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開如謊

第二章 花開如謊

第二章

花開如謊

正好是周末,該去找找樂遠了。上次見面人太多,獨處機會少,這次要問清楚,至少得問問這兩年他們是否互通音訊,有久兒的新郵箱和手機號碼沒有。我總是會想,無論如何,她是捨不得他的,這麼多日日夜夜,她身處我所不能感應的角落,必然是有過思念的,也許在某個相思成疾的月夜,她會忍不住給他打個電話。

先給樂遠打電話,響了許久,無人接聽,再打,照舊。我放下手機,去網吧里打了半天CS,最近又出了一種公測遊戲,規則老套,但背景音樂異常舒服,我聽了好幾遍。

離開網吧后,我思量著該去剪個頭髮,剪成根根直立的那種,噴點摩絲抓一抓就很有型。

半小時后,穿金黃色的格子襯衣,牛仔褲,球鞋的少年,對著鏡子照照頭髮,神清氣爽地走出理髮店。

學校離樂遠的公司很遠,反正不著急,就走過去吧,看看風景看看行人,也挺好。明珠閣大酒店門口泊著車,名流顯貴出入其間,一派歌舞昇平,除了警察、被害人家屬和我,還能記起那宗血案的人不多了吧。久兒曾經做過義工的福利院里,老人還在念叨著她,惹得我陪她一道難過。料理老人睡下,我走到廣場附近,買瓶紅茶,跨坐在欄杆上,抬頭望天。陽光響亮,隱約看到飛機,拖出長長的軌跡,小孩子們指指點點地歡叫。

我坐在那裡,做好隨時扶起跌倒的小孩子的準備,不,應該隨時準備著不讓他們跌倒。倒下去很痛的,半天爬不起來,我試過。

到達樂遠的公司,再給他打電話,仍是無人接聽。那就抽根煙吧,也許再等等他就出來了。難得有學油畫的男生像他那樣,不喝酒,不留長發,不穿髒兮兮的衣衫,並謂之藝術氣質。他是完全不同的人,自律極了,衣領清白,談吐自有分寸,做任何事情都有規劃,一件件,一樁樁,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久兒師姐當初喜歡他,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含一口煙,慢慢吞,慢慢吐,享受的是過程本身。十三歲那年,偷老爸的煙,躲到公園裡抽,蹲在石椅上,把煙叼在嘴裡,一邊吸一邊思索,覺得自己很成熟。成熟——真是令人嚮往的字眼哪。

從此就愛上了煙。它不會離開我,隨時聽我召喚,對我不離不棄。

等了許久,也不見樂遠出來,我有些餓,就去不遠處的大排擋弄點東西吃。

黃昏,蝦紅色夕陽,天邊幾隻鳥兒掠過。這是我喜歡的時辰。很多很多年前,剛洗過頭髮的初戀女孩久兒坐在暮色將臨的小院里背書,石凳下一隻白色貓咪慵懶地趴著,暗影重重的葡萄藤下,女孩的面容潔凈宛然。

我站得遠遠地看,生怕呼吸聲會驚動這幅畫面的靜美。那一刻深覺得上蒼的恩慈,讓我彷彿置身桃花源,任何傷痛都灰飛煙滅。

這次,我看到的是夏紅果,她穿灰色薄外套,工裝褲,坐在臨街的小桌子邊吃飯。

環境很臟,地上到處是油膩膩的劣質餐巾紙和亂七八糟的一次性碗筷,攤主從旁邊的塑料盆里撈出青蔥和姜,抓一把干辣椒,倒入鍋里爆炒,辛辣的煙霧升起,坐得近的人不斷咳嗽。

我又抬頭看看天空,紫藍色,雲層低掠的鳥群,夕陽在遠方。

只有夏紅果一個人,桌上擺著兩道川菜,水煮肉片和麻婆豆腐,猩紅一片,她夾兩片菜在碗里,自斟自飲,看上去自得其樂。

我被感染,坐下來,掰開木筷子,夾一片肉,哧溜吃下去。

她抬頭,看到我,笑了:「你來了。」

「來找我師兄樂遠,餓了,先來吃點東西。」

「哦,他去外地開會,要坐明早的飛機才能回。」

「難怪我打電話他沒接。」

「他手機落在辦公室了,響了一下午。」她問我,「吃點什麼呢?」

「捲心菜。」我補充,「酸辣的。」

「要酒嗎?」她問。

「不了,我戒了兩年。」

夏紅果大為可惜:「酒是好東西。」

真沒料到紅果的酒量這麼好,就著一口菜,能喝下半瓶子。她是豪放派,白酒也敢嘴對嘴直接灌,連鄰座的男人都咋舌,不住地看過來。

問她怎麼這麼能喝,是不是北方人,她搖搖頭,解釋說是爸爸是個酒葫蘆,在她出生沒多久就用筷子沾一點給她舔,天長地久,這海量也就練出來了。

捲心菜很快上來,我真餓了,狼吞虎咽一番,有剎那恍惚,好象是幾樁舊事,久兒拿了獎學金請客,那時大家都年輕,才不顧吃相,什麼菜上來,沒幾分鐘就一掃而空,連討價還價都理直氣壯:「就這麼些了!差兩塊,抹了吧?我們是常來的。」攤主從不為難學生,好脾氣地手一揮。

才意識到我和紅果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如此自來熟未免不妥,但我並沒有羞赧的感覺,抬頭沖她笑,她抓過紙巾,自然而然地幫我抹去嘴角的油漬。

我一呆。她讓我想起久兒。想著,竟叫出聲:「久兒。」

她看著我說:「我叫夏紅果。」

「以後我叫你久兒好不好?」

她說:「我叫夏紅果。」

這和我所交往的所有女孩都不同。她們會問我:「為什麼叫我久兒?」

「我希望天長地久。」每次我都騙她們。她們卻很開心。

吃完飯,看看時間還早,和紅果並肩而行,她走在我右邊,一個手臂長短的距離,伸手可及。她走路一跳一跳,哼著兒歌:「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那模樣像個玩偶娃娃,鬥志昂揚,勁頭十足。

我接下去唱:「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小牛的哥哥帶著他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怎能忘記,當年的久兒,以這歌為背景跳過舞,我則扮演歌中的大哥哥。多麼遙遠的那些事啊。

紅果很開心,拍拍我:「小時候我可喜歡唱它了!」她說話總是喜形於色,一雙眉毛也會跳,腳鏈丁零作響。

初戀女孩久兒是不用飾物的,只喜歡一邊走路一邊用指尖搖著鑰匙串。此後很多年,我常夢見這種金屬碰撞的清脆響聲。但那些走在她身旁的、帶有植物清香的年少,是永遠過去了。那個年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卻沒能在生命里多停留半刻。而我所執著的,或者是偏執的,到底是什麼?

和紅果數數這一帶有多少盞路燈,對第二十二個經過街口的行人說你好,將對方唬得愣半天,邊走邊回頭看,而我和紅果相對笑彎了腰。

二十二是她的年紀,在她二十二歲時,我遇見了她。

認識久兒師姐時,她也是二十二歲。我的記性真不壞。

紅果說:「小太陽,帶你去看看江水。」

她叫我小太陽。記憶里只有初戀的久兒才這麼叫,小太陽,小太陽,不要生氣呀,小太陽,今天我過生日,去吃蛋糕好不好?

不知道她還會想起我嗎。

我的喉頭有點哽:「怎麼叫我這個?」

紅果嘻嘻笑:「你看看你穿得多麼金燦燦。」摸摸我的頭髮,「還剪了個憤怒的頭髮,像太陽的光芒。不叫你太陽,叫什麼?」

「我叫你久兒好不好?」我又厚顏無恥地湊上去。

她有她的堅持:「我叫夏紅果。」

我瞪著她。她回瞪我。

我綳不住,撲哧笑出聲,妥協:「好好好,小紅果。」

夜間的江水在霓虹映照下明明暗暗,夜風很好,不時有情侶和我們擦肩而過,有人在江灘上寫下對方的名字,畫一顆大大的紅心,將字與字親密包裹,學生氣的表達,還是讓人心存善意地祝福。

紅果雙手撐在欄杆上,俯看滔滔流水,長久不出一聲。從我的角度看,她有張線條硬朗的側面,右耳戴了一顆細鑽,像一閃一爍的淚光。

我想她在思念某位故人吧。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人,也有過複雜陰霾的往事嗎。

紅果很久才回過神:「謝謝你陪我。對了,上次你借給我的外套,我該還你了。去我家裡拿?」

「好啊。」

紅果在城市南郊的小區里買了一套小小的公寓,因為是頂層,附送閣樓。上次送她回家,只送到樓下,之後坐計程車返回。這次上去拿衣服,感到新奇。

她穿球鞋,走路喜歡跳,掏鑰匙開門時,我看到她的鞋帶散了,蹲下幫她系,站起身時,她已擰開壁燈:「進來吧,房間有些亂。」

一點都不亂。茶几、沙發、電腦一樣樣地看過,我的目光停留在牆壁的油畫上。畫面是黑衣男子走向叢林深處的背影,頹敗夕陽掩在枯枝那端。構圖倒是平平,吸引我的是色彩,黑紅兩色,像是拿筆剁上去的,有股子發狠似的絕望。

紅果一進門就去開電腦,熟練地打開音樂夾和音箱。她給我拿過外套時,音樂正好傳來: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踢掉鞋子,隨著節奏在房間里晃來晃去,唱得興高采烈:「阿樹阿上兩隻黃鸝鳥,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還早得很哪,現在上來幹什麼?阿黃阿黃鸝兒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真有趣,喜歡兒歌的女子。

電腦桌上,堆放著幾張設計圖紙,我拿起來看了看,都是未完工的,應該是想表達同一件產品,尚在推敲中,每一個細節處,都小心地圈出來。

鍵盤上擱著一塊咬了一半的杏仁巧克力,被錫紙包著,紅果拈起來,丟到嘴裡嚼掉,從旁邊的抽屜里掏出幾個扔給我:「來。」

我接過,咬一口,真香。

她又跑到卧室里,抱出幾大盒,塞到我懷裡:「我吃不了,拿走。」

我一看,都是費列羅義大利榛果威化的,還沒有拆封,包裝盒上貼著價格。很小的一盒,賣到不低的價。

無端覺得紅果該是勤儉的女孩,這些巧克力必然不是她自己買的,甚至也不是她所喜歡的人送來的,是以慷慨相贈。我拽過外套,鋪開,將巧克力整齊地壘成一摞,碼進去,兩頭打個結,當成包袱似的,背在肩上:「我該回去了。」

巧克力我也不大吃的,但它讓我想起早春,我盤算著,可以趁下次上心理學時,托雲海棠帶給她。

紅果抬頭看到掛鐘,哎呀一聲:「這麼晚了?你怎麼回得去?」

「坐車呀。」

「公交早沒了,出租又貴。」紅果伸個懶腰,「我有兩間房,怎麼個睡法都綽綽有餘,你就在我這裡睡一晚。明天星期天,你不用上課吧?」

「不上。」我壞笑,「你膽子真大,讓陌生人進來也算了,竟敢留宿?嘿嘿。」

她瞥瞥我:「要劫財的話,我買這個公寓花光了全部積蓄,還扯上一身債。窮人一個,爛命一條,不值得下手。至於劫色?」她笑了,「你還是個小孩子呢,大一?」

「大三了!」我氣鼓鼓。最恨別人以為我很小了。

「啊?你都快畢業了?我還以為你頂多十七。」紅果笑道,「我本來要猜你讀高中的,問起樂生,才知道他是你師兄,那麼你念的是大學。」

越說越離譜,氣死人。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小啊,好小啊,說十五歲,也像。」老氣橫秋地嘆口氣,「我都二十二了,什麼破世道!」

「我駐顏有術。」我不客氣地坐到電腦前,滑鼠點幾下,發現有CS,問她,「你也玩這個啊?」

「咳,我老是老了點,不代表不熱衷你們年輕人的玩意兒。」她向卧室走去,邊走邊說,「我先去洗澡,你玩吧。」

玩起遊戲我很容易投入的,不去想她留我住下的想法。答案很一目了然,對她來說,我實在太小,跟小孩子沒區別,嫩著呢,能給她帶來什麼威脅?

不能想下去了,真讓人氣餒。以前我對久兒師姐說過:「雖然你很厲害很厲害,可我還是想照顧你。」

久兒和樂遠當場就哈哈笑開了,讓我很窘的,拜託你們好歹忍住,背著我再笑行不行,怎麼笑都由你們。

我還是這麼小一坨,連自己都看不好,被生活弄得滿頭包,要動真格的,我顧得好誰?可我那會兒固執地說:「看著吧,姐,我以後肯定會把你養得好好的。」

久兒見我不高興了,和樂遠使個眼色:「好好好,以後我們就靠你養了。」

「就養你一個,他是大男人,不能吃軟飯。」

我還沒忘記呢。可是久兒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走掉了呢。

收到新交往的小女朋友久兒的簡訊,她說,小陽哥,今天沒找到你。我回道:有事,你睡吧,久兒乖。

紅果穿著睡裙出來,擦著頭髮:「小太陽,你也去洗吧。」

「好。」

她把頭髮隨意挽上去,裹進毛巾里:「你等等,我給你找件睡衣。你先去洗臉吧,毛巾我給你準備好了,藍白格子那條,新的。」

隔著霧氣騰騰的玻璃門,她打開一條小縫,將睡衣遞進來:「湊合著穿吧。」

也是藍白格子,男式,八成新,散發出熏衣草的氣息。是她某位親密的男子的物品吧。

出浴室后,看到紅果沒有坐在電腦前,扭頭一望,她在吹風呢,擱在茶几上的手機響了幾次,她都不接。

閣樓上養了花兒,她打開天窗坐在上面,裙子里鼓滿了風。

我坐下來,看她赤著腳,搖頭晃腦地唱《捉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我看著她的身影,忽然很想向她訴苦。如同舊時的革命青年,心念單純,跋涉了數千里,磨破了幾雙鞋,吃光了乾糧,衣衫襤褸地到達了延安,見到了毛主席,見到了紅太陽。老遠就望見毛主席向這邊走來,心中萬般竊喜,又不知所措,可還是感到了親近,知道那是可以信賴的人,是可以不計較吃了這麼長時間的苦,安心地被他招呼著,好好地先睡上一覺再說的人。

最終,我什麼都沒有說,收回目光,看向屏幕。她剛才瀏覽的界面沒有關,是個言情網站,她看的那篇,是個叫純白陰影的作者寫的。我點了幾下,查了查此作者全部的文章,怔住了。

我看到了一篇令我有點印象的《絕色傷口》。上次只是匆匆掃了幾眼,此番點開,一頁頁地看下去,堅持了幾章,我看到一則評論:

純白,我會將你的小說里提到的歌一首首地當下來,邊看文邊聽。

就算沒有看到這句,遲鈍如我,也覺察出這位作者有這個習慣,不斷地跳出一段段歌詞,任性地打破敘述的節奏。她也明白有這個壞毛病,在小說後面打自己的嘴巴:我錯了,但我想下次我還會再這麼干。

看,明知故犯的人到處有。我也是。是知道放棄包袱,更能抵達幸福的,道理我都懂,做不到而已。

說服不了自己,又如何能幸福。

睡前,紅果拎來一瓶紅酒,又尋來兩隻高腳杯,瓶身稜角尖銳,銀白色,如一把四面帶刃的刀,杵在面前。她給我們各自斟滿一杯:「幹了。」

此時我已戒酒兩年,稍一遲疑,還是悉數喝下。酒味微苦,微澀,微咸,微酸,還有隱隱的甜,甜味微弱,要仔細地回味,才能體會得出。總之,是一瓶五味雜陳的酒,像情人的眼淚。

如果,你嘗過情人的眼淚的話,你會明白,那是怎樣的滋味。

紅果笑盈盈:「紅酒里的丹寧酸,據說對皮膚有好處。喝點也無妨。」拍拍我的臉:「小太陽,睡吧。」

她穿著拖鞋,向卧室走去,踢踢踏踏。

睡了一夜好覺,沒有失眠,甚至沒有亂夢,隔壁房間里的紅果讓我安心。早晨起床時,她已坐在電腦前了,神情甚是專註。

我洗漱完畢,站在她身後看她做設計,聽到外面有人摁喇叭,兩長一短,共三下。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紅果噌地站起,連拖鞋都顧不上穿,赤腳向窗前跑去。我好奇於她的舉止,也跟了過去。

樓層太高,只依稀看到一輛黑色汽車停在樓下,旁邊站著一個男人。

紅果的臉色微變,朝男人揮揮手。

男人示意已看到她了,掏出煙來。

紅果縮回來,鑽到卧室里去。我不明所以,問:「你怎麼了?」

她打開衣櫥,埋頭尋找著,很快拽出一條裙子,這才舒了口氣。

我斜靠在門邊,看她手忙腳亂地拿起裙子在身上比劃半天,笑了:「你要穿它?」

「是啊。」她頭也不抬。

「才五月初,你會冷。」

「我幾年也穿不了一次,沒關係。」

我退出來,聽《捉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童音聲聲呼喚,勾人回憶。

紅果換好衣服出來,我抬眼看她。實話說,裙子樣式太過簡潔,天藍色,風輕雲淡那種藍,接近於淺白,連衣,無袖,紗質,像是學生裙,並不出彩,況且也太單薄了些。

「冷嗎?」

她坦率地回答:「冷。」可還是找出涼鞋穿上,一雙素足,像嬰孩的腳,白如清瓷。

是怎樣的男人,會令她這般手足無措。

「他在等你?」

紅果輕輕地旋轉著,眼裡光芒閃爍,她沒有用香水,亦不施粉黛,何以我仍覺芳香四溢呢。

她恍惚地背起背包,「走吧。」

我遲疑:「需要我迴避嗎?」

「嗯?」

「一大早,我和你並肩出門,我怕他誤會。」

「不會的。」紅果說,「你這麼小。」

她又說我小,這和久兒真像。我咬住嘴唇,隨她走進電梯。

看到男人時,我有片刻怔忪,他很眼熟,可我不能確定在何處見過他。再一想,我知道紅果客廳里,畫中的黑衣男子是誰了。哪怕,只是一個背影。

男人的個子挺高,一米八以上,單眼皮,細長眼睛,五官輪廓像八十年代電影里的英雄人物,有種樸素的陽剛之美。

我以為,紅果喜歡的男人,該是英俊倜儻的,要聰明些,年輕些,會玩會跳,像火一樣才好。可面前人,像極北的雪,鋪得遼遠靜穆,茫然,茫茫然。

穿著白襯衣的男人,嘴角微微上揚,笑意越來越濃,雙臂抱在胸前,專註地看著紅果。他看起來並不年輕,三十上下,清晨的陽光從樹罅傾瀉而下,他迎光而立,金光灼灼的面孔。

紅果攪著手指,走到他跟前,他比她高出許多,她需要仰起臉探看。

他將煙蒂丟在地上,踩滅了,無言地將她的手抓住,放到他的手心。

兩人都沉默了。他緩緩地撫著她的手,從手掌到手心,來回不休,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我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衣衫硬挺,眼神晶明,微露風霜,一雙手,細瘦有力。我猜他今天沒有刮鬍須,下巴冒出青茬,如果留起來的話,當是絡腮鬍子,這在古代可是要稱為美髯公的。

他的手放開紅果,看向我,說:「你好。」

「你好。」

他並沒有問起我是誰。想必在他看來,這毫不重要。他將目光轉回紅果,似有所語,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幫她整理了裙子的領,很快回到車上。

紅果目送著他絕塵而去。這場相見,他們沒有對白,從始,至終。我無法判斷她心之所想,倒是想起昨夜在純白陰影的小說里,看到她引用的詩詞: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

我想這男人是殘忍的。溫煦地笑著,微著痕迹的曖昧,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攪亂她的心。我不懂這樣的感情。我想我是真的不懂。

「他走了,換掉裙子吧。你會冷。」我不笨,明白這條裙子應該是男人送給紅果的,可能很有些年頭了。

「不。」紅果瞬間轉換表情,臉上掛好笑容,「走吧,你說找你師兄有事的。他該回了。」

我深知交淺言深的壞處,還是問出來:「他是誰?」

「夏白。」

「你的男朋友?」其實我並不覺得她和他,是戀人的關係。不像,太不像了。

戀人該是什麼樣的呢。我說不好,但肯定不是他們那樣。嗯,至少每天都有電話問候,不忙就見面,吃飯逛街,看電影聽歌,說些親昵的話,做些親昵的舉動,就像我和我的小女朋友久兒一樣。

清冷的街,陽光如霜雪。紅果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只覺唐突,訥訥不敢再多問。她倒是主動:「我認識他,可能有一生那麼久吧。」

「他,是做什麼的?」

紅果極乾脆,吐出一個字:「玩。」

「玩?」

漸漸我便得知夏白是怎樣的人。父母離異,母親在唐人街經營中餐館,父親留在國內做教授,手頭疏爽,每個月給他大筆生活費。他不缺錢,連工作都懶得找,大半光陰耗在青山綠水間,小半時間寫作。

原來是個紈絝子弟,我嘴上卻說:「閑雲野鶴嘛。」

咦——我追問:「慢著,寫作?」

「是啊,他偶爾寫點文章。」

我倒吸一口氣:「他用的筆名是什麼?」

紅果奇怪於我的反應:「純白陰影。」

我差點笑出聲。只道有著這麼個名頭的作者,是個清淡女生,實則是身高一米八三的大鬍子男人。要是他的讀者得知實情,還會叫他純白姐姐嗎。咄!分明是欺騙讀者感情。真是變態啊變態,丫丫個呸,拉出去斃嘍。

「小紅果,通過今天你們相見這事,你在我心中的形象頓時渺小了。」快到她的公司門口,我說。

她認真地看著我,沉吟了片刻:「你比我高,我踮著腳也高大不起來。」

滿以為她會說出什麼見解獨到的哲理呢,她竟回我這句。

見到樂遠,他拍我的肩:「真精神啊,欣欣向榮。哦,可惜我這一向很忙,不然真想和你殺上兩盤。」

我真有這麼健康嗎。欣欣向榮?是荒草叢生的山吧。

他又誇我成熟不少,感嘆:「如果你姐姐還和我們在一起的話,看到你這樣子,不知多麼高興。」

見他個大頭鬼,小陽我再碰到久兒,照樣哭得稀里嘩啦的,才不要什麼懂事。我直奔主題:「你有我姐姐的電子郵件嗎。手機號碼呢?」我強調,「新的。」

他搖頭:「我出國后,想聯繫到她,但找了許久,都沒結果。」

許久嗎。才過了兩年,你就要和另外的人結婚。所謂的長久,是幾天幾月?

「小弟,你別不信我,她的郵箱的密碼是我的生日,我進去看過,什麼都沒有。」

「師兄,我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他急了:「我的通訊錄丟了,連你的手機號也不記得了,要不是知道你的專業和年級,還真再找不到你了。」

「既然想到找我,為什麼不去找久兒。」

他慢慢地回答:「小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是你,既然做出違背法律的事情,就不想接受法律的制裁,當然只能將自己隱藏起來。」

我不信她忘卻,我不信她狠得下心。我更不相信殺人越貨的事情,她當真做得出來!那不是她。久兒,那不是你所為,我深信,並且,不疑。儘管連日來,警方又到學校來了三回。

他搖晃著我:「你想,一個人存心想消失的話,別人是找不到她的。」

「我以為她也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會倉促離去的。我不是警察,我找不到任何途徑和方法替她洗刷罪名,我只能悲觀地數她歸來之期,捱一日算一日,並篤信她絕非殘暴之徒,釀出血案,這不僅是我深知她的善良。別對我說什麼她出身鄉村,家境貧寒,也別對我說什麼一念之差,我只是清楚,有的人終生是玉,無可變更。

他嘆氣:「你真頑固,為什麼要和自己過不去呢。」

不是我放不掉自己。是我確信,她不捨得和我分開的。你說得對,我也不想和自己過不去,但我的幸福,必須有鮮明答案。我要久兒親口對我說,她不願意我再出現在她的餘生里,才肯罷休。

久兒很疼我的,有次我做了噩夢,嚇醒了,跑去找她,對她說,我夢見流浪街頭,暴屍荒野,要是真發生這樣的事情,怎麼辦。她把我痛罵了一頓,她說只要她還在,就不會讓我面臨這樣的事情,永遠都不。

我拉著她的衣角,問她:「你會離開我嗎?」

「傻孩子,我不會離開你。」

「真的?」

「真的。」

「久兒姐,承諾不要輕易許。」

「你真傻,我們是親人。親人是不會分開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就像個孩子,需要有我在。」

她說什麼,我都很信,她說過啊,她會一直在我身邊,她怎麼捨得離開他,離開我。

樂遠最後問:「她真那麼重要?」

「她真那麼重要。」

「好吧。」他說,「我會繼續找她。」

「先從她的家庭著手。」

他黯然了:「傻小弟,你以為我沒有詢問過她的父母和家人嗎。這兩年,她沒有和家裡聯繫過。她躲起來了。她媽媽眼睛都快哭瞎了,她爸爸……」他說不下去,把頭扭到一邊,艱難地再開口,「她爸爸卧床不起。」

連她的家人都找不到她。我還能說什麼。我心間如鳥折翼,只覺眼前俱黑,疲累非常。向樂遠告辭,隨意地走,看到那麼多人,可是沒人能帶我回家。她們都離開我,久兒,每一個久兒。我連這個殘缺的自己,都無從把握。這樣不知如何到了彩吧,老闆一見我,還那麼熱情,將我邀進廳內。

常坐的位置,已有了人。是情侶吧,都喝了些酒,雙頰酡紅,吃吃調笑。

老闆走過去細語相商,那對情侶讓開座位。我坐上去,撫著久兒留下的字體,一如夏白撫摩紅果的手那樣,疼惜地,懷念地。

在這相似的時刻,回想早晨發生的事件,我想,他是在乎她的。他必是在乎她的。但何以讓我認為是懷念的意味?明明她就在面前,可及,可碰觸。

我叫了酒,九瓶,擺成三排。不知道酒的名字,大紅色,加了冰和別的什麼混合物,像鮮艷金魚的碎屍。這個聯想讓我狀如吸血鬼,喝得更加津津有味。老闆逗我笑:「像不像九陰白骨爪的陣形?」

「像。」不接他的話題,幹了,幹了幹了。喝了去死,喝死了去。不要醒來。

我沒有紅果的海量,理所當然地醉了,醉得很斯文,拿根筷子敲著瓶子背誦《出師表》: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

眾人側目,我背得越發大聲。很難聽嗎,可你們怎麼都看著我。誰曾令我一顧再顧?誰在亂世苟全,執意不與我相見?

是誰,是誰。

口齒還算伶俐,可知後勁尚未上來: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后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誰令我許之驅馳?又曾過去多少日月星辰?

我怎麼竟會想起《出師表》。師姐久兒坐在那年的櫻花樹邊,幫我複習功課,脫口大段背出《出師表》,逐句講解……浮雲舊事溫柔,層層逼進人心底。

老闆遞過一杯杭白菊,小小的一朵朵,在水的溫潤下,溢出了濃香,我喝一大口,又一大口,朝他笑:「我背得好不好?」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好學生。」

「我想回去了。」

活得這樣冗長拖沓,如這醉后沉重的身體,我試著走了兩步,頹然歪倒。老闆說:「你得讓人把你扶回去。我生意忙,走不開。」

我能找誰呢,除了我的女朋友久兒之外。給她電話,佔線,再打,仍佔線。

看,我不是誰人的唯一,她的手機,不是只為我而開。整個世界全盤蕭索,我哭不出來,只好笑了,越笑越大聲,酒意翻湧,就地躺下,一睡如死,石沉大海。

醒時已是夜裡,發現躺在酒吧包廂里,身體軟沓沓,掙扎著起來,聞到酸腐的酒氣,地上有積水,隱約可見穢物的痕迹。門後有笤帚和撮箕,我仔細地清理過,整整衣領,走出去。

老闆坐在吧台調酒,看到我就嘆氣:「怎麼才醒來呢!剛才怎麼搖都醒不了!恨不得拿涼水把你潑醒。」

我嘿嘿笑,他將一杯「再見,時光」遞給酒保,給我一記暴栗:「下午五點多吧,哦,可能是六點,你女朋友來了。」

我連聲問:「是她?是她?」

「就是在桌上刻字那個嘛。我趕緊去推你,怎麼都弄不醒。你呀!」

我失落地扶住吧台,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抱著最後的希望問:「你有沒有問她要手機號碼?」

「唉,我看到她來,就進去喊你,再出來,她就不在了。」老闆說,「難怪別人說喝酒誤事。」

我竟然有心情和他開玩笑:「噓,小聲點,當心你的酒賣不出去。」

虛心地聽老闆的勸解:「你看看,你是傷了她的心吧,連老天都不給你們見面的緣分,我說年輕人哪,等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知道有些人是經不起失去的……」

久兒,我怎麼又錯過了你。我謝過他,回學校,外面的夜風冰涼,我徹底清醒了,又懊惱又鬱悶,恨不得再去喝一回,爛醉如泥。

宿舍樓的燈光一盞盞全亮了,一間間溫暖的小格子里,不知正發生怎樣的故事。走到拐角處,聽到籃球場上有人彈著吉他唱:……你走後依舊的街總有青春依舊的歌,總是有人不斷重演我們的事,都說是青春無悔包括所有的愛戀,都還在紛紛說著相許終生的誓言……

都說親愛的親愛永遠,都是年輕如你的臉,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

我好想知道,老狼和葉蓓唱這歌的時候,哭了沒有。

才五月,校園裡已有驪歌響起。由此我憶起久兒畢業那年,食堂的夜宵生意特別好,雞翅湯圓烤肉串,啤酒可樂劣質煙,可以對坐幾小時,醉醺醺地在操場上來回地走,胡亂吼歌胡亂說話,月色分明,腳下青草沙沙。

似水流年,柔情無限,兩年了。想到這些,是要掉淚的。久兒悠遠美好,轉瞬即逝,恰似我的少年青春。但久兒久兒,一生還這樣長,我還會再見到你,是不是?

寢室里一個人都沒有,我找到一盤齊秦的磁帶,塞到收音機里,不開燈,將門和音量開到最大,最大。這是我全部的勇氣。

然後,我在震耳欲聾的音樂里,再度睡去。

醒來笑嘻嘻,抖擻精神,把巧克力背到教室去,拆了一塊,邊吃邊上課。

帝王生活也就如此吧,賞佳人,吃錦食,杯深酒滿,小圃花開。雲海棠還是那麼美,戴上翡翠耳環,在台上講:「阿尼瑪是男性精神中的女性特徵。阿尼瑪是由男人在漫長歲月中與女人交往所獲得的經驗而產生的。這種原型有兩種作用。第一,它使男性獲得女性特徵;第二,它提供了一個在男性和女性中相互交往的參照系。既然原型被看作是一種理想的化身,那現實中的女人就很難與它一致。如果一個男性堅持把某一特定現實中的女性與他先天女人意象相一致,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會終止。阿尼瑪斯是女性精神中的男性特徵。它給女性提供男性特質,也提供一種指導她與男性交往的參照系。如同男性形象,堅持把某個特定現實的男性與理想化的意象相一致,就會導致關係衝突和幻覺的破滅。」

我嚼著巧克力,馬不停蹄地做著筆記,聽見她說:「這段話,不用我解釋,你們自然也知道了。它說的是,在愛情領域堅持理想主義,是勢必要失敗的。」

我抬頭望著她。她並不看我,兀自講下去:「也就是說,面對伴侶時,要將就,不要講究。」

鄰座的女生重複著:「要將就,不要講究。」在筆記本上劃上重重的紅杠杠。

真是這樣嗎,那為何總有愛情至上的人前仆後繼呢。對感情,我們唯有悲觀和妥協,才能抵達幸福嗎。那麼,這樣的幸福能稱之為幸福嗎。我非常疑惑,非常非常疑惑。

下課我去找她,揚揚外套里裝著的巧克力,想托她幫忙帶給早春。她看著我:「今天我沒有課了,隨我來吧。那孩子獨自在家,也悶。」

她款款走在前,衣衫潔白,花邊處綴滿金鈴鐺,風一吹便丁冬作響,我看得入迷,連她對我說什麼,都渾然不覺。

她家住在教師家屬樓里,路旁的月季開得正好,一陣風來,花朵兒簌簌而落,像泫然的離別。爬山虎盛氣凌人地攀爬蔓延,陽光柔軟如手指。

是早春過來開的門,看到我,她驚喜地叫:「小陽哥!」

我解開背在肩上的巧克力,一股腦地遞給她。她捧著它們,看都沒看雲海棠,拉著我的手,帶我走進她的房間。

早春的房間朝南,布置得很卡通,機器貓、櫻桃小丸子、凱蒂貓都擺在床上,牆壁上有大幅陝西農民畫,趣味盎然。床邊是大書架,整齊地陳列著滿滿的書,我逐一看過去,海子、古龍、金庸、蘇童、余華以及過期雜誌。我問:「你看得懂嗎?」

「不大懂,但慢慢看,長大了就懂了。」

有些事,長大了也不會懂的,很多人一生都在困惑中。我抽出一本《自動化控制》問她:「這個也是你看的?」

「是我哥哥的。」早春跳上床去,從書架最上面找到一個相框,「我和他的合照。他老不在家,不和我們住。」

相框里是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那時的早春可能只有四五歲的樣子,穿著小背帶裙,頭上綁著紅蝴蝶結,被面目模糊的年輕人抱著。鏡頭比較遠,只能勉強看出身形,我依稀感覺她的哥哥比她大很多歲,且有些面熟,但應該沒有見過。

窗前有個小書桌,我踱過去,看到桌上凌亂地堆著詩集,還有幾張畫作,剛拿起來看看,雲海棠就進來了。

她端著兩杯果珍,一杯給我,一杯放在書桌上:「喝吧。」

我說聲謝謝,放下畫,接過果珍,裡面加了冰塊,捧在手裡透心涼,喝上一口,酸酸甜甜,齒頰留香。

早春仇視地看著她,不說話,拿起來咕嚕咕嚕喝完。

我暗自嘆息,晚娘不好做啊。

雲海棠已經看到畫作了,拿在手裡翻看。早春憤怒地扔掉杯子,砸在地上一聲脆響,玻璃渣四濺。她尖叫,上去和雲海棠搶。

雲海棠不和她生氣,微笑著撕掉畫,我只來得及看見,好象畫的全是橫放的梯子,很長很長。真奇怪,一個小孩子,怎麼會這麼執著於梯子?別的小女孩更鐘情於藍天,花朵,青草這些天真單純的畫面。

她朝我歉意地笑:「我馬上來打掃。」捧著紙屑走掉。

我嗔怪早春:「小孩子,給你說過的,不要和她過不去。」

她垂著頭,氣呼呼:「我不喜歡她。」

「為什麼不喜歡她?」

「她不是好人。」

我試圖緩和氣氛,換了個話題:「今天怎麼沒去上課?」

「我休學了。」

「你身體不大好?」

她不置可否:「啊。」旋即問我,「巧克力可以拆開嗎?」

「當然。本來就是帶回給你的。」

「其實我後來去等過你的。」她慢慢地說,「但你老沒從經過小花園。」

「最近功課忙,我去得少。」我自然不能告訴她,最近忙著戀愛,忙著喝酒,忙著醉生夢死。

「她教你?」

「是啊,她是我的心理學教師,課講得很好。」

早春撇撇嘴,拆開了巧克力包裝盒,剝開錫紙,小心地拈給我:「小陽哥,你吃。」

我用嘴接住它,她嘻嘻笑,嚮往地問:「好吃嗎?」

「好吃。」

「我爸爸以前老給我買的,可惜他最近老不在家。」

「他上哪兒去了?」

「他有個果園子,去那裡了。」說到這個,早春很開心,「下次,我帶你去吧,我特別喜歡吃葡萄的,再等等一兩個月,就可以吃了!隨便吃的,你愛吃多少吃多少,沒人管。」她說著,朝門外看了看,迅速地掀開床單,從墊絮里拿出一本速寫簿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前面幾頁,全是葡萄藤,一串串紫色葡萄點綴其間。早春大約是沒有學過繪畫的,完全沒有章法,但畫得很認真,還用紫色彩筆將葡萄塗得一絲不苟。再往後翻,全是梯子,長長的,倒在地上,像是被人推倒的,旁邊還畫了些我不明所以的東西,長方形的物體,和一團團雲。我剛想問她這是什麼,聽到腳步聲走近。早春劈手將速寫簿奪下,飛快地藏好。

雲海棠又進來了,她換了一件月白色旗袍,更顯得大腿修長,笑起來唇紅齒白,美得令我目瞪口呆。她朝我招手:「留下來吃晚飯?」

「不了。我和女朋友約好了。謝謝您。」

「那……看看電影再走?我好不容易才淘到的《十誡》,要看嗎?」她狡黠地眨眨眼,稚嫩如幼童。

我無法拒絕,點點頭。

她向早春走去,我清楚地看到,那孩子竟嚇得一哆嗦,連連後退。

她對她不好嗎?我怎麼不覺得?哦,我是外人,聰慧如雲海棠,是不會在我面前顯露的。再說,看她在課堂上,雖然嚴厲,但不失風度,我不大相信她會對早春很壞。是這小孩子太敏感了吧,我想。

「早春,你該睡覺了,都玩了一天了。」她拿著一塊香噴噴的濕毛巾,給早春揩臉,「你身體不好,先睡一個小時,我做好飯再喊你起床。」

早春的臉漲得通紅,扭動身體,往旁邊一躲,隨手抓了一隻水杯摔在地上,接著將鏡子、電話、裝滿天星的瓶子全摔了,她赤著腳在滿地玻璃渣上走來走去,鮮血直流。她太瘋狂了,我和雲海棠兩人都拉不住她。

我不知道她怎麼忽然會這樣。

雲海棠焦急地去勸她,她更惱怒,大聲叫著,用力地撞牆,額頭滲出血來。

我口袋裡正好備有創可貼,趕緊把早春扶起,貼到痛處,低聲問:「疼嗎。」她的骨骼細細弱弱,啊,她怎麼這樣瘦,她這樣瘦。

她稍稍平息,朝我笑:「不疼。」轉向雲海棠的眼神里多了兇狠。她指著額頭說,「等我爸回來,我會告狀的。還有,我哥哥也快回來了……」

這孩子真傻,明著和她對著干,有什麼好處?

沒想到雲海棠的脾氣這麼好,耐著性子,彎腰問早春:「疼嗎?我給你敷點葯。」

早春攥緊拳頭,輕蔑地說:「你不用假惺惺了。」

雲海棠出去找醫療箱:「我幫你處理腳上的傷口。」

我抱著早春,她在我的懷裡安靜下來,身子不停地顫抖,喃喃自語:「我怕,爸爸,我怕,哥哥,我怕,姐姐,我怕,我怕。」

爸爸、哥哥。姐姐?誰是她的姐姐?我問她:「你還有個姐姐?」

她搖頭:「我只有堂姐,但我認識一個很好的姐姐。」她問,「你相信嗎,雲海棠是個壞人。」

「因為她逼走了你的媽媽?」

她蹙起眉頭,認真地想了想,雙手抱住頭,表情痛苦:「我想不起來了,但她就是壞人!」她斬釘截鐵地說,「壞人!」

雲海棠提著家庭醫療箱進來,幫她包好傷口,柔聲說:「你該睡了。我馬上去做飯。」

連我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她做晚娘已是仁至義盡。

她看著我:「碟片在客廳里,你自己會操作吧?」

我走出早春的房間時,聽見她軟弱地喚道:「小陽哥。」

我回頭望著她。那孩子睜著一雙驚惶的眼睛,眼淚盈盈欲滴,像是小鹿面對獵人的槍口,讓我很想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裡,讓她放聲大哭,就像初見時那樣,聽著她哀號,將委屈統統哭出來,哭給這世界聽。

可這已是家務事,我怎麼好插一杠子?因此我說:「小孩子,你乖,下次我再來看你。」

雲海棠哄睡了早春頗費了點勁,電影已放映了半個小時,她才出來。我沒有開燈,靠在沙發上,任屏幕發出幽藍的光,明明暗暗地打在臉上。她無聲無息地走過來,我抬頭一看,燈光作用下,她的面容竟如鬼魅。

她坐下,擰開燈。我身旁便又是明艷動人的中年美婦了。她問:「電影怎麼樣?」

「不錯。」

她像是倦極,摸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支,自己也抽上,頭靠在沙發上,緩緩吐出煙圈,像一聲很輕的嘆息。

我側臉看著她,這女人,連抽煙的姿勢都那麼優雅。

「早春生病了?是什麼病?她休學在家?」

她一一回答我:「她有精神病,休學兩年了,不時常發作的。」

我吃了一驚:「具體是什麼?」

她憂心忡忡:「妄想症。」

「啊!」

她說:「別怕,她就是有些被害妄想,覺得周圍的人都要害她,偶爾有攻擊性行為,現在在用藥呢。」

「她爸爸時常不在家?」

她略微欠身,將煙灰彈到水晶缸中:「教授很忙,平時課程並不輕,加上又在外面兼了個顧問,在家的時間不大多。好在早春不常發作,大多數時間也就是木訥一點,我照看得過來。」

「我聽早春說,他有個果園?」

她說出國內某著名果汁品牌:「哦,那是他做兼職的公司划給他管理的。他是研究營養學的。」

我點點頭:「那您真不容易,又要授課又要照顧早春。」私心裡我對早春有些怪罪,這孩子,準是童話看多了,以為天下晚娘都惡毒如白雪公主的後母。

「早春倒還好,有些調皮,大了就好了。倒是教授,忙得興興頭頭,許多天才回來一次。」她苦笑,「我也沒辦法,誰叫他喜歡那些植物呢。」說得超脫,我還是聽出深深無奈。

茶几上擺放著孔雀翎,是一撮夾雜著几絲金色的幽藍色,美妙高貴。我指著它說:「像你。」

她的身子纖瘦地陷在沙發里,輕輕笑著,她笑起來會露出石榴般透明的牙齒,媚態畢露。我在這一刻,竟心猿意馬,和她坐得近,隨時可以捏住她的手。她的手像塊玉,很溫潤涼滑吧,可不可以讓她溫暖起來?

女朋友久兒適時打來電話:「小陽哥,你在哪兒嘛,人家都等你半天了。」

我一激靈,於是記起,我是有女朋友的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原汁原味柔軟清麗的言情小說(套裝共4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原汁原味柔軟清麗的言情小說(套裝共4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花開如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