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紅酒燉雪梨·後悔
Chapter10
紅酒燉雪梨·後悔
人生太長,我們怕寂寞,人生太短,我們怕來不及。
——張愛玲《半生緣》
服務生早就將一行人的行李送至房間,殷老婦人掃了一眼小女兒的側臉,說:「筱雲你留在這兒,幫我把行李整理一下,我和汪先生去咖啡廳談事。」
殷筱雲一直背對著門口。汪柏冬知道她驕縱慣了,今天當著眾人的面,也算受了天大的委屈,給她留點時間自己紓解一下也好。他點點頭,遞出手臂讓殷老夫人扶著,說:「多年不見,您還是這麼時髦。」
殷老夫人依然沉著臉,說出的話卻挺俏皮:「怎麼,以為我在小地方待久了,進了你們唐家的酒店,就該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連門在哪邊都找不著了?」
汪柏冬也笑了:「哪兒能呢?!不過這麼晚了,去咖啡廳,您這也不好喝咖啡吧。」他看著前方的路,狀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剛好前陣子容茵那丫頭送過來不少好酒,我讓人給您煮一份紅酒燉雪梨吧。」
殷老夫人半晌沒言語。
汪柏冬權當她不反對,撥了個電話安排下去。等兩人到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經理將二人引到一處風景最佳的位置,桌上已經擺好了一份冒著熱氣的紅酒燉雪梨。
殷老夫人從汪柏冬手裡接過盛了一份雪梨的碗,卻遲遲沒動。半晌,她放下碗,看著汪柏冬:「這麼多年,你還記著她呢?」
汪柏冬笑著說:「人老了,到了我這個年紀,才發現自己好像擁有過不少東西,也好像什麼都沒擁有過。」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唯有那些記憶,越來越可貴。不多記著點兒自己喜歡的人和事兒,還有什麼意思呢?」
殷老夫人說:「也就只有你敢在我這樣的老人家面前念叨老。」
汪柏冬說:「反正您一直不怎麼待見我,我也就放任自由啦。」
殷老夫人說:「我知道你有話想說。現在我人在這兒,筱雲也不在,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殷老夫人如此開門見山,汪柏冬卻遲遲不接招,只是指了指她面前那碗紅酒燉雪梨:「趁熱吃,對您的咳嗽有好處。這一路舟車勞頓,我看您剛才水都沒喝幾口。現在那些小輩兒都不在,您吶,也放輕鬆點兒。」
殷老夫人看著面前那碗雪梨。紅酒應該是上好的紅酒,聞著有一股熟透的葡萄味,甜中透著點兒澀,芳香馥郁。秋冬的天氣,有咳嗽毛病的人吃些這個最好。
這也是殷筱晴從前最喜歡給她做的一道甜品。
那個時候自己是怎麼說她的來著?說她就喜歡搗鼓這些外來的玩意兒。說起治咳嗽,紅酒再好,哪比得上正宗的川貝燉雪梨呢?筱晴從來不生氣,總是說:「這兩樣都有效,紅酒燉金橘也管用,可總不能天天緊著一樣吃。一天換一個樣才有意思。」
無論是長相還是手藝,兩個女兒里,筱晴一直是更像她的那一個。筱雲也像,可就像她早逝的丈夫曾經打趣說的那樣,筱雲最像的,是她那個臭脾氣。
可後來啊,男人死了,兩個女兒相繼長大,她才發現,她和丈夫兩個人都看錯了。
筱晴看似柔和,可遇到自己真正想堅持的事,那份執拗才真是像透了她。她讓姓容的入贅殷家,筱晴不同意,說容生雷是大學教授,是未來的科學家,入贅是上個年代的事。如果兩個人真正相愛,懂得尊重彼此,又談什麼入贅不入贅呢?入贅就不會背叛嗎?不入贅就不會真誠相待嗎?筱晴甚至拿已經過世的父親和外祖父做比較,為此她平生第一次打了筱晴巴掌。
可如果容生雷不入贅,筱晴就不肯擔起寄味齋的擔子,他們兩個結婚生下的孩子也就不姓殷,那寄味齋怎麼辦?殷家這一大家子以後怎麼辦?幾十年來祖宗的基業,多少代殷家人的奮鬥,不論孰對孰錯,到了她這一輩,沒有了傳承,就是她殷琴琴不爭氣!
殷老夫人面前擺著那碗紅酒燉雪梨,時候久了,紅酒漸涼,酒氣淡了,那碗里的玫瑰色卻更濃了,每一滴,都似她化不開的心頭血。
少年喪母,中年喪夫,后而喪女,人生最苦的事,她都嘗過了。
可到了這一天,她才發現,人生啊,總有更難的事在後頭。
比眼看著至親的人接連逝去更痛的,是至親之人就在眼前,卻已形同陌路不肯相認。
汪柏冬讓人將燉梨端走,小火煨熱后重新端上桌。這一回,原本白嫩的雪梨徹底染成了胭脂色,入口即化,正適合她這樣的老人吃,味道濃,又不費牙齒。
原本三碗的量熬成了這樣濃濃的一小碗,吃下去,原本冰涼的臉皮都泛起了麻麻的熱意。
殷老夫人抬起頭,看著汪柏冬:「當年,筱晴要是嫁給你—」
汪柏冬樂了:「您可別這麼說,筱晴當年可是我們這輩人眼中的女神,我想都沒這麼想過。」
殷老夫人說:「如果。」
汪柏冬臉上的笑意淡去:「假設的事有意義嗎?如果?如果筱晴嫁給我,您還是會一樣的固執,讓我入贅,讓筱晴接過您手裡的擔子,一切會和現在有差別嗎?」
殷老夫人不說話了。
汪柏冬說:「您覺得問題出在了誰身上?是容生雷?是筱晴?還是容茵那孩子?我知道論輩分論資歷,我都不該跟您這麼說話,這麼多年,也沒誰敢在蘇城、敢在殷家的女人面前說這個話。可我還是想說,這麼多年,您都沒覺得自己有哪怕一丁點兒的錯嗎?您那麼逼筱晴,那麼苛待容生雷和容茵,那麼……」他咬緊了牙齒,緩緩地吐出最後一句話,「那麼縱容殷筱雲,哪怕您明知道,當年那場車禍到底是怎麼回事。」
殷老夫人猛地抬起眼。一整晚,她的目光都是銳利的,可沒有哪一瞬像此刻這樣,如冰上的劍,劍尖帶血,那麼刺眼,逼得人無路可退,無言以對。可汪柏冬是已經年過半百的人了,哪會被她一個眼神就唬得不敢說話了?汪柏冬忍不住在心底嘆息,換作三十年前,說不準,自己還真就會被這麼一個眼神嚇得怯了場。
果然人吶,還是要經大世面。
他這麼一笑,殷老夫人更急了,喉嚨里原本淤堵的痰,連同新熬過一遍紅酒的稠,一起卡在喉嚨里,憋得她臉色漸紅,連咳都咳不出來。
汪柏冬眼疾手快地遞過去一杯熱白開水,站起身為她撫了撫背,一系列動作完成得格外熟稔。
等到殷老夫人重新喘勻了氣,他淡淡地說:「早些年,我也這麼照顧過我師父。不過他老人家去得安詳,一覺睡過去了,也沒遭什麼罪。子孫兒女都在,十幾個徒弟裡面,還在世的,哪怕遠在南半球,也都趕了回來。他老人家,也算得上壽終正寢吧。」
殷老夫人眼角掛著一滴淚,臉上還帶著尚未喘勻的紅,聽到這兒忍不住笑了:「好你個汪柏冬,到了這一步,連死這件事都抬出來嚇唬我了。」
汪柏冬說:「難道您以為我是在拿我師父的死消遣您?還是您自己從沒認真琢磨過這事兒?哪天您這麼一下過去了,寄味齋留給誰?殷筱雲和殷若芙母女要怎麼安排寄味齋那些老夥伴?還有殷家那一大家子,您留下的那幾間房產怎麼分,寄味齋的股權怎麼分,您寫沒寫遺囑?」不等殷老夫人回答,他一口氣直接做了個總結,「我看您是沒寫。」
殷老夫人這回半晌沒說話。
她握著水杯,嘴巴里還有紅酒殘留的那股澀,她卻不敢多喝。到了她這把年紀,吃不能多吃,更不能隨意吃,吃多了胃消化不好;喝也不能多喝,不可以敞開了喝,不然用不了幾句話的工夫,她就該去衛生間了。
在自家人面前或許還好說,可當著汪柏冬的面,她不願意服這個軟。
許久,她開口,嗓子沙啞:「那你說,我能怎麼辦?」
汪柏冬說:「殷筱雲鬧著來平城,也是您默許的。您覺得,到了這一步,您該怎麼辦?」
殷老夫人一頓,說:「你的意思是……」她垂著眼皮兒,臉色黯然,「我看那位新上任的小唐總,是個有主心骨的,連他老子都做不了他的主兒,我們這些外人,就更難了。」
汪柏冬一語點破:「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您默許殷筱雲這麼折騰,是想包辦婚姻吶,還是挾恩圖報?」他覷著殷老夫人的臉色,說,「要麼您是兩者都有?」
他緊跟著哂笑一聲,語氣里不無嘲弄:「可說起來,這恩也不是殷筱雲的恩,而是筱晴當年種下的善果。如今他們兩個孩子走到一起,筱晴和容先生在天上看著,也很欣慰啊!您做事這麼有欠公允,有沒有想過筱晴會怎麼想?」
放在從前,面對汪柏冬這樣不客氣的步步緊逼,殷老夫人哪怕不破口大罵,也要拂袖走人的。可現在汪柏冬嘴巴上說得不好聽,但能跟她一個老太太在咖啡廳磨嘰到這麼晚,還能圖什麼?況且,除了汪柏冬,放眼整個平城,也沒誰能幫殷家渡過眼前這個難關了。
殷老夫人放下杯子,看向汪柏冬的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疏離和高傲。她將雙手搭在桌上,朝他拱了拱手:「還請汪先生幫殷家一次。」
汪柏冬說:「老夫人,我能幫的,不過是傳兩句話,解決問題的根源,在您這兒。」
殷老夫人面露難色:「容茵那孩子……」
汪柏冬說:「論輩分,容茵是該叫您一聲『外祖母』,可您不僅沒有盡到做外祖母的責任,也沒還她一個應得的公道。」
「公道?」殷老夫人短促地笑了一聲,「汪先生,您一輩子沒成家,恐怕不知道,在一個家裡頭,許多事是沒辦法分是非對錯的。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做大家長的,最不應該做的,就是去評判誰對誰錯。」
汪柏冬說:「我不評價您的這種想法是對是錯,我就說一件事,」汪柏冬豎起了食指,「如果您不在容茵和殷筱雲之間做個取捨,那麼殷家在平城的路,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殷老夫人面上的赭色幾度翻滾,她從隨身的包里拿出手絹,捂著唇咳嗽起來。汪柏冬遞了幾次水,她都沒有接。過了好一會兒,她說:「你對容茵這麼維護,是因為筱晴?」
汪柏冬對此也不諱言:「是有一部分,但這孩子前陣子在我手底下干過一段時間。」
殷老夫人此前只聽殷筱雲提起過若芙在汪柏冬手下工作的事,對此還是頭一回聽說,不禁悄悄攥緊了手絹。
汪柏冬說:「一開始我也總習慣拿筱晴和她做比較,我對她的挑剔,要比對殷若芙多得多。」他看著殷老夫人默不作聲的面孔,不禁笑了,「我說句話,您大概要不愛聽,但我還是得說。天分上,她比起筱晴分毫不差,差就差在她對中式糕點沒有經過系統的學習,有些基礎做法完全是野路子。但她在F國磨鍊那五年不是白費的。她在平城郊區開了一間自己的甜品店,現在這個店在微博上火得一塌糊塗,蛋糕我也嘗了。」說到這兒,他的語氣越發平淡,可正是因為情緒的淡然,聽在殷老夫人耳中,他的話反而更添分量,「中式糕點,京派也好,蘇式也罷,她不懂裡面的基本功,完全不要緊,因為她通過對西式糕點的系統學習和自行摸索,已經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她或許不是筱晴那樣的天才,但她絕對已經是這個行業內最優秀的那幾個人之一。終有一日,她會成為大師。」
殷老夫人攏了攏披肩的流蘇,大概是夜漸深沉,她竟覺得有點兒冷。
汪柏冬喊人換了一壺熱姜水,又體貼地問她要不要去趟衛生間。年輕的女服務生走過來,攙扶著她起身。殷老夫人雖然七十多歲,但平時腿腳還是挺利索的,今天大概真的累了,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坐在椅子上,竟然覺得膝蓋窩酸軟得厲害,耳朵也好一會兒才不再嗡嗡作響,能夠聽清楚汪柏冬的聲音。
汪柏冬說:「老夫人,我斗膽替筱晴問您一句,看到容茵長成現在的樣子,您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十幾年前,筱晴出車禍的前的一天,她們母女倆曾大吵一架。筱晴走出家門時,低聲說了一句:「您不喜歡容生雷,不願意認容茵,那我們一家三口以後除了過年當天,可以不再邁進這個家門一步。只是,媽,我怕總有一天,您會後悔。」
這麼多年過去,她連筱晴當時的模樣輪廓都有些記不真切了,哪怕午夜夢回,她也總是七八歲扎著雙馬尾的乖巧模樣,身後跟著咬著手指口齒不清地喊「姐姐」的筱雲。可她卻記得那天的火燒雲染紅了半邊天,那樣火紅燦爛的落日,此生再也沒有見過,連帶筱晴的那句話,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同囈語,總是縈繞在耳邊:「媽,我怕總有一天,您會後悔。」
人家都說,強勢而倔強的媽媽,往往會生養出懦弱不爭氣的孩子。可如果這個孩子長成了同樣驕傲倔強的樣子,有誰知道,父母心裡除了自豪,還會透出隱隱的不安。
筱晴自小就喜歡和她別著來。小時候扎著雙馬尾明明又美又甜,可她自己卻說不喜歡留長發,拿了過年時的壓歲錢就跑去剪短了;長大后說讓她找一個本地的、踏實肯乾的小夥子,她卻偏要找一個性格清高的大學老師,還是平城人;自己不讓她和容生雷結婚,不讓容茵跟容姓,每一樣,她都拂逆了她的意願。就連那天跟她鬧決裂,都要說出那樣讓她氣噎聲堵的話來。
她說她總有一天後悔。可她想,她連人都不在了,容生雷也癱在床上,容茵那個丫頭,不進殷家,不學祖傳手藝,高考結束偏偏跑去讀什麼醫學院,還有什麼能讓她後悔呢?
她在容茵身上缺失了多少祖孫情,就在若芙身上補回多少。她在筱晴身上失去多少堅持和信念,就在筱雲身上償還多少。
這麼多年,從沒有人敢再當著她的面,說一句:「我斗膽,替筱晴問您一句,您後悔了嗎?」
殷老夫人沒有回答。
汪柏冬說:「容茵想要什麼,我替她說了。您如果想維持這個家的平和,那有些事兒,我勸您就退一步。這世界上的好,不可能都讓一個人佔了。您說是吧?」
殷老夫人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殷筱雲不知道已經在那兒等了多久,身旁還站著有日子沒見的外孫女兒。殷若芙眼圈通紅,小臉瘦了一圈,一看就在平城吃了不少苦。
「媽……」殷筱雲扶住她的身體,警惕地朝汪柏冬的背影掃了一眼,低聲埋怨,「怎麼聊這麼久,我都不放心了。那個姓汪的也是,一點都不懂禮數,也不看看您這麼大歲數,累了一天,還……」
「走吧。」殷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制止了她後面一連串的話,又看了眼殷若芙,「來了?」
殷若芙一看到老太太的眼睛,眼淚「唰」的一下就落了下來:「外婆……」
殷老夫人左手抓著殷筱雲的手臂,右手扶住殷若芙的肩膀:「不哭了,不在這兒哭。咱們回房間再說。」
肉桂、肉豆蔻、丁香、檸檬、冰糖,再加一勺石榴酒和半隻梨,微沸之前轉小火,再等上那麼一陣,就熬成了兩杯熱騰騰、暖呼呼的熱紅酒。唐清辰一進房間,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芬芳,待看清容茵面前那兩隻盛著酒紅色液體的胖墩墩的杯子,他一下子笑了:「覺得冷?這個季節就熬熱紅酒喝?」他繞過沙發坐到她的身旁,茶几上那杯紅酒他沒有碰,反而去搶容茵手上的那杯,握著她的手,連同杯子,送到自己唇邊嘗了一口,「嗯……有點兒石榴的甜味。」
容茵看他的側臉:「舌頭真靈。放了一勺石榴酒。」
唐清辰說:「怎麼,回來了就在我這裡憋著,不去見見以前的朋友?」他見容茵不說話,再接再厲,「杜鶴也不想見?」
容茵雙手握著酒杯,垂著眼帘:「我也就是回來看看,沒有繼續在這兒工作的打算。」
她本來怕這話說得太直,唐清辰又不高興,沒想到他的語氣聽起來自然流暢極了:「那更應該見見了。今天也晚了,明天吧,想不想和從前的同事一塊兒吃頓飯?」
容茵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唐清辰覺察到她一直在自己面龐打轉的目光,轉過臉,似笑非笑:「怎麼,到今天才突然發現我其實長得很入眼?」
容茵臉皮發燙,這一晚發生了太多的事,她心裡亂極了,這才煮了點兒熱紅酒安神,不想才跟這傢伙說了兩句話,之前唐清辰擠進她房間時那種讓人面紅耳熱的感覺又來了……
唐清辰緩緩湊近她,一手撐在她腦後的沙發上,另一條手臂突然從她身前圈了過來,容茵「騰」地一下站起來,還冒著熱氣的紅酒瞬時灑了她一身,唐清辰襯衫的衣袖也沒能倖免,還有幾滴濺在了他的臉上。
容茵:「……」
唐清辰不慌不忙地站起來:「看來對於下午我一個人洗澡的事,容茵小姐心裡很介意。」
容茵腦子轉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什麼意思,嚇得整個人都凝固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只看著唐清辰越湊越近,在她唇上印了一個吻,隨即將她整個人抱起來。
突然變換的姿勢讓容茵頭暈,她扶著唐清辰的肩膀:「你要幹什麼?」
唐清辰看著她笑,到了浴室門口,才將她放下來:「我要干點兒什麼,怎麼也要經過容小姐的允許才行啊。畢竟我好像還在觀察期!」
容茵一直緊繃的情緒在這一瞬間才真正放鬆下來,想起自己之前的草木皆兵,再看此刻唐清辰臉上促狹的神情,她突然扶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學他之前在沙發邊的樣子,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接著轉身就溜。
門還沒關上,容茵就被人拎著衣領子轉過身。
此刻,唐清辰看著她的目光,如同一壺溫得濃稠滾燙的酒:「這個習慣可不大好。是我帶的頭,我得糾正一下。」話音即落,他的吻也跟了上來。
認識了唐清辰,容茵才知曉,原來接吻還有這麼多不同的方式。他的吻從一開始的炙熱灼人,勾著她、釣著她、誘惑她,讓她跟著他一同沉淪,到蜻蜓點水般的戲弄,兩個人就這樣靠在浴室門邊的牆上,耳鬢廝磨,溫柔繾綣,直到兩個人的呼吸都亂了,他頸間的領帶也鬆了,一端還被她攥在手中,揉捏得一塌糊塗,不成樣子。而她自己看不到的是,她的臉頰也紅了,散碎的髮絲黏在臉畔,本就漂亮的眼睛如同兩汪春水,被她這樣望著,唐清辰都要恨不得溺死在這樣溫柔的眼波中。
容茵突然明白,怪不得這世人都追逐愛情,愛情真是件極致美好的東西。饕餮大餐也好,金銀如山也罷,乃至雲海日出,飄搖竹影,大漠孤煙,花落山澗,此生她走過那麼多的路,看過那麼多的風景,都抵不上與心上人心醉神馳的一吻。
狹路相逢勇者勝,溫柔只給意中人。
父母相繼離開的這些年,風也經過,雨也歷過,直至最近接二連三的風波,到了這個夜晚,容茵才深刻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她以為自己剛強,以為自己洒脫,以為自己已經心堅如鐵,以為自己已經無堅不摧,可在眼前這個人的懷裡,在他溫柔熱情的擁吻里,她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柔和的、輕軟的、甜蜜的,如同她曾經做過的每一塊甜蜜的糕點,送到那些品嘗者的手中,看一眼,吃一口,嘴角就能沁出甜蜜的笑來。
容茵不知道自己臉色如何,頭髮怎樣,但當她真的笑起來的時候,她自己是知道的。因為這笑,她再次擁抱住唐清辰,腳尖綳直,整個身子都依偎進他的懷抱:「唐清辰,我真的很喜歡你。」
像容茵這樣性格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恐怕是真的將他切切實實、真真切切地放在了心上。
幾個細細碎碎的吻落在她的耳後、頸側,唐清辰眼底儘是一片暖色,將她擁得更緊:「我愛你,容茵。」
容茵沒想到,自己一句情之所至的喜歡,竟然換來這人的一句「我愛你」。詫異過後,更多的是絲絲縷縷從心底湧起的歡喜,她忍不住輕笑著說:「不是都說男人不愛說這三個字嗎?你倒是說得挺自然的。」
唐清辰也笑了:「想說就說了,難道你不喜歡聽?」
容茵不是那種黏糊的性格,脖子一歪,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倒退兩步進了浴室,看著他的眼睛說:「特別的喜歡,希望以後每天都能聽到。不過現在,我要先洗個澡。」
唐清辰唇角噙著笑:「我去另一間洗。」說著,他走上前,在她臉頰擰了擰,沒用什麼手勁兒,顯得兩人十足親昵,「下次可就沒這麼容易放過你了。」
直到容茵脫掉衣服泡進浴缸,臉上那股熱意仍未消退。不僅僅是因為兩人的那個長吻,更為唐清辰末了的那句話。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多思多想的人,到了這時她才發現,原來所有的女孩子面對愛情,都難免成了患得患失的傻子。像她這樣,因為他一句話反覆思量回味,又反覆臉紅,不是傻瓜又是什麼?
兩人各自收拾清爽出來,唐清辰已將那兩杯涼卻的紅酒端下去,轉而換上容茵喜歡的玫瑰氣泡水,坐在沙發上,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
容茵的頭髮比兩人剛認識時長了許多,如今剛洗過擦過,濡濕著散散地披在肩頭,襯著她眉眼柔和,更添幾分溫糯之感。落在此刻的唐清辰眼中,大概她怎麼樣都是好的。
恰在此時,容茵看著玫瑰水笑了。
「笑什麼?」唐清辰見她精神還不錯,心裡也安穩許多,至少殷老夫人的突然駕訪,沒有擊垮她的自信和自若。
容茵都不知道自己此時笑起來的樣子有多甜:「院子里那株忍冬長得很好。」
唐清辰愣了一下,也笑了:「當時讓林雋找花匠去辦這件事,還把他嚇了一跳。」
容茵說:「你知道忍冬還有別的名字嗎?」她問這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瞟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別處。
唐清辰靠坐在沙發的另一側:「別的名字,你的意思是金銀花?」
容茵臉頰微紅,本是剛剛在浴室洗澡導致的潮紅,可問出這個問題時,連她自己都發覺臉頰的熱度在飆升:「嗯……」
「還是,有什麼別的名字?」趁著容茵不覺,他端著水杯挪到容茵的身邊,手臂搭在容茵肩頭,「你可別再衝動了,不然這杯水灑在誰身上,可又要洗澡了。」
容茵彆扭地不肯看他:「說話就說話,好好的湊這麼近做什麼?」
唐清辰另一手拿著手機,拉出搜索引擎查容茵剛剛問的問題,他看東西向來極快,不過幾眼就找到了關鍵所在,唇邊的笑一時更深了:「哦,原來是這個名字啊。」
容茵覺得不僅臉頰,連耳根都熱辣辣的,唐清辰卻不放過她,湊近她說:「想不到還有這麼好意頭的名字,看來這份禮物,我送得還算合你的心意?」
容茵扭臉瞪了他一眼:「什麼呀,原來你也不知道。」
「這才叫自然天成,意韻深遠,不流於刻意。」唐清辰深覺難得看到她臉紅的樣子,情不自禁地在她臉頰吻了一下,「你說是不是?」
容茵用手指戳戳他露在襯衫外的胸口:「你剛才看起來像是有正事要跟我說,怎麼現在又這麼不正經?」
唐清辰不禁笑了:「跟女朋友說話,要怎麼正經?難道讓我正襟危坐,像和那群老頭兒開董事會一樣?」說著,他又親了一下容茵,這回更曖昧了,不是臉頰,而是他覬覦已久的,早已紅透的小耳垂。親完,這人還大言不慚:「多習慣習慣就好了。」
容茵捂住耳朵,使勁兒往身後的沙發扶手靠,試圖拉開兩人距離:「不許動手動腳。」
唐清辰笑得悄無聲息:「那我就動動嘴。」
容茵瞪他,唐清辰也學她的樣子瞪大了眼。真難想象,像他這麼斯文端方的人,私底下也會做出這麼活潑的表情。容茵一邊噎住,一邊又有點兒想笑。
「唐清辰,」容茵喊他的名字,看向他的眼亮晶晶的,卻含著一點小心翼翼,「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媽媽就是殷筱晴的。」
原來她想知道的是這個。
唐清辰不由莞爾:「你是不是還想問,我是不是因為你媽媽當初把我送回家,覺得你媽媽對我有恩,才在知道你是她的女兒之後決定喜歡你的……」
容茵難得露出羞怯,腦袋擱在唐清辰肩膀蹭了蹭,小聲地說:「那倒不會。我覺得你不會因為這個就喜歡我了……」
唐清辰笑著逗她:「那我是因為什麼喜歡你的?」
容茵仍然沒抬頭:「因為我做的點心好吃,因為我人好心善有原則,因為你就是喜歡我……反正不會是因為媽媽……」感覺到頭頂上方傳遞來的溫熱吐息,容茵覺得彷彿整個人都被泡在熱乎乎的蜜水裡,又甜又暖和,「但是知道原來媽媽還見過小時候的你,覺得好親切啊。」
提起殷筱晴,唐清辰難得有一絲感懷:「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只記得她說話有蘇城口音,軟軟的,很好聽,很溫柔。」他揉了揉容茵的發頂,「之所以沒告訴過你這件事,是不想把你摻和進來。結果沒想到你外婆居然真的被殷筱雲忽悠來了平城,還把這樁往事抖了出來。」
最好笑的是,明明正主兒就在眼前,殷筱雲竟然還敢挾恩圖報!這下不僅讓殷老夫人臉面全無、不敢多說,就是唐振邦也不會對唐清辰和容茵的交往多加置喙了。
唐清辰並不認同父親勉強他聯姻的態度,不過今晚在君渡酒店的這個「偶遇」,儘管始於驚嚇,但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麼簡單便捷地堵住了老頭兒的嘴,又順手解決殷筱雲和殷若芙兩個大麻煩,結果還是很令他滿意的。
容茵似是下了很大決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但我不想再回唐氏工作了。上一次在你家的廚房,我們兩個好像因為這件事聊得很不愉快,我想這一次提前跟你溝通好。我不喜歡在唐氏工作,並不是我對你的感情不夠深厚,而是我想選擇一種更適合自己的工作方式,還有生活方式。」
唐清辰說:「我尊重你的決定。」
容茵似是不敢相信他這麼痛快地就給出答案,細細端詳著他的眉眼,試圖從中找尋出一些別樣的情緒,可是沒有。不論是他的神態,或是說話的語調,無不彰顯著他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這項決定。
唐清辰用手指纏緊容茵的一綹髮絲:「容茵,其實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上越久,越習慣以自己為圓心去審視他人的價值幾何,哪怕這個人是一個讓我從很早以前就有心動感覺的人。」
隨著兩人關係越發親密,反而越少有這樣認真清晰地談話的時刻。容茵不自覺坐直了脊背,某種隱秘的直覺告訴她,接下來唐清辰要說的話,可能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不會聽到第二次。她不想因一時的意亂情迷而稀里糊塗地錯過。
「這麼說可能會讓我在你心裡的形象打上折扣,但我不怕你會覺得我是一個不那麼好的人,我不希望留給你的是一個虛假的表象。如果要愛,我想你清楚地知道,你愛上的就是我這樣的一個世故、精於算計,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堪的男人。」唐清辰將這段話的每一個字都說得特別清楚,好像生怕容茵聽不清一般,「我之前希望你能留在君渡,既出自對你專業能力的欣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想把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留在身邊,近水樓台,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清楚知道,如果你留在君渡,會形成多大的行業向心力。」
哪怕沒有她是殷家人的這層親緣關係,單憑她的個人能力,就足以令杜鶴、殷若芙這些個行業翹楚生出一較高下的心思。而在酒店內部,許多事就如同多米諾骨牌效應一般,從甜品到整個后廚,再到君渡在顧客群體中逐漸樹立的新品牌形象……容茵並不是最核心的那一環,但她是唐清辰一開始就定下的,能夠啟動這一切的最初始的一環。
在容茵沒有離開君渡以前,在唐清辰的心裡,這樣精密的算計與他對容茵越發濃厚的感情,並不矛盾。
可後來,不用其他人來教些什麼,唐清辰自己就懂了。
人們總喜歡說高智商的人群有低情商的傾向,但極少有人去認真探尋過,高智商的人並不是不能擁有高情商,而是他們認為沒必要。同樣的,對唐清辰這樣一個也曾經嘗過戀愛滋味的人來說,去好好思索一下什麼是真正的感情,並不是一件難事。
這世上沒有絕對純粹的感情,可若連自己都不肯用心去將一份感情提純珍藏,就別怪哪天這份感情會在不知不覺間走味、變質了。
唐清辰:「你若是喜歡自由自在的,就好好經營你自己的那間甜品店就好。」說到這兒,他突然笑了,將指尖纏繞著的那綹頭髮湊在唇間,輕輕一吻,「若是容小姐肯賞臉,和君渡進行某種層面的合作,那就再好不過了。」
頭髮本來是沒有感知的部分,可唐清辰這廝實在會撩,容茵頓時覺得頭皮發麻,耳根和臉頰也熱辣辣的。她急於搶救回自己的頭髮,不由得「哼」了一聲,伸手去和他搶:「想用美人計……」
「是啊。」唐清辰不等她碰觸到自己,就突然鬆開了她的頭髮,俯身將她整個人都罩在身下,「就是不知道容小姐肯不肯上鉤……」
什麼叫百鍊鋼化為繞指柔啊……那天晚上,容茵記得自己最後一個意識清楚的瞬間,腦子裡閃過的就是這句話。這個道理真是顛撲不破、男女通用。像唐清辰這樣看著清冷淡然的端方君子,要是哪天放低姿態耍起無賴,恐怕也沒誰抵擋得住。
唐清辰看起來並不是好脾氣的人,可沒想到在這方面,倒是意外的溫柔有耐心。容茵只覺得渾身上下暖融融的,脖子、下巴、胸脯、再到小腹、腰側……那吻先是依次落下,再順勢纏綿而上,她的手指與他的五指相扣,然後被他抬高,牽引至沙發的扶手上。黑暗的夜裡,窗外霓虹閃爍,而她如同一隻徜徉在無盡深海中的白色帆船,那海面上並不是狂風肆虐的,而是安靜如同午後暖陽照射下的海面,寧靜,溫柔,又對她有著無盡的包容。隨著他的指點誘哄,她時而弓起腰身,時而緩緩下落。
容茵忍不住輕吟出了聲,隨之而來的是唐清辰在耳畔一瞬間抽緊的呼吸,而他的動作也忍不住接連重了起來。
容茵鬆開與他緊扣的手指,去推他的肩膀,想將他推開,這才感覺到他肩膀胸口處早已汗津津一片。容茵覺得自己如同一尾從熱鍋里被緊急撈出的魚,熱、燙、全身泛紅,還吊著那麼一口氣。她剛溢出一聲輕哼,就被人堵住了唇。
唐清辰的唇在她唇際輾轉反覆,開口時,嗓音沙啞得不像樣子:「作為初次參賽選手,我們容容表現真棒。」
容茵腦子裡如同一團糨糊,聽到他這句話,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拳頭打在他肩膀,不用他說,自己也知道沒什麼力道。容茵深恨自己這段時間疏於鍛煉,體力不濟,對此只能勉強承受,反攻就非常不現實了。她忍不住抬首,在他喉結輕輕咬了一口:「不想合作了?」
唐清辰忍不住笑了兩聲,一條手臂撐著沙發,另一手攬過她的腰,讓她半趴在自己身上,換了一個姿勢,一邊說:「求之不得。」
容茵實在沒力氣掐人,只能將頭側歪在他肩窩,牙齒咬著他肩膀的那塊肉磨牙:「好累了,想睡覺。」
唐清辰的動作停了那麼一瞬,又恢復了此前的韻律,在她腰后的手掌輕輕拍了拍:「睡吧。」
容茵:「……」
這樣能睡著才怪!
她又試了兩次,發現自己的磨牙戰術實在雞肋,忍辱負重地在心底起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定要把鍛煉體能提上日程!
然而,某位天真可愛的容小姐不知道的是,這種事,並不是體能強起來就可以佔上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