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蝴蝶逃跑了

第三章 蝴蝶逃跑了

第三章

蝴蝶逃跑了

和雲海棠道別後,我回望了這幢小樓,她家的陽台上,種著芍藥、茉莉、鈴蘭、梔子和百合,花朵皆白,投下陰影。她站在花叢中,恬淡地揮手,和我說再見。

美貌如她,竟是這般寂寞,如這開得昏暖的花,兀自開放兀自凋零,路人無不駐足觀看,交口稱讚。她對這些讚譽統統泰然處之,只想開給一個人看,但那人,忽略了她。

曼妙美人,該被人珍而重之,那是怎樣的男子,讓她萬般傷心萬般委屈。

老遠就看見女朋友久兒在操場上等我,她穿著淡色衣裳,坐在鞦韆架上,戴著耳麥,借著微弱的天光,翻著雜誌。她周圍有人甩撲克,有人玩猜拳,有人高聲談笑,她不為所動,淡淡然。

女孩的容顏有當初久兒的樣子,第一次在林蔭道路遇她時,她獨自行走,提著一袋蘋果,手裡正拿著一隻,那種很家常的感覺忽然打動了我,我看著饞,上去向她要。

她有點吃驚,還是打開袋子,讓我隨便挑。我不看蘋果,看著她的眼睛。她想與我對峙,最終敗下陣來,訕訕地說:「你不是要吃蘋果嗎?」

我拿到了蘋果,藉機要去了她的手機號碼。

大踏步離開,將蘋果拋向天空,接住,再拋,再接。這套動作我玩得熟,幾乎出不了差錯。我想她肯定在看。

次日上午,我給她打電話,約她出來玩,成功地牽了她的手。

追女孩很容易,我不善言辭,但也犯不著學習巧舌如簧,她們都很簡單的,事事以她為重,臉皮厚一點,肯為她花心思就行。

我喚她,久兒久兒久兒,她一聲聲地回答,哎,哎,哎。

為什麼我會有淚意。

風來,她的頭髮被吹得翻飛,飄搖如旗,滑下來遮住眼睛,她抬手捋了捋,隨即發現了我,欣喜地捧著書跑過來。

她說:「今天你又很帥。」

我穿的是白色T恤,有八個口袋的軍綠色粗布褲子,平淡的裝束,但看在她眼裡,總是好的。我看著她,想,我該努力對她再好些。

我們去距離校外有些遠的小餐廳吃飯,等公交的時候,我從後面攬住她,拔下一隻耳麥聽歌,把臉帖在她的頭髮上。她聽的是這一季正流行的歌,沒什麼內涵,也沒有承載傷懷,快餐式,聽過就算,但她就喜歡這樣簡單的歌。

跟著節奏哼兩句,摟著她輕輕地晃蕩,路人微笑看一眼,呵,我和她,是別人眼裡恩愛無限的小兒女吧,明亮的戀情。

跟她相處,有點悶,但大抵好過聒噪的人,我想現階段,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女生,純如白紙,帶給我安寧的空間,不撕裂,不摧毀,以平和的方式存在。

捫心自問,她不是我夢想中的女孩子。可事實上我是個非常容易為很小的細節就動心的人。諸如她的一些細微得連自己都不易發覺的小動作,或者她的長發,或者她冷漠的面容,和只留給我的甜美笑容,或者是一句對我來講,感到溫暖的言語,我都會因此對那個人產生興趣。

我不知道能和她持續多久,但至少目前,可以繼續。

那就繼續。吃飯,喝茶,聊天,她說話不多,我和她也沒多少話題,沒關係,有個人陪著就好。

我並不愛她,我只是想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孤單。我真自私。說什麼多情如我,其實涼薄得很,我自己知道。

女朋友久兒的吃相很雅,胃口也小,吃了幾口就說飽了,專心地給我布菜,細心地剔除魚刺,夾到我的碗里,看著我吃下去,笑如春花。

吃飯的過程中,我很想抽煙的,但久兒不抽煙,也聞不慣煙味,那就不當她的面抽吧。

呵呵,我也是能為她稍作改變呢,這一點也不難,不是嗎?

吃完飯,帶她去逛時尚小店。半個月前我就來過,攢了錢,這次再來。

我讓那個有著可愛笑渦的店員將Samsara拿出來,講給久兒聽,它的中文名是聖莎拉,印度梵文里解釋為輪迴。這還是上次過來時,店員告訴我的。

店員微笑著將瓶蓋旋開:「香味由香檸檬、綠色植物、茉莉、鈴蘭、玫瑰、水仙、琥珀、檀香、麝香等組成,這裡有兩款,小姐您試試。」

久兒將兩款各噴了一點,馥郁神秘的氣味充盈,她聞了聞,挑了新版的淡香型,叫做飄逸聖莎拉,外包裝為淡黃與白色輝映,主調香氣依舊保持著原有風格,但更加清雅飄逸、通透靈動。

我內心失望,我並不用香水,但還是覺得,紅衣聖莎拉更美些,那種氣味……嗯,怎麼形容呢,哭的是沙,淬的是火。當然,她的氣質確實更適合飄逸那款,店員也贊她挑得對。

要是雲海棠在此,選的該是紅衣聖莎拉吧。

久兒捧著它,滿臉喜悅。我在她臉上啄了啄:「久兒,生日快樂。」

她凝視著我:「你怎麼知道?我好象沒有告訴過你。」

「有心人自然會知道。」

她當著眾人的面,抱了抱我。她的性格素來很淡,這下可見是真感動了。

店員將香水包裝好,還結了一條漂亮的紫色緞帶,羨慕地看著久兒:「真幸福。」

抱著禮物出門去,久兒興緻很高,小聲哼著歌,我留意聽歌詞:風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時節舉杯邀月,這樣的心情,這樣的路,我們一起走過,希望你能愛我到地老到天荒,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就算一切重來我也不會改變決定,我選擇了你,你選擇了我。

滴水溫柔的承諾,讓人溫暖。我去牽她的手,這一秒,我想我可以去愛上她。

路過香溪,星星點點的漁火隨水波起伏,我頭腦發熱,嚷著要去游泳,久兒怎麼都制止不了,只好由著我了,和我相處,她必須適應我的各種匪夷所思的即興想法才行。

才五月,溪水沁涼,我跳下水,感到寒意,但遊了幾分鐘,手腳漸漸舒展,面前水聲滔滔,我奮力划著。真的可以放下嗎,前方,是我的女朋友久兒,抱著我的襯衣。真的可以游到她那裡嗎。

這麼久以來,我對記憶深處的久兒迷戀忘返,然後愛屋及烏地從每個經過的女孩身上尋找她的影子,讓自己疲累不堪。再堅持,意義又何在?

我要做些改變了。

久兒,每個久兒都離開我,這回,我要握上一點東西,才不至於兩手空空。

我游上岸,久兒讓我脫掉透濕的T恤,將襯衣換上,一臉擔憂之色。我都依了,並吻了她。

既然選了她做女朋友,就要善待她,爭取把自己的雜念都壓下去。對她來說,我就是她的天,到底,我不該辜負她。

到了彩吧,我讓久兒在門外稍等,進去和老闆打了個招呼,將儲藏在彩吧的煙花都拿了出來。我藏了好久了,本來是打算等找到師姐久兒,放給她看的,但眼下,我該為新的人放一場煙火了吧。

一共有十多種煙花,我將它們擺放在廣場開闊處,呈心字型,喚久兒過來燃放。她膽怯,只敢拿著手花甩著玩,我好說歹說,她才將燃著的煙湊近小火箭,沒點著,人就跳開了,我自顧自一口氣全部點燃,目送它們噼啪噼啪作響,全部升上天空,變幻出五彩繽紛的圖案。

圍觀的人群大聲叫好。

久兒也試著點了一枚煙花,倏地飛出,響徹天際,她驚呼著鑽進我的懷裡,把臉貼在我肩上,髮絲不時拂在我耳邊,癢酥酥的。

我抬頭看著夜空,一朵朵花盡情綻放,璀璨輝煌,像盛大的演出。收回目光時,我看到她的眼淚,先是在眼眶裡打著轉,我想說句笑話逗她,還沒開口,她的一滴淚便落下來,我最見不得女孩子的眼淚,慌忙去接,砸在手心,溫熱。她哭得更凶,大滴大滴的淚水,瞬間鋪滿了臉。

月光下,淚珠兒嬌滴滴,我手足無措,除了緊緊擁住她,別無他法。她嗚咽著說:「小陽哥,我想和你看每年花開。」

我應承她:「可以。」

我們已有肌膚相親,但在這一剎那,我方定了心。好吧,忘掉她。忘掉她,忘掉她,我的親人久兒師姐。我惡狠狠地發誓,忘掉她,忘掉她,我留在原地,可你再也不來找我,可見你是真的如他們所說,不要我了,好吧,忘掉她,忘掉她,我用所有的力量去抵制,去遺忘,總是可以把你擱在彼此離棄的那一端了吧。

忘記她是那麼樣,只記起風裡淌漾,玫瑰花盛開的發香;忘記她是那麼樣,只記起街里闖蕩,迎我歸家溫馨眼光;忘記她是那麼樣,只記起掩蓋荒靜,柔軟心間的笑聲。

就讓我們相忘江湖。

我前所未有地忙碌起來,將荒蕪許久的課業全部提上來,每日早早起床,先去跑步,一邊跑一邊背單詞,規定自己從E背到K,再去食堂吃飯,上課坐在第一排,飛快地筆記。

晚上給久兒打水,心不在焉地吃飯,默記單詞,背誦定理,回到寢室接著看書,從第一頁看起,看不懂就生生背下來,一字一句都記到腦袋裡。兄弟們終於被我嚇傻了,還計劃著把我拖到醫務室去檢查。

我沒病。

追求新生命,很容易嘛,我相信我會成功,雖然我很懶,可懶人通常聰明,嘿嘿。

去年考英語四級,我沒通過,此番再來,我考出驚人的分數,一戰揚名。發榜那天,很多人圍觀,有嬌小女生驚訝:「天哪,你看,你看那個,那個叫秦正陽的,竟然考了滿分啊,非人類!」

我站在後排,叼著煙得意洋洋:「不對,我是人。」

觀者嘩然。

難怪武俠小說里那麼多人打破頭要做天下第一啊,感受果然這麼美妙,哈哈哈,我要囊括所有課程的冠軍,包括雲海棠的課。

雲海棠對我忽然爆發的勤奮不發表任何看法,在台上講蘇格拉底之死,她講得很煽情,台下一干人正襟危坐,聽到蘇格拉底死前最後一句話是:我還欠阿斯克勒庇斯一隻公雞,你替我還他好嗎,眾人大笑,我也笑,課堂氣氛嚴肅又活潑。

她講完課,就離去了,對我恢復到不認識之前的狀態。我感到奇怪,但也不想管,我現在是心無旁騖的優等生,要拿獎學金的,要染指專業頭名的,要橫掃千軍的,沒空想事情,不然腦袋會炸。

連久兒也意識到我的狀況太可怕,想方設法拉我去玩,可沒兩分鐘,我就坐不住,起身告辭,又去啃書了。遠遠望見幾名警察從當年與台商接洽過的那位考古學教授的家中走出,料到可能與案件相關,趕忙裝作無意地靠近,剛好聽到一句:「……香港報紙的一篇人物訪談提到有收藏家想要購買汝窯蓮花碗……」

兩年來,我時刻留意著案件偵破的進展,甚至還和一個學弟套上近乎,他父親在公安局工作,先前只知道汝窯蓮花碗並未重現江湖,顯然,疑犯沒有將它脫手,此番有消息了,也就是說,案情即將水落石出。古董再度出山之際,便是疑犯落網之時。這則消息讓我如被打了強心針,陡然生出期盼心情,我料定,一旦案件告破,久兒也將洗凈不白之冤。

在花園看書,下起了陣雨,縮到一株巨大的松樹里躲雨。這株松樹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樹冠很大,鬱鬱蔥蔥,像一隻蘑菇,留出一個洞,剛好容人鑽進去,坐在樹桿上,一滴水都淋不到。

光線黯淡,我眯起眼睛看書,聽到有人朝這邊走來,聽聲音是一男一女,他們走到樹邊,站住了。

「雨太大了,等下再走。」

「我小時候,你對我說,不要在樹下避雨,很危險。」

我聽這女聲耳熟,撥開樹枝探頭一看,呀,是夏白和紅果。

夏白掏出打火機,抽一口煙,才道:「我們早該被雷劈死了。」他的聲音很明朗,砰砰地響,位元組像在齒間跳舞。

紅果淡淡地:「死多少回都不夠。」

分明是談論死亡,但聽他們的語氣,像是在商量晚餐什麼菜式似的,我有點不解,也知道此時不是出來和他們打招呼的時候,那就不做聲吧,倒不是故意偷聽。

夏白穿著翠綠色的橫條襯衫,他個子高,站在那裡,像野性的植物。很少有男人敢穿這種花哨的顏色呢,他快活地抖著袖口,喜不自勝地說:「你總喜歡給我買這樣的襯衫。」

「我總有種錯覺,以為你還是十幾歲的少年人。」紅果幫他把袖口挽上去,輕聲說,「我把春天都弄給你。」

夏白卻轉了個話題:「我想帶她走。」

我一驚,他在說誰?那紅果怎麼辦?卻不料紅果仍是淡淡地:「你試過很多次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他們在講什麼?

夏白說:「她那個樣子,我很心疼。」

紅果的聲音沙啞了:「我……」她好象哭了,抖抖索索地掏出面巾紙揩臉,「我看到她,好想哭,忍了半天,夏白,夏白。」

夏白將她一把摟住:「我們再想想辦法。」

「可不可以再找找他?」

夏白憤怒地:「我肯定得找!」

「我們都以為自身堅不可摧,但一個女子,就能傷害到我們。」

夏白搖頭:「我從不怕傷害,現在更不,我常常玩火自焚,痛快其中。但我怕她受傷害。」

「我很難過,她受了那麼多傷害。」紅果說,「自焚倒是別緻的死法,我們一起吧。」

「我們早就在火里了,不是嗎。」

紅果把頭靠在夏白的肩上,小聲道:「說點其它的吧。」

自焚,他們為什麼要說自焚,他們知道葬身烈火該是多麼多麼痛的事情嗎。

夏白將一支煙抽完,將煙頭裝進隨身攜帶的煙盒裡,說:「我那時,老站在這裡等你,看到了,心才放下來。」

紅果問:「為什麼要回來找我?」

夏白回答她:「我失去理智了。」

「其實,我知道你經常尾隨著我到家門口,我盼了好久,也不見你來敲門。」

「我說了,只有在失去理智的時候,我才敢來看你。」

他們並無親昵的舉動,說起一兩樁舊事,笑起來很大聲。我聽到紅果說:「你那年高考,鬍子不刮,頭髮不剪,穿拖鞋和短褲,我總記得。」她嘆口氣,「我總是記得的。」

夏白頓了頓才道:「我很想殺了你。那時就想。」

這種感覺我也有過,我知道的,我也想。當初,我老想殺了久兒師姐的,殺了她,才會死心。得不到她,就要殺了她。可我不懂,為何夏白和紅果之間,也會存在溝壑,明明是兩情相悅的人。

紅果不再說話。夏白便也無言。

夏天的陣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停了。夏白道:「走吧。」

他們走了。剩下我坐在松樹里繼續看書。理論上我是可以分析分析他們的言談和情感的,但我現在竭力阻止這些東西傾入腦海,那麼我還能做什麼呢,我只能讀書,讀書,讀書。

哦,除了泡在圖書館里做論文,在昏暗的公用洗手間里沖澡,在寢室樓下的石凳上背書,對面樓上的男生光著胳膊影影綽綽地晃來晃去,每周我還是記得去福利院探望老人。這之外,我還是會收到匿名信,但只有一封,拆開看,沒頭沒尾的一句:你怎麼就是不相信我呢。

這句話在我耳邊嗡嗡作響,記憶深處,我說過的: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久兒姐,你相信我,你怎麼就是不相信我呢。

那麼,這又是誰在對我說話?說她的抱怨和委屈?是誰?

這封信之後,再也不曾有信來。在每個複習疲憊的當口,我都會想起它:你怎麼就是不相信我呢,你怎麼就是不相信我呢。

是誰在跺著腳,朝我喊這句?我也是被誤解過的,為什麼我忍得下心去誤解她?她是誰?她到底是誰?

她沒有留名,亦沒有留下地址,我找不到她,就像我找不到師姐久兒。

在收到這封信的半個月之後,我聞到了舊年夏天的味道。

兩年前那個夏天,久兒離開我。

晚上,我夢見了她。在夢裡,月明星稀,她站在我的教室門口,無聲凝視著我,她穿的還是初見時那條軍綠色裙子,頭髮清香地披在肩上,容顏未變。

我無意間抬頭,才發現她,一把衝過去,狠狠地抱住她,眼淚刷地流了滿臉,我哭著,我不顧什麼形象地哭著,抱著她,我問:久兒,久兒,你知道我在找你嗎,我在找你呀,我一直在找你呀。

她的臉上是奇異的慘然,像是疲倦已極,勉強朝我笑笑:弟弟,怕你認不出,還穿成這樣。

我的眼淚留得更凶,再也說不出話來,眼光迷朦中,看到她頭上起了霜雪,想替她拂掉,她卻抬手:看,彩虹!

我扭頭去看彩虹,手一松,她忽然不見。

我是被室友們搖醒的,他們從來沒有看我哭成這樣,我哭著砸掉被子,砸掉杯子,將頭撞在牆上悶聲作響,怎麼把我弄醒?怎麼讓我醒來?

月明星稀的夜,怎麼可能有彩虹出現?久兒,你是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你的再次出現,僅僅來自於我的臆想嗎,一如彩虹與黑夜之永不重合?

蟄伏在我心頭的獸咆哮。

——我從來不曾忘卻。哪怕我用了阻止世界的力氣,去麻木自己,還是不行。

才知道自己如青花瓷瓶,布滿冰紋,只要涉及到師姐,就不敲自裂。

如是,對不起了,我的女朋友久兒,我註定讓你失望,其實你知道我有多麼努力。

我對自己無能為力。

我又逃了課,無所事事地瞎晃蕩,在空曠的操場上奔跑,六月底的太陽微弱淡白。跑得滿頭大汗,向外走去,看到校門口一大群人簇擁著,送一位遠赴西藏的同學上路,團團抱住,哭濕了肩膀,風涼,梔子開得繁盛,葡萄花一串串地也都開了。我聽到他們合唱《放心去飛》:沒人能取代記憶中的你,和那段青春歲月,一路我們曾攜手並肩,用汗和淚寫下永遠,拿歡笑榮耀換一句誓言,夜夜在夢裡相約。

這段時間正是畢業生離校的高峰期,我哭得再厲害,看在別人眼裡,也是正常。我想,在他年今日,我會懷念學生時代的,在某個某些個軟弱的夜裡,想念這些就算軟弱也無人怪罪的年代,此時失戀可以是全世界,驪歌聲里的握別可以淚飛頓作傾盆雨,青春自有尊嚴,且容易被體諒。

跑到廣場亂轉,蹲在地上和小麻雀說了會兒話,它很淘氣,不怕人。我真羨慕它,有翅膀,可以到處飛。還竄到人家的殘局跟前破陣,居然贏了十塊錢,站起身時,我看見一個女子,二十五六歲,軍綠色裙子,洗得有些舊,頭髮用手帕隨意挽著,戴著簡單的小耳環。

我一下子想到你。我在想,久兒師姐,你現在是不是這樣呢。

她微仰起頭,和女伴們談笑著,我沒想到我會上去說話,可我竟然真的這樣做了,我衝上前,乾巴巴地一口氣說完:「我真喜歡你這個樣子,從最初,到現在,到以後都是。」

她的身邊有那麼多人,說完我就逃走了。

她不知道我對著她,在和另一個人說話,走向她的時候,我真的會心跳加速,她不認識我,我那麼難過。

怎麼辦呢,我上去說話,已經超出了我的意料,我還能說什麼呢。落拓如我,於鬧市裡莽撞笨拙地示愛,如果不逃得快點,也許會被人抓起來痛毆。我識時務,所以我溜得極快。

我好象聽到她們在笑,說那人劈頭就是一句,肯定有毛病。

我是有毛病的,我有強迫症,還老在幻想,師姐是我的女朋友,更幻想有朝一日,她翩然歸來。這叫什麼癥狀?讓我想一想,哦,稱為妄想症吧。

想到妄想症,我一凜,算一算,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早春了,那小孩子,她好嗎。

我想我該去看看她了。

去往早春家的路上,我被一個女孩攔住了,她臉紅紅地說,想和我交個朋友。又說,我學業優異,誠懇淡然,她觀察我許久了。

她沒打聽過我的前科嗎,我就是不良少年而已,又花心又自私又頹廢,一無是處。

她的頭髮又滑又順,是用什麼牌子的洗髮水?我謝絕了她,她哭著跑開了。她不知道,其實看著她的眼淚,我也不好受。

敲了半天的門,早春才透過貓眼,警惕地問:「是誰?」

「小陽哥。」

她遲疑了一下,才打開門。

我換拖鞋時,看到她臉上並無驚喜之色,趕忙將巧克力奉上:「來,你愛吃的。」

她接過去,臉看向一邊,說:「謝謝啊。」

我蹲下來,摸摸她的辮子:「你怎麼了,小孩子?」

她像是哭過,聲音嘟囔:「沒什麼。」

我站起身,把她抱住,在寬敞的客廳里旋轉:「小孩子乖,不要難過,不要難過。」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會讓我有心疼和親近交織的感覺,似乎我們之間有淵源,自很久很久以前就相識,遇見了,就捨不得丟開,看到她不開心,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想用所有辦法逗她開心。就如同當初在久兒師姐面前那樣。

早春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說:「放我下來。」

她還是不快樂。我心一動,問:「你在生我的氣?」

到底是小孩子,率直地回答:「對。」

「你在怪我這麼久不來看你嗎?我最近課業很重。」

她不理我,向卧室走去,我跟在後面,絞盡腦汁想說點俏皮話:「小孩子,我想看你的畫,畫得很好呢。」

我真虛偽啊,早春在繪畫上毫無靈氣,難為我昧著良心誇讚。她不領情:「被她發現了,撕掉了。」

「為什麼她不讓你畫畫?」

「她說那是不務正業的表現,還說學藝術的都容易走火入魔。」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著措辭:「是的,對你的病情不利,她是對的。」

早春忽然發作了,跺著腳大喊:「我沒病我沒病!我都給你說了,我沒病!」她的身體顫抖得厲害,頭髮蓬亂,嘴角緊抿,臉頰通紅,手緊緊地攥成拳頭,一拳砸向牆壁。

我慌了神,連聲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錯了,我錯了,小孩子你別生氣啊,你別生氣好不好?」

真不知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她。

她一腳踹過來:「你怎麼就是不相信我!」

我沒有躲閃,任她踹到身上來,一點都不痛的。電光石火,我想起了那些匿名信:「小孩子,你給我寫過信?」

她很吃驚於自己竟然對我實施暴力,不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腳,又看看我,期期艾艾地蹭過來:「喂,小陽哥,痛不痛?」

我就勢倒地,裝出大義凜然:「不,不痛的。「表情卻痛苦不堪,呻吟幾聲,「不痛,不痛的。」

她將我捂住膝蓋的手移開,關切地問:「小陽哥,讓我看看。」

膝蓋並無一絲紅腫的跡象,我索性說:「不痛的,你看,沒有淤青。」

她搖搖頭:「我堂姐說,有些內傷,旁人是看不見的,但它確實存在,提醒著當事人。」

「看不出來你還有個高人姐姐嘛。」

「是呀,我堂姐很厲害的,我很崇拜她。不過她沒我哥厲害,我最崇拜我哥!」她說,「我去找紅花油,給你塗一塗。」

她說著就跑了,我坐在床上,看到雪白A4紙上,一行列印的字體:未見卿卿,憂心欽欽。這麼久以來,我收到的匿名信,都出自她的手,原來如此。

早春給我塗紅花油時,我順口問:「我看你寫的信,語句通順,休學前,讀幾年級了?」

「讀到四年級了。」

「還想回學校嗎?」

「想的。」

「我幫你給你媽媽說說。哦,她現在上課呢,等她回來,我試試看?」

提到雲海棠,早春冷淡下來:「不用了,連爸爸都干涉不了她,何況是你?」

她這麼一說,我也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的身份,馬上噤聲。

早春問:「還痛嗎?」

「痛。」我隨口答。

她的臉色變了,靠到我身上來,扳過我的臉,讓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漆黑,黑葡萄似的,映照出小小的我。這個我眨眨眼睛,那個我也眨眨眼睛。她驀地哭了,搖晃著我,像在懇求,我擦著她的眼淚,問她:「你想說什麼?」這個12歲的女孩,純潔如白合,香香的年紀,為什麼總有這麼多愁和苦。

話音剛落,門被推開,我和早春同時扭頭,看到雲海棠走進來。她見著我,也沒有多少意外:「來了?」

「來了。」

今天她穿的是一條桃紅色的長裙,下擺處細小的水鑽微涼。桃紅是多麼挑人身材的顏色,氣質稍微不對,即顯俗艷。但穿在她身上,那麼妥帖,喜氣洋洋,像舊時過年饅頭上的胭脂點,和田野里的紫雲英。

早春一言不發地跑向客廳,雲海棠朝我抱歉地笑笑,追上去。她的頭髮紛披而下,像漆黑夜幕,我想,摸上去手會淹沒。羅大佑有首歌說,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說的就是這樣的風情吧。

我不便出去,在早春的房間里轉來轉去,抽出一本書,是《邏輯設計》,久兒也學過它,我便也選修了,翻了翻書頁,大約有點年頭了,紙張散發出陳年的氣味,它的主人很是勤奮,每條定律、定理,都一絲不苟地勾出來,在旁邊附上幾行先生的講解,每章節后的習題認真完成,我留心看了看,每道題,他至少用兩種以上的方法解答出。

我想這本書是早春的哥哥的,他一貫用碳素筆寫字,漂亮的行書,桀驁不羈。我一頁頁地翻過去,猛然看到一行字:四周如亂世。

這幾個字震得我頭皮發麻,四周如亂世。久兒離開我那會兒,正值畢業之際,滿世界兵荒馬亂,生死歌哭,她的寢室一片狼籍,室友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說,她走了,聽說是劫人錢財逃跑了。

去之前我就聽到沸沸揚揚的議論聲,不想連她的室友都這樣認為。我呆立當場,看到窗外陽光如細碎落雨,仰起頭,滿臉都是,亂世一樣。

再望后翻,我又看到早春的畫,用鉛筆畫的,仍是橫著的梯子,很長很長,梯子上還有長方形、圓形等奇怪的圖案,天空飄浮著大團大團的雲——是雲吧?早春實在不懂得繪畫的技巧,我得連猜帶估才能辨認出她到底在畫什麼,不明白的是,為何她如此固執地畫梯子呢,究竟有什麼寓意?

我還想再看下去,卻聽見客廳里響起打鬥聲,早春尖叫:「你去死!你去死!」她的聲音哀慟,「你殺了我吧,你把我弄死吧!」

我急了,扔掉書本就沖了出去。早春大力扭著雲海棠,雲海棠渾身是抓痕,不與她計較,竭力周旋著。這女子,在此時仍保持著風度。早春不領情,抓她,踢她,咬她,像只咻咻的小獸,我看不過眼,給了她一巴掌。她咬著嘴唇,看向我,眼神絕望:「小陽哥,連你都這樣對我。」

她說了這麼一句,停住手逃回卧室,砰地關上房門。

我喚她開門,雲海棠擺擺手,疲倦地說:「由她去吧。」

我扶她坐下,責備著早春:「這孩子怎麼會這樣?」

雲海棠端起一杯涼茶喝下去,自言自語:「她還在怪我吧,可當初,當初……」她捧著杯子的手微微發顫,「當初,她媽媽離開一年後,我才認識教授的。」

「她還小吧,大了就會懂事了。」我憂心忡忡,「早春的病要去看醫生了。」

「看過的,開了葯,在吃呢。」她搖頭,「我自己就是研究心理學的,除了起居飲食上,我能照顧早春外,更重要的是能不斷地開導她,防止病情加重,但目前為止,我還沒找到好方法。」

她的語氣帶有一點嬌嗲與慵倦,讓我有些微酩酊,情難自禁地去握她的手。她沒有抽回,任我握著。我從沒有握過這樣冰冷的手,小小的、憂傷的手,叫人一觸即發悲憫之心。我將她的手移到我的胸口,想捂熱它。

她說:「她有點人來瘋,平時不是這樣的。」

我心酸,她卻不以為然,淺淺一笑,眼淚卻流下了,一滴一滴,她也不去擦拭,淚水就這麼淌下來,頃刻流滿了臉。

這麼美麗的女子,丈夫卻愛植物更甚於她,家裡還有時刻與她作對的病中繼女,她這樣美,這樣美,竟然仍有人捨得讓她傷心。我很為難,是伸出手,還是找紙巾為她拭去?還是陪著她哭?我很為難,一衝動,不由分說地抱住了她,喃喃:「久兒,不要哭。」

她是一個讓我有慾念的女子,我想吻干她的眼淚。這很肉麻,但眩暈如我,當真這樣想,嘴唇貼上她的臉。

聽得一聲冷笑,我慌忙回頭,早春不知何時打開了門,立在門邊冷冷地瞅著我和雲海棠。

雲海棠飛快地站起,恢復常態:「早春,吃藥了沒有?」

早春走近我,揚手就是一巴掌:「你怎麼會這樣?」

我怎麼會這樣。我怎麼知道自己會這樣,在這禍水般的絕色美人面前,方寸大亂。我得承認,我是為美色所惑了。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抗拒不了她的美。美流了淚,更是美。

我很尷尬,訥訥不能言,深覺懊惱,想對雲海棠說點什麼,又想對早春說話,但左右為難,兩頭都不討好,一咬牙,我說:「我還有課,先走。」

我真拙劣啊,事情怎麼被我攪成這樣?像初經人事的毛頭小伙,急吼吼,莽撞撞,弄得一頭大汗仍不得要領。

抱頭鼠竄地離開早春的家,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胡亂地逛。能去哪兒呢,天下之大,我能去哪兒呢,那就去彩吧喝酒吧,我很久沒有去了,那行刻在桌子上的字,不知道還在不在?

剛走進彩吧,就聽到掛鐘響,我抬頭,時針指向上午十一點。老闆快步走出來:「好長時間沒來了呢,要考試了吧?」

「是啊,忙著呢,考了好幾門了,還只有兩門。」

「我最近研製出一種新酒了,要不要嘗嘗?」

「好啊。」

「對了,我想起來了,不能讓你喝酒了。」

我接過話頭:「是啊,誤事!」白他一眼,「沒見過像你這麼做生意的。」

他憨厚一笑:「咱們是兄弟,我不亂賺兄弟的錢。」

說起來很有意思,三年前,我第一次帶久兒到彩吧里玩,正好有人砸場子,老闆被打得渾身是血。之前我獨自來這家酒吧里喝過兩次酒,和老闆點頭之交而已,但此番他被人群毆,服務生都瑟縮著,沒人敢幫他,有個小混混拿著熱氣騰騰的湯汁準備給老闆淋頭澆下去,我怒從心來,抓了一張凳子,就朝那人頭上砸去,喀嚓一聲,竹制板凳折斷,小混混的頭被砸開了花,老闆趁機一躍而起。

警察適時趕到,問明了情況,押走了混混們。從此我和老闆成為莫逆,每次上他這裡喝酒,他都不願意收我的錢,我不過意,又拗不過他,象徵性地給一點。

才上午,酒吧里沒有人,老式唱片機里傳來蘇聯民歌,老闆亂哼兩句,我坐在高腳凳上,看他調雞尾酒,閑聊著。

「你女朋友一直躲著你?」

「是啊。」

「可見你真辦錯事了,她還在生你的氣呢。」他說,「就沒找個中間人去調解調解?」

「有啊,不過也沒什麼效果。」我想到樂遠。

「今天都六月二十八了,再過幾天就要放暑假了吧?」他將雞尾酒遞給我,「你看看,取個什麼名字比較好?」

我接過來,抿一口,味道類似上海的鹽汽水。液體銀色偏白,晶瑩得如同眼淚,我心一動:「就叫……她的眼淚吧。」

老闆琢磨著:「她的眼淚,她的眼淚。」他笑了起來,「還真形象。」

「啊,對了,你說今天幾號?」

「六月二十八啊。怎麼?」

我猛一捶頭:「我怎麼忘了呢!不行不行,我得走了。」十多天前,樂遠給我打過電話,說婚期定在六月二十八日,讓我出席。我當時正陷入背書的瘋狂境界,答應下來,轉念竟忘了。

等公交車的時候,我給樂遠打了電話,問清楚是在哪家酒店,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

當我到達時,酒店門口擠滿了人,樂遠來自鄉野,家中並無多少積蓄,他又剛工作不久,手頭拮据,這婚禮竟是冠絕四海的奢華,紅毯鋪地,撒滿深紅玫瑰,花童俊美如天使,新娘小魚穿一件法式婚紗,裙擺像織滿花朵的網,她塗了橙色眼影,櫻桃紅的雙唇,妝容甜美,嬌嫩欲滴,猶如墮入凡塵的女神,樂遠在她身邊,和賓客寒暄著。

我依稀憶起《還珠格格》裡面的片斷。在蒼茫的中原大地上,含香公主蒙著面紗,坐在金碧輝煌的馬車裡,後面跟著浩浩蕩蕩的車隊、馬隊、駱駝隊、古樂隊、侍女隊,在父王阿里和卓的帶領下,一路仙樂齊奏,行進在去往北京城的路上。

岡巒起伏的山壁後面,麥爾丹一襲白衣,蒙著面罩從天而降,一路衝殺過來,落在含香的馬車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叫道:「跟我走!」

可如今,我不是勇士,那新娘,也不是我幻想過多少次的愛人。我只有站在這裡。

人群擁擠,我看到小魚的伴娘是紅果,她穿著樣式簡潔的白裙,很低調,絲毫不掩小魚的光芒。我笑了笑,暗想等下該過去和她說說話。

旁邊兩名女客竊竊私語:「我聽說,小魚那件婚紗,是專門從法國定製的呢,很貴的。」

「她家裡那麼有錢,才不會在乎這個呢。」

曾經無數次地設想久兒和樂遠的婚禮,那一刻我該表什麼樣的情,會不會當眾哭出聲,還是微笑著擁抱他們,說著祝福。眼下看到的,卻是樂遠和別人步入婚姻。久兒,你看到了嗎,那個發誓要一生一世呵護你的男人,娶了別人。我的目光滑過賓客的臉,每一張,都是陌生的,沒有我渴望看到的那張熟悉的面容。

是了,如果我是久兒,定然也不會前來觀禮。儘管那時他和她已有分道揚鑣的打算,不再是恩愛如初的戀人。

當初,久兒曾問過我:「弟弟,你看你多粘著我和你哥哥呀,怎麼不去找別的人玩?」

「你討厭我纏著你們?」

「小傻瓜,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要知道,這個世界這麼大,除了我和樂遠,你還應該認識別人。」

「我不喜歡他們。」

「傻弟弟,我們活著,總會做些不喜歡也要去做的事情。萬一我不在,也有人陪你玩啊。」

「無所謂。那些不重要。」我注視著久兒,「姐,你會離開我嗎?」

她溫和地撫摸著我的臉,我又問:「姐,你會離開我嗎?將來,你和他結婚了,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弟弟,我對你說過,我不會離開你。」

「無論怎樣,都不離開我?」

「我說話算話。」久兒說,「你是個多麼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啊,老是怕人離開你,怕被拋棄,姐姐答應你,永遠都不離開你。」

樂遠向我敬酒時,我對他怒目而視,他的臉色變了,小魚緊張地拉拉他的衣角,又看看我。我猜她會對他說:「我不喜歡你那個朋友。」

再怎麼著,我和樂遠也是兄弟,兄弟是不會在他的婚禮上鬧事的,我努力調整情緒,沖他笑笑,虛偽地說著恭喜,說著百年好合,樂遠這才放鬆下來,哈哈笑著和我碰杯。

宴席散場后,我找到紅果,問她吃飽沒,她說忙著陪新娘換禮服、重新上妝,根本顧不上吃東西,我說正巧剛才胃口也不是太好,沒動筷子。她笑了:「那你等等我,我們一起去吃,我先去和小魚說說,對了,我還得換身衣服。」

她去和小魚說話,我藉機把樂遠拉到一邊。沒等我開口,他先說了:「小弟,我知道你心裡難受。」

我沒好氣:「知道就好。」

說實話我覺得自己莫名其妙,連久兒都都不來聲討,我何必苦苦糾纏?也許我所在意的,是長久以來的信念破滅吧,我總以為久兒會嫁給樂遠,他們還是我親愛的哥哥和姐姐,我們三人不分開。

他們毀了我關於未來的全部構想,而我並無資格去責怪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事理我都明白,但控制不住火氣。樂遠將手放在我的肩頭,說:「弟弟,我出國前,她就變了心,那段時間,我忙著簽證,頂著毒辣的太陽四處跑,還忍受著她即將離去的事實,你以為我不難受嗎?」他的聲音哽咽,「十幾年的感情,你以為我就能輕易放得下嗎?」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弟弟,我也想不開,很長時間,我都想不開。出國后,我曾託人幫我尋找她的消息,四處打探,也沒能找到。說起來很矛盾,有時希望她過上了富足的生活,哪怕一輩子都躲起來,有時又希望她去自首,爭取寬大處理。唉,真不明白她怎麼就一時糊塗了呢?」他說,「弟弟,國外的生活很清苦,課業繁多,還得打工,又想你的姐姐,我過得很難,後來,我遇見了小魚。」

我從來不曾站在他的角度上,替他想一想。面對他,我總是牢騷滿腹,不顧及他也是有苦難言。我驀地醒悟,握住他的手,發自肺腑地說:「哥,是我太急躁,你不要見怪。」

他笑了,打我一拳:「你還跟我見外!」一句話沒說完,他倉促低下頭去,用鞋碾碎一隻煙頭,「我也希望能找到你姐姐,儘管過去了這麼久。」

在他低頭的那一秒,我看到他眼裡淚光一閃。他還是愛著她的,對嗎。

可他要面對的,是整個生活,他只能放下她,憐取眼前人。

三年前,我明白根本追不上師姐久兒后,還自詡人不痴狂枉少年,放浪形骸地周旋於女孩堆中,被她批評過:「自甘沉墮是幼稚做法。你不能這樣。」

我狡辯:「我已經很努力了。我試過,我不可能比現在更好。」

「你總是仗著那麼多人都疼你都寵愛你,而去傷害更多的人。你看看你,又用這麼無辜的眼神看著我,叫人拿你怎麼辦才好。是,你無辜,可她們比你更無辜。」說這話的人是我的師姐久兒,換做任何一個,我都會翻臉。

她說得很對。我是個任性的人,渴望沉溺,渴望抓住路過的風,怕孤單怕無人陪伴,因此處處留情,我很混。

她說什麼,我都信。但我沒做好。我總是辦錯事,讓她失望。她就是因此,而不要我了吧。

她說過的,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她是個騙子!我罵出聲:「她是個騙子!」

是她主動離開我,離開我們,而不是樂遠的錯,我又何苦陰魂不散地纏著他不放呢,我真是討厭極了。

小魚正和賓客說著話,國外如亂世患難,她遇見了他,他遇見了她,彼此扶持,積累了關懷與愛,此後順理成章,委實也不是任何人的過錯吧。我太無理取鬧了,怎麼能拿自己的是非觀點去評判他的對錯?我沉溺於過去,拔不出來,看到他起身上岸,就不平衡了,心態完全失衡。我感到羞愧,走到小魚面前:「我祝你們幸福。」隨即轉身飛快地跑了,不顧路人側目。

紅果追上來,嗔怪:「喂,小太陽,說好了去吃飯的,怎麼自己跑了?」

她換了一身衣服,白色弔帶背心,牛仔褲,手腕戴了一隻玉鐲,淡粉色。我問:「芙蓉玉?」雲海棠也戴過,我有印象。

「是啊。」

她的白色網球鞋髒了,鞋帶又散了,我蹲下幫她系好。

有人大聲喊著紅果的名字:「夏紅果!夏紅果!」

我站起身一看,迎面走來一個氣喘吁吁的男人。男人很胖,走到紅果面前:「夏小姐,能賞臉陪我吃頓飯嗎?」

紅果微笑著,順勢將手插到我的臂彎里:「不好意思,我和朋友約好了。」

男人比我壯實多了,我無所畏懼地望著他。

紅果給我們介紹:「這是我們公司的客戶,李生。這是秦正陽。」她俏皮一笑,補充道,「小太陽是我相好的。」

李姓男人伸出手和我一握。他暗暗用了幾分蠻力,我不動聲色,扳回去。談笑風生間,已勝了一回合。

哼,想和我扳手勁?樂遠也輸給我,更何況是虛弱的胖子?

李還算有風度,寒暄了幾句,才告辭,走之前對紅果說了好幾次,下回給她帶巧克力,紅果冷淡地回絕了。

等李走後,我笑嘻嘻:「嘿,把我拉出來當擋箭牌了?嘖嘖,還相好的,聽著就……」

「有何不可?所謂相好,就是互相要好。」紅果壞笑,解釋說,「互相要對方的好東西。」

「你家裡的巧克力都是他送的吧。」

「嗯,他是個巧克力代理商。」紅果問,「去哪家店吃飯?我餓了。小魚剛才連連說對不起,結婚當天跟趕場似的,太忙了,沒招呼好。」

「我天生賤命,滿桌子珍饈,就沒動幾口。」

紅果道:「我也是。找地方吃飯吧。」她一摸口袋,怪叫一聲,「壞了,早晨換了衣服,把錢包落在家裡了。」

「怕什麼,還有我呢。」我帶了幾百塊出來的,除了給樂遠的禮金,還有一百塊。

我們去吃自助烤肉,四十八請她,四十八請我自己,多出四塊,一人一隻麥當勞的甜筒,坐在公園的長條凳上舔。我們都是寧可走路回去也要吃的主兒。她的吃相很豪爽,吃什麼東西都很香的模樣,我喜歡。

最怕和女朋友久兒吃飯了,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要麼就吃一點,一點就飽了,問她是不是減肥,又不像,她那麼瘦。她吃完了就看著我,我食不甘味。你知道,被人盯著看的感覺很不好的,更何況是吃飯時被人目不轉睛地瞧著。

「那個男人追你啊?」

「啊。」

「好象還湊合。」

「有點錢,人也不壞。」紅果噘嘴,「不過,公司幾個小姐妹都讓我答應他算了,起碼有錢,對我也還行。」

我故意說:「好啊,支持你。」

「不行不行,他太胖了,我可不想日後被人稱呼為胖子他老婆。」

「就這個原因?」我又笑。

「就這個原因。」她認認真真地回答。

我想更主要的原因是,她還愛著夏白吧。

紅果今天請了一天假,我也無事可干,散步到江邊吹風,還像上次那樣,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日頭淡漠,我們看了幾個小時的江水,才往回走。

她是本城人,沿路指給我看,那間小小的店鋪,她曾在裡面淘過一個可愛的娃娃,手巴掌大的世界盃吉祥物,這家店,是她第一次吃西餐的地方,她甚至帶我去她的舊居看過,那是掩映在蔥翠梧桐小路盡頭的一幢普通的兩層小樓,她站得遠遠地一指:「那是我從前的家。」

我看著小樓亮著橘黃色的燈光,問她:「現在誰住在裡面?」

「我的父母。」

「要回去看看嗎?」

她用腳挑起地上的一隻易拉罐,準確無誤地踢進垃圾箱:「不了,我們走吧。」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過家門而不入,有什麼難言之隱?側過頭的時候,她的臉被街燈照出一臉黃,淚光瑩然。

一路她踢出26個罐子,它們在靜夜裡劃出漂亮的弧線,發出刺耳的聲音。

「小時候家裡窮,買不起足球,就撿來很多罐子踢著玩。」她說。

回到家,紅果跳進拖鞋裡,甩給我一雙:「腳都走疼了,換上!」

我去洗手,她做飯,想給她幫忙,她讓我先歇會兒,我就去陽台抽支煙,經過客廳時,看到電腦是關著的,鍵盤上有張手繪的設計圖,沙發上堆著幾張影碟,我又看了看牆上的油畫,確定了畫中人是夏白無疑。

紅果家的陽台是露天的,她用蒜編了一串風鈴掛在窗邊,檐角則掛了很多老玉米和紅辣椒,顏色搭配賞心悅目,很有田園風味,令我想起家鄉小鎮。紅果走過來扯了幾個玉米,說隔水蒸一蒸,味道很好。她做了幾道家常菜,我不大會做飯,就幫她打打下手,拍拍蒜切切蔥什麼的,間或開幾句玩笑,倒也其樂融融。

端上桌的是清炒四季豆、苦瓜肉丁、番茄炒蛋和排骨湯,一共三菜一湯,綠綠白白紅紅,很是悅目。兩個玉米與排骨同烹,入了肉味,更是酥軟香濃,還有一個直接放在白米飯上蒸,飯有了玉米的氣味,玉米里也攙雜了大米的清香,我和紅果一人一半,啃得開心。

玉米真好吃,好吃得我可能會記一輩子。

「要喝酒嗎?」

「喝。」本來戒了兩年的,自從上次在她面前破了例,罷了罷了,喝吧喝吧。

紅果到客廳的酒櫃里拿酒,問我:「紅的,還是白的?」

「白的!」

「好極了!」她拿著兩瓶大麴過來,「大熱天的,喝白酒,以毒攻毒,出一身汗,最過癮。」

「就是就是,我覺得白酒比啤酒好喝多了。」

「他也這麼說。」

「夏白?」

「是啊。」

我又想起那次她和夏白在雨中的對話了,這麼登對的兩個人,怎麼會說出遭雷劈的話呢,難道是羅敷雖無夫,使君已有婦?

白酒的度數偏高,52度,濃香型,紅果說是二十年陳釀,打開瓶蓋,她深深嗅著濃烈的酒香,陶醉地閉上眼睛。我拿起瓶子,和她碰了碰。

紅果說,小時候,爸爸喜歡喝酒,可家裡窮,只買得起散裝的純谷酒,每次都差她去街口小店打酒,三毛錢半斤酒,盛來大瓷碗里端回來。一來二去,和店主熟了,打的分量十足,滿滿一碗,要走得很慢很小心,才不會溢出來。十多年前,那段路很難走,坑坑窪窪的,到處都是土疙瘩和石塊,碗稍微一傾斜,即有酒潑出,她捨不得浪費,趕緊沿著碗沿哧溜哧溜喝上幾口,爸爸從小培養她的酒量,到了現在,完全派上用場。

酒很辛辣,含在嘴裡感受片刻,才吞下去,喉管燒灼一片,刺激迷人。我們就著菜,悶聲不響地喝著酒。

我的酒量大大不如紅果,不到半瓶,我就有些醉,靠在沙發上,停不下來地說話,說了好多好多,後面的事情,就全不記得了。

一夜宿醉讓我頭腦欲裂,醒時已是凌晨,我和衣躺到在床上,房間里開了一盞小小的壁燈,檸檬黃色的燈光很溫馨,紅果把手搭在我腿上,趴在我腳邊睡著了。我掙扎著想起來,剛一動,她就醒了,連忙探身問:「小太陽,你醒啦?」

「嗯。」我問,「你一晚上都在?」

「在的。」她坐到我身邊,將搭在床頭的濕毛巾拿過來,幫我擦擦嘴,「你呀,酒量不好,逞什麼能!」

我聞到房間里的餿味,狼狽地問:「我剛才……是不是醜態百出?」

「知道就好,吐了一身,打算給你換衣服的,你倒貞烈得很,醉了都把手抱在胸前,死都不鬆開。」

我一看,呀,床單都被我弄得髒兮兮的,訕訕將它一卷,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去:「我去洗洗。」

「床單我洗,你去沖涼。」紅果問,「要不要感受天體浴?」

「嗯?」

「你還沒有見識過我的閣樓吧?」她帶我登上閣樓。

我環顧四周,羨慕得原地轉了幾個圈:「誰設計的?真好!」

「我嘛。我是做設計的,你忘記了?」

十來個平方米的空間里,透明屋頂,寬大的潔白浴缸,連屏風都沒有用,旁邊還有一張單人床。紅果說:「有時我躺在床上看書,抬頭就能看見星星和月亮。」

「嘿嘿,淋浴的時候,會被神仙們偷窺的。」

她蔑視我:「就你那身板,仙女們會瞧得上?」看我張牙舞爪地向她示威,她作恐懼狀,「好吧好吧,你就在這裡洗,我去給你拿毛巾,還用那條毛巾呀,我沒收呢。睡衣馬上找給你。」

屋頂完全透明,夜色幽藍,新月如鉤,風很清朗,偶爾有幾片葉子掉在窗台上,或者花兒正悄悄地開了好幾朵。

洗完澡,穿上睡衣,它寬寬大大,想來該是夏白穿過的吧。摸到手機看時間,凌晨三點過五分,這是我出生的時辰。此外還有幾條簡訊和兩個未接來電,我一一看過,都是女朋友久兒打來的,簡訊里她說:小陽哥,你在哪兒?我想你。

兩條簡訊的內容一模一樣。我想她找不到我,著急了。

有時我會想,我該以怎樣的態度對待她,我照顧她,努力寵她,待她好,可是,沒有痛的感覺,我愛上她了嗎,我本以為,愛是有患得患失、忐忑不安、若即若離等痛感交替出現的,但對她,從來沒有這樣。

平心而論,我的這個小女朋友久兒是個好女孩,模樣好,性情好,心眼也好,是個溫柔可人的女孩,一切以我為中心。總而言之,我喜歡什麼,她就投其所好地把自己武裝成什麼樣的,還和我去照大頭貼,手機鏈子上、鑰匙扣、錢包都統統放上一張。

雲海棠在課堂上講到余華,我照本宣科地說給久兒聽:余華的《活著》是本偉大的書,它告訴我們,活著的本質就是活著,任何意義都是強加的,這個作家對死亡題材有種病態的迷戀,他從不熱愛這世界,只將人性里最偏執的邪惡直白地展現給你看。久兒當天就去借來幾本余華的小說讀,雖然事後向我訴苦,說看不大懂。

她當然看不懂了,才十七歲,又沒受過什麼苦,想領會這樣的小說,會頗費周折。

亦舒怎麼說來著?美則美矣,沒有靈魂。

但做人何必苛求?我自己也未必有靈魂。

午夜夢回,我想,我是對不住她的,不愛她,卻又耗著她,然而每次面對她,我都開不了口說分手,真希望她很潑辣,容忍不了我的花心和浪蕩,更容忍不了我對她不夠好,能跟我大哭大鬧,我可以理所當然地拂袖而去,但她不是,她總是那麼恬靜冷漠,我不知怎麼說才好。

是,我後悔了,我想,我更適合獨自一人。是誰說過,在情場,最大的智慧不在於你能追求到手,而是你能幹凈利落不留後患地擺脫。我還未修鍊到家。

紅果百無聊賴地玩手機遊戲,床單已換上乾淨的了,她噴了空氣清新劑,室內充滿著柔和的薄荷香,CD機里飄著若有若無的輕音樂。

「床單我洗好了,晾在陽台上了。」

「你一夜沒睡,快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她笑笑:「睡不著。你呢?」

「我也睡不著。」

兩個夜貓子靠在床上,中間隔點距離,聊著天。

「喂,小紅果,你不怕我會佔你便宜?」

「我以為我是誰,值得俊秀如你努力色誘?」

「那就是打算半推半就?」

「你這個小孩子,嘴巴還真壞。」

——有些調情的意味了。

我正色:「小紅果,我剛才……亂說了什麼話?」

「有啊。」她笑,哼起了歌,「拉著我的手胡亂的說話,只顧著自己心中壓抑的想法,狂亂地表達。」

我嘻笑:「我還拉著你的手放在我手心了吧?」

她點點頭:「你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久兒?」

「對。那是什麼人?你的愛人?」

我忽然失控,再也抑制不住,斷斷續續地將和久兒交往的過程盡數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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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汁原味柔軟清麗的言情小說(套裝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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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蝴蝶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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