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六軍不發,生死無話

第十六章 六軍不發,生死無話

第十六章

六軍不發,生死無話

打了幾場戰,換了幾座城,釀了幾壇酒,一載光陰過去。

打玉香洲很慘烈,只是一座小城,卻久攻不下。林軍就駐紮在城外,將小城團團圍住,師父說,玉香的災情雖不嚴重,但圍上十天半月,城中之人必坐以待斃,到時就可輕取之。

近一年來,林軍所到之處,除了被投誠之人收買的那兩座外,剩下的都是一場場硬仗打過來的。夏朝的軍民團結一心,林軍的每一戰都勝得艱難。

但從未有哪座城像玉州這麼難打,守城將軍姓梁,是朝廷從山西調來的,他的隊伍也是臨時收編的,但抵抗能力很強,攻了幾次城都未能拿下。

夏庭對林軍極為重視,派了不少戰將過來,但大師兄和師父有備而來,又仗了財力雄厚、兵力齊整和糧草富裕的優勢,跟國庫空虛的夏庭高下立判。

去年的大旱拖垮了這個國家,今年雨水尚足,卻還不到收割之時,他們尚未緩過來。照這個態勢,只要奪下玉香州和接下來的幾座城池,林軍就可突入中原腹地了。

梁家軍堅決不降,與林軍苦戰數日,想等援軍到來。但他不知道,夏庭派來的幾撥援軍,均已在半途遭到狙擊。於是,林軍一枝枝火箭射入城中,當了十二天困獸的梁將軍出來受降了。

不降,可苦守至死,以傾覆小城的代價換到「忠烈」名節,在死後獲得追封;降,則意味著一世英名盡毀,但不累這一城百姓。

將軍選擇了降,在城頭上射過降書,惟一的懇求便是善待百姓。隨後,他立即靜穆地橫刀自盡。

守城十二日是為報皇恩,受降則是顧念百姓,如此剛猛盅義的將才是不可輕辱的。大師兄飛出短刀,攔截了他手中長劍,以禮待之,朗聲道:「我等敬慕梁將軍愛民如子,不損風骨,何不……」

將軍聽出他的意圖,沉聲答:「梁某寧死不為貳臣。」

師父上前遊說:「梁將軍,天下並非只有夏庭才值得你盡忠盡善哪。」

梁將軍仍不為所動,死志已決:「梁某是粗人,行事只憑心頭熱血,而非腦子盤算。既拿了夏庭之祿,便要忠於夏庭之託,投敵之事斷不能為。」

他死於半個時辰后,而百姓中殉城者也大有人在。願意留下來的,好生相待,不願留下的,絕不難為,這是林軍所到之處遵循的原則,對玉香州也不例外。但林軍顯然低估了梁將軍的影響力,不出兩日,玉香州幾成空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些孤兒遺老留在城中。

聽說梁將軍的遺體運回京城后,夏庭以國葬之禮厚待了他。當大師兄對我講起這些時,一個念頭從我腦中冒了出來——這算不算在作孽?可它是大師兄的祖業,對錯已不容我深思和細想。

沙場上征途中,大師兄如長風卷秋雲,一劍光寒十四州,但我不去看。他是用兵如神的統帥又如何,我只知道,這是我的夫婿,再多暗礁險灘我都跟隨他去闖,他打仗,我等,他回來,我陪,無須多言。

卻會想起雲天,一再一再地,將他想起。從前和他在一起的經歷都一一回想起來,細節已記不大清,但言猶在耳。知道他的身世后,我感嘆道:「怪不得你和皇后不親。」

他笑:「她啊,是個不懂得做娘的人,被這深宮嚇傻了。」說著說著搖頭晃腦道,「牆有茨,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我娘是對的,當初她若留在宮裡,只怕也被整得好慘,一幫人成天監視著她,表面一團和氣,背地就下絆子。」

「她躲過了劫難,可你在受難。皇后不也派了人盯著你嗎?但好像沒成效,是被你收買了嗎?」

他淡淡地答:「不,我用強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們,他們就改投至我的麾下了,你不也投懷送抱了嗎?我就是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幹什麼,送上幾條假情報哄哄她,皆大歡喜。」

這人真大言不慚,我笑他:「我看你是用錢財收買了眾人,誰出得起價,大家就聽誰的話。」

「我這人愛錢如命,能不用錢解決問題就一定一毛不拔。」他嘲諷我太稚嫩,「皇后是個可憐人,我爹喜歡的人不是她,她早就無權無勢了,大家給她面子而已。但我不同,我可是有望當皇帝的,當不了皇帝也能當個王爺,你說人們會怎麼選擇呢?自然會投靠我,糊弄她,總有些東西比錢重要。」

「那是什麼?」

「命啊。活著,才有可能。」

我趁機教育他:「知道命重要還來打仗?」

「你也知道命重要啊,為何還混進宮?」他嘴角一勾,笑得快意,「你倒是真關心我。」

我語塞,怔了一下才道:「你是我的主子。」

他摟住我,樂得飛飛的:「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活寶。」

「你是在說我笨。」

他一副懊悔難當的樣子:「起先想著,宮裡勾心鬥角太多,我就想要個活寶,才不找心眼多的人呢。但發現你缺心眼缺到了一個可怕的境界時,已然來不及了……」

我的殿下,當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我對你的感情,比我以為的要深時,也已然來不及了。

不能夠,不可以了。

但我終究是個幸運的人吧,見不著的人總會在夢中出現,雲天、雲杉、謝廣陵……甚至還有死去的老五和活著的老七。

夢中的老五仍冷冷的烈烈的看著我,不說話,像渺茫的空氣。而老七還是少年時的面孔,和我手拉手地跑去屋后的山上玩,我們沒完沒了地說著話,他吹樹葉時,我就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曬到臉發紅也很高興。

等夕陽西下,大師兄就來找我們,牽住我和老七的手,一隻手一個,微笑地說:「又調皮啦。」

哪怕到了今日,我仍能記起他那柔軟到心間的笑容,像亮光,照亮了我的世界。在以後的很多年裡,我對大師兄的回憶,仍是兒時那個黑衣少年的笑容,每每看到他對我笑,我就會很高興,像升天了似的高興。

那時他喜歡喝酒,喜歡好馬。雖然不是爽朗樂天之人,但比現在愛笑,沒有白髮,沒有重重心事,也不會把眉頭鎖成了「川」字,疲乏得像洪水中的浮木。

他十九歲生日時,師父送了一匹純黑的大宛馬,他興奮得騎上它跑了五里路,才耀武揚威地回來。

重逢后,每晚抱住他的時候,像抱著荊棘,那麼瘦,那麼那麼瘦。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前,鼻子很酸,死死忍住淚意。

那日他抱著劍,坐在大雨下的檐角發獃,我給他端去一碗參湯。他草草喝了幾口,伸過手抱我,雖是在笑,卻掩不住眉端鬢角的倦意,低聲道:「小師妹,你瘦了。」

瘦的人是他,他疲累,意興闌珊,城池一座座地攻克,可他仍不快樂,竟不如他練劍時來得意氣風發。最得我心的,是劍客莫念遠,而不是被稱為追月王的將軍林念遠吧。我素不喜戰爭,但每當他練劍時,我都會觀看。他出招大開大闔,利若猛獸,我很愛看。

從小到大,我就愛看,看了十年了,還會再看多少年?被他抱住時,我總在想,這世上只有我和他,互為血肉,不依不饒。

對,不依不饒。他是我惟一的親,惟一的仇。我靠上他的胸膛,默默地想著與己無關的事,那些在戲文中,在說書人的故事裡,總會聽到的事:

十年磨一劍,今朝霜刃試。慘遭滅門之禍的倖存少年,日日苦練,夜夜磨刀,我很想知道,當他將刀刃刺進仇敵的胸膛時,是否會有幻滅感?

十年的日思夜想,竟只換取了揮刀的一刻。

日子是用來消遣的,不是用來受苦的。要有多強韌的意志和心力,才能將恩怨清算?如果我不曾回到大師兄身邊,他將依然是我的仇家。我知他的住處,知他的作息,知他何時舞劍,何時縱馬,何時飲酒,何時與人夜話,而他對我一無所知。

我出沒在他的近旁,暗暗窺探,暗暗思量,製造不期而遇,碰掉他的銀袋,再親手奉還;哄了他的幼子,給他買糖果買風車,送他回家;和他的妻子在布料店裡相識,贈她華美的綢緞……處心積慮,參與他的生活,終成知己。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尋仇本身刺激迷人,知道他在那裡,不必再焦急。在和他的全家圍爐夜話時,含著笑將動手的時機、對白和武器盡情拿捏,再三推敲。

戲弄甚美妙,得手后很寂寥。面對美人和仇敵,原本都相仿。

報得大仇又怎樣,嚴父慈母,華庭闊院,都不會再回來,失去的鮮花和白雪也不會在烈火中重生。

虛擲的,是自己的芳菲韶華,桃李春夏。

如果我不曾回到大師兄身旁,而是另一個女子,奔放趣致的女子,會不會比我更容易讓他快樂?

我想得悵惘,說不出話來,大師兄心痛地抹掉我額間的汗水,眼中的憂色很深:「小師妹,你為何不說話了?」

記得雲天說過,生命里常會有不想說話、不能說話和說不出話的時刻,對檳榔而言,這些時刻比旁人多了一些而已。他習慣了靜默,又比大多數人都驕傲,只願說精神和心聲,俗世生活從不贅言。

我疑惑不已:「那就太悶了,海棠公主受得了嗎?」

「他不是你的良配,但有可能是別人的。就像你使劍,他耍刀,你重辣,他嗜甜。」

雲衫則說過,人和人有很多方式都能說話,未必要用嘴巴說,各有各的溝通辦法。那麼,我和大師兄呢,到底是什麼,讓我和他日復一日地相對無言?

這兩年來,做飯洗衣舞劍讀書,剩下的時光我都交給了等待和冥想,可我想來想去,心如亂麻。

「說了一籮筐話,也不能使對方明白,那就懶得再說了。」雲天道,「能心心相印不須過多對白的伴侶畢竟是少數,可大多數夫妻說的又是什麼呢?身上衣口中食,孩兒長了個頭,鄰人家做生意發了財,大家各說各的,努力維護著熱鬧氣氛。至於跟鄉鄰的寒暄就更沒意思了,問些家長里短看似熟稔,但不是真的關心,需要維繫關係而已。」

和大師兄重逢后,在很長時間內,我都有種被幸運之神眷顧的不真實感,被他吻上發間就會有無窮無盡的甜蜜,會一次次地回味,一次次地想,我真的在他懷中嗎?這一切,可是真的?

但如今我越來越不想說話,很多時候都會失語,覺得已無話可說。

我問過雲天:「綠袖用舞說話,我大師兄用劍說話,你呢?」

他哈哈笑著說:「我不特立獨行,我就用嘴巴說,我是大眾,怎麼簡便怎麼來。我的嘴巴用途很多,吃東西,說話,和親你。」

……我又在想他了。

但想念是多麼不合時宜。就像初識時,雲天教訓我的那句話:「把嘴裡東西嚼完再說話。」一心不能二用,在一個人身旁,思念另一個人,這毛病太罪過。所以我只能對大師兄說:「帶我去城頭看看好嗎?」

我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被人贊為神仙眷侶的兩個人,竟都這樣的不快樂。心胸既不開闊,就該去看看遼闊河山,會不會有所幫助?

可我看到了什麼呢?衣衫襤褸的老者、哭號的幼童、麻木邋遢的漢子和蓬頭垢面的婦人,肩挑手扛,或趕著驢車,成群結隊地從這座換了主人的城池撤離,而留守的人們要麼大門緊閉,要麼蹲在路邊抱住頭,瑟瑟發抖。

這就是雲天許諾要帶我來看的南方嗎?

他說的南方桃花開,燕子來,丹桂飄香,秋天像老虎一樣金黃。但我只看到了凋敝,破爛的招牌東倒西歪,絲竹靜婉,客似雲來的往昔,均已不再。天空沒有紙鳶飛舞,只有旌旗蔽日,原野上沒有歡笑,只有紙錢飄散,這就是「世上最美的南方」嗎?

「大師兄,你快樂嗎?我知道父命難違,但你快樂嗎?」夕陽西下,我問身邊的人,而他沒有回答我。

「這是你想做的事情嗎?」

他仍然沒有回答我。

這會是他不快樂的原因嗎?他沒有回答我。

我的大師兄從不是個會將傷害視為理所當然,肆無忌憚的人。當初老五死了,他很消沉,眼下多少無辜的人死了,他不可能無動於衷。人命不是草芥,是不是自己人,都一樣。

我側眸望向他,他一帶素衣在如血的殘陽中單薄孤寂。在這時,他不是那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近十步內無一生還的將軍,而像苦思佳句的詞人。

若沒有如山的背負,我的大師兄一生都將籍籍無名地度過,詩酒劍簫,揮灑自得吧。何來摧折冷厲,舉步維艱?

多希望眼前這些都是噩夢,醒來后,我的所見還是梨花小院,他在舞劍,我抱了一壇酒去看他。

他已和從前酒到杯乾、烈火紛飛的自己判若兩人,豈有豪情似舊時。

我說起那夜雲天和雲杉的對談:「雲杉說,若能使百姓安樂,江山交與外姓人也無妨,我想想也是,依他和雲天的性子,誰當皇帝都不好受。這不是榮光,是負擔。但云天說,江山不過是暫時姓路,前朝的林姓江山被碾碎,幾百年後,這種際遇也必將輪到路家。」

「他這麼說?」

「他橫行無忌,什麼話都敢說,還說本朝太祖殘暴,對前朝趕盡殺絕太過殘暴呢。」

大師兄目中流露出愴痛:「是很殘暴,祖父和父親無法釋懷,痛在心頭。」

我把手搭上他的肩,他很高,我要踮一踮腳才夠得著:「那天他們談了很多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雲天說,他憎惡打仗,覺得用萬千人的性命去保短短几十年的和平,無甚必要。但放手的話,諸侯並起,亂世動蕩,受苦的是百姓,所以只得去做,以暴止暴,把損失減小一點。」

大師兄的眼圈黑沉如墨,笑得很淡:「他果然很有赤子之心。」

「以前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他的人性很是閃了點小光輝。」

認識雲天那年,我十四歲,是個很傻很吃癟的姑娘。兩年後慢慢回憶起那些往事,竟能逐漸看出許多在當初被忽略和淡漠的東西來。

他比我以為的善良,但當時我不知道。

我比他以為的更在意他,但當時我和他都不知道。

我和大師兄立在城樓說了好多話,很多天來,我們各自沉默,各自消瘦,但今天又能盡興交流,我很快慰。

前兩日,我從書上看到一個句子說,灰掩之火長時保暖,深得我心。我和大師兄的感情,恰似燭光,我要做的,是小心保護火種,不讓它熄滅。我應當積極些,多想些辦法,讓我們的蠟燭能燃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說了一堆關於雲天的事,從最初入宮講起,他和顧皇后奇異的母子關係,他愛下棋但沒什麼人陪他下,雲杉的水平太高,他完全擋不住,但旗鼓相當的對手難覓。每次我看到他在棋盤面前獨坐時,就會感覺他是個很孤獨的小孩子,沒人跟他玩,他想發火,但越發火越沒人跟他玩,很有意思。

對了,他是有情人的,住在宮外,名叫綠袖,同時還是他的搞錢軍團成員。不過搞錢軍團另有名頭,被他稱為馬戲團,第一次聽到時我大笑,他卻自若極了:「馬戲團多貼切,使出渾身解數搏看客一樂,賣把苦力賺點錢。」

可他終是有優越感的,我諷道:「你把為你賺錢的人都比作動物?那你自己呢?馬戲團團長?」

「我?我是鑽火圈的猴子,身後有鞭子趕著,不鑽不行。」他揚手在虛空里劃了一個圈,「本來我可以住青山,吃野果,吊在樹上蕩蕩鞦韆,跟我的母猴子攤著肚皮晒晒太陽,互相捉捉虱子,自由自在過一輩子。但有天我被抓到馬戲團了,是火圈也得鑽了。」

這比喻既猥瑣,又酸楚,當時的我聽得有絲恍惚,情不自禁地去捏他的臉,像他捏我似的,沒大沒小。他就勢把我的手抓住,放在臉頰上蹭著,他鬢角的胡茬兒剛長出來,刺得我的掌心微癢,微麻,卻又……很石破天驚的甜蜜。

我大概是那時,才徹底愕住,才昏頭昏腦地意識到,我對他是有情意的。是被他誘惑了也好,是情難自控也好,我不能否認的,是在那個黃昏的庭院里,我的心為他跳得那樣劇烈。

或許懷念加深了這種劇烈感。

他看出來了嗎?我無從得知,只記起那天他靜靜地說:「那是個災年,隨處都是逃飢荒的人,我生活的青山也荒了,別說果子了,連樹皮都啃不著。人們不是說,某個人瘦得像猴子嗎,你想啊,那猴子中的瘦子,就更沒法看了。有一天,我家的母猴子餓得奄奄一息,我也幾天沒吃上東西了,在樹林里找了好久,忽然看到前方有一枚青澀的小果子,眼睛一亮……」

他說的是娘親送他回宮那段,但當時他還未帶我去過蘭溪鄉。我問道:「是陷阱吧?」

他跟我推杯換盞:「明知是陷阱,也顧不上了,我拿根樹枝去扒拉,可還是掉進去了……」一杯燒刀子下肚,我臉上泛起紅暈,他捉過我的手,在手心啄了啄,笑,「從此我就被抓進了馬戲團,成了一個賣藝的猴子,連火圈也要鑽。」

我嗤笑:「你若是猴子,我們草民是什麼?」

「在老天爺看來,誰都是螻蟻。」

我小聲說:「可你有可能是天子,老天爺對他的兒子會網開一面的。」

他學我嗤笑的模樣:「天子又與庶民何異?就算是我爹,我祖父,生老病死,他哪樣也沒能逃得掉。」

這話他說得不敬至極,我不敢附和,縮著腦袋看著他。他揪起我的髮絲轉著,笑了笑:「好啦,不同你說這些啦。我是想啊,我現在有這麼多錢了,可再也買不著從前的歲月了……」

「馬戲團?他的比喻很有意思。」大師兄說,「人世是個大的馬戲團,我們都在各顯神通,看客是老天爺。你所說的這位二皇子,是個妙人兒。」

「對啊,雲天說過,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你所求的,未必是他人的心愿,所以人世才好玩。」我笑,「我不理解海棠公主怎麼會喜歡一個沉默得像冰山的男人,他說,那七仙女為何會下嫁董永呢?很簡單啊,她是玉帝的女兒,什麼都有,只缺平常。」

大師兄不再說話,把我圈進他的懷裡,長長久久地望著我。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在城頭上抱著,直到天已黑透。

天已黑透,沒有星子,沒有月光。

城樓下,是黯淡的小城景象,三五盞燈,追月王的旗幟像林中的蒼鷹。河山逐寸喪失,夏庭並非毫無作為,但我的大師兄和師父,以及他們的軍隊,哪裡會是泛泛之輩。這座城池,已是林軍名下的第二十七座。

我們已在中原腹地。

但大師兄的疲憊越來越重,像濃茶,化之不開。我們向城下走去時,他不住地回頭張望,像怕我憑空消失了似的。近來他常會如此,不練兵不打仗的時候,就會讓我坐到他身旁,寸步不離。

他何苦擔這種心呢,除了他身旁,我根本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以前是這樣,以後也一樣。哦,中途有一段,距離此地七百三十里,有個地方曾經有我的棲身之所,那時我說,我要回宮了;距離此地二千一百里,也有個地方曾經有我的棲身之所,那時我說,我要回營了。

但如今,我無處可去。

回房間前,我舞劍給大師兄看,是他教的空花翻,我練好了些,我想讓他高興高興。他如我所願地笑了:「很像樣了。」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裡是看得到的!」我得意極了,上回我熬了很好喝的雞湯,師父和大師兄誇我時,我也這麼說。

我熬失敗了三回,總得成功一次吧!在砂罐前守了六個時辰不是白守的,熬出了一鍋奶白的好湯,還背了幾闕詞,我很滿意。

不想面上輸了人,那就在背後下功夫吧。我的功夫越好,大師兄會對我更放心吧,我不想做他的菟絲子,只能依附於他。

離開大師兄是在兩個月後,我被迫地接受了生命中的當頭棒喝。後來的許多光陰里,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沒有問出那個問題,他的開口會不會來得遲些?

可是,哪有什麼如果呢。

那天夜晚,是我們極為難得的安寧時分,我歪坐在床頭讀一冊詩書,他則凝視著牆上的軍事地圖。我不忍打擾他,但已兩天沒看到師父和師娘了,沒人和我說話,我悶壞了,終是按捺不住,問道:「大師兄,你最愛的詩句是什麼?」

他仍然凝視著地圖,說出了一個渺茫空切的句子:「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我心悚然一驚,那年雲杉說過,我的大師兄並不快樂,這一直是真的。可如今他已射落城池無數,卻仍不快樂。尤其是這些時日以來,他終日神思睏倦,衰憊已無可掩飾。

隔一會兒他轉過頭,臉上有深思熟慮的神色,溫和地看住我,明明白白地說:「小師妹,我得離開你了。」

沒有鋪墊沒有猶疑,簡短明了的九個字,讓我耳際轟鳴,如臨深淵。我想這一定是夢,不然我不會聽見他這樣對我說,我命懸一線地望著他,我希望接下來他會說:「我要去鄰縣一趟。」

但他沒有說。

漫天霜雪侵上心頭,這一刻我眼中的他無比清晰,卻似隔了煙塵迷霧,瞧不真切。我只曉得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準說話,不準問他,偏執地警告著自己,不理睬他說的話,這一切就不是真的。

然而他靜切的聲音就在咫尺:「小師妹,我想對你好,但我發現,我沒法像對待愛人那樣對你好。」

也許,我真的是個活了九百多年的愛捉弄人的鬼怪,他的一席話就是震散我靈魂的天打雷劈。一瞬間,我像置身於海浪之上,深海中有萬隻帆船在搖晃,我死死地望住他,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不敢懂得他在說什麼。

但他顯然早已打定了主意要讓我不好過,徑直地說了下去,宣判了我的死亡:「我本想找到老十一,拉她做戲,哄你相信是我負了心,但這太牽強。對你,我從不願欺騙,我得說出我的想法,即使它很殘忍。」

他的眉宇微蹙著,已瘦成了一根獨自立於四野八荒的荊棘。天地間,似只有這一根枯木衰藤,斑駁、帶刺,如利刃,割我血肉,刺中心臟。

我被拋落在六歲那年荒山黑夜的凍雨中,寒氣襲入心肺,被動地聽他的聲音在繼續:「對不起,小師妹,我又叫你傷心了。我總想著不傷你的心,卻總是只傷著你的心,對不起,我……」

我走上前,伸出手指,撫過他瘦削倦意的臉。他就在我眼前,他的面容是溫暖的,像我從不會與他失散的樣子。

但他終於決定和我失散了,他對自己再也哄不下去了。我看著他,他額上現出淡淡青筋,雙手摁在椅背上,骨節凸顯,我的心頓被碾成齏粉——他瘦了,老了,我窮心盡瘁地讓自己成為了他的身邊人,可我何曾帶給他真正的幸福與快樂。

他日復一日地衰敗下去,可這本不該是攻城掠寨的追月王所具備的狀態。

他心裡有事,而我,竟也是讓他憂心的一環。他願意善待我,卻無法愛上我,這成為戰爭之外,他的另一樁心病。

「都怪我太優柔寡斷拖泥帶水了,不能善始善終對你好。小師妹,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吧,如果早些明白他的不快樂有一部分是因我而起,我會早些放手,讓他不再受這些折磨。哄別人,耗心力,哄自己,也耗心力。他是多麼不肯糊塗的人,卻強迫自己哄了下來,只因他不想讓我傷心。

我的心只剩黯然,無論我做什麼,都不能使他愛上我。我的大師兄,原來,你並不需要我。

我不是解你煩憂、使你快樂的那個人。

我令你覺得寶愛和可貴,但我只是你的小師妹。我滿心篤定的,與你廝守的一輩子,在一剎那,就已不翼而飛。

我竟沒能走出琿州城外,那個飢餓的月夜。我向你索要了一個答案,而你沉默了。當我離開夏營投奔於你,你收留了我,也收留了我的心,但這,不是你的本心。

你只是,不想這傾畢生執著的一無所有的小師妹再次傷心。

你咬著牙,應承了她。

你想應承一生,但你發現,一生太過漫長。

我們之間再無緩頰的餘地。

大師兄,你的一生還長,我的卻像是完結了,世事已成虛妄,我能回予你怎樣的對白呢?或許我應當感恩,只為那平白獲得的,你所贈予的共度歲月。

我應當感恩的。

這之後的事情用數言似已可交待,直如江河潰堤,瞬時橫摧。這絕非乏善可陳,只因我並不能從容憶及,只想將萬事摒棄於眼帘腦海之外。

師父和師娘在次日向我辭行,說年歲已大,想趁還能走動前,攜手看看人世美景。一夜間,我的好時光迷離掠過,俱已凋殘。我拉著師娘的手,哭得說不出話,她撫著我的頭髮,想說什麼,最終卻只長嘆:「小靴子,你最讓我心疼。」

師父搖著頭:「小靴子,你大師兄……」哼一聲,頗不以為然的模樣,「你大師兄,以後會後悔。」

師父師娘都向著我,覺得我被大師兄辜負了,齊齊對他沒有好臉色。但細細想來,他有什麼過錯呢?我有愛他的自由,他也有不愛我的自由,我們都是好人,卻沒有結為愛人的緣分,僅此而已。

他卻依然成全了我的心愿,和我在一起,如果能夠,我知道他會將一生送給我。

但他沒能做到。

——可我仍然感激。我識好歹懂分寸,他對我好,我心裡有數。我想要的,是他的一顆心,而不想要禁錮他,無視他的情緒,不顧他的心聲。

他給不了他的心,我也不要他的一生,這是我們對彼此最大的仁慈。

我被他厚待過,該回報了。

你說你得離開我了,大師兄,既然這是你的心愿,我全力配合。

你說什麼,我都依你。

我聽你的話。只要是你想的,我就不違逆,過去現在,都是。

我知道,你拿不出一輩子來哄我,你心頭不好受。而我不想給你再添一份不好受,所以我不哭,怎樣我都不哭。

我想讓你離開得放心些。

雖然沒有能力使你開心,但我不會讓自己再加重你的不開心,赴湯蹈火,也要努力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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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六軍不發,生死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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