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恩恰似薔薇水
第十四章
舊恩恰似薔薇水
檳榔把我送到了敵軍大營,迎面刷刷亮起一層刀戟,陌生的語言沖我們喊著話,我又是一頭霧水,檳榔卻俯身用他們的語言回了幾句。為首的侍衛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我下馬,問檳榔:「你說的是什麼?」
「副帥之弟求見。」
他搞情報工作,能說幾句異族語言也不是罕事,他自己不也是個番邦么。我說了聲謝,轉身想走,他喊住我,說了三個字:「剪刀樹。」
我一愣,轉念就明白了:「毒藥之名?你為何告訴我?」
「不想殿下難過。」
「嗯?」
跟他對話太費勁,要等半天。他眉眼半垂,沉如深水,聲音略暗了幾分:「他死,你難過。」
這話不難理解,他想說的是,大師兄死了,我會難過,我一難過,雲天也會難過。但連他也會錯意了嗎,綠袖就在雲天身邊,美人如花妙語連珠,他的難過不會太久。
「檳榔兄,你弄錯了,他對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跟了殿下七年。」他不欲多說,掉過馬頭,揚鞭就走。
「哎……」
「不能玉石俱焚。」這是他丟給我的臨別贈言。
我被侍衛們拿刀戟架著,向軍帳走去。走了幾步回頭望,風煙滾滾,那藍衫白馬的人已遠去。兒女私情若都能簡單如他就好了,只憑一言片語,便傳傾心之意。
海棠和他能聞歌知意,但我不是他的良人,他走了一會兒我才咂摸出他的意思。他是在說,他跟了雲天七年,比我更了解他的心思,雲天做不到玉石俱焚,就只能放我走。
……換了我,我也做不到對雲天痛下殺手啊。從皇宮到前線,從對付顧皇後到敵軍,我跟他有種同仇敵愾的心氣,本該是一條繩子上的蚱蜢。可誰知走到了後來,竟從戰友變作了仇敵。
那時說什麼與子同袍,如今成了笑柄。當我是酒館食客時,我是拿夜明珠襲擊他的路人;當我是小賊時,我是顧皇后安插在他身邊的姦細;當我是大師兄的小師妹時,我是狼子野心的叛賊,一生竟都用來與他作對了……
在過去的那些時光里,我不是他的對手,可命運再一次將我推到了和他敵對的境地。
我甩甩頭,踢踢踏踏地走著,想甩去一切關於他的回憶。
檳榔說的不見得有奇效,侍衛們也不盡然聽信,但若真是副帥的兄弟,他們也惹不起,拿刀架著歸架著,並無別的舉措。
他們那麼多人,我打不過也跑不脫,聽天由命地被他們帶著走了老遠,總算停在一個營帳前。一名看上去像小頭目的侍衛掀簾進去通報了,我心神不寧地等在外頭,心跳很快。大師兄,我就要見著你了嗎?
你在冰冷的水裡等了我許久嗎?
你在熾熱的火里等了我許久嗎?
當你要忘記我了,而我卻來了。
帳簾一掀,侍衛作出「請」的動作,將我迎了進去,這一遭自是客套有加。營帳里是我並不陌生的布局,高燭下,床邊有兩人側身坐在椅上,我心一抖,緊步走了過去,竟真的是師父和師娘!我沒看錯!
師娘來了,我的心就放下來了。她是唐門掌門的愛女,身為解毒聖手,天下哪有她解不開的毒?再說剪刀樹不算奇毒,連我都有七成把握呢。
燭光下,師娘笑了,我飛撲到她懷中,大叫道:「師娘!」
床上的人睡著了,我和師父師娘小聲說著話,卻忍不住一望再望。他睡得一絲不苟,筆挺挺地平躺著,被衾蓋到胸前,雙手微握成拳。那一箭傷到了他的左肩,箭已被拔出,他的嘴唇現出虛弱的灰白色,雙眉緊鎖著,他一定很痛。
師父在說什麼,我聽不大下去,目光停留在大師兄的臉上。這冷硬的輪廓,堅硬的下巴,斜飛的眉,刀片似的薄唇,高挺的鼻樑……真想伸出手,一一去觸摸他,但怕吵醒他,也怕……師父師娘笑話。
師父為他點了睡穴止痛,我們換到營帳外說著話,至此我方知,大師兄另有身份。他是前朝的皇族,復國大業代代相傳,多年來,他和師父勵精圖治韜光養晦,這一年大夏朝逢上了旱災洪災民不聊生,恰是舉事之機。
師父則是前朝的忠臣之後,擔負著輔佐皇族起誓的大任。換言之,打鐵匠和古玩商都是幌子,連銷金窟也是。大師兄一趟趟地離家到西北,是為了戰略部署,操練兵力,以及囤積兵器和戰馬,而師父的銷金窟則提供了最初的軍資。
那把雲豹刀,在大師兄夜探皇宮時就已得手。前朝太宗留下了一批寶藏,藏匿於遼境的山洞,這把刀是開啟的鑰匙。而紅頭髮的將士,是負責守衛這批寶藏的青羽族後裔,他們世代歸順於皇朝,永為所用。
寥寥數言,竟是轟天滾雷,我聽得目瞪口呆,從未想過戲文里的故事,竟與我有著密切的關聯。我最親近的師父師娘和大師兄,都是局中人,我問:「老七呢?老十一呢?他們知道嗎?」
「銷金窟已解散,既已舉事,官府遲早會查獲。他們都是好孩子,沒必要受到牽連。」
就在我隨夏軍出征的第三天,師父師娘就給他們發了遣散費。這些年下來,師兄姊們的酬金足以讓他們能安排像樣的生活了,江湖人若懂得見好就收,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
銷金窟已人去樓空。當日,大師兄和師父都不曾力勸我回家,我還暗暗傷心,原來他們恰恰是不想讓我傷心。若滿懷欣喜歸家,卻撲了個空,我該何去何從。師父說,大師兄說過,不能讓小師妹有被遺棄感,不若讓她待在皇子身邊,安全穩妥。我心一酸,問:「你們怎麼都不跟我說實話?」
師父嘆氣:「事關重大,你又小,能說什麼?不把你拖進來,也是你大師兄的意思。」
我登時想起大師兄的「漩渦」之說了,他拒絕了老五,就是這個原因吧,可老五不知道。心念一轉,我又問:「那老三老四呢?」
「他們年長些,入師門也早,倒是自己人。」
漸漸地,太多我想不通的事都有了答案。前往琿州府的一路碰到了幾撥刺客,那逃走的幾位里,必然是有他們的。甚至連下榻於琿州府時,那八名刺客,也是自己人。所以他們劍尖的毒,我恰好有葯可解。
……莫非連那個與我交手的刺客,竟不是和我斗得難捨難分,而是瞧出了我是銷金窟的人,不忍傷我?但我並未執行過任務,這幫人又不是同門中人,他們是如何看出來的?
「你道念遠將純鈞給你作甚?」師父搖頭不已,「他可比你更用得上它,還不是想保護你?程咬金程咬金尚有三把斧,你抓著一把石灰粉就衝進了江湖,讓德高望重的老朽我情何以堪。」
純鈞是大師兄的信物,刺客們見著了它,自然就會高抬貴手,放我一馬。他贈劍於我,又哪裡是什麼「你使得順手,拿去用吧」那麼簡單?他的苦心,我到今日才懂。
這樣待我的人,我為他成了反賊,也在所不惜了吧……我的師父師娘和他,都站在這一邊,我怎麼能站到另一邊,成為他們的對立面?
我做不到。
「那老七和老十一呢?將來我上哪兒去找他們?」
師娘道:「江湖兒女如浮萍聚散,你只須知道他們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就好了……」
這就是他們刻意瞞著我,不想拖我進了漩渦的原因吧。苦難由他們擔當,安穩留給不知情的人。可我既已知情,就不會走。
我哪兒都不去,我要和他們共遞相擔。
「你大師兄特地戴了面具,就是怕你看到。我和你師父還懷了僥倖之心,想著你哪會上戰場,但偏巧還是……」
「第一戰他沒打吧?」
「龍澤挑落了七座城池,勢頭甚旺,我們又剛趕來,就讓我們休整幾日迎接下一戰,豈料……」師娘大搖其頭,「後來的事你不是知道了么,念遠給你送食物去了。」
他們口中那個溫和體貼的人,真的是我所熟知的大師兄?但按檳榔的話來說,就是他們認識他二十五年,而我認識他才多少年?他們比我更了解他。
師父嗤一聲:「念遠就是婆婆媽媽!那日聽到你將隨夏軍出征,我讓他去說服你從內部策應,提供夏軍的行軍路線和戰術,他死活不肯答應,生怕會害了你,直說你做不好這件事,萬一失手,可就會被砍頭嘍。」他嚇唬我,「小靴子,你怕不怕?」
「我不怕,為他……」改口道,「為了復國,死得其所!」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若能幫到他,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呢。我是很笨很笨,但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只要能幫到他,我什麼都願意。
我所謂的是非觀,我的原則,我的心,統統只以他的意志為準繩,為轉移。念及此,我一怔:「那……夏軍的糧草?」
「多虧了小靴子提供的情報,我們才提前做了準備。」師父捋著鬍鬚笑,「你那個紙團團,三個地名只有一個是有效的,但也很有價值哪。」
冷汗倒流,橙子的疑心竟都事出有因!我不是被冤枉的,而是……確有其事。不是惡意為之,但也不算枉擔了虛名。我支起額,苦苦思考著,糧草丟失,斷了援頰,挨餓的是兵士和災民,卻不曾給大師兄這邊帶來好處,那場戰役,是夏軍贏了。
為什麼苦的是流血犧牲的士兵呢?為什麼苦的是忍飢挨餓的百姓呢?這樣的算計和圖謀,得到了什麼好處呢?
我只知道那一戰敗了,死了很多士兵,也有很多百姓在第二批救濟糧抵達之前,再也撐不住而倒頭死去。
恩公帶我上戰場時我的所見又在眼前晃動著,血,箭,斷腿,死不瞑目的頭顱……我抱住頭,蹲到一邊用力吐,但什麼都吐不出來。
使我想要嘔吐的,到底是什麼?是血,還是屍體?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打仗,復國?那就是吧。我理不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大師兄的心愿,這就行了。
午飯時,大師兄醒了,我進去看他。自別後,憶相逢,但真正看到他了,卻只惶恐仍在夢中。
我一步步走向他,心急切地跳動著,咚咚咚咚咚,會不會,讓他也聽得見?摁住心口,我走向他,像多年前,他跳下馬走向我。
自他將我送至夏營附近那一晚后,我對他竟有了難堪。那種難堪使我慌張,不是近鄉情怯的慌張,而是……赴死一樣的慌張。
我怕。
我怕等待著我的,是比沉默更為可怕的言辭和面對。那一晚后,我已成驚弓之鳥,終日呆若木雞,一陣微風一陣細雨的動靜,都像萬馬奔騰只為取我首級而來的聲響。
呵呵,我真說笑,我一個小草民,哪值得這麼大的陣勢。
……我的生命中,竟真的有過萬馬奔騰只為營救我的場面。那是我一生的榮光,卻已不能夠被回想。
為了不讓他對我說話,我得先下手為強,所以我一直說,一直說下去:「大師兄,我來了。」
「大師兄,你有傷,你別動,我餵給你喝吧。」
「大師兄,現在我能把純鈞還給你了。」
「大師兄……」
我不敢看他,搜腸刮肚找著話題,只想沒完沒了地說下去,最好是把他想說的無情的話,都擋住,全都擋住。
因為是低垂著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只是——
他突然一手橫過我的肩膀,用力地攬我入懷,我被他一帶,臉貼住了他的胸膛,心一橫,就自暴自棄地環住他,不再動彈。左耳貼在他心口的位置,如同從前有過的擁抱,我們在一起。
我們再在一起。
他緘默了那樣久,我聽入耳中的第一句話竟是:「還是沒能瞞住你。」
可我不怕呢,大師兄。我做不到與你為敵,又捨不得離去,就只好——只好和你站在一起。
偷東西是偷,偷國家也是偷,從小生意到大買賣,我們的生活步步高。
偷金竊銀算什麼,我們偷天換日,鬧一鬧這天與地。
你要這天下,我就和你一起,反了這天下。
想說的話太多,卻只能挑了自認最平常的那一句來說,只因我不想再被他拒絕:「我竟從未想過不再等你……」
等待有很多種啊,苦守寒窯是等,等一樹梨開也是等,等捷報傳來還是等。若是他肅容說:「小師妹,我給不了你一個未來……」又或是,「小師妹,我對你只有兄長之情……」
我都能對答如流:「我說的等待,是指等你待我如從前。」
悚然一驚,我竟把對付雲天那一招用到他身上了……
每回和雲天說話,都不忘找他的漏洞,以堵得他張口結舌為樂。我從未想過,對大師兄我竟也會如此。那一日,我在雲天眼皮下裝暈時就想過,我絕不會對大師兄耍心計,因為不捨得,也不願意。但今時今日,我到底這樣做了。
或許這真是個辦法,即使可恥,卻很有效。很久后,我聽到了一聲輕喟,他說:「我會待你如從前。」
從前?從前我是他的小師妹。大師兄和小師妹的塵緣,雕欄玉砌猶在,朱顏不改。
他抬起手來輕撫我的頭髮,氣息就在我耳邊,他低低道:「你……竟還是來了。」
我來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終於等到和你並肩作戰的機會了。前路不管是好是壞,是福是禍,總之要和你一同擔當。
燈火中,四目交投,身外之事全不縈懷。仍能在他懷抱,上蒼厚待了我。
龍澤是在傍晚時到來的,當時我正撩開大師兄額間被汗水淋濕的發,為他擦洗。雲天那一箭力猛勢沉,雖已被拔除,但痛感仍很強烈,他們男兒又不肯服輸,死死強忍,變作了滿頭大汗。
哪像我,往自己肩頭刺了一劍,早就躲在茅房裡叫喚了半天。拚命想遮掩,但血跡仍在,卻是瞞不住,先是打算找個借口漫對過去,但哪個說法都不好用,沒人信,只好招了:「給自己來了這麼一下,他們才放了我。」
生了病受了傷的人都會變得脆弱,反正我是這樣,大師兄大概也是,他看著我的目光里有濃郁的疼惜,語聲柔和道:「小師妹吃了這麼多苦頭,將來我會好好待你。」又嘆道,「我曾經說過,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不會讓人傷害你,可我一次次食言了。」
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語,我還是很知足的,心坎上酥甜不已,不自禁地又去環著他:「大師兄對我一向很好啊。」
忽地聽到笑聲,回頭一望,是龍澤,披紅衣款步而行,再熾烈的火光都在那張美艷的容顏下暗了光芒。他見著是我,用帶笑的語氣說了句話,大師兄已向我解釋:「他問你這回是否還會夏營。」
我被他抓獲,他優待了戰俘,而今又成了同道中人,我笑道:「大師兄,你幫我告訴他,若能換十座城池,我就回去,將來再想辦法跑回來。」
一言剛出就愣了,今時不同往日,我在雲天眼裡,不再是當朝太醫也不是他的擋箭牌,只是個反賊,哪裡還值什麼錢?莫說十座城池,十錠元寶都不可能。我晃晃頭,聽大師兄和龍澤用陌生語言說著話,又一句句複述給我聽:「他說那會兒想用你換五座城池,路雲天也沒反對,但他手下的那幾個人太厲害了,用了更好的辦法。」
「真的可以換那麼多?」
大師兄深邃的眸子里泛開淺笑:「我是不同意的,但我不想被你看到,留你在這邊不方便。而龍澤認為,不如換些城池,若換不回,也會找個由頭送你回去。」
這人的思路倒和雲天異曲同工,都不肯做蝕本的買賣。我一頭汗,若五個水果沒能拿下他的戀人,雲天會用什麼辦法呢?用五座城池換我,他怎麼會同意?
他們在專心致志地說著話,我在專心致志地發著呆,忽然又想明白了一些事。雲天說我被敵人抓起來了也不會丟了小命,只因我是他的奇貨可居,他們會拿我跟他換,但龍澤沒殺我,是看到了那把純鈞吧?
我記得清楚,當我把劍橫到胸前,他臉色大變,然後就出去了,是去找大師兄求證的吧?蓋在我身上的薄毯,會是誰送來的呢,師娘還是大師兄?我轉眸去看大師兄,卻對上了龍澤那雙盈著水光的眼瞳。
艷光妖嬈,傾城絕色,這樣的男子,普天下沒有哪個女子能匹配他吧?雲天和雲杉都是美男,但那種美是男人的美,不像龍澤,是要動用「杜鵑」、「芍藥」、「鳳凰花」這類紅艷艷的花朵來形容的,所以他的戀人只能是位男子。
老十一曾經笑我說,我看到美男時,眼睛自己就會笑,跟浪蕩子看美人似的。但前幾日,雲天說我打量美男的眼神,像一個年老的婦人看著自己的乖兒子俊女婿,笑得很慈祥很安分。他說的是我連看雲杉和龍澤,都只是看看而已,眼中失卻了光亮。
見過滄海后,自是已過盡千帆,人間酒水三千俱為等閑。
我的大師兄,他知道我的心意嗎?但他知不知道又如何呢,我的非分之想還在,但我已不可教他知曉。
想入非非,心中有鬼,我偷偷地藏,偷偷地藏,偷偷地藏。像雲杉說的,想念無法剋制,但能隱藏。
只可惜,我和他再無素酒淡宴,執樽言歡的時候了。
大師兄的箭傷稍一好轉,就下地去練劍,我把純鈞還給了他,自己用上了他最近用的那把。他和師父師娘都對我的勤奮很不解,但我不打算說。
已連丟兩局,接下來的戰役,不能再丟下去了,我想助他一臂之力。
即使我若出現在戰場上,將直面雲天和恩公,這是很難逃避的。分別三日了,他們都還好嗎?會議論我嗎?雲天送走了綠袖嗎,還是……她留了下來?她比我聰慧,不會給他惹麻煩,五個水果都會喜歡她的,沒人會責備她。她那麼美,又那麼冰雪聰明,可我呢……
我被雲天從這邊解救出來后,橙子狀是無意地說了一句,你惹事,他受罪,當初聽得不入耳,但而今有綠袖比著,更是高下立判。我不如人,本該服氣,但越想越難過,也許是為了我自己的笨,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吧……
倘若我還有尊嚴可言。
在夏營時,我把臉面都丟盡了。我咬著嘴唇,把不該出現的心緒拋諸腦後,專心練劍。但綠袖的身影老在眼前晃,我氣哼哼地把劍往箭鞘里一插,坐在地上發愣。
有天當著雲天的面練劍,不小心把腿給劃了一下,他嘲笑我蠢,我頂嘴道,這是純鈞,不是別的,一劍下去難免比別的狠些。我舞了那麼多次劍不都好好的嗎?他就沒再多說,其實在我看來,舞劍的意義在於「舞」字,姿勢花哨好看就行,力道隨意,於是從未傷到自己。可一旦動真格練劍,就都是殺人的招了,力氣一加上,就會手忙腳亂。
不知道為什麼,空虛和悲哀突如其來,檳榔曾誇過我有三個優點,醫術高,武功比他以為的高,和雲天很像,我被他蒙蔽了,細細想起來,它們又算什麼優點呢?
「小師妹有心事?」
是大師兄來了,我回頭,是他在風中笑得盎然的樣子:「跟我來。」
不論是哪裡,我都願意跟了你去。
走出不多遠,我便望見了——鞦韆架。用粗繩搭成,垂著絲絲縷縷的藤蔓,藤蔓上拴了一隻紙鳶,在微風裡搖曳。大師兄語聲里有憾意:「天已久旱,找不到枝葉青翠的了,來年春天興許就有了。」
我坐上去,他從身後扶住兩旁的繩索,為我輕輕地搖著。
一如我們的少年從前。
星空無垠,一輪春夜圓月將清輝靜謐灑下,他的手就在我的鬢邊,近得只要稍稍側頭,一叢黑髮就能挨到他的手。
那就這樣做吧。面對他,我總會……總會聽到心內有些動靜。
他沒有抽開他的手,我便一直賴著,在微微的蕩漾中,我問他:「大師兄,我蠢笨得要命,我的優點像二十層天鵝絨被褥下的小豌豆,微不足道,難以察覺。你會愛惜一粒豌豆嗎?即使你快餓死,它也救不了你的命。」
月濃影斜,他的手停在繩上,就當我在擔心他又將沉默如那晚時,他說話了。語調不疾不徐,似句閑語:「它硌得我整夜無法安睡。」
眼前一恍,舊時光乍現,如海浪拍打著心房,拍打著這無邊的夜。在驟靜的星月下,他說:「你如何是豌豆?你是我心裡的一匹小野馬,日行千里,夜奔八百,馬不停蹄,至死方休。」
有烈火,又或是白雪,在我的世界轟然升騰或落下。一股磅礴的溫柔和恍惚吞噬了我,像個溺水之人,口中耳中不斷有湖水侵入,瞬息就沒了頂。
四面八方,一天一地,都是茫茫萬頃的水。在窒息的空白里,他蹲下身,從身後把我擁進懷裡,臉埋在我肩上,輕喚:「小師妹……」
我低低地應著:「我在。」
天地間,誰的氣息紊亂?我的,他的,還是……我們的?
「我想等到事成后,再去找你,告訴你我的心意,但我沒能忍住……」他的語聲像綢緞,那麼柔軟,「我忍不住,小師妹,我沒能忍住……」
水落石出——
水沉落,金石出——
這麼多年來的眼淚,形成了一汪湖,將我心頭的巨石打磨得圓潤光亮——
水滴石穿,總有雲開日出——
走了這麼久,終於聽到你對我說,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我回過頭,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胸腔快樂得像要炸開。當我為他顛倒神魂時,他在壓抑進退兩難的愛意,世上還有何事能比君心似我心更為幸福?
熏神染骨的惦念一一落到了實處,所有的思念和彷徨,盡付這相依的繾綣。
他的心意來得迅疾而猛烈,我卻信了。遙遠的歡笑童年,分離的日日夜夜,還有,讓我第一次心動的男子,都團聚在我身邊,這太像幻夢了,但我信了。
我所失去的都已團聚,現在我的人生,萬事如意了。
銷金窟的遷徙過程中,總與青山有關,與梨花小院有關,風來雨靜,樹葉沙沙,我總在等他,等他那雙如野獸般孤厲的雙眼在看到我的時候,添上了笑意;等他給我買零食,聽我說話,和我共飲;等他在多年後的這天,交給我他的心。
彼此心事已知,生命中再也沒有哪一刻,能比此際更貼近。
眼中心底面前只得這一個人,其餘種種,都似浮光掠影。這一晚,是我人生中的大日子,像我在夢中都怯于思及的那些:我要嫁與他,要在紅燭高照的夜,披著紅紅的蓋頭,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一心一意地等著他,等著他,等著他。
連烈焰都壓不住的火辣辣的羞於去想的情,就在我的掌心。
拉扯了許多年,光陰已遠逝,但又似乎仍靜止在初見的那天。他說,愛得太純粹太克制,以至不敢越雷池半步。是,我也不敢說,總將心思隱瞞了再隱瞞,假裝了再假裝,因為不想使他為難,不想讓他難過,不想——
聽到最痛的答案和沉默。
當那晚和他分別,我清楚地知道,我最應當做的,就是將事關他的所有,都遺忘。忘不掉的,藏起來,藏不住的,挖個坑,埋起來。
不管不聞不問。
可是,到底是什麼,使我還是找了來?我為你翻山越嶺東奔西跑,我走了那麼遠,我還是忘不掉忘不掉,像喝過的酒,越陳越香,我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
好吧,我忘不掉,你贏了,我哭了。
奇怪的執念總在扼住我的喉嚨,讓我在半夜三更,在晨與昏,在無緣無故的每一時每一刻,都將你想起。
我不找你,我放過你,我不吵你。我給你你想要的,收回你不想要的,我不能強塞給你,我走,我不找你,可強裝的勇氣和傲氣,在看到你的一剎那,灰飛煙滅。
你是我走火入魔的障和劫。
你永不知,在我走回夏營的那幾十步,我想就此倒下,與世長辭。再也不見任何人,再也不應付任何事,只想徹底的,永別於人世間。
可我沒能倒下。我按著劇痛的心,一遍遍地立誓,我要忘記你,永生永世,都不想起你,也不打擾你。
然而,再多的誓言又何益。我的傷疤還未好,但在與你對視的時刻,已全然忘了痛。
舊恩恰似薔薇水,滴在羅衣到死香。
整晚都在和大師兄說著話,離別將我們的情意釀成了濃酒,需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他說那次他沉默,是因為他不知道,與我在一起,是守護我更多,還是拖累我更多。他的背負太險惡,他沒有把握。
若事成,則立我為後,算命先生所言不虛;若戰死,則陰陽相隔,我的悲慟僅在於痛失了大師兄,痛失了愛人,而非夫婿。以戀情失敗的身份過下半生,總比未亡人過下半生,要稍微好過一點點。
所以,他不說。
但我的大師兄啊,生離和死別,區別很大么?身死和心死,誰又更痛些?
你了解嗎?
相擁而眠,他一宿好夢,我仍無眠。往事紛沓而來,那個落雪的夜,我初見他;那個落雨的夜,他在黑暗的雨水中奔走找尋我;那個艷陽天,他砍回幾棵小樹苗,次年春天,我便重逢了我的梨花;那個共飲的夜,我們同衾同眠……
到了今日,我的夢中人,心上人,終成枕邊人。在一夜之間,我成全了自己所有的夢想,心滿意足。我側過臉去看他,在睡夢裡,他亦絞著濃眉,殘燭下,他的眼角滑落細碎水光,我伸出手,小心地替他拭去。
我的愛人啊,當真是你在我身邊嗎?
這不真切的場景,像是夢中夢。我捨不得將目光移開,摸過一縷發,連同他的,打了一個小小的結,心才稍定,才稍稍讓自己相信,夢裡遙遠的幸福就在我的身旁。
暗香浮動的月夜,與你結髮。
是在晨曦中醒來的,他起床,扯得我一痛。睜開眼,是他春風般的笑容,吹綠了江南岸,映紅了瓊花路。
結打得太死,解不開,只好雙雙起身,尋了剪刀,將交纏的發剪斷,藏在木匣里。或可藏到白髮蒼蒼,而你我的青絲依然如故。
只有我們自己,才能剪斷它。沒有人會使我們分開,只有我們自己。
但我,不願和你分開。
我問過大師兄,對我的感情是從幾時開始,他說無從想起,只是從某一日悚然發現,再也不能將我丟下,但他以為,那是親情,不是愛。
他以為,愛就像母親對父親,是天雷地火一般的激烈。他不懂愛上一個人其實不過是只想照顧她一生一世,教她快快活活,只想讓她健康平安,讓她笑,只想聽她生氣勃勃地說著話,在院落里種上她喜愛的花,在山間為她搭鞦韆,使她不那麼孤單,只想讓她再也不記得別人怎麼欺侮她,虧待她。
他以為自己對小師妹不是愛,但他從未愛上過任何別的人。而那雙一看見他就彎成了小月亮的眼睛,深鎖在心底最深處,他才驚覺,他對小師妹的種種討好呵護之舉,原就是最純粹最簡單的愛。
「愛使我誤會過,但我終於了解,但願還不遲。」他附耳輕言,「這份愛,年年月月,至死不渝。」
仍不敢信,對牢他的星眸,問道:「你沒有哄我?沒有怕我傷心,所以……哄我?」
他眼角眉梢無一處不是柔情:「我說的都是實情,如果有天我矢口否認,那一定是我在說謊。」
心這才定下來,一湖山色如碧空,萬里無雲,只有叫人濺淚的藍,藍得像遠古的傳說。但仍不夠啊,不夠聽,聽不夠,每天要纏著他問上好些回:「大師兄對我,像我對大師兄那樣嗎?」
「只多不少。」他說。
千萬次千萬次地問,卻永不落空,凄傖不再。我問多少次,他就回答多少次,不厭倦,也不嫌我膩歪。他一次次地說,我就一次次地聽,像幼童,口中吮著糖果,兜里裝著糖果,家中的五斗櫃里滿滿的還是糖果,那才叫富有,才安心,才底氣十足。
我那酷冷的大師兄,自吐露心聲后,變成了放低姿態軟言好語的溫存男子。我不大習慣,但很幸福。這是最難得的好時光,那些分別的日子,孤獨的日子,煎熬的日子,想念的日子,在他的懷抱中,全都煙消雲散。
種豆得豆,種瓜得瓜,我已生活在自小希翼的小城裡,和我的愛人相守。花木扶疏,石徑整潔,再無缺憾和蹉跎。
此中滋味,妙處難與君說。
但陰影仍在。連敗兩場,士兵低落,他和龍澤越來越嘔心瀝血,更不妙的是,龍澤已萌生去意。據師父說,龍澤自上回戀人被擄了去,心志皆失。他能號令部眾贏得城池,卻保護不了所愛,空有神力有何用?再多功名利祿卻失去了他,又有何意義?
我便想起那晚雲天和雲杉的對談了,雲天說,天地不仁,叫蒼生受苦,雲杉則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連天神都佑不了萬千黎民,何況所謂天子,或天子的後代。
「沒有人有能力兼濟天下,不如獨善其身,我只盼能守衛我所關愛的人。」雲天說過。
雲杉卻搖頭:「比起很多人,我們能做的事會多些,能力範圍也大些,是我們的擔子,我們推不脫,那就放手好好做吧。」
誰不想理想化地生活呢,青山綠水奼紫嫣紅,歌且從容,杯且從容,但他們不能夠。那次他們談到夜深,我在旁邊聽著,平生頭一回覺得,都說皇室無親情,帝王無恩義,也不盡然。兄友弟恭的皇族竟也是存在的,大位只有一個,可他們誰都不想坐。
然而重任無法卸下。
雲天和我說過,他很羨慕哪吒,經受割肉剔骨的痛苦后,在這世間自由如風。但他不忍心讓哥哥獨力支撐大廈,他走不掉。
在龍澤偕戀人辭行的夜宴上,我很想和他說起雲天,但語言不通,作罷。倒是師父邀我喝酒:「小靴子,你可要效仿大將軍王,和你的大師兄共進退啊。」
我和大師兄的事一點兒都沒使他和師娘稱奇,他們臉上全是瞭然的神色,好似這是天經地義。我半遮半掩地問過師娘,她說:「我是過來人,早看出來了,比你們自己知道得還早些。」
我簡直氣惱,早知如此,在那些和自己的心事較勁的難熬時日,我該找她訴苦的——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我連老十一都不敢說,怕她笑話,師娘更讓我難以啟齒。
其實師父不說這話,我也會做到。我和大師兄必然悲歡合,生死同,彼此的生命早就連在了一道,是親人,是愛人,是相依為命,是一切不能辨別的羈絆融合,猶如骨血至親。
沒有什麼會使我們分開,即使死亡也不能。
死亡只是暫別。
碧落黃泉,終能再會。
龍澤和戀人走了,隱居山林,與子偕藏,以另一種方式死生契闊。他們走後,大師兄和師父徹夜長談了好幾次,某一日,他跟我說起,要離開西北了,我心頭一喜:「不用打仗了?」
他眼底蘊一抹蒼涼:「龍澤走前說,不忍見青羽一族滅亡,而硬與雷霆鈞抗衡,恐大業難成。我和師父商量過,放棄西北,轉戰西南,會同那裡的一支精銳之師,另闢蹊徑。」
「那已攻佔的城池呢?」
師父接茬道:「以雷霆鈞的性格,必制訂了光復計劃,我們不和他硬碰,撤兵便是。」
恩公令人震懼,我早就心知,這令我驕傲。但當我與他為敵後,心態有了變化,大師兄和師父為避其鋒芒而將戰果拱手相讓,讓我覺得很心酸。
大師兄似看穿了我的想法,眸心一暗,卻仍溫言道:「小師妹,壯士斷腕以全質。」
他心中也有隱痛吧,硬與我的恩公交戰,也不見得輸,但搭進去的兵力和財力太龐大,兩敗俱傷的話,重創的是我們。他們依託了強大的帝國,待緩過飢荒,有的是軍力,但我們的有限,冒不得險。
對方戰神回歸嚴陣以待,我軍卻大敗兩場,且大將軍王已解甲歸田,在大挫士氣的情形下倉猝起事,倒不如以迂迴手段退避三舍,保全了實力再作圖謀。
入夜後,我們摟抱著說了許久的話。大師兄的兩鬢起了隱隱霜花,我想替他拔去,卻驚覺已無從拔起。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我的愛人,你總使我心中淚如雨下,但看著你,我卻只能笑臉相迎。
你的人生太沉重,我不忍再讓你憂心,可你竟還是看出來了:「小師妹,那年我去雷公山找你,你被人掛在樹上,滂沱的雨水打在你身上,你的嘴唇白得沒有血色……」
四目相顧,他眼中深深淺淺的情緒複雜交錯,那些回憶漫上心頭,竟一絲一毫都清楚如刀刻:「師娘說,挨了打,淋了雨,又餓了太久,你的身體會變差。那時我就在想,等我有能力了,必然不會再讓你受一點點苦。」
酸澀湧上心頭,兒時漆黑的暴雨夜,火折熄滅,他摸著黑在山上奔走,喊啞了嗓子,摔了無數跤,帶我回了家。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他抱住我,肩膀顫動:「我想過,再也不讓你嘗到人世的酸楚和艱辛,可是,當我們在一起了,我竟還是讓你不快樂。」
「我要舉事,不能帶你在身邊,那太危險。而銷金窟已不能回,所以想著,不如讓你留在夏營,你在皇子身旁,多多少少會安全些。但你遠涉千里,路程苦累,你怎麼受得了……我做錯了,我讓你過早地懂得了滄桑,你怎麼受得了……我放手讓你一個人去面對那些,你怎麼受得了……」
我扶著他的肩,堅定地說:「我不能賴著一輩子不長大。」看著他的沉黑雙眸,好像望去了極遠極深的地方,滿院的梨花香,漫漫地繁盛地開著,氤氳了整個少年時光。
如果回憶有顏色,必定就是梨花的白,風雪的白;如果回憶有氣味,必定就是梨花的香,風雪的香,蕊寒香冷,永永遠遠……
「懂得戰亂離苦,就是好事嗎?」他的眸中泛起冷寂的悲鬱,「明明是想一輩子照顧你寵愛你,偏偏卻是負了你,負了你……」
負了卿……
他覺得不能帶我入了這漩渦,和他一起背負鏗鏘沉重的人生,便硬下心腸,不給予承諾。但他的沉默本身,已是鏗鏘沉重:「我不該那樣對你,你還不到十五歲,我卻一再讓你落淚離去……何苦那麼殘忍地逼你成長……」
世俗的小滑頭小熱鬧再好,若不能在你身旁,它只是空。大師兄,別說你不該那樣對我,別說,別說。我有辦法化解,我的梨花山莊,只有在你這裡才能找到,我比誰都清楚。
比你還清楚。
離開西北前夕,長夜清寒。大部分兵力已陸續悄然撤走,留守在已得手城池的駐軍並不多,當夏軍發覺時,我們的大部隊已遠在西南。
這就要走了,可我想再看看恩公,想再看看雲天,可已不能夠。
我們的緣,像一朵梨花辭樹梢,落了,也就落了,會有更明媚的花朵將那枝頭春意鬧。他會忘了我吧,很快,會很快忘記我,像忘記夏夜的風,秋季的雨。
當初和他約定,回宮后要邀雲杉和海棠飲酒,竟也是幻夢一場……
盟約輕負,我和他終是同來不同歸。
當我為雲天背上心債時,大師兄也為我背上了心債。要用去多久的時間,才能將一切苦痛抹殺?要用去多久?用什麼辦法?
我側過臉去看那個瘦頎寂靜的人,他閉目而睡,眉間那抹愁傷,撫之不平。燭光跳蕩,他似乎又瘦了些,薄衾下的軀體,如若剪影般清癯。
在夢中他的憂慮也揮之不去,常常無意識地伸過手來尋找我,像在確認什麼,確認我是真的就在他身邊,而不是池中漣漪,瞬間就散了碎了——這種不安我也有,總要一遍遍地碰觸著他,看到他,才會稍稍放下心來。
前世今生,落葉歸根。但不懂得為什麼,太滿足卻反而會生出絲絲凄苦。是太愛了,才會患得患失嗎?燭光將盡,我去察看他的傷口,雲天射中的那一箭留下的深痕仍栩栩可怖,忽然間我不敢相信,這傷痕纍纍身心俱疲的黯沉男子,就是多年前那個神武有力、飛馬馳向漫天殘陽的我的英雄。
雲天問過兩次:「怎麼會是你?」當時不解其意,如今才會稍稍明了,是,當大師兄向我陳明心跡時,我只覺狂喜難禁,怎麼會是我?他愛的人怎麼會是我?竟真的是我?到了今日,我輕撫他肩上傷痕,又會想,怎麼會是你,而不是別人?
命運讓我遇上的人,就是這個人,我們像前世種下的冤孽,因果報應,九道輪迴,被拖到今生繼續痴纏。
我的手又被大師兄抓著緊緊地握住了,思潮蕪雜間,天亮時分才睡去,迷迷瞪瞪地,竟夢見了雲天。夢中他對我說,「那些話,我沒有騙你。」
夢中我在追問,「哪些話?哪一句?哪幾句?」
我站在原處,等了許久,沒有等到下文。
醒后我不敢看大師兄的眼睛,他的夢中是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我的夢中不是他。同床異夢真可怕,我的幸福是他,怎麼能夢見別的人?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卻一無所知,仍來抱我,溫熱的氣息拂在臉龐上,他說:「小師妹,陪我去西南,好嗎?」
換了雲天,他會說,小奸妃,跟我去西南。沒有商量的餘地,說一不二,軍人作風。哈哈,可能是皇室風範,這個人向來專橫得很討厭。
……我真該死,我竟會想起他。
他說要帶我去看世上最美的南方,我總算去了,但是以隨軍家屬的身份,而不是遊客。世事真無常,能相信些什麼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