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有花還有煙

第一章 沒有花還有煙

第一章

沒有花還有煙

我遇見早春,是大學三年級,剛過完十九歲的生日,距離所愛的女孩久兒失蹤近兩年。

我迷上了CS,逃了外語課,悠閑地向校外走去。路過宿舍樓外的宣傳櫥窗,看到有三名警察貼告示,湊近一看,內容與兩年前略有變化:……潛逃多時的嫌疑犯涉嫌走私,有知其下落者請速與警方合作……

有踢球歸來的男生三三兩兩地聚在告示前指點,說出久兒的名字:「走私?她可真膽大妄為!」

「嘿,人窮極了可什麼都做得出來。」

人說成績優異的久兒一失足成千古恨,寧可放棄保送博士研究生的權利,利欲熏心,在數萬台幣面前敗下陣,於某個深夜充當應召女郎,將那台商擊暈后,捲走他的錢財逃之夭夭,從此隱姓埋名,下落不明。我咬著一袋果汁,閑言碎語不絕於耳,我只當那是空氣。

人聲漸稀,漸散,陽光直射在牆壁上,灰色暗影像一場幻覺。四顧無人,我跳起來,撕掉那張告示,揣在兜里,一路撕開去。警察若存心尋訪,必然是可以知曉破壞分子身高約在1米78至1米81之間,穿43碼的球鞋,時常空著手走路。那便是我,也許他們會明白,我渴望迅速破案的心情同他們一樣急切,只是,我堅信他們圈定的嫌疑犯之一的久兒與此案毫無糾葛。

身受重創的台灣商人陷入深度昏迷,搶救無效,未及指證疑犯照片,於案發次日就撒手人世。直至昨天,警方才意外通過另一樁案件找到他的兒子,當年的事件才有突破性進展,原來台商遇襲不僅僅是錢財遭劫那麼簡單,更重要的是,他隨身攜帶的宋代汝窯粉青釉蓮花碗也被劫去。

兩年前的一天,該台商攜價值連城的汝窯蓮花碗前往本校某教授處鑒定,下榻學校旁邊的明珠閣大酒店。等警察趕到,他已倒在血泊中,錢財和證件不翼而飛。現場鮮血滿地,盡頭彷彿有童年的歌聲。

報案的酒店服務生稱,當晚11時半,有大學生裝束的女生敲響台商房門,他只看到一個側面。警方根據線索,在本校展開調查,發現當天夜裡,久兒不在寢室,行蹤無人證明,案發後即失蹤,幾日未歸。並且疑犯十分狡猾,竟無法在現場取回指紋、髮絲等相關證明,案情頭緒複雜,女大學生身份就成為突破口之一。

久兒很少照相,警察拿著校方提供的證件照,以及她的室友交出的集體合影,去找酒店服務生核實,終因印象模糊無從確認。兩個月後,久兒仍未見蹤影,而警方得知明珠閣大酒店當年負責裝飾工程的包工頭也在同一時間消失,據其家屬回憶,台商入住明珠閣當天,包工頭在家中手繪過一張酒店內部結構平面圖,前後左右的空間通道都一一在目。

做軟體的過程中,整體協調時,可以預留一個BUG,以備將來調試。這就相當於建築工人在蓋房子時多蓋了一條地道,留了後門,除了工匠自己,是沒有人知道的,如果建築系統出了什麼問題,工匠可以從後門進入。這個後門,在電腦術語里稱為「暗門」。久兒本科時獲得計算機和植物學雙學位,她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警方推斷,疑犯買通包工頭,對夜總會的內部建築結構了如指掌,暗生殺機。這絕對不是偶然的突發事件,台商陷入了精心設計和準備的誘殺計劃,疑犯得手後下到底層的卸貨平台,包工頭事先就準備好的的士帶他們從容不迫地遠走高飛。

潛意識裡,總覺得汝窯蓮花碗一案像是影視和文學作品里的傳奇故事,斷然不會同我愛慕的人有關,等它真正發生在眼前,我所能做的,就是儘力去抵擋它的真實度,頑固地認為所有同我息息相關的人都是良民。逃避現實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我將沿路數十張告示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久兒,單憑你恰逢其時的不知去向,就臆斷案件是你所為,未免荒謬,或者,就算證據確鑿,我也深信,那不是你。

久兒,一別數月,你的名字逐漸成為大眾談資,流傳於一雙雙被蒙蔽的眼睛,和一張張妄言的口中。可是,哪怕你千夫所指,無從辯駁,我仍相信你清白無辜,如果你能獲知這流言,請現身出來,與我相見,粉碎猜測和中傷。

上午十時,處理好整個校園的告示,我鬆了一口氣,橫穿小花園,剛走到噴泉附近,一眼就看見早春了。正是課間,小花園裡一派清凈,沒有人經過。一樹一樹的綠葉正開得舒展,潔白梨花也一朵朵地開著,一天一地的春意盎然里,獨獨那女孩的一身紅衣,分外耀眼。

女孩在哭,肩膀一聳聳的,她的哭聲很大,是那種不顧一切的號啕,像一隻受了委屈的小獸。我很不厚道地覺得她很有趣,走到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撫。女孩回過頭來,一雙驚惶的淚眼,嘴唇嘟著,猶疑地看著我。

她看起來真小啊,有沒有十歲?我從口袋裡摸了半天,只摸到一塊巧克力,放了幾天了,捂得有點軟,剝開錫紙,遞給女孩:「還能吃。」

女孩接過來,聲音細細小小:「謝謝哥哥。」

我笑了,眯著眼睛打量著她,眼前人有一張明山凈水的容顏,淡淡的眉眼,說不盡的雅緻,頭髮隨意地用一塊手絹扎著,額頭光潔,隔得這麼近,清晰地看到她臉上的絨毛和細小的血管。

女孩吃巧克力的模樣挺好玩,先是伸出舌頭舔一下,半閉著眼睛享受一番,再迫不及待地大口吞掉。

「喜歡吃巧克力?」

女孩點點頭。

「那就別哭了,下次看到你,給你帶一大塊。」我比女生高出很多,彎下腰問她,「小孩子,為什麼要哭?」

說話間,聽見篤篤的高跟鞋聲音。抬頭一看,迎面走來一位中年美婦。我發誓我不曾看過這麼美的女人,美得讓人無可挑剔,五官精緻如歐美混血,皮膚很白,眼窩很深,長腿,長發。她朝我微微頷首,走到女孩面前:「早春,回家了。」

早春,回家了。

早晨的風有點涼,女孩審視地盯了她一眼,不情願被她牽著手離開了。她一步三回頭,淚痕斑斑地望著我,我朝她揮揮手:「明天還給你帶巧克力!」

但次日我並未出現在小花園。我在網吧里打CS打得天昏地暗,熬了一個通宵,外加一個白天,待回校時,已是第二天傍晚。

傍晚的小花園人很多,一對對情侶坐在石凳邊聊天,可樂瓶子東倒西歪,瓜子殼小心地用報紙包著,等離開時帶走。

我又看到那女孩了。她穿著白裙子,坐在樹冠繁盛的松樹下,雙手平放在裙子上,不言,不語,也不動,在喧囂的人群中,她如此孤單而醒目。

我絲毫沒有料到,自己的無心之語竟成了那小女孩遵守的約定。她看到我,欣喜地站起來:「哥哥!」

我摸摸口袋,沒有巧克力了。她走到我跟前,歪著頭:「哥哥今天很忙?我等了你整整一天呢。」

素昧平生,我不知道她會這樣。但看到她那雙充滿渴盼的濡濕的眼睛,我心軟:「還沒吃飯嗎,哥哥帶你去吃東西。」

帶她去了校園附近一家名叫彩的小酒吧。這是家清吧,人不多,廚子能做正宗的義大利麵條,榛子蛋糕味道也好。和久兒相處那會兒,常來這家,連老闆都認識我們,每次點餐,會附送一杯檸檬茶。

老闆還記得我,一見面就問:「好久沒有來了,女朋友呢?」

「分了。」最後一次見到久兒,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哦,兩年了,居然過得這麼快。

他不再多問。看到早春跟在我身後,他笑笑:「這小姑娘生得真好看,你親戚?」

我給早春點的是久兒愛吃的幾道小點心。久兒是個挑剔的女孩,她將彩吧里的菜式和點心嘗了個遍后,固執地認定這些才是最可口,便不再更換。

老闆將點心端過來,又問一遍:「女朋友呢。」

我再答:「分了。」

早春呼啦一聲將點心托盤移到自己面前,拍拍手拈起一枚小蛋糕,遞給我:「哥哥,你吃。」

我笑著接過來,久兒也是這樣。

我怎麼又想起那時候呢。

「麵條稍後就好。」老闆按了按我的肩膀,「不要任性,追回去吧。哎……現在的年輕人啊,明明好得要命,還賭氣。」

賭氣。唔,他說對了。就是賭。賭到後來,幾乎連命都給博掉。

「哥哥,你吃呀。」早春的眼睛真漂亮,她多大?十歲?我眯著眼睛打量她,她要是有十七歲,我敢說,我會追她。而現在?呵呵,至少我沒有戀童癖。

久兒是我的師姐。十七歲的秋天,我在人群里發現她,就對自己說,這個女生,我要定了。

那天下著瓢潑大雨,我剛送外校來看我的美眉走,無處可去,趕到教室,照例又遲到了。從後門溜進去,坐在最後一排。連書都沒有帶,懶懶地聽白髮的先生講的《現代高頻開關電源應用技術》,這是我的選修課。我聽說,學工科比較酷,所以就選了這門。

教室里認真聽講的人很少,坐在第三排的一對情侶公然耳鬢廝磨,再看左邊,有女生偷偷剝橘子,滿手汁水,右邊,有人輕微地扯起了鼻鼾……總之,舉目望去,滿是像我一樣找個地方打發時間的人。

我正思量著是再熬半節課就閃人,還是現在就溜,隨手操起剛帶進來的一瓶可樂一通猛灌。

放下可樂瓶子時,我看到了她。久兒。她坐在第一排,背影窈窕,軍綠裙子,右手撐在桌子上,專心致志。她的頭髮大約是剛剛洗過的,隔得那麼遠,好象也能聞到薄荷香。

她的身影,在一干心不在焉的學生中很醒目。

軍綠色的裙子和濕漉漉的長發,之於我,不可抗拒。很多很多年前,我初戀的小愛人,曾在某天陽光下,這麼一身裝扮,向我跑來,生平頭一次,我領略到眩暈的滋味。

下課鈴響了,先生講起下一節內容,無視教室里愈來愈大的抗議聲。抗議到後來,有人乾脆從後門溜走。

一個小時后,先生的課仍不見停,就像窗外的大雨,有下足一天的架勢。我呆不住,起身。

但我沒有走後門,向前走去,向她的方向走去。穿過人群,穿過目光,穿過阻隔在我和她之間的一切障礙物,我徑直走到第一排,幾乎和先生平行的位置,回頭一望。

她的容顏近在咫尺,淡淡的眉,淡淡的眼,稱不上驚艷,但足夠舒服。

舒服也就夠了。

我朝先生鞠躬,轉身離開教室。我想他們都被我弄傻了。可我只是想感謝他,感謝因了他的課,讓我認識了一個美女。我很賺。

小陽哥再爛,總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是不是,這點禮貌還是有的。

寢室的那幫兄弟都叫我小陽哥。眉目晴朗,寸頭。除了窮點,花點,我自認沒有缺點。

對一個想在獵艷領域想有所造詣的帥哥來說,以上種種,甚是致命。貧窮的帥哥混不開,有錢的帥哥是禍害,做人真難啊。

好在我也不虧,自古高校多嬌娘,師大美女排成行。

我並沒有在教室外守侯佳人出來,也不急著找人打聽她姓甚名誰,哪個專業哪一級。這些,我統統不著急。我有的是時間。

忘了是在哪個網站上看到一句話:愛情在將要開始而未開始的時候最為象樣,不是嗎?就是滑鼠胡亂一點時看到的,我挺信的。好象是個小說吧,叫什麼名字,我記不大清楚了,我不愛看書的。哦,好象那作者還說過,也許樂趣僅僅只是在試探、追逐和征服的過程中。太早觸摸到結果,很容易索然。

「哥哥,你叫什麼名字?」早春含著一口蛋糕,問我。

「你可以叫我小陽哥。」我伸出手指,蘸了點檸檬水,在木桌上寫給她看:秦正陽。

據媽媽說,我出生在正午,那日陽光漫天。

早春湊近看,我隨著她的視線,也看著被我寫得龍飛鳳舞的三個字,秦正陽。

字跡很快乾涸,一撇一捺淡去。然後,我看到了那行字,像那天的她的背影,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睛。

字體痕迹很深,先是用黑色鋼筆寫下,再用利器刻成深深印痕,寫的是:我們都是回頭箭,穿心斷腸,穿自己的心,斷自己的腸。沒有署名,仍在第一眼就認出,它出自久兒之手。長長的《長恨歌》、張雨生的《大海》、我的論文,還有最後的那封絕情信,一筆一劃,是她的手寫體,我沒有理由不認識它們。

就算和她失散兩年。

一揚聲喚過老闆:「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變調,可已顧不得。

他眼裡全是自以為是的洞察:「看看,我就說嘛,年輕人嘛,鬧鬧彆扭,過幾天,哄上一哄,不也就好了?何苦動不動就提到分手!這是前天,哦,不對,大前天,你女朋友獨自來這裡喝酒,拿小刀刻的,我看她是熟客,雖然心疼桌子,也……」

「她說了些什麼?」

老闆費勁地思索著:「那天店裡的人挺多的,我忙著招呼別人去了,也沒仔細聽。再說,女孩家喝醉酒了,亂說些話,我也不方便聽嘛,醉酒的人說的話也都差不多,我見得多了。」

他說來說去,無非是些勸我和久兒重歸於好之類的話。但我想,我只需要確定一件事情,那就夠了。

離開我兩年的久兒,前幾天在「彩」里出現過。我的眼睛有點濕,低下頭來,狠吸一口煙,吐出煙霧,把臉埋進去。我想,在暌違兩年後,我認識早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等待久兒的再度出現。

我抽完整包煙,看著早春將桌上所有的食物一掃而空。她羞澀地笑:「中午,我和她吵架了,沒吃飽。呀,我把你的那份也吃了,怎麼辦呢?」

「哪個她?」問出這話時,我已隱約預料到應該是那位中年美婦。

「你昨天看過。」

「你媽媽?」

早春看著我,手指在桌上來回划著,忽然清楚地說:「她不是我的媽媽,她逼走了我的媽媽。」

是個晚娘的故事。我無意深究,這樣的橋段,影視上,書籍里,生活中,處處都在上演,我的心較之以前,已不再柔軟。

但看到女孩的眼睛,深潭似的,瞳仁發亮,汪著深深的悲哀,她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在這樣的眼睛面前,我想起很久以前和久兒看過的法國片,《殺手裡昂》。那部影片里,也有個12歲的女孩,也是如早春般的眼睛,望著你,直望到你的五臟六腑,一顆心都軟掉,剎那什麼都顧不上了,什麼都不想顧上了,只想抱著她,穿越槍林彈雨,殺出一條血路,攜手向天涯。

清清楚楚地記得,電影散場后,久兒不願起身,歪著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輕聲地重複著小女孩瑪蒂達的問題:「是人生就很悲慘,還是少年時如此?」

我回答她:「有我在,有你在,人生就不悲慘。」

里昂的回答是:「Always。」

他是對的,而我太天真。

結帳后,我讓早春站到外面稍等,和老闆說了會兒話,順便幫他調了一杯誘惑紅唇,也就是西瓜汁加一點朗姆酒,味道很怪,但點的人很多。我想誘惑人的,是它的名字,和名字下的想入非非。

呵,什麼都是意淫。愛情也是。根本就是錯覺。你覺得是愛,那就是吧。你不覺得,別人再怎麼認為,那是別人的事。

「下次再碰到她,給我打電話,我馬上趕到。」我拿過老闆的手機,把自己的號碼輸入進去,強調,「一定要打給我。」

「沒問題。」他回撥給我,「把我的也存下來,隨時聯繫。那麼好的女孩,為什麼要傷她的心?」

她又何嘗沒有傷我的心。

看來人真是長大了,小時候,只有被動挨刀的局面,現在學會了舉刀向別人。

寢室的傢伙們捧著雜誌念過,愛情是把雙刃劍,真是這樣。

酒吧的電視開著,是央視的鑒寶節目,我心一動,借用老闆的電腦,飛快地鍵入「宋代汝窯蓮花碗」幾個字搜索,一個專業網站上的相關資料是,此天下名窯只存在了二十多年,據最新權威統計,僅餘數十件存世,分別藏於國內幾大歷史博物館、香港和台灣等少數幾個私人收藏家手中,估價天文,而就是碎片一塊也被視為國寶。我發了一會兒呆,想象疑犯此時此刻守著一座金山卻不易脫手,會不會有那麼片刻後悔呢。而久兒又是否知道,因她正好在案發之日離奇消失,就背上這個巨大的罪名了呢。

雖然他們都說,世上並無巧合,她必然就是犯罪嫌疑人,種種蛛絲馬跡,全都對她不利,我也知道。可久兒,你懂的,我對你,一開始就是明白無誤地皈依,如同信仰,而神,有足夠的力量讓他的子民擁有臣服和篤定的信心的。

別說我偏執。我只是,不能相信。堅定地,不相信。不曾動搖地,不相信。哪怕所有人都信以為真。

將早春送到教師家屬樓門口:「去吧,小孩子,她再和你過不去,記得來找我。」

她點點頭,跑進樓去,用力地跺腳,樓道的燈亮了,她站在燈光下,回頭朝我笑:「謝謝你,小陽哥。」

我沒有回寢室,沿著操場一圈圈地走了片刻,理順了今天的思路。早春這個女孩,我不會再見到她吧,偶遇罷了,校園這麼大,她不見得每天都有閑情去小花園等我,再說我並不認為,我值得她這樣做。

倒是久兒,她的出現,讓我意外,尤其是出現在彩里。

兩年了,自從兩年前她研究生畢業后,就和我失去了聯繫。說好了畢業典禮后我去送她,結果,站在她一片狼籍的寢室里,看著她的室友收拾著行李,我呆住,半晌才問:「久兒呢。」

她的室友是認識我的,顯得比我還吃驚:「她沒有告訴你?」

她提前走了,甚至連她簽約去往哪家公司都沒有告訴我,還騙我說,她是碩博連讀,讓我安心地以為,她會留在我的視線範圍內,陪我讀完本科,陪我工作,陪我生活,雙宿雙飛。

這些,都是她親口答應過的。她怎麼騙我了呢。

就在當天,滿校園都是台商遇襲的消息,所有的懷疑矛頭便對準了久兒。一切就是這樣戲劇化。她走了,狠心地棄絕所有,哪管身後洪水滔天,卻迎頭狠狠給我一棒子。

我倒下去,昏迷兩年。

我不知道這兩年是怎麼過來的,好象比認識她之前更渾渾噩噩的,打遊戲,玩球,還鬧網戀,騙了幾個清純妹妹和我見面。

但絕口不說愛,或者不愛。自她之後,也認識了不同的人,但再也沒有心力和勇氣對待別的任何人。

操場上的情侶很多,走在前面那對,男生高大女生溫柔,他們在唱情歌吧,你來唱我來和,唱到一半,相視而笑,他低頭吻住身邊的女孩。

我別過頭去。記憶中再難有這樣的夜晚。那麼,就算我流淚了,也別笑我軟弱。

回到寢室快要熄燈,他們習慣了我夜不歸宿,看到我回來,還小小地吃驚了。我什麼都不想說,只想睡去,再也不要醒來。

但不能夠,我不能夠長睡不醒。

手機徹夜開著,認識她起,就不曾變過。就放在枕頭邊,夜裡醒來數次,盯著它看了又看,直到確定沒有電話進來,也沒有收到簡訊,才再度睡去。

凌晨四點,再次醒來,手機上,閃爍著「未讀簡訊」的字樣。

我坐起來,手指顫抖地摁下它,讀取。結果我被調戲了,所看到的簡訊,竟是一則廣告:本公司提供黑車、槍支、復仇、私人偵探、網上文憑等服務,有意者請撥打13856***123,王先生。

幾乎是氣急敗壞的,我將手機狠狠一摔。嘿嘿,我還是有理智的,將它砸在被窩上而已,翻個身,繼續睡。

兄弟們推醒我時,我又在做逃亡的夢,和久兒在某間老宅子里找到牆壁里鑲嵌的機關,趕在日寇到來之前,乘坐時空穿梭機逃往一百年後的墨西哥。看,在夢裡也在逃,可是流傳於眾人之口的,那個與她一同逃亡的,是別人。

下鋪阿華一邊對著鏡子刮鬍須,一邊說:「小陽哥,你還是去聽聽課吧,這位雲老師特別古怪,不好惹,據說是學院四大殺手之一呢,上次你又沒去,她點名時,還停頓了,我怕她對你有印象。」

不止上次沒去,本學期開學以來,我壓根就沒聽過一節雲姓老師的課,連她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因為自恃聰明,我的時光幾乎都是在混,課程能逃就逃,能混就混,在期末時才到處借筆記,瘋狂地背一通。反正學的是文科,會背書就可以了,我記性好。

我為什麼要記性好呢。

今天也無事可干,那就去聽課吧。我抱著從來沒有翻過的書,去上課。路上碰到不少熟人,紛紛打趣:「小陽今天也轉性了?」

原來我過了這麼久昏天黑地的生活了。

到教室一看,嗬,好傢夥,幾乎坐無虛席。看來雲老師確實厲害。幾個兄弟到得早,幫我們佔了第三排的位置,我還遲疑著不要坐在這麼前面,阿華一把拉過我。

鈴聲響,雲老師走進教室,我心下驚嘆一聲,真是巧啊,居然是她!

阿華推我一把,壓低聲音道:「怎麼?後悔了吧?早知道這麼漂亮,天天都該來上課的。」

前面的女孩側過臉:「就是呀,連女生都服氣的美貌。」

傳說中的雲氏殺手,是早春的晚娘,我與之有過一面之緣的中年美婦。她站在講台上,聲音不大,像罩著霜,絕對稱不上柔和,但美女就應該是這樣子的,有點清冷,有點孤傲。她掃視著每個學生,看到我的時候,目光停頓了數秒,我竟不敢和她對視,倉促地低下頭。

她轉身在黑板上板書時,座下全體都看到了她美妙的曲線,每個線條都是柔和的,既雍容華貴,又弱不勝衣。有男生吹起口哨。她回過頭,目光寒冷,舉座噤若寒蟬。

這麼風騷,當什麼老師。但她的課真是講得好,旁徵博引,妙趣橫生,頗有感染力,每每讓人會心一笑。而她自己,是不笑的。

直到下課時,她捧起教案,裊裊婷婷向外走去,驀然想到什麼,朝我招手:「你,過來。」

阿華低聲哀嘆:「完了,你死了,她準是發現你逃課太多。」

我倒不怕,鎮定地向她走去。鄰座的男生羨慕地望著我,我都聽見他吞口水的聲音了,美女教師的魅力真聳動啊。

相對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身旁不時有人來回經過,用眼睛的餘光發現很多人透過玻璃窗關注著我們。她笑了笑:「早春昨天回來,說你對她很好,小孩子不懂事,我替她說聲謝謝。」

我竟然微微失望,這麼美的女人,應該足夠冷淡,如同在講台上那樣,而不是這般笑語可人。

久兒說我有自虐的毛病,她真沒說錯,別人對我親切有加,我竟不適應,窘迫中我只說了句:「她很可愛。」

她點頭,又朝我笑:「你缺了不少課,該補起來。」半分冷麵殺手的風範也無,我唯唯諾諾,她飄然而去。

她果真有殺手的名頭?笑得這麼好,肯定是溫柔殺手,死在這種殺手手裡,做鬼也風流。我得意洋洋地回教室,沒忘向一臉艷羨的同學打聽她的名字。

雲海棠。

海棠是一種什麼花?胭脂紅色,遠遠望去,如火燒雲。在我的家鄉,把它叫做花紅,花一樣的紅,紅一樣的花。

此後的日子,開始步入正軌,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按時吃飯睡覺上課,看美女雲海棠,想念久兒。她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根本沒有可比性,但我總得找個人來想入非非,寄託一下吧,不然我這麼空虛。

給彩吧的老闆打過電話,仍是失落,久兒再也沒有出現。這女孩真狠,自那天後,換掉手機號碼,放棄電子郵件,連去向都不告訴一聲,徹底消失,再回來,驚鴻一瞥,我無從捉摸。叫我怎樣才能讓自己相信呢,她是一名在逃案犯,為避免落網,不得已而斬斷同所有人的瓜葛。不,那不是她。

她離去當日,我就去了明珠閣大酒店,台商入住的房間門口被封鎖,警察在裡面取證,有服務生好奇地張望。我扮作客人,聽到幾句閑話,無非是已立案,將投入大量警力,及早破案,給酒店消除不良影響和寬慰民心。我退出來,乘公交車去了位於另一個區的老人福利院,久兒在這裡當義工,每周來兩次,我也陪她來過。

她照顧的老人還認識我,一看到我就問起久兒。我心一涼,久兒和老人情同祖孫,今天正是她來探望的日子,以往無論風雨,她都是要來的,給老人剪頭髮,洗床單,和她閑話,將瓜子一粒粒地剝好,餵給老人吃,陽光下的女孩,心地和陽光般澄明。我找了借口漫應過去,此後照顧老人的事宜就交給我了,只可惜每次去,我再也沒有見到久兒。

自從知道台商遇襲一案與汝窯蓮花碗有關,我還打著請教為名,和當年台商專程拜訪的教授套上了近乎,拿著一張圖片登門虛心求教,趁機套了些話出來。教授說,那件失竊的蓮花碗確系真品,比如,它的基本色調是淡淡的天青色,釉層不厚,隨造型的轉折變化,呈現濃淡深淺的層次變化。釉面開裂紋片,多為錯落有致的極細紋片,透明無色似冰裂,俗稱「蟹爪紋」等等。教授為國寶流落民間感嘆不已,我也陪著唏噓兩聲。

努力收心向學的這些日子以來,我不斷收到匿名信,每三天一封,列印紙,四號行楷,說自己獨自在下雨的夜裡聽羅大佑,獨自看前人的詩詞,獨自看家裡的法國片,每封信都很短,談不上文采,更像日記。我猜是和我同樣空虛的人,也缺乏好奇心去打聽,每每看了,就放在一邊。

倒是兄弟們替我分析過,是暗戀我的人寫來的,怕被我拒絕,失了面子,才用這麼謹慎且古典的方式。我不置可否地聽著,漸漸連信都懶得再拆開,從生活委員那裡接過,看也不看,直接塞到課桌里。

直到兩個星期後,雲海棠的課上,我手忙腳亂地翻一本筆記本,無意瞥了一眼那堆信,竟看到其中一封上,寫著熟悉的字跡,清清楚楚,手寫體。

我將它混在匿名信里,這麼久。

信是樂遠寫來的。三年前,我們是心無芥蒂的好兄弟,久兒,是他的初戀女友。我們三人,親如一家人。

——我想你明白了,久兒,並不是我的女朋友,從來也不曾是過。一開始,她就是別人的,到後來,她還是別人的。

要讓我承認這點,真難。這對我來說,真是艱難。

但請原諒我的虛榮,我不知道怎麼對你說,我愛了一個人,她和我親密無間,挽手走路,相擁而泣,可她,不是我的。

她叫我弟弟。可我,背地裡四處炫耀,她是我的那人。

我真虛榮。

樂遠的信很短,A4紙,疊成四疊,一張名片滑落。

信上只有幾個字:小弟,我回國了,請與我聯繫。

名片上,他的頭銜是廣告公司的首席設計師,我來不及細看,掏出手機,照上面的號碼打過去。

那端很嘈雜,樂遠聽出我的聲音,驚喜中帶些埋怨:「小弟,這麼久才打電話給我?」

我劈頭就問:「久兒呢?」

他遲疑著:「見面再說好嗎?」隨即說出距離學校不遠的五星級酒店,「晚上六點,你過來。」

闊別兩年,再次見面,彼此的面容並無多少改變,變的,是他的身份。Y大當年風頭最勁的風流才子,如今已是海歸派。他曾去比利時皇家藝術學院深造兩年,如今正站在眾人中央,向我頻頻舉杯。

礙於他身邊的女伴和滿座賓客,我遲遲未能詢問久兒的下落。但看到他和女伴的恩愛模樣,我隱隱明白,他並不像我,拘泥於舊夢念念難忘。

宴席將半,有女孩匆匆跑來,樂遠站起身,遙遙招手,連聲呼喚:「紅果,紅果,這邊來。」

就這麼看到夏紅果,淡淡藍色的布裙太長,偏偏她跑得急,一邊跑,一邊按住裙角,髮絲凌亂,雙目晶晶亮。

她坐在我旁邊,一迭聲解釋遲到的原因,加班,車太堵。樂遠笑吟吟地介紹:「紅果是我的助手,作品很靈氣。」

捱到散場,待樂遠送完賓客,只餘下紅果和樂遠的女伴小魚,我才有機會把他拉到一邊,問:「久兒呢?她沒有和你在一起?」

樂遠看著我的眼神有瞬間苦痛:「我也沒有她的消息。」

「我以為,你們雙雙去了比利時。」

「我出國那天,你到機場送過我,你不記得了?」

我頹然。是,樂遠走時,是我送的他,他孤身上路。但那是久兒失蹤之前,我本以為,她隨後就去投奔他了。豈料,他知道得並不比我多。

我又掏出煙,每當我想哭的時候,就躲到煙霧裡。樂遠見之不忍,按住我的手:「小弟,你姐姐既然不想和我們再見,必然是有她的道理,又何必痴纏?」頓了頓,他說,「……但願她顛沛流離的生活不至於太清苦。」

我看著他,說不出來話。

他又說:「小弟,你一點都沒變。」

我真想哭。他走後,我戒掉酒,很少抽煙,經常失眠,對向我示好的女生客氣地說再見,再也不會見。我改變良多,他卻說,小弟,你一點都沒變。我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小弟,你要明白,都過去了。我們應該有新的生活。」他拿過我的煙,自己吸上,緩緩吐出煙圈,回頭看了看正和紅果聊得開心的小魚,才道,「小弟,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可你不能老沉迷於過往。」

「是,因此你有了小魚。」

「我知道你和你姐姐要好,可……」他猶豫著,還是說了,「我和小魚,六月份將會結婚。」

他曾說過,這一生,唯一會娶的人是久兒,在三年前,久兒的生日宴上。我記得很鮮明,那夜,我喝醉了酒,提前離席,一路踉蹌一路痛哭,在操場的青草地上躺了一夜。半夜醒來,四周寂靜無人,夏蟲在草叢裡輕輕鳴叫,仰望深海藍色的天,星子剔透得幾乎要掉下來,逼人眼淚。

我愛的女子,和我的哥們,有了婚姻盟誓,而我是該大力祝福他們的弟弟。我總記得那個夜晚的。

可就是承諾過久兒終生的這個人,對她再無關心,漠然於她的離去,對我說,他要娶別人。他吸一口煙,慢慢地說:「她真傻,為什麼一時迷了心竅呢,她家裡缺錢,我也知道,可……這麼躲躲藏藏的,實在不是辦法。」

連他竟也如別人一樣,認定了久兒的罪名。這個世界上,哪兒去找什麼肝膽相照。我氣極反笑,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錯愕地盯住我,沒有還手。

小魚尖叫一聲,衝過來拉住我的手。

我並不想破壞和樂遠的關係,藉機縮回手,畢竟很多事情,我還得詳細問問。

過了這些日子吧,找個合適的時間,好好談談。

樂遠沒有生我的氣,笑道:「小弟,你還是像從前那樣血性,真有意思。」

小魚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狼狽地朝她笑了笑。

紅果住得遠,樂遠讓我幫忙送她回去。他說:「你送紅果回去,我放心,你看看剛才你打我的那個強悍勁!」

相對而笑,伸出拳頭和他對擊,舊日時光撲面而來,他,和她,我曾同時擁有,幸福得令世間顏色皆灰。

認識之初,就知道他們青梅竹馬地長大,小學,初中,高中,又相約考到同一所大學,但天不遂人願,他考去了第一志願,她被第二志願錄取,兩地相思,自是不用說,本科讀完,考研,終於又在一起。

相識那麼久,相處那麼好,我那時真以為,他們會海枯石爛一輩子的。

說什麼一輩子,他有了新人,她只怕也是有了,剩下不相干的我,白白耗費力氣。

道別時,樂遠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後丟掉煙頭,踩在腳地,滅了:「小弟,你恨我的薄情嗎。但當初,變心的人是你姐姐,再說,她在利益面前,就……」他將小魚拉過來,「這幾年,是小魚陪著我,我們要活的,是將來。」

小魚和他十指相扣。

「小弟,你該談場新的戀愛了。」他最後說。

我執拗地想,我是決計不會像你這樣的。雖然找個人來談戀愛,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什麼難事。

和紅果是初見,兩相陌生,並無多少對白。我不說話,她也寡言,隔點距離,漫不經心地走路,午夜清冷,她抱住肩頭,我順手把搭在肩上的外套給她披上。。走出很遠,才攔到一輛計程車,我們都坐上去。

既然答應過樂遠的,就應該負責將女孩送回家。

紅果對司機說了住處,我閉上眼,歪在座位上,聽電台情歌。交通台的DJ有把好嗓子,講點心情故事,配些淺白的歌,和久兒相處的光陰,一人一隻耳塞,她看書,我看她,可以消磨一個下午。

路況信息后,我聽到了這樣的歌:

可嘆我愛汝虧欠我

如此拋棄我太無禮

而我愛汝如此良久

歡娛因汝做伴

它叫《綠袖子》,我很怕聽它。這是久兒所深愛的,每次到KTV里,她只唱它。她走後,我再也不敢聽。此番聽來,痛上心頭。

路燈昏黃,不知名的鳥兒匆匆掠過夜空,靠在車窗上,我又想抽煙了。摸了半天口袋,才記起樂遠拿去了我的煙盒。

旁邊的紅果遞給我一包三五:「看到樂生拿去了你的煙,我從桌上拿了一包。」

我接過來。

下車時,她鎮靜地看著我,淺笑:「你剛才打人的動作,很帥。」

談戀愛,有什麼困難?回校后,我找到了眉目清秀的長發女孩,半真半假地交往,上課給她佔座位,下課後買酸奶和冰淇淋給她,幫她買飯打水,送小禮物。

又有什麼不可以?我也可以的。

仍是收到匿名信。也是無聊,那就看看吧,看看某個角落裡的,和我同樣孤單的人,喃喃地說些話。

但不在雲海棠的課上看。她教的是心理學,講得深入淺出,我漸漸聽得入迷。

雲海棠很推崇榮格,說是讀榮格的心理學,會發現,人真是既簡單又複雜,可以歸類又無法定位。講台上,她的手勢靈活多變:「關於人類心理的探討,我想打個不確切的比方,就像漁人進桃花源——沿途山光水色,落英繽紛,引人入勝,直到遇見那個未知的山洞。山洞剛開始時,特別狹窄,僅容一個人側身而過。走幾步,再轉幾個彎,碰幾次壁,竟豁然開朗。原來在我們悠遊的世界背後,有這般水草豐美的世外桃源。」

被她影響,我去圖書館借來整套《榮格文集》,等待小女朋友下課的時分,靠在梧桐樹旁翻上幾頁。再去上雲海棠的課,我會給她遞張小紙條:如您一樣,我最愛的不過是他的原型理論。

展開紙條后,她眉尖一挑,朝我看過來。

我並沒有署名,她卻知道是我。想來她是通過交上去的調查報告,熟悉了我的字體了吧,她還給我評過優秀,說我很聰穎。

幾乎不能想象,我也會是師長心中的好學生。我從小就玩得瘋,不務正業,跟一群阿飛們混,穿印著骷髏頭的黑T恤,寬大的拖拉褲到處都是口袋,藏著彈簧刀,食指中指間常常銜根煙,父母都管不了我。怎麼管呢,我墮落到這種地步,他們也是有責任的。

我上小學后,父母忙於生意,也不大管我,由得我玩小木槍,跟著鄉里一幫小淘氣橫衝直撞,很瘋很野。

那年六一兒童節,班裡選送的節目是舞蹈《種太陽》,老師讓我和幾個穿綠色連衣裙的女孩一同表演。我人小,倒也不呆,知道只有長得好看的小孩子才會被挑中,美滋滋地回去報喜。

等到排練的時候,我才傻了眼,原來我的作用是穿著金黃色的衣服,戴頂太陽臉譜的帽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扮演太陽。而那些小女孩,則來回穿梭,圍繞在我身旁,作天真爛漫的勞動狀。

我才不想做什麼傻乎乎的太陽呢,我也想和她們一樣,奔放地在台上載歌載舞。

儘管年紀小,也懂得什麼叫丟臉,回到家后,若無其事,堅決不對父母和姐姐說起。

可兒童節當天,家人都來了,還特意到得早些,坐到了前排。我和女孩們上台,很容易就看到他們,我姐姐秦明月拿著一面小紅旗朝我揮了又揮,我簡直恨不得鑽到地洞去。

看著女孩們穿著光鮮的衣服,在我周圍快樂地舞蹈,我真是難過死了,嘟著嘴巴生悶氣。領舞的女孩跳到我跟前時,發現我的不對勁,藉一個舞蹈動作,輕輕地摸摸我的臉,朝我甜甜一笑。

女孩的辮子梳得高高的,光潔的額頭,眉心點著梅花痣,嘴唇如花瓣。我不錯眼珠地盯著她看,看她以優美的姿勢謝幕,忽然,忽然很想跑過去,在她臉上親一下。一下下啊,一下下,一下下就可以了。

她是班裡成績最好的學生,每次都是第一名,又能歌善舞,深受寵愛。這之前,我和她是沒有什麼交往的,此番下了節目,我主動跑過去,學著那些大人的模樣,誇她:「久兒,你跳得真好!」

她叫做久兒。優美的小女孩,穿綠色的泡泡袖,綴著小蕾絲,還沒有卸妝,小臉天使般可愛。

從此我遇見的每個女孩,我都叫她們久兒。

久兒久兒,人生初次動心時,相識的那個小小女孩……此後每個女孩都是久兒。

和阿飛們混得久了,我們經常聲勢浩大地去堵那些被我們看上的女同學,有次鬧得大了,被勒令退學。

退學就退學,有什麼了不起,反正可以轉校。

父母恨鐵不成鋼,將我轉到鎮上的一所二流中學。那所學校以打架鬧事聞名,我如魚得水,玩得更凶。除了距離原來的學校太遠,去看久兒一次,要轉好幾趟車,比較麻煩外,沒有任何不適應。

那時,久兒的成績愈加地好,囊括了全市所有數學大獎賽的冠軍,省教育局的領導來學校視察時,她表演的舞蹈搏得陣陣喝彩,沒有人會不喜愛她。

我當然是沒有座位的,提前幾個小時,爬窗戶,跳到大禮堂里,躲在落地窗帘后,又興奮又忐忑地等待我的小愛人的到來。

太久遠了,久遠到連回憶也是吃力的。已然模糊了,那遙遠的時光,遙遠的女孩。只記得家鄉小城不大,街道兩旁全是香樟,久兒跳完舞,溜出來,和我牽手走在路上,散散淡淡地說些話,一下雨,香樟的籽兒兜頭灑落,久兒快樂地說,香味像小時候吃過的水果糖。

初二時,久兒要參加全國數學聯賽,非常忙,我學會騎自行車載她去上學,初夏,風裡全是恍惚的花香,她穿著長長的白裙子,怕裙角被攪到車輪里,我騎得慢,不時扭頭看她,我親愛的女孩,有一頭香香的長發,剛洗過,散發出檸檬香,她的裙子,開得像一朵雲,遊走在蔥翠街心,蕩蕩漾漾。

三年後,久兒因了出眾的數學成績,入選國家集訓隊,遠上北京,進行封閉式訓練,即將代表中國參加國際大賽。

三月底,玉蘭花開,一樹一樹潔凈的大花,沒有綠葉陪襯,孤單極了。和久兒相對佇立在街心花園,握著手,彼此無言。

那麼多年和月……在課堂上彼此凝視;在路遇的街頭,一再回望;在長江邊折柳唱歌,看過風景歷歷;在下雨的日子,給她送傘;在落雪的冬夜自修室,她點一支蠟燭,回過頭來,回過頭來。

直到盡途。

同一所城市,也不斷寫信,幾年下來,竟積了那麼厚。從家裡拿出來,一封一封地燒掉。她看著,沒有阻止。

一陣風吹來,黑色的紙屑,蝴蝶般地撲到臉上來。一動不動,懶得去拂,也懶得哭。

是,懶得哭。說什麼呢,我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要走的路,完全迥異,年少的心意,根本支撐不了要用許多許多努力才能彌補的距離。她明白的,我也是。

她伸手,仍如多年前,輕輕地摸摸我的臉,努力想朝我笑笑,淚水卻成串滾落。

我起身。離去。從棲霞路經過涵暉路橫穿某個十字路口轉過楓香橋走回落星台。

唯一的停留是看到某間破落商場打出的促銷橫幅,上書:最後一晚,含淚清場。

年少,沒什麼定性,久兒走後,我消沉了半年,又去追逐別人了。

但每個午夜夢回,都記得,我喜歡的女孩,叫久兒。

每個女孩,都和久兒的眉眼有相似之處。

久兒,嬌俏溫柔的久兒,淡淡容顏的久兒,學業優異的久兒。

——我想你明白我要說的是什麼。

我只喜歡課業出眾的女生。

和初戀的久兒分別後……請原諒我措辭上的不嚴謹,那個跳舞的女孩,是我青澀年紀朦朧的愛慕,直到她離去,我和她,也不過是關係要好的同學而已。

我從小到大都虛榮得很,最擅長自欺欺人,一發現有損面子的事情,立刻自我催眠成渴望中的那樣。

你知道,虛榮的人通常很自卑,我就是。我和最初的久兒,心照不宣地再無聯絡,每次回家鄉,我都不會去打聽她的去向。在同學聚會上,有人說起她,我立馬將話題引開。

再比如若干年後認識的久兒,她大我五歲,只把我當弟弟看待,可我就認為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失去蹤跡,我比她的正牌男友樂遠還執著。

哦,也不對,久兒那時,和樂遠已走到崩潰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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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汁原味柔軟清麗的言情小說(套裝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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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沒有花還有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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