場,低聲說,「有什麼事,咱們回家說,成嗎?」
殷老夫人和她對視了片刻,搖了搖頭說:「如果只是家裡的事,我不挑你什麼理。可筱雲,現在是殷家和唐家兩家的事,旁的人都在場,你讓若芙一個人躲起來,這不是殷家人做事的態度。」
殷筱雲不說話了。
「人挺齊全吶!」門口響起一個嘀咕聲,本來聲音不大,可因為房間里實在夠安靜的,所有人都聽得特別清楚,連容茵都跟著抬起頭看去。這個聲音別人不認得,可她卻記得清清楚楚,不是汪柏冬又是誰?兩個月不見,他的氣色看起來似乎比籌備電影節那段時間還要好上一些,看來,來的路上唐清辰並不是單純為安撫她說了假話,這段時間汪柏冬確實休養得不錯。她正想著,汪柏冬的目光已經掠過眾人落在了她身上。
容茵想到此行原本的目的,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汪老。」
「丫頭,看起來瘦了不少,嗯?」汪柏冬走到近前,打量著他,臉上沒有想象中的怒意,反倒帶著笑,是容茵從沒見過的親近神色,「怎麼,看到我傻了,話都不會說了?」
「對不起。」容茵正要提起上次的事,汪柏冬已經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是暫時離開唐氏,去經營你自己的生意,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這個孩子,就是太懂禮貌,太客氣了。」
汪柏冬用眼神制止了容茵接下來的話,隨後在容茵右手邊的空位坐了下來,說:「就這兒還空著,那我就這麼坐啦。」他朝殷老太太的方向欠了欠身子,姿態卻顯得有點兒隨意,「殷夫人,好久不見。」
汪柏冬比殷筱雲還要年長几歲,這聲「殷夫人」稱呼的自然不是她,而是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見到汪柏冬的一瞬間,臉上閃過一抹不自在,含糊地應了一聲,從殷筱雲手裡接過茶盞抿了一口。
汪柏冬臉上掛著笑,又說:「老夫人身體一向可好?」老實說,從容茵認識這個倔老頭兒以來,他這麼一會兒工夫笑的次數比過去幾個月加在一塊兒都多,且不論別人怎麼想,起碼她看得瘮得慌。
殷老太太喝了兩口茶,見汪柏冬還緊揪著自己不放,而且拜他所賜,房間里這些人的目光全都圍在她身上打轉,只除了一個人……
她將茶盞往桌上結結實實一墩,低聲對殷筱雲說:「現在,給若芙打電話。」
殷筱雲在外強幹精明了半輩子,可在殷老夫人面前,氣勢上就先矮了一截。心裡雖然有千百個不願意,也只能拿起手機到門口給自己的愛女打電話。
一連打了兩遍,對方都沒有接通。殷筱雲心裡納悶,又有一絲暗喜,今天晚上這陣仗,若芙能避開是最好不過的,恰巧這個時候若芙的手機打不通,哪怕老太太再不高興,她也沒法兒把人提過來。有時候,有些事,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殷筱雲強壓著溢出眉眼的喜色,抿住嘴角走回自己的位子,打算低聲跟老太太交代幾句。
哪知道這個時候殷老夫人已經開了口:「殷茵?」
別人聽在耳朵里,都以為她喊的是「茵茵」,只有容茵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卻倔著沒抬頭。
殷老夫人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在場這些人的眼裡。她等了片刻,見容茵仍然沒個反應,不由得臉色微沉。
這時容茵也放下茶杯,朝著殷老夫人和殷筱雲的方向看過去,她沒起身,沒昂頭,甚至沒有刻意地挺直脊背,就像和同齡人說話那樣,溫聲開口:「殷老夫人,好久不見,一切可還好?」
這回連汪柏冬都忍不住側目。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一段時間不見,沒想到這丫頭不僅氣勢見漲,城府也深了不少。
剛才他就是用這句話問候的殷老夫人,結果人家老太太沒搭理,現在她也用這句話來做開場白,也夠給老太太難看的。
殷老夫人的面色果然越發不好看了。
殷筱雲本就憋了一肚子委屈,見此情形更憋不住話了:「容茵,你還有沒有規矩了?你的禮貌,你的教養在哪兒?見到你外祖母,就是這麼說話的?」
唐清辰正要開口,卻感覺到手背一暖,低頭一看,是容茵的手搭了過來。他側眸看向容茵,不料和汪柏冬的目光碰在了一處。兩個男人,一老一少,都在對方臉上看到驚訝的神色,又不禁都啞然失笑。
他們兩個都以為容茵性子老實溫暾,可現在看來,倒好像是他們想錯了她。
這麼多年以來,殷家不僅僅是壓在唐清辰心頭的一塊重石,更是鯁在容茵喉間的一根骨刺。單看容茵的態度就知道,只要殷家的女人在場,她的鋒芒便都展露了出來,平日里那個總是溫和笑著的傻姑娘,此時卻像一個披堅執銳的戰士。唐清辰本來想輕聲勸解兩句,可轉念一想,又忍住了。
容茵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殷筱雲,便把目光投向了殷老夫人,只是那目光直挺挺的,是空的,壓根兒也沒定在任何人身上:「我從一出生,戶口本上的名字就是『容茵』。長到十四歲,是我爸我媽賺錢養我;我媽過世,我爸癱在床上十年,直到他過世,我靠著車禍肇事人的賠償還有打零工養活我和我爸。血緣上,我是有外婆,有小姨,大概還有其他什麼親戚。可這二十九年,這些人沒養過我一天,沒幫過我一次,有,我也當沒有。兩位從年齡上來講是我的長輩,但我的禮儀也就到這兒了。」
殷老夫人目光微黯:「好。」殷筱雲被她這緩緩的一聲「好」嚇了一跳,撫著老太太的肩膀,輕聲勸慰:「媽,您也別往心裡去。這孩子現在就是這樣,每次見面說話都跟結仇了似的……」
殷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這一眼,讓殷筱雲的手卻如同被燙了一樣,乍然從老太太的肩膀提起,半晌都僵在半空,既沒落下,也沒收回。
殷老夫人說:「容茵,這麼些年以來,是苦了你了。」
容茵沒說話。
殷老夫人又說:「我這趟來,是奔著若芙和小唐總的婚事來的,旁的事,你如果有小情緒,咱們盡可以私下說。」她轉頭,看向僵站在一旁的殷筱雲,「若芙呢?」
殷筱雲撫了一下髮絲,有一絲尷尬:「我打了好幾次,這孩子都沒接,大概是睡著了。」
殷老夫人目露惱怒:「你還分不分得清輕重緩急?!都什麼時候了,還讓她睡覺?!這到底是誰要結婚?!」
「老夫人先別動氣。」唐清辰覺得,別的事他可以給容茵留出私人空間自行處理,可這件事他不得不開口解釋,下午他才好不容易哄回來的人,結果剛回來就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再不抓緊解釋,這誤會又大了,「沒誰要結婚,哪怕真有誰要結婚,也不是我和殷若芙小姐。」
這回不僅殷老夫人動怒,連唐振邦都急了:「你胡說什麼呢?!」
唐清辰不慌不忙地又說了一遍:「我說,我從沒答應過和殷若芙小姐結婚。」
殷筱雲急得連珠炮一樣:「你不和若芙結婚,你提拔她當副手?讓她接管君渡酒店的甜品部?」
唐清辰說:「電影節之後,汪老病倒,她和杜鶴的職位都是暫時任命。」
殷筱雲說:「你還帶她出去參加聚會,好幾次,她都是以你女伴的身份出席的。」
唐清辰說:「只是工作性質的聚會,而且她也不是以我女伴身份出席。她的身份,是君渡的員工。」
殷筱雲臉色漲得通紅:「唐清辰,你這是無賴!玩弄女孩子感情,始亂終棄!」
唐清辰正色道:「隨便您怎麼說,但我從沒對殷若芙小姐有過任何承諾,私下更沒有過任何超出上下級關係的親密接觸。對殷小姐職位的調整,也是出於對甜品部負責的態度,由林秘書全權負責。只要殷小姐願意,她仍然可以留在君渡工作,但甜品部總負責人這個職位,以她的專業水平和職業資歷,確實擔待不起。哪怕我們兩家有私交,也不能枉顧職場公平亂開後門。」
殷筱雲看到汪柏冬也在一旁點頭,氣得手指直抖,她眼睛里噙著淚水,看向唐振邦:「唐總,無論如何,今天這件事,您必須給我和若芙一個交代。」
剛才這兩人你來我往,唐振邦聽得也直打鼓,最後殷筱雲一句話把他抬上來,於情於理,再搭上兩家十幾年來的交情,哪怕明知道眼下的情形跟自己的預估有出入,他也不得不開口替殷筱雲說兩句話:「清辰,你確實沒和殷若芙談戀愛?」
唐清辰反手拽起容茵的手,往唐振邦面前一遞一收:「您不是看得挺清楚的嗎?」
要說唐振邦也不是多迂腐的人,先前他急著拉郎配,也是因為這麼多年以來,除了唐清辰年少時那回鬧得實在不像話,被他一把給掐熄了火,之後就再沒見兒子有過動靜。說到底,唐振邦急得不是唐清辰為什麼不和殷若芙結婚,他急得是這孩子這幾年就沒跟哪個女孩子談過戀愛!這正常嗎?放在他們那個年代或許還說得過去,可放在現如今這花花世界,這非常、特別、極其的不正常啊!換誰誰不著急?換誰誰不病急亂投醫?殷筱雲帶著如花似玉的漂亮閨女找上門,再加上當年那件事……想到這兒,唐振邦也愁:「可是當初,怎麼說你殷阿姨也—」
「當初把我送回家的那個阿姨是殷筱晴,不是殷筱雲。」唐清辰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殷筱雲,說,「可現在您也知道了,容茵是殷筱晴阿姨的女兒,您不是一直想報恩嗎?這不是正好?」
如果說之前唐振邦老爺子還在深深地糾結到底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唐清辰最後這句話可稱得上讓老爺子撥開雲霧見青天,連帶看向容茵的眼神都震驚了:「她是殷筱晴的女兒?」
父子倆離得近,唐清辰忍不住低聲吐槽:「剛才人家不都認上親了嗎?您這半天都聽什麼呢?」
老爺子瞪了他一眼:「就你聰明。」
唐清辰低低一笑:「哪能啊?!陰差陽錯而已,今天這一出,也是巧了。」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對容茵,壓根不是出於什麼感恩,而是真的喜歡。
這麼些年,唐振邦還是頭一回在自家兒子臉上看到這種神情,說不上多麼強烈的歡喜,可那眼角眉梢透著的暢快,怎麼看都是沉浸在戀情中的男人。
這才是唐清辰這個年齡的男人該享有的。唐振邦看得一陣欣慰,外加還有點兒小辛酸,雖然還不夠了解容茵這個女孩子的為人,可能在自家兒子臉上看到這種變化,已是他不知盼了多久的。有了新的開始,他也用不著總對當年處理兒子初戀時的雷霆手段耿耿於懷了。他不由得將目光投向坐在角落裡的汪柏冬,這個老傢伙,看樣子消息知道得比他早多了,可還是跟當年一樣,啥都知道,就是啥都不說!
唐清辰三言兩語就讓一直跟自己同一陣營的唐振邦熄了火,殷筱雲看在眼裡,心頭彷彿燒著一把火,她不由得想上前再理論幾句,卻被殷老夫人一把拽了回去。
老太太年紀大了,手勁兒卻一點不小。
殷筱雲覺得手腕被老太太錮得生疼,扭頭想辯解,可目光一觸及母親的眼睛,一肚子委屈又都生咽了回去。
「年紀大了,說了一會兒話就累了。」唐老夫人摘下眼鏡,隨手放進眼鏡盒裡,遞給殷筱雲,起身朝唐振邦父子的方向點了點頭,「既然唐總為我們安排了住處,我今天就先在酒店歇下了。有什麼話,咱們明天再聊。」
如果只有殷筱雲自己在場,她絕不肯就這麼離開,可身旁跟著殷老夫人,她就如同被捏在五指山中的孫猴子,縱然有通天本領,此刻也什麼招都使不出來了。
老夫人在殷筱雲的攙扶下走到門口,又轉身,身後走廊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越發清楚顯出她鼻翼兩邊的法令紋來,眼睛底下的眼袋也烏沉沉墜著:「汪先生,我想單獨跟您談兩句,這邊請。」
汪柏冬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出,殷老太太一喊,他就起身,先朝唐清辰搖了搖頭,示意他用不著擔心,然後跟在殷老夫人母女身後,一同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