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如緘口度殘春
第十一章
不如緘口度殘春
風過汗血,時光如鹽,次日傍晚,我們送別了雲杉一行。
整個下午他都在和雲天談政事,一個在外征沙場,守疆土,風風火火;一個在內肅朝綱,懲佞臣,有聲有色。這樣兄友弟恭的皇族,戲文和說書人的故事裡,我都不曾耳聞過。史書洋洋萬言,可堯舜以下,並無不爭奪的皇位,他們竟做得到。
送行的人很多,陳啟陽、司馬常德和副將們都來了,一一握別後,雲杉對我說:「我在宮中等待薛醫師歸來,把酒相迎。」
「當以梨花白奉陪殿下。」我笑。
重逢時,該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夏末秋初了吧,雲杉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時節,他的人也是,溫和朗然卻不灼人,最適宜著薄衫賞花飲酒。
海棠和檳榔執手相看,再會是可期之事,眉間俱無輕愁,這一對璧人如清風朗月仙樂離塵,是畫中仙子般的人物。我看著海棠,不禁又自慚形穢了,她卻笑得如琉璃珠玉般可愛,歪著頭喊我:「姐姐釀的梨花白我還沒喝過呢,大哥說我會喜歡。」
這個稱呼讓眾人盡皆變色,目光如亂箭嗖嗖嗖射來,海棠奇道:「姐姐,你不也是嫌女裝不便才換裝的么?他們都不知道?」
雲天咂咂嘴:「瞞不住了吧?」
檳榔唇邊有淡淡笑容,他是昨夜才成為知情者的吧?可連雲杉都在瞭然的笑,也是海棠告訴的吧?八卦真是女人的天性,公主殿下也不例外。可她是怎麼知道的呢?
海棠明眸一轉,眼中意味不言自明:「姐姐有耳洞啊。」
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准得多,也挑剔和細膩得多,這是本能。
我奇窘,這下連狡辯都不能夠了,特意把頭髮梳得亂些,留出幾縷發垂在鬢邊,竟也沒藏住。或者我可以編個故事,就說我家男丁興旺,我上頭有四個哥哥,娘親做夢都想要個女兒,我的出生讓她再一次失望了,沒奈何,便將我從小作女兒裝扮,穿花裙扎耳洞?
圓謊如軾君,講究速度,我還沒想好,鴨梨就跳出來了,第一個致歉:「薛太醫早說自己是女人,我,我……」他粗魯直率,幾時服過軟?一席話說得吞吐,紅臉憋成了絳色,「欺負弱小女子,非好漢所為!」
我衝口道:「欺負弱小男子就是好漢作為了?」
鴨梨氣咻咻,大袖一拂,哼道:「你這張嘴!」
我有點後悔,得饒人處且饒人,他也就是凶了我幾次,現下已給我賠了不是,我何苦再諷他?我是很不對,有張刀子嘴,活到十四五,沒少被人擂。
不曉得怎麼就搞成了這個鬼樣子。
海棠的一聲呼喚,結束了我作為孌童那罪惡的一生。雲天猿臂一伸撈過我,笑得疏朗:「她就是個賭氣大王,又美又凶,永遠傻倔。」
這是他第一次誇我長得好看,心跳頓時漏了半拍。他扯著我的衣袖,我掙了兩次沒掙開,就由他扯著,接受一干人的注目禮。吃飽了飯的傷員力氣比我大,我練武得再用功點。
雲杉他們走後沒多久,我們也離開了琿州府前往宸陽關。據云天說,下一場惡戰就要打響了,敵軍捲土重來,發誓要一雪前恥。
第二天凌晨,我們就到了宸陽關。守將秦之川是個又高又瘦,面目黝黑的漢子,比一團和氣的司馬常德不苟言笑多了,鴨梨說他剛烈善戰,是西北邊疆一帶作風最硬朗的將軍,麾下軍隊以頑強著稱,在糧草不繼的形勢下,仍力保城門不失。
大軍在城外二十里處駐紮,離敵軍的營地不遠,他們議論時我聽到了幾句,陳啟陽的看法是打突擊戰,在城外重創敵軍,不給予他攻城的機會,雲天眼尾斜挑,抱著雙臂不置可否。
勤能補拙,我又提著劍去練習,還得到了鴨梨、哈密瓜和檳榔的指點,受益良多。當我使出空花翻時,哈密瓜凝了凝神,問:「薛太醫自何處學來這套劍法?連環進擊,輕靈和凝重兼而有之,倒是上乘路數,教你的人武功定是出神入化了。」
一旁的橙子道:「琿州那晚刺客兇猛,我瞧了一眼薛太醫,當下便心忖這幾招使得頗不壞。舉重若輕,似有真氣護體,步法輕捷剽悍,甚是了得。」
經他一提,我立時省悟,大師兄當初將它授予我的用意了。他說暫時尚不能護我周全,就傳授了空花翻,原是仍在護著我。心中柔情頓起,但下一刻便悲意大作,他待我好,或許與師父師娘對我的好並無二致。老十一不無酸意地說過,我是銷金窟的最小偏憐女,受寵是顯而易見的。
海棠也是皇族的最小偏憐女吧,瞧雲衫和雲天對她的態度,再想到皇上,便也明白了。原來大師兄待我正如雲杉待海棠,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我默默地練著劍,鴨梨耿直義氣,定說先前多有得罪,硬是教了我幾招。我側頭瞧著這漢子,心想他面噁心慈,比起橙子和山竹可親多了。
午飯前,我去找雲天。雲杉親力押送的糧草已被五千精兵運往此地,秦之川上午便拿去賑了災,老百姓排起了看不見尾的長龍,熬過了這些時日,等地里長出莊稼就會好些吧,但願戰亂早些結束。
我裝了幾塊雞肉想拿給雲天,調整了幾日,他總算沒那麼排斥葷腥了。剛走到拐角,我就聽見鴨梨那個鑼鼓嗓了:「薛太醫這人小脾氣是有的,但大心機卻……」
我放緩了腳步,走近身去,傾耳細聽。橙子說話了:「殿下,屬下越想越不對,先前你說起她是為偷取雲豹入獄,我就留了心,但觀察了數日不見她動靜,也就按下不提,不想竟……」
說到雲豹了我當然要偷聽到底,乾脆連呼吸都壓得低,只聽雲天道:「不錯,那日她初出茅廬,失手碰到了雲豹,還來不及有所動作就被機關所制……」輕笑了聲,「她那個性子哪會服氣?出獄后就跟這雲豹較上勁了,失過手就一定要得手,否則難消心頭恨。若說她是沖著雲豹的來頭而來,我是不信的。」
雲天所說的確是我告訴他的,我只道大師兄想要的東西自是好東西,不能提醒了別人也去打它的主意,但通過種種蛛絲馬跡來看,它大有來頭,雲天的話語更證明了這一點。
橙子不服氣:「但偏偏是雲豹,屬下疑竇叢生,今日見她使出奇招,回想起那晚在琿州與刺客交手時,以薛太醫的武功,對方竟也不曾太為難她。加之前幾日她又不知從何處弄來在琿州地界難尋的食物,且不能自圓其說,我想……」
雲天打斷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僅憑這些就判定她是姦細,也未免太瞧得起她了。」
只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姦細?我?
鴨梨道:「薛太醫就是個小姑娘,哪有你說的那麼複雜?老二,你想多了。」
橙子卻執意地往我身上澆髒水:「還望殿下三思為好,那批糧草走的是秘路,也就數人得知,連押送士兵都是臨時接到任務的,敵軍怎會截獲情報,在雁霞門煽動饑民哄搶?」
我咬緊了牙齒竭力忍耐地聽著,連糧草丟失都是我所為?雲天說得還真沒錯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照我往常的脾性,我早衝進去搶駁了,但如今人人知道我是女兒身,收斂點好,被人稱為瘋丫頭可難聽得緊。再說我很感興趣,姦細薛十九還幹了哪些偉大的壞事。
「糧草失手一事會追查下去的,是不是她所為,自會見分曉。」
什麼?雲天竟沒有撇開我?他對我也是有懷疑的?但我哪知道糧草要走哪條路啊!我直想衝進屋,他停頓了一下,又道:「那些食物確然來路不明,我……」
夠了!虧我還從牙縫裡省出好吃的送他呢!好心卻被當作惡意,像有把剜心利刃直插進了胸膛,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騰身而起,砰的踢開門。
向三人橫眼一掃,我指著橙子的鼻子道:「我再怎麼視錢如命,也明白通敵是死罪,莫說我連通敵的門路都摸不著,就算有,我又怎肯與大夏為敵?我是大夏子民!你這樣疑心我,真比罵上一百句『以色事人』還侮辱人。」
以色事人這句罵辭,我沒聽過一千遍也聽過五百回了,而且我是當讚美聽的,這證明我有「色」可事,但姦細真是誅心之論啊。
雲天側頭,雙眼充滿了驚佩似的:「夜明珠,好風骨!」
四目交投,我只昂頭問道:「你——信是不信我?」
他哈哈笑:「那得看什麼事了。有一些,我信,另一些,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感受。」
胸口如要迸裂,他是不信我的!他是不信我的!
他對我,竟也疑雲不減。
怒意未復,我把食盒砸在地上,袍袖生風出得門去。
任何事情,只要你親口一聲,我一定信任,比任何人都甚。
可你對我,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怨念如刀,我在庭院坐了很久。當中雲天出來看了我一回,哄了幾句:「我信你還不成么?我信,我真的信,成么?」
非得等我發脾氣不可,你才哄一哄嗎?何必哄呢,你心裡分明是不信的。
「殿下請回吧,殿下的信任,薛某敬謝不敏。」
他望住我的目光煙波浩淼,似還想說什麼,但秦之川和陳啟陽找他議事來了。倉促中他說:「我真是信你的,你相信我。」
你不信我,卻要我信你,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待到夕陽西下,我已作出了決定,你們不是疑我是姦細嗎?那好,我去殺了敵軍的主帥給你們瞧。既能一洗冤屈,又能助你一臂之力,擒賊先擒王,殺了對方主帥,軍心必定大亂,你也就不用費心想戰術了,直通通地殺個片甲不留。我們也能快點回京城了,多好。
我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暗自尋思了半天。論武功,我大概打他不過,但我有空花翻護身,連日來我的功夫略有進步,只要他不是檳榔和大師兄的身手,我也能抵擋一陣。但這是下下策,還是偷襲勝算大些,我先幹掉一個守衛,換上他的衣服,摸進主帥的營帳,剩下的事就不難辦。
能下毒的話,就下毒,避開正面交鋒;若下毒不成,就用純鈞殺了他,它削鐵如泥,把人剁成肉泥更沒問題,但我也沒必要逗留那麼久,只往他心口扎個洞就跑。
當然了,我對我的武功不自信,刺殺是件冒險的事,但我可以等啊,等到他入睡再手刃之。鐵打的人都得睡覺,我等等怕什麼!我要把他的頭割回來,扔給那幫人看,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當下就起身回屋把用得著的都帶上,發力奔行,不出一頓飯的功夫就趕到了夏軍營帳。雲天說話算話,當真給我發了軍餉,我拿著它買通了一個士兵,讓他騎馬將我送去敵營附近。
託了雲天的福,我在軍中的知名度很高,那士兵認得我。好聽的說法是德高望重,難聽的便是臭名昭著了,我總不能認為好事傳千里。這世上真是能人輩出,不用走南闖北見世面,也知曉天下事。
士兵既不接銀子,也不帶我去敵營,我曉得他怕,寬他的心道:「是殿下的吩咐,派我執行密令,你幫了這一回,必有重賞!」
他心存疑懼,不肯答應我。眼見天黑了,正是行事之機,我一急,眼露凶光道:「軍令你都不聽?那也罷了,我這就回去稟明殿下,按軍法處置!」
挾天子能令諸侯,挾皇子還令不了一個士兵?他果然就不吭聲了,臉白得可怕,騎上馬帶我向敵營奔去。
三個時辰我就到了敵營附近,隔著數十餘丈距離,已看到被晚風吹得鼓囊囊的帳篷。我讓他停住,躍下馬背道:「多謝!事成後會給你賞金!還會記功!」
他苦著臉作揖:「大人放過小的吧,小的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把銀兩遞迴來,「這錢我也不能受,大人放過小的吧!小的只想殺敵,即使死,也要死在疆場。」
「你什麼意思?」
他嘆道:「小人……小人雖不知大人想幹什麼,但心知這不是將軍的意思,不不不,小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大人就饒了我吧!」
「為何不是將軍的意思?」
「若是將軍派大人執行任務,定有高人暗中相護,怎會找上小人?」他直起身,穩定著情緒,「大人一定是瞞著將軍出來的,小人盼大人能平安回來。」
被他一言點破了,我窘得很,幸好夜色下什麼都看不出來,我道了謝,目送他騎馬回營。待得手后,我仍故計重施,穿了敵軍的軍衣,同樣以主帥之名要挾,找個人送我回夏營便是。
我不會騎馬,這點很麻煩,我想過要學,但學了又如何,我不識路,總不能憑藉「老馬識途」這四個字行天下吧,它識的也是舊時路,哪能次次幫到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學了。我說過,偷懶我很在行,且偷得心安理得,我有很強大的思想體系,只服務於我,輕易不動搖。
匍匐著向營帳潛行,向目標前進!住最大那間營帳、穿得最威風的紅頭髮男人就是敵人頭子了,好認!
結果快爬到了我傻眼了,目之所及,是大小相仿的營帳,連守衛都是紅頭髮……這下要糟,我叫苦不迭。情報!情報何其重要!我就奇怪那五個水果為何不上戰場呢,問起雲天才知他們肩負著刺探敵情的重任,到這下才發覺,他們疑心我是姦細,其實是對我的能力的迂迴讚美。
但事已至此,只能硬扛了。拿著純鈞的劍柄啪啪兩下,拍暈了兩個士兵,面前的營帳就無人看守了,撩起一角一望,裡頭沒人!大喜,拖了一個昏厥的士兵,溜進去換上了軍衣,拍一拍跳得很慌的胸口,對自己說,隻身闖敵營是勇者行為,有朝一日說與大師兄聽,他也會贊一聲吧。
可我怎麼還想著他呢。
敵軍莫不是真有三十萬人吧?上一役死了不少,但總數依然很大,密密麻麻的營帳讓我苦不堪言,一間一間地尋去,真不知天亮前是否能找到。
行動過程中,守衛們狐疑地看著我,但沒人過問,問我也聽不懂。估計他們也見過這麼堂而皇之在營帳里走來走去的刺客吧,摸不著頭腦也未可知。其實,是因為我不曉得怎麼以隱藏身形的方法來找尋。
他們的防範也不怎麼嚴密嘛,要是有數十個百個好手都換了他們的軍衣,一通亂砍,會不會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殺來殺去要簡單點?回去后我得問問雲天。
不,還是不問了,連我都能想到的辦法,他們一幫人不會想不到,估計不可行。對於打仗我是個門外漢,但江湖經驗我多少有一些,以江湖對軍事,會不會收到奇效?我曾經對雲天說過,我要當奇兵,這一天這就到來了嗎?
在雙腿走斷前,或者說,在被盤問得要露餡前,我終於找著了壞蛋頭子。
確切地說,是他們。格局和夏軍差不多,大約也是主帥、副帥和副將們的構成,圍在一起商討著怎麼夏軍。
他們人多,我不能下手,只好苦等。等了很久,他們也沒有散場的意圖,戰術卻被我聽到了些,但聽到也沒用,他們的語言很奇怪,根本就聽不懂一個字。但這麼大半夜還緊張嚴肅地討論,必是戰術了,我急得心都焦了,我若是通譯該多好!哪怕殺不了他,也能把戰術帶回去啊,知道了對方的戰術還怕勝不了?
天下當將軍的人都日夜不分也就算了,居然連水都不喝一口。又等了很久,仍沒瞧見有人端茶送水進去,若有人來,我就再接再厲也拍暈他,把毒藥下在茶水裡,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端給他們。
不出半個時辰,敵軍的軍事要員們先後七竅流血而亡,死有餘辜。我看這仗也不用打了,士兵都回家過日子去。
偏偏老天不成全我,這一計是行不通了。我握緊了純鈞,為暗殺作準備。他們一幫人擠在一起,瞧不見主帥的模樣,我耐下性子繼續等。
當天空現出魚肚白時,散會了。而我困得頭都暈了,強打起精神,偷偷望去——
一行人次第向外走出,留下來的那個,當是主帥了。紅頭髮,披猩紅戰袍,像一團火。如果雲天是個艷麗的箭靶子,他則是個妖麗的箭靶子——既艷麗,又妖嬈。
天下的將軍都這麼虛榮?還是說,美人自負美貌,會格外虛榮?他走近了些,端起茶,喝了一口,我得以看清他的容貌,肌膚是透了明的白,眉間硃砂奪目,容顏美如鳳凰。
美男都跑來打仗了,真教世間女子情何以堪。
還好,大師兄和雲杉讓人留點了念想。可他們一個謝絕了我,一個心有所屬,讓正適齡婚配的我實難自處。
我想得肝腸寸斷,可妖媚將軍還醒著,端坐桌前,注視著跳動的燭光,鳳目微微上挑,顧盼生姿。他不困嗎?不困嗎?
熬夜傷身子呀,將軍。
熬夜有損花容月貌啊,美人。
念力發揮了作用,當我快睜不開眼時,他總算!終於!睡覺了。
我把劍握得再緊些,探頭窺去。長明燈亮著,映照著那個紅衣如火的人,那句詩忽地浮上心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死命地揪了自己一把,花痴是要分場合的!本朝的路大將軍可以無限時地被欣賞下去,但這是個敵人!是要一殺了之的敵人!是要替我洗脫罪名的敵人!
等了將近兩柱香的時辰,營帳內靜謐得像一場死亡,我該動手了。天已微亮,再不砍他的頭,我就會被守衛們發現,抓起來砍頭了。哪有在大白天當刺客的?除非我身負絕學。
探進營帳,高燭下,花已睡去。可海棠春睡圖再美也不能多看了,我提劍,對準他的心口刺下去——
按照薛十九一接近目標就會失手的鐵律,我失手了。
美男一躍而起,扣住我的手腕,鳳目一瞪,呱拉啦問了一句什麼,根據情勢,他應該在問:「你是何人?」
我身子一弓,脫離了他的鉗制,腳下按著空花翻的步形,忽左繞、忽右旋,霎時間將他裹在垓心,一路急砍猛斫。身為主帥,他當然不是草包,靈巧閃躲,居然避過了數十劍。
砍削斬劈,仍未得手,手臂漸感酸麻,而他的救兵們已聽到動靜,跑步列隊而入。
一切便毫無新意,像一些時日之前,我在宮中被顧皇后拿下的場景。
大刀長劍指向我,紅髮將軍翩然立在眾人中央,容色如夢幻空花。唉,宿命制約,我的生命之中,越美麗的我越不可碰觸。
他走近我,又問了一句什麼,我聽不明白,嗖地橫劍在胸前,他若想殺我,我就自刎。落到敵人手中了,還能有何念想?正好大師兄不要我,我找個理由死了,還落了個民族女英雄的美名,捨身取義,何其壯烈!
美男長眉入鬢,灼灼其華,像童年時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我問了句廢話:「你會殺了我吧?」
他嗚哇嗚哇又是幾句話,我們雞同鴨講了一陣,放棄了交流。我把純鈞抬到頸邊,作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說道:「不勞煩你們動手。」
他盯住我,臉色突地一變,眸中陰晴不定地打量了我一番,揮了揮手,那幫士兵頃刻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接下來就該是動刑了吧,找個通譯來威逼利誘,把我折磨慘了再砍頭?不,我會在那之前了結自己,一刀下去,痛快!又痛又快!比十大酷刑好多了。
花樣美人就在眼前,可我好睏,晃了幾晃,栽倒在地。橫豎跑不掉,本刺客睡覺去也。
海棠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這一覺頗不舒暢,迷糊間只聽著有人在營帳外說話,但倦得睜不開眼,便放任自己接著睡。
醒時天已黑透,我該睡了有十個時辰的吧?竟無人潑我一盆冷水將我激醒,亦無人把我拖走嚴刑拷打。仍躺在地上,但身上莫名搭了一條毯子,咦?敵軍優待戰俘?
純鈞仍在手邊,我爬起來握住它,想出去瞧一瞧,剛一掀帳角,幾桿長槍就擋住了我,定睛一看,黑壓壓不下三十人將這個營帳團團圍住。跑是跑不了了,得想個辦法才行,我盤腿坐下,美人不知去了哪裡,他在打什麼主意?
不一會兒,竟有兩名士兵給我送來了飯菜,白生生的大米飯,氂牛肉,幾樣小菜,這日子可比夏營好多了。喔,此處離敵軍地盤不遠,他們靠山吃山,比長途跋涉的我軍便利。
確是餓了,我狼吞虎咽起來,滋味竟還不錯,這待遇也太好了點吧?當我幹掉了一盤莧菜后,驀然意識到了什麼,不由打了個寒戰。在獄中時,常有獄友突然被賞賜了一頓好飯,他吃得面如土灰,因為那是上路飯。
吃完了,就該被砍頭了。
我悻悻地把筷子一丟,雖然我想砍他的頭沒砍成,但他哪兒能饒我?這所有的所有,不過是美男顧及自身形象,想做個溫柔殺手而已。
飯也吃了,走也不成,那就閉目等死吧。可等了好久,好久,也沒有人來。我按捺不住,衝到門邊問:「你們想怎樣?」
士兵們紛紛地和我說著話,但又是雞同鴨講,好不荒涼。我嘆氣,坐了回來。沒片刻,有人走了進來,是個鼠目獐面的乾瘦老頭,拱了拱手道:「閣下吃得還爽口?」
是自己人?我來勁了。但他也是個紅頭髮,哦,是通譯先生。我不予多理會:「要殺要剮,利落點!」
「閣下且安著吧。」他笑了笑,又道,「門口有五個士兵為你所用。」
啪啪啪拍著手掌,應聲走進幾個士兵,通譯努努嘴巴,五人步伐一致地走到我身邊,微彎下腰,作了個「請」的手勢。
我驚疑至極,通譯只說:「閣下如內急,他們會帶路。」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去吧。五人帶路,我跟著出了營帳。為我所用?看牢我才是真,連上個茅房都沒尊嚴。
茅房很小,剛夠一個人蹲下,上天入地都跑不了。我飛快地想計策,但發現,除非一聲不響地把這五人都打死,否則沒有活路。可我的純鈞在營帳里,剛才想抓拿在手裡時,他們拿劍阻止了我。
他們對我不凶,甚至算得上禮貌,但很有距離感,冰冷疏離。就像去有錢人家做客,他們自恃身份,不會對你不客氣,但那種友善絕對是沒有溫度的。
我手無寸鐵,要對付五個高我一頭不止的男人們,是拿雞蛋跟石頭碰了。力敵不成,只能智取,但手上的銀兩不怎麼多,語言還不通,如何買通呢?戰爭還沒打完呢,夏朝的貨幣對他們來說也不算什麼,還能怎麼辦呢?
想不出來辦法,但我在茅房待得憋悶,只得出來透氣。五個人見我出來,迎了過來,將我帶回了營帳。
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不論是在夏營還是敵營,我總是有貼身護衛相陪,將來我回銷金窟有這派頭就好了,但此刻我多想自己是孤家寡人啊!難怪皇帝都自稱孤或寡人呢,走到哪兒都有一大幫人跟著,能不煩惱嗎?像個普通人一樣來去自由,了無牽挂,一定是他的心愿。
如同功成名就后,我也能垂著眼皮懇切地說,其實,我好想做個平凡人。而當我是個平凡人的時候,出人頭地是多麼撓心抓肝的事呀。
揚威立萬后,誰又真的肯回到微時?
除了我。
對,除了我。我現在是為國家安危隻身涉險,欲取敵寇項上人頭的刺客薛十九,成了,將留名青史,不成,則留名野史。可我多想重新做回銷金窟的小靴子,武功低微,飽食終日,漫應錦年。
我發自肺腑地想回到微時,什麼太醫,什麼母儀天下,什麼忠義刺客,都不要了,我只想回家,我只要回家。
平時總在說死就死,沒什麼了不起,眼一閉心一橫劍一抹,一了百了。但死到臨頭,我才覺得,活著也不壞。
但誰說我一定會死呢?我連監獄都能逃得出來!
可那時有恩公……
然而,既沒死,就還有機會。
想到這一層,心一凜,是,我沒死,大師兄也沒死,他是拒絕了我,但一生還長,誰能預料今後會否變亂叢生呢。
我和他都沒死,我還有機會。
我竟從未給過自己死心的機會。
我不肯,我沒有真的肯過。
是不是要親耳聽到他說「我不愛你,我愛的是別人」才能轟然死心,徹底離去呢?我不知道。誰知到那時我是否又能給他安個理由,他身不由己啦,有不欲人知的苦衷啦,云云云云。
是我想要給你原諒。
薛十九!不愛就是不愛,愛就是愛,哪有那麼多廢話,瞧人家海棠和檳榔,打一照面就情深意篤。我真沒用,都快被砍頭了,還在這兒為感情唧唧歪歪。
雀占鳩巢,夜已深,不知美人今夜下榻何方,也不知另一個美人云天在幹什麼。我失蹤了,他會找我嗎?他會不會認為我逃跑了?
都怪我,既動真格跑過,還數次揚言要離開,像那個喊狼來了的孩子,把人糊弄得團團轉。狼真的來了,反倒沒人救,被叼到一邊吃了個精光,屍骸無存。
皇室會為走失的皇子公主大動干戈地尋找,而半吊子太醫丟了也就丟了吧。誰叫我不辭而別的,連線索都沒給他們留,把境地弄到如此被動,薛十九頭大如斗。
雲天評價說,我有情有義,沒頭沒腦,我看還得加一條,笨手笨腳。
我後悔了。
連檳榔那樣的高手都不走刺殺路線,我卻是哪兒來的自信和膽量?我後悔了,誰來救我?
誰也沒來救我,我被軟禁在營帳里,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著,像只金絲雀。若無視死亡陰影,想來跟深宮裡的嬪妃差不離吧,怪不得顧皇后要派一幫人監視雲天呢,因為花草美容外,她沒多少事可做。
母儀天下也沒什麼好的,遠不及銷金窟的小靴子自在。念及此就自嘲地笑了笑,一個偶遇的算命先生的話,我竟然好好地放在了心裡,放了這麼久。母儀天下必然先有人君臨天下,那個君是誰?雲天?雲杉?
以骨頭髮涼的處境,做我的千秋大夢。
罷了,我得打住這些無聊的念頭,趕緊想脫身辦法,即使我想了三天也沒個頭緒。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第四天午後,我又見著了紅髮美男了,仍是紅衣,幽灧眸光掠過我,側臉向五個侍衛說了句話,他們就朝我看看,示意我隨他們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