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明月如勾,稱江山幾重
第十五章
明月如勾,稱江山幾重
朔氣金拓,寒光鐵衣。前往西南的征途中,我意外地看見了老四老六老八老九老十,除了已死去的老三和老五,銷金窟排名前十的高手都齊了。師父說,這幾位再加上龍澤的副將們,分頭鎮守那幾座城池。現既已放棄戰果,他們便趕來會合,共赴西南邊陲。
我問:「為何單單沒有老七?」
師父笑:「那小子太單純,又和你要好,肯定會告訴你,你們兩個一吵鬧,全天下的人都得知了。」
我不服氣:「我有那麼不懂事?該守口如瓶時我有分寸的!」
抵達西南后,我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了三座城池。那位我幾乎沒怎麼見過的二師兄,早在九年前就派駐到了西南,暗中招兵買馬,秘密集訓。儘管只三千人,但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對本地地形頗為熟知,再連同青羽族的五萬步兵一齊作戰,便輕取了幾座西南小城。
失落的士氣在勝利的感召下,漸漸地回來了。連大師兄的愁悶也一掃而空,當我們拿下了第五座城池時,旌旗上的「龍」字已換成了「林」字。「林」是大師兄真正的姓氏,在幾十年前,它是大雲朝的國姓。
凱歌高奏,大師兄的軍隊厚積薄發勢如破竹,整個西南都已是我軍的囊中之物了。自上次被恩公帶去了戰場,我就有了深重懼意,只要他一出征,我就擔心得手腳冰涼,一整天心神不寧,直到他歸來。
好在他從未讓我失望過,再晚也會回到我身邊,即使是一身鮮血,即使是滿目傷痕,他都會回來。他甚至說出了雲天也說過的那句話:「你在,我就會想辦法讓自己活著回來。」
為他擦洗傷口的手就頓在那裡。
雲天雲天,我竟仍會聽到你的消息。你回了京城,恩公留在了西北處置戰後的安民之業,幸虧大夏朝只有一位像他這樣的將軍,戰亂頻起,但他沒法四處奔襲,否則大師兄的大業會更艱辛些。
雲天在數日前就回到京城,手持尚方寶劍,推行新法,懲責奸佞,抄家抄得疾言厲色,鐵腕果決。如此一來,他在民間的名聲是起來了,人人都說當今皇子一心為民,鐵肩擔天下,但在名門望族間就樹敵重重了,他逼他們交權力削領地,將錢財充盈國庫,誰能不恨他?
分別後,那個浪蕩的皇子整肅朝綱橫掃貪官,成為帝國的鐵血重臣。
得了民心,卻失了人脈。我真為他捏一把汗,若非他權勢滔天,那幫貪官根基太深,聯手對付他的話,慘然下野的人必然是他。那時他對我說,他有勢可仗,我氣得頭痛欲裂,到如今想想,也幸虧他有勢可仗,縱然四面楚歌,他仍有個向著他的哥哥。而無論是他還是雲杉做了皇帝,大夏朝的百姓都有福了。
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會對眼下的所作所為感到疑惑,為何要推翻這樣的政權?喔,它是大師兄的祖業。當然,我也不懷疑,如果他當了皇帝,也會是個好皇帝。可我已不能多想,我的立場註定只能有一個,有得有失。
只是,看到大師兄的身影,我會難過。當他帶兵操練時,我就去城頭坐一坐,讀讀詩書,晒晒太陽,偶爾會有路人的對談飄進耳里,說的向來是京城裡的情況:「二皇子有無可能是皇帝?若是他該多好!他向著百姓,嫉惡如仇,是我大夏的福。」
「依我看,這儲君會是大皇子。自古立長不立幼,若不是三皇子天姿驕人,當初也……」
「我倒有些替二皇子擔憂哪,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但處事應對不夠圓融,傷人之餘必傷及己身。」
他們討論的永是執政黨,而我和大師兄是在野黨,見不得光,也未有人心所向。可這是他要做的事情,我必須堅決地站在他身邊,也許這是唯一的意義。
可我一天天地,都在思念雲天。想和他說很多話,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至於說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說話。我想告訴他,萬事周全些,慢些來,利器太尖銳,難免會傷到自身,像我使用純鈞,有時會划傷了自己。等揮灑自如時,再從容行事不妨,但何必說呢,我這麼笨,他自有主張吧?
可我擔心他。
他是皇子,但他只是一個人。他面對的,是官官相衛的朝臣,殘酷詭譎,並不比戰場平和。
沒幾日,師父和大師兄商討戰術時,我無意聽到大夏朝有幾個官員主動向我方投誠。其動機都如出一轍,他們的老師、親戚和上級,都被雲天查辦了,他們為了自保,見風使舵,立投新主。
至於被策反的夏朝官員,更是不在少數。官職雖不大,但能耐卻不小,至少在我軍攻打時,他們暗裡提供便利,贏得也較從前輕鬆些。我不大懂這幫人的想法,師父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氣節的,對於一些人而言,有奶就是娘。」
我臉上臊得厲害,這話何嘗不是在說我?
我是大夏朝的子民,但我是大雲朝的人養育大的,我的身份很尷尬,我應當三緘其口才對。但我做不到。
我很想告訴雲天,出招太猛烈,後背將留下大大的空門,更是危險。他在清君側,但更多的人在暗地裡對他磨刀霍霍,他在為大夏子民造福,但他身後,多少大夏子民在聯合敵人蠶食他的江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好意思笑我笨?他才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上次我去行刺龍澤,他訓誡過我:「你殺了主帥有什麼用?頂多會讓軍心浮動幾日,但他們會再派一個人來。有國界線就會有戰爭,你以為殺主帥就能解決問題?」
我問:「為什麼?」
「人難免有貪念,有的人是賭徒,比你還傻。」他說。
他說我傻,我不樂意,但而今想來,他說的有道理。
他評價過我,說我對我想要的東西孜孜不倦,對不想要的則有種嬰孩似的蒙昧。我吃著東西,很是贊同:「我一向這麼辦事啊,有什麼不對嗎?」
何苦為不感興趣的事情浪費時間和精力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準備知道,我頭腦簡單,想多了會把自己饒暈,沒必要。
可是,離開他以後,我想的事竟格外多些。就連夢境也不放過我,那天晚上,我竟然夢見了雲天的娘親。夢裡我和她是初見,但兩相熟悉。我站在城樓,她在城下,我俯視著她,她迎望著我,以堅韌不馴的情懷,像個身懷青鋒的劍客,千里單騎來見我。
雲天的娘並不是顧皇后。那日他帶我去蘭溪鄉吃糯米飯而不得,我們坐在山上時,他給我講了一個會在靜夜裡流淚的故事,是他的往事,也是他皇帝老爹的往事。
四歲前,雲天生活在蘭溪鄉,它距離京城一千餘里,當年尚是山清水秀的北方小城。但這個故事的最初,發生在南方,春天,雨絲紛飛,那年,皇帝還只是太子,下到民間微服私訪。案牘勞形,絲竹亂耳,他心煩意亂,便悄悄地獨自出去走走。
鬧市人頭攢動,以往他被告知,越熱鬧的地方越隱藏著危險,他貴為儲君,理應離這些污穢的叵測的草民越遠越好。這一回,他是一個人,懶得搭理隨從們關於「兇險叢生」的說法,好奇地擠進去看。
縱使緣只一面,他就愛上了人群中央的那女子。她披鮮亮紅衣,黑髮編成長辮,隨著她舞劍的姿勢,髮辮翩若驚龍。
她生得美,且是英氣明麗的美,雙眸極靈動,黑白分明,顧盼生輝。掌聲雷動中,她忽地一個側轉,揚眉還劍入鞘,虎虎生風。
那一剎那,應當是個意外——她的發繩倏地無故斷裂,黑髮頓如瀑布般傾落,像一束光,筆直地灼亮了他的眼睛。
隔得那樣遠,他彷彿也聞見了她玫瑰般的發香。
他閱盡繁華看慣佳麗,卻在南方細雨的街頭,被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的賣藝女打動。
那美得驚心動魄的紅衣黑髮勾了他的魂。
她以極快的速度摸出一方帕子,將委地的長發紮起,卻仍不忘拿梳子一小綹一小綹地將髮絲梳通梳亮。然後她拿著瓷盤過來,看客們挨個向其中投入銅板和碎銀子,無論分量多少,她都報之以笑,明晃晃的笑容讓世間都有了光。
太子在長劍的寒光下,愛上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子。
她走向他,他卻感到喉中一滯,忙去摸口袋。但他既是儲君,萬事都被人打點周到,哪裡還需要自備銀兩?
穿得闊綽,但身無分文,他窘透了,臉都紅到了耳朵根。她睜著清澈的眼眸看著他,仍是在笑,眼裡甚至有體諒之意,怕他會更窘,旋即走開。
他望著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膽怯,囁嚅著問:「明日,明日你還在嗎?」
「在!這幾日都在的!」她答得豪爽,亦不同於他在宮中常見的那些曲意承歡溫香軟玉,倒有種相逢意氣為君飲的痛快,他的心又是一動。
他回去后,一眾隨從的臉色才恢復常態,太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全都要掉腦袋。因此第二日,隨從們對他亦步亦趨,弄得他哪兒都去不了。惦記著她,他按捺不住,發了脾氣:「我非出去不可!」
他執意不肯被人跟著,但那幫隨從還是跟了上來,他只能假裝不知道,對方則假裝他真的不知道,彼此心懷鬼胎。這便又和她不同了,她的簡單直接,讓他能放鬆心情,不必提防她話裡有話,也不必猜度她下一步的舉措和埋伏。
她當真還在,他在她的瓷盤裡放了三錠元寶,把她嚇了一跳,圍觀的看客也震住了,不住地打量著他,議論開來。她大笑闊朗,將元寶推回:「小女子可承不起閣下的大手筆,快快收回。」
他全無金錢的概念,昨日他回去后,對隨從說:「我想拿點錢用。」他們忙不迭地給了他這些,但究竟能買回多少東西,他是不知道的。
他不收,她不要,僵持了一陣,他在人群中發現了隨從們的身影,他們比他想象的要能幹。他繞了幾條路,竟也沒能擺脫他們,他想了一想,道:「你值得的。」
但他不能久留,人多口雜,他不能授人以柄。這幫人裡面,有他三弟的親信,添油加醋一番,傳回京城勢必變了樣。
三弟對皇位虎視眈眈,賊心不死,他的儲君之位尚不穩,若被人以「體恤民情卻沉浸溫柔鄉」為由諫言,那幫刻板的老臣又有話說了。這倒不會對他的位置造成絕對影響,但一想到要面對那些,他就頭疼。
父皇近來身體欠佳,他不能在這種關頭自亂陣腳。再留戀,他也得走,她明日也在吧?等到夜裡,他會手書一張紙箋,明日見面時就交給她,他想和她單獨廝會,在小橋流水的酒家,就著半盞清茶。不,和她會面,還是飲酒吧,她是江湖女子,和她痛飲三百杯又何妨?
他把元寶留給她,轉身就走。沒走出多遠,腿上一麻,像被什麼擲到了似的,他吃痛,捂著腿回頭望。是她,抱臂在胸,髮辮盤成髻,笑容比美酒還濃烈,輕拍著口袋,歪著頭看他。
那三錠元寶使他的錢財露了白,被賊人盯上了,她擲出一枚核桃提醒了他。隨從們都是有身手的,立即反應過來,將那三個賊人制住,扭送去衙門,又留了四人護送他回去。
她也知曉自己有一頭美麗的黑髮,專註地寶愛著它,兜中常裝著核桃,沒事就敲開兩隻來吃。核桃養發,是她的好夥伴,後來他就買來很多給她吃,一隻一隻地敲給她,用那雙在日後批改奏摺的手,細緻地摳出果仁餵給她吃。
她就笑,特意為他披散的黑髮閃動得像黑夜的河流,波光粼粼,有水草的清香,有水流的脆響。
他和她是必然相識的,當他送出了約定的紙箋,而她如約而至后。
是在夜晚,她划著小船,點幾盞燈籠,在朦朧的月光下,和他說著話,飲著酒。他不善酒,沒兩杯就目眩神離,她笑他:「你這個書生!」
搶過他的酒,哧溜溜地飲盡,炫耀地亮一亮杯底。燈光下,她微醉的容顏像桃花紅,眉目瀲灧,一雙大眼瞧著他:「書生,你叫什麼?」
父皇為他取名為路蒼茫,這聽上去不像皇家子弟的名諱,但也許在帝王眼裡,皇族的路途註定了蒼茫寂寞吧。他說:「我叫……蒼茫。」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此後她一直叫他阿茫。這一生,他都將是她走在茫茫荒野和茫茫地府里念起的那個名字,阿茫。
她沒有嫁給他,嫁不得,不可嫁。他們在一起度過了短暫卻熱烈的日子,分開時是在南方的仲夏,她紅衣烈烈,不辭而別。
她存心不想讓他找到,京城有多遠,她就要走得離它有多遠。她執命向北,終是停在了桃紅柳樹的蘭溪鄉。此地甚好,既像南方,又不是南方,可以停下來了。
在舉目無一相識的蘭溪鄉,她做了農婦,開懇了半畝地,種了瓜果蔬菜,在初夏時節生下了雲天。她沒給他取過名,按故鄉的習俗,喚他為「毛頭」。小毛頭一日日地長大,輪廓里有那個人的影子,她端詳著他,哭一陣,笑一陣。
逢上雨天,她就會更失常,雨下得越大,她就越暴躁,穿刺目的紅衣,在雨中舞劍不止。但她不願教他武功,有一次,小毛頭對她說:「娘,我想學劍。」
她劈手就給他一巴掌,不許他再提。他以為娘不疼她,委屈地抽噎,她卻又做了蜜餞和木瓜水哄他,喊他:「阿茫,哦,毛頭,來吃。」
她是南方人,做的蜜餞味道極美,若干年後,他嘗到丁丁拎籃兜售的蜜餞,眼眶一紅,想盡了辦法留下他。他們是同鄉,食物若有烙印,該是摻雜了鄉愁吧?
我問雲天:「為什麼你爹和你娘不能在一起?」
他的眼角有淚光:「他是太子,日後是皇帝,他不可能是她一個人的夫君,但她忍不了與鶯鶯燕燕共享愛人。」
他能夠為她散去千金,但散去妃嬪卻不可能,為皇家開枝散葉延綿血脈是他的義務。尤其是在他尚未登上大位前,他不能出任何紕漏授人以柄,他給不了她承諾,也給不起。
她本是朗然女子,他不願與她攜手自由,她也不願為他枯守後宮。既不忍互相難為,就只得遠走,況且那般桀驁剛烈的魂靈,深宮大內怎麼容得了她?容得了舞刀弄劍的女子?
她離開他,切金斷玉,乾脆利落。
做不得他身畔的惟一,那就做他內心的特例。讓他永生難忘那個美貌而邪氣的少女,永留念想,又永不再得。
雲天說,娘長得美,十里八村看上她的漢子不少,也不計較她帶了個孩子,但她誰也不嫁。雙手在墾地時磨出了血泡,在收割時背上重重的草垛,碾米舂米,一聲不吭。無人知道,她本是能留在皇宮,斂了豪情,做一個低眉順眼的貴妃。
鄰居好心的嬸娘來勸過:「你一個女人家太辛苦了,找個男人搭把手吧,這田地的農活……」
她回絕了。年輕時遇上的那個人,能有多好呢,他的風華,是否值得她傾卻此生?已不可細考。只是,既然得不到真正想要的,連榮華都能拋,又何必在許多時日後,用平庸來麻醉自己,委身於破敗現實?
日子再苦,她一力擔當。雲天記事時,娘就老了,她還年輕,才二十一歲,卻有了皺紋。她在餵雞時低聲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多年我只能在地上走去走來?走來走去?」
愛,就走不開。
心已受制於人,何來大自在?
她本是一隻鳥,但遇見了他,飛鳥折翼。像鴿子被主人剪斷了翅膀,從此藍天白雲和成群的鴿哨,都一一退去,成為隔岸的風景,雖歷歷在目,但再無小舟泅渡。
那條河流上,橋樑盡毀。
她仍然珍愛著她的長發和劍術,只因她清楚地記得,那個人固執而強橫地,愛她散發清歌,在月色下舞劍的姿影。
不曉得在她臨終前,她會不會想起舊日的那一幕,在鬧市的長街,她留給他生生世世的驚艷?
她死於二十二歲。
那一年雲天四歲,九州俱飢荒,有錢也難買糧食,辟遠的西北小鎮就更難了。村落里的人陸續死去,起先尚有人為親人的亡魂哀泣,漸漸地連哭泣聲都沒有了。他們已失去了力氣,或是下一刻就已在悲痛中倒斃,將哭號帶去了冥界。
她不教小毛頭武功,也不教他識字,事實上她自己識字也不多,惟一願意看、且尚能看得一知半解的書是《論語》。那個人說過,《論語》里有大智慧,她不大明白,但會囫圇給小毛頭讀上一二則。
識不識字,會不會武都沒什麼了不起的,她覺得,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病無災到公卿。但死亡來襲,她終是服輸了,那個人欠了她一個家,但她不能欠他一身的骨和血,她得把孩子還給他。
他找不著她,但他的消息,她都知曉。他的兒子都文弱多病,像他,可她多自豪,她的兒子健康愛動,一雙眼睛骨碌碌,多像她。
他會喜歡嗎?會的吧。
她不能讓孩子餓死,就只得送走。她帶上最後的乾糧,雇了一匹馬,向京城飛馳。在皇宮外,她把當年情講給孩子聽,雖然小毛頭聽不大懂,但死死記在心。
她將當初那人送的一塊免死金牌塞給小毛頭,又抓出僅有的一枚核桃,對他說出了遺言:「帶著這個小牌牌,去找爹爹。爹爹穿黃衣服,你見著他,要下跪,要磕頭,要喊他。」
「去吧,毛頭,記得將來要愛護百姓,要娶自己喜歡的女子。」小毛頭的娘親親他的臉,眼中汪著好大兩滴淚,卻沒讓它掉落,只說,「娘不帶你去了,今後的路,你好好地走。」
四歲的雲天懵懂無知,只道娘會在宮外等著他,像差他去買村西的雜貨鋪買一瓶醬油那樣。他舉著免死金牌,在愕然的目光中,暢通無阻,被侍衛帶到了皇帝跟前。
只有這個人是穿黃衣的,他的臉很白,但長得不凶,他就不怕了。記著娘的囑託,跪下就磕頭,叫道:「爹爹!」
身世在這一刻陡然翻覆,原來他不是蘭溪鄉無名無姓的草民毛頭,他有了個新的身份,是當今皇帝的二兒子。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他都不懂,只曉得被迎進了皇宮,住了好大的房子,有個長得細眉細眼,身上很香的女人跟他說:「以後我就是你的娘,你喊我母后吧。」
他不依,他死也不依,他要找回他的娘。娘穿紅衣,比這個陌生的婦人好看一百倍,還會做好吃的甜食,可他們都告訴他,你的娘不在了,皇上派了幾千人在京城裡尋找,也沒能找著她。
那個人曾贈她免死金牌,但他免不了她的死。飢餓奪去了她的命,她再不能陪在小毛頭身旁,給他講故事,做美味的食物給他吃。
小毛頭有了新的稱謂,人們都喊他二殿下,或是路雲天、雲天和天兒。但他總會在醉酒後,向這世間攤開掌心,喊著餓。可是再也沒有誰,會在他的掌心裡,放上一顆蜜餞兩塊梅花糕,笑著問:「毛頭今天又去捉蝌蚪了?」
沒見到她的屍首,皇帝不死心,找了許久,未果。七年後,有幾個漁民在護城河裡游泳,撈出了一柄劍,見劍柄上有官家的鋼印,就送了來,她的下落才大白於天下。
七年前,她將孩子送回皇宮,已餓得再無氣力,就撿了幾塊大石頭綁在身上,靜悄悄地投了河。她的身邊只有那柄他贈送的劍,是定情時的信物,陪伴她天高地遠碧落黃泉。
皇帝下令抽干河水,但她已身化枯灰,她的紅衣已破碎難辨,只余幾縷紅在石縫中殘存。雲天說,娘尊嚴剛烈了一生,厭惡一切不潔的東西,最後卻以這樣的狼狽呈現在眾人的眼中,但是,好在她不知道了。
她已不知身後事,不知她的毛頭住進了東宮,不知她的愛人在萬民的注視下,掩面號啕,痛不欲生。
她也不知,這一生,路蒼茫和路雲天父子倆,都見不得紅色了。
而皇帝知道嗎,無論他興建了多少樓閣,收集了多少像她的女子,這世上也沒有第二個謝廣陵。
是的,她的名字是廣陵。皇帝因她愛上了那首寂寞的古曲,他的子女都以它來取悅他,但他們都不知道緣由。
只有毛頭知道。或者這就是他原宥了爹爹的緣故。他把欄杆拍遍,千呼萬喚也挽不回他年輕時的愛人,他在風聲中趔趄遠去,帝王淚,帝王罪,誰解其中味。
雖然雲天長得太像他的娘,爹爹總不想見他。但那有什麼關係呢,爹爹終是忘不了娘了,那個驕傲得執拗的紅芍藥般的女子,是他的磨心之痛。
謝家姑娘手起刀落斬情緣,孤身向天涯,好過留守皇宮無盡忍耐,刻骨深情寸寸磨蝕,終成怨偶棄婦。他們的愛情,比白髮來得快,比青春去得快,但讓他用一輩子來懷念追悔,她該暝目了嗎?
娘已無屍首,雲天在蘭溪鄉為她修了衣冠冢。很多年過去了,那個在水底長眠的倔強女子是否睡得安穩?聽故事那日,我靠著他的肩頭,他輕聲說:「當皇帝有什麼好?我連打仗都要自掏腰包呢。我啊,要是喜歡了一個江湖女子,我就帶她走,她想去哪兒,我就帶她去哪兒。」
「你有責任,你做不到。」穿越了背叛與信義,穿越了十多年的風霜路程,穿越了那個剛烈磊落女子的素顏,我似乎能夠了解她的內心。
她萬般計較,羈旅天涯,不肯苟全的,無非是四個字,心無旁騖。愛人給不了她,她再難捨,也將遠離。
愛我,就請只愛我一個。午夜夢回,右側大師兄的呼吸平穩,我在微弱燭光下睜著眼,想起夢中謝廣陵在暴雨中舞劍,一襲紅裳艷烈入骨。她對我說,我隱姓埋名,終是不悔,你呢?
我後悔嗎?嫦娥應悔偷靈藥,我悔是不悔呢?
雲天對我說,他入宮十五年來,經常會想,若不是飢荒,娘親是否願意他留在宮中,做一個身不由己的皇子?
他自幼在鄉村長大,性情像他的娘親,是大鳴大放的野性。比起江山天下,他更愛他的村莊,原野和馬。我和他說:「特權是有好處的,你若不是皇族,你敢這麼飛揚盡興嗎?」
他偏頭向我一笑:「英雄不問出處,布衣亦可笑傲王侯。這偌大禁宮,你不也是想闖就闖?你是達官貴人么?」摁摁心口,續道,「聽這兒說話就好啦,我娘說,人生短短几十年,只求不負我心。」
那年大災,他進了宮,能吃飽穿暖了,就覺得宮裡是最好的去處。何況有那麼美的哥哥教他識字,有武功高強的侍衛長授他騎射,他很快活。成年後,他已不舍離去,大位屬於誰都不緊要,他已將此地當成了家,是家中一員,就要保護它。
他挨過餓,他生於民間長於民間,這便是他能體恤民生百態的原因了。我問:「你娘要你愛護百姓,可你愛的女子呢?你卻是要辜負了。」
說的是綠袖。他和皇帝老爹是一樣的,愛上了民間女子,但無能為力。他和他的父親,負盡平生約。他卻笑著攬過我的肩,在我頰上親了一口,靜了一刻,道:「本小王什麼也不怕,偏偏只娶一個,對她好,誰也管不著。」
親昵情分,去難再返。在靜夜裡,我將往事一樁樁地想起。謝廣陵拿核桃擲了路蒼茫,我拿夜明珠擲了路雲天,歷史驚人相似。這一路行來,情意是有的,但能有多少呢,他有綠袖,我只是他的歧路桃花。
……可五個水果都說,不是我以為的這樣。
我想得頭疼,起床去做早飯,剛把清粥小菜端上桌,大師兄就起來了。他從背後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還好,你還在。」
我當然還在,可他卻總也不能堅信似的,生怕所有的這些都會來得急去得快,像雷雨和颶風。他的擔心我也是想過的,不曉得為何,越是在意,就越怕抓不住,再快樂的時候,也有恐慌,不能全情地篤定和安樂。
兩情長久,朝朝暮暮,為何會這麼難。如果我們在相遇的時候錯過了,這一生無緣結識,那麼陪在他身邊,陪在我身邊的,分別會是誰和誰?
命運到底是個怎樣的東西?
大師兄出門后,我翻出檳榔的信,許多日子以來,它在我心頭縈繞,我想再溫習一次。
信很短,實錄如下:
殿下遇刺,你替他奮勇殺敵,他替你擋劍負傷,你為他竭力驅毒——你們明明關愛有加,卻為何惡語交加?明明自視甚高,卻為何自我貶低?明明靈魂大好,為何刻意歪曲?
你和殿下很像。
所以現在,我看著你,像看著殿下。
你們的舉動太坦蕩,瞞不過世人,卻騙住了彼此。少作思量會快樂些,願你善加珍攝。
荏苒華夢,風乾消弭。我和他們已遠到了一個客觀的距離,昨日才能被歲月逐字逐句推敲。書生檳榔啊,身在局中之時,我無從剖析當時的內心,但五個月後,我明白了些。
即便事到如今,我已懂得,隨他出征的理由不能自圓其說,我對他或他對我,都沒有表現出來的淡薄,但路已被我們走壞了,就不再走了吧。
還能怎麼辦呢。他有他的綠袖,我有我的大師兄。我合上信,拎了一隻水壺向外走去,大師兄和師父今日在前廳與人議事,我去給他們斟幾杯熱茶。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有人在說話,句句直指雲天:「那二殿下啊,為人殘暴得很,先師已被他查辦了,上個月就……」聲音一哽,頓了頓才道,「在下恐受到牽連,這才連夜投奔。不瞞將軍和軍師,二殿下近來又掌管了吏部和刑部,專橫跋扈,其作為已震驚朝野,人人自危……」
他在說雲天的壞話,可他究竟做了什麼?我進去倒茶,他沒注意到我,但我認出了他。哦,原是故人來,初春時,我住在皇宮,他給我送了幾隻瑪瑙碗,故作隨意地說是給我喝粥用。事後我問過雲天,他對此人甚不屑,稱之為「雞鳴狗盜之輩」,靠裙帶關係才在朝中謀了個小職。
聽此人的意思,他的大靠山被查辦歸西了,他惶惶不可終日,想投靠大師兄這邊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卻說成:「當朝皇子犯下血債累累,民間傳聞他的名字……」壓低聲音湊近師父,「傳聞他的名字可止小兒夜啼。皇子暴戾寡情如斯,哪會是萬眾祈盼的仁君明主?遲早國之不國……」
越說越離譜,雲天是怎樣的人,我還能不清楚么?他是在中傷他,跟民間對他的看法完全迥異。我打斷他:「金剛怒目,菩薩心腸,我認為二殿下不是你說的那樣。」
雲天從前說自己一直都是閻王,從來不當菩薩,但他只是奸佞們眼中的閻王吧,不施霹靂手段,哪顯菩薩心腸。百姓愛他,這就夠了。
但一說出口我就意識到不該做聲,他那樣的人,有沒有人懂得,他才不會在意呢,我何必為他辯解?
那個人抬眼望來,神色有些慌張,沖大師兄道:「這位是……」
大師兄緩聲道:「這位是內子。」他拉過我,緊了緊手上的力道,朝我笑道,「這位是夏朝張大人。」
張某起身施禮,我回禮,強言道:「見過張大人。」
目光對上,他一愕,抿著嘴唇兀自思揣。我冷了臉,轉身欲走,卻聽見他在問:「尊夫人好生面熟,敢問……敢問貴姓?」
我在夏庭只以男裝示人,但和大師兄一重逢就換上了女裝,借了師娘的衣裳穿了幾日,被他帶去市集做了幾身新衣裳,張某斷想不到薛太醫和林將軍夫人是同一人吧?
大師兄替我答了:「姓林。」
林門薛氏。我聽得心裡很甜,回屋的腳步也輕快些,張某再說什麼,我都不往心裡去。卻甚為雲天憂心,朝中像張某這類人不多,但冒出幾個也很要命。他查辦的是張某的老師之類的大蛀蟲,本是敲山震虎,卻敲出了一幫貪生怕死之輩,沒兩下就倒戈向林軍了。
上一役就有個姓曾的,官職不大,但頗能鑽營,竟買通了守城將軍,裡應外合大開方便之門。林軍就勝得輕鬆至極,屬於大師兄的城池又多了一座。
他不讓我上戰場,我就在後方待著,給他補補衣裳,熬幾碗湯藥,讀讀詩書,有時也去幫軍醫照看傷員,前線的事我知之甚少,但每每要打仗了,一顆心就綳著,得等到他回來才落地。
那天他沒多久就回了,倒叫我心驚:「怎麼了?」
「勝了。」他指給我看,遠方的城樓上,已是一面面林字旗。然後將原委給我講了一遍,我這才放下心來。坦白說,比起流血犧牲,我更願意看到和平解決問題。雲天對我說起的南方,是四季如春的南方,百姓安居樂業,卻不是烽火連天戰亂不休的南方,百姓顛沛流離。
五個月來,我跟著林軍東奔西走,他們去打仗,我就留守營地。望見老百姓挑著破舊的傢具,趕著孱弱的家禽,拖兒帶女地遷徙時,心裡不是滋味。安營紮寨時的見聞也很悲苦,常有兵士捧著飯食沒吃兩口,已困得一頭栽倒,而打完仗后,傷殘軍士的痛號更是聽不得。
我只親見過一次戰爭現場,但天下的戰爭都一樣,閉上眼就能想起,殘肢斷體,血流如河……連夢裡也時常見到這一幕幕,但大師兄也很累,我不能同他說起這些。他軍務繁雜夜不交睫,要忙到後半夜才能入睡,我給他端碗湯過去,他喝了幾口就又埋首在地圖中,我望向他,苦苦壓下惶惑。
我很清楚自己在他身邊,但不清楚我身在何方。輾轉了若干城池,所見所感全都雷同,血,軍刀,慘號,血戰至此的守城將軍,背井離鄉的黎民百姓……
我不清楚身在何方,銷金窟也老在搬家,但它是家。可如今,只有無窮無盡地飄零。
人生如寄。
送走那位張大人後,大師兄就來找我了,溫柔攬了我的肩,替我拂過額前的亂髮,輕喚道:「小師妹……」
「我在。」
他的聲音沉靜如一湖秋水,忽問:「你……後悔嗎?」
風波惡,行路難,但回到他身邊,我並不後悔。他問過我,在被他放逐的歲月里,我是否恨過他,我回答說,我怨過,但不恨。怨是因為失望和灰心,但我能恨他什麼呢?他有更重大的事要做,我理解的。
他的抱負里有我,以前我不知道,但後來我知道了。他說過,他會娶我,只要他活著,就會娶我,有生之年,不舍不離。師娘則對我說,他日大師兄問鼎天下,我就是皇后,且不會有別的什麼人,妃子昭儀,一律不要。他們一早就說到這些,但我知道得很晚。很晚卻也不遲,對嗎?
我抬頭看著大師兄,十餘載看熟了的面容,再看上幾十年也不夠,我永不能忘,他指著林字旗說:「小師妹,你看這個『林』字,是兩個並排站在一起的人。獨木難支大廈,我何幸,有你伴在身旁。」
我嘻嘻笑:「兩根傻木頭。」
他也笑:「若有一天,能將林字旗插上皇城的城頭,我會許你安穩和富足,與你共看江山。」
「我相信會有那一天,若沒有,你仍許了我安穩和富足,我很高興。」
「我總在想,這半生再跌宕,只要仍能見著你,人世濁難就全不在話下。」
我攥緊手心,像怕冷似的鑽進他的懷裡,清晰地告訴他:「我不後悔。」
他笑,眉間卻不見喜色,只問:「……當今大皇子是個怎樣的人?」
我驚異於他提起雲杉,想了想才答:「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人也很溫和,像神仙。我生到這麼大,就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誰喜歡到那個地步,總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潔凈更金貴的東西了。」怕他誤會,又道,「不是對男人的喜歡,就是對人的喜歡,一想到他可能活不太久,就會很難過,甚至不忍心多看他。」
為什麼說到雲杉,心頭會痛呢?我們有過杯酒之盟,在最美好的夏末秋初,如今正是時候,卻不能赴約了。
我還記得呢,殿下,你有沒有忘?我不能去,你會傷感嗎?我一點兒都不想讓你不開心的。行來幾許山水,不勝人生一場醉,我們曾經當庭暖酒,漫步清談,那是我最喜愛的生活,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呢?
「還有呢?」
「說不上來,我對二皇子熟些。」
「那麼,他又是怎樣的人?」
我咯咯笑了起來,雲天啊雲天,你做人好失敗,你的臣子在說你的壞話,我也要說上一通:「他是個神經病,嘴巴很壞,喜怒無常得很,很擰巴地干著好事,偶爾被人抓住,還會嘴賤,死不承認。」
這些都是我近來總結出來的,跟他在一起時,從不覺得。口是心非四個字,說的就是他,我舉了好幾個例子來證明我沒有中傷雲天的意思,大師兄也笑了:「他像個平民,無帝王之姿,卻有赤子之心。」
這個評價真恰如其分,我拍手道:「沒錯!他就是個草民!我問他活了十九年,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是什麼,他說是小時候,住在蘭溪鄉,天天盼著娘親帶他去市集。去市集時,就能吃到『銀鳳樓』,掌柜姓丁,是個胖乎乎滿面紅光的伯伯,他親手做的糯米飯是加了秘制滷肉汁的,香得他能吃掉兩大碗。雖然丁伯伯闊了,不大下廚了,但他愛吃雲天娘親做的蜜餞,只要她來,他才去做,一般客人都嘗不著的。」
那次雲天帶我去蘭溪鄉,但我們沒能吃著,飢荒大災,還能活著就是萬幸,哪有資格挑三揀四?我沒吃過它,但說著說著口水就要流下來了:「雲天說,儘管四歲后他成了皇子,吃遍了山珍海味,但最懷念的,還是童稚時吃過的糯米飯。對了,說這話時雲杉也在場,他說幸福就是天公作美,吃穿不愁,還有閑情去茶樓酒家點幾樣愛吃的東西,聽聽小曲。」
大師兄面有疑色:「……我很意外皇子們會懂這些樸素的願望,它本該只屬於黎民。」
「很簡單啊,他們一個罹患重疾,有一顆仁心;另一個來自民間,胸無大志。」我恍然又回到了月下清酌的夜晚了,他和他都在我身旁,談起少年初發的夢,「雲杉說,每個老百姓都能實現類似雲天說的那種小幸福,那麼我們的國家就會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大師兄慢慢點頭:「所有的小幸福加在一起,就是國泰民安了。」
我看住他又黑又深的眼眸,忽然有個荒謬的想法,他和兩位皇子若不是敵對關係,會不會結成金蘭,燕山夜話?
多惋惜,本該成為知己的人們,失之於交臂。
入睡時,大師兄攬我入懷,在耳旁低語:「我總感覺,一個閃身你就會消失。」
我枕在他的臂彎,食指拂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明明就在身旁,何以我也有這樣的感受?
幸福得很凄涼,就會透出不祥。但我不能說,他承載了太多太多,多得讓我想起來,心尖上就泛著疼。我不能說啊,大師兄……
「小師妹,能得你相伴,是我荒謬人生中的大幸。但我真怕有天再也找不到你……」
他的嘆息像一把寒刀,劃在我心上。我看多了詩詞,自小就嚮往悲歡同生死隨,但我發現,我在質疑他做的事,我不贊同。
我曾忘我地回到他身旁,那並非一時衝動,而是長久的渴望。但回來后,我才逐漸了解,祖訓歸祖訓,但攻城拔地這件事本身,有悖我十五年來的觀點。
不能愛得全心全意渾然忘我,我對自己很失望,但只能回應他:「我在的,大師兄,我在這兒。」
他也曾是劍膽琴心的輕衫華美客,卻被祖命遺訓磨練得寸心變作寒鋼。眉心鎖著愁郁,心腸綁住仁善,在睡不著的夜晚,他會不會痛感蝕骨?
我抱住他,這被我牽念了那麼多年的男子,就在我枕邊。我抱住他,盡我最大的力量,去抱住他。
愛或不愛無從考量,我們之間的糾纏,已是情濃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