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後身緣,恐結他生里

第十七章 後身緣,恐結他生里

第十七章

後身緣,恐結他生里

師父師娘走後,大師兄騎一匹黑馬,和我回了京城。此地距京城已不遠了,他的大計進展順利,復國並非幻夢,但他竟放棄了它。

他將一紙降書射上天辰殿門楣,歸還城池,理清恩怨,了斷情仇。然後,他和我說了再見。

我的大師兄像師父師娘一樣,想好好地行走於世間,看望風雨過後的花紅柳綠。這幾年來,國讎家恨使他成為一個愁苦之人。征戰連年,斬獲無數,他如冷月孤霜,甚少有開懷的時候。

在一個起了風的秋夜,我和他探討過,報仇的意義何在,該毀的早已盡毀,無補於事。他回答說,是想過放下的,但放不下,他的夢中有家破人亡殘垣焦土,有破碎衣襟焦黑殘骨,有先祖的亡靈們咆哮拍窗,他能聽見。

他不能漠視祖先們的錐心恨意,尤其是祖父和父母的殫精竭慮夙夜不眠。說這些的時候,他著意看我一眼,意似安慰又是歉疚。我便無言與他對飲,直至聽見軒外雞鳴。

戰爭越來越頻繁,他的精神日益不濟,常常會在軍書中盹去。通明燈火中,我拾起他的書本,眼中總會濕潤,依稀有預感,我和他相倚相攜並不會長久存在。

這一天終於來到,上蒼在冥冥中警示了我。我問過大師兄:「究竟是什麼,使你決心放下?」

他說:「顛覆仁君治下的江山,有何必要?」燭影迷亂,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只淡淡道,「我想通了,奪下了江山,我也做不了好皇帝,將來只怕會被人反了去,而後再讓我的孩兒孫兒跌進復國的漩渦,像個詛咒,生生世世不可擺脫?」

他是對的。

時當寂寞清曉,霜風吹鬢影,我為他送行:「你會孤苦一生嗎?」

「不會,我會娶妻生子。」他說,「小師妹,你知道嗎,放棄意中人太愚蠢,只有極少數人才會這樣做。」

他會是聰明人,我笑著答:「這樣就好,總有一天,我將不必再為你擔心。」

誠然,他不會放棄意中人,但我已不得不放棄了。我的意中人,他將變成夢中人,一再相見,卻再不可及。

這是命數使然,我不怨天尤人,我認命。最後再凝視他一回吧,這浮生幻夢中的男子,我莫逆於心的愛人和親人。

是的,自他提出,我並沒有激越地挽留他,也沒有哀懇地央求他——我很明白,他有多努力想照顧我一生,可他心不由己。

所謂經脈俱損,勉力將碎骨縫合也只是苟延殘喘,權宜之計能維持得了幾時?我不留他。

但凡是他想做的事,我從不阻擋他,這次也如此。他要走,我不留。即便留得住,我也不留。我總覺得,我捨不得他難過,寧可自己難過,那樣倒還好些。

從前我無數次去找我的他,看他釋卷抬頭,眼底有淺淡笑意,比燈火還讓我溫暖。我自認這情分會持續一世,但陪他一世的,將是他的愛人。

不是我。

馬蹄聲遠去。他走了,從此跟我各安天命,各度餘生。

將來,他會有嬌妻愛子,必然如此。但我的三月梨香九月秋庭,再不會有了。不用等待什麼將來,現在我就知道,再不會有了。

他曾經說過,國讎家恨未了,他盡過最大的努力勒令自己,不和我在一起,但他沒有做到。

不,他盡過最大努力不愛我,他做到了。他只是,他沒有盡過最大努力來愛我——他做不到。

可我能怪他什麼。一個人不愛另一個人,他有什麼錯。

腳步如神智般虛浮,我茫然地走在市集里。我沒有哭,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大師兄離開了我,天上仍然膽敢有明晃晃的太陽。

他有什麼錯呢,他只是不愛我,我能找誰訴苦去?

我記得他,如同記得一盞明燈。或許,是火苗太大了,蠟燭燃燒到了盡頭。

我太用力了,燭火熄了。

人死如燈滅,燈滅了,人也將死了。我想成為謝廣陵那樣的女子,求不得,毋寧死。但我沒有死,我活了下來。

有人不讓我死。

我坐在一家館子里,點了一大桌菜,我想吃飽一頓飽飯就去死。我一向是個膽小鬼,比雲天還怕死,只要能夠不死,我一定涎臉活著,但我已不想再活著。

在珍饈佳肴前,我寂然踞坐,萬念生廢。酒館巨幅玻璃窗外,三三兩兩的路人走過,有人走了幾步,忽又折回來,仔細看了看,就匆匆奔進館子,喊我:「薛太醫!」

我失神地看著她,這久違的稱呼,是我?她晃著我的肩,臉上升起亮光:「你穿裙子的模樣真迷人,他還沒見過吧,走,我帶你去見他!」

「誰?」綠袖那麼美,我不可能忘記她,可她在說誰?

「二殿下啊!」她拉著我的手,「他在找你,你不知道嗎?你回京城,不就是為了他?」

我被弄暈了:「啊,綠袖姑娘,我想你誤會了。雖然你不計較二女共事一夫,但我介意。」

「啊?」她看著我,秀眉輕皺,下一刻就明白了,笑道,「我想是薛太醫誤會了,我和二殿下不是情侶。」

雲天扯了我當擋箭牌,只為保護她,她自己也不願和我交心,說真心話呢。我也笑:「綠袖姑娘還是信不過在下,你為了他不惜犧牲名節,隱匿於煙花地搞情報,他卻忌憚你失了名節,如此令人心寒。換了我,只怕也不想承認呢。」

她橫波流眄斜睨著我:「薛太醫的這些話若被我夫婿聽到了,只怕又要凶你了。」

「你和殿下已成婚了?」

「這誤會大了,我的夫婿是羅非文。哦,你們都管叫他鴨梨。」

我聽得冷汗直滴:「鴨梨?」

鴨梨是綠袖的夫婿?這莽漢不僅有艷福,竟還有個雅氣的好名字。可是,綠袖明明是值得一個王侯一樣的男子,將她視為珍寶的呀。我仍不願置信:「怎麼會是他?真的是他?」

她面露不悅:「出征前夕,你不告而別,殿下在畫舫里等了你一夜,也說過怎麼會是你。」

「哪天?」我竟想不起來。

「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他帶了你來畫舫,後來你跳窗走了,還記得嗎?」

我頓時想起來了,我跳窗是因為看到了大師兄,第二天才趕回畫舫。當時雲天凝神瞧著我,還撫著我的眉毛,自語道:「怎麼會是你?」

我認為這句話是他把我錯認成綠袖后,說出的失望之語,卻原來,他想表達的是「我愛上的人怎麼會是你?」這太驚悚了,放著絕色綠袖不去喜歡,卻喜歡我?難怪他百思不得其解。我問:「殿下還說了什麼?」

「他說沒想到他會愛上你。怎麼,他沒和你說過?」

我想了又想:「大約說過,但我不信。我以為他喜歡的是你,又以為,他同時喜歡兩個,喜歡你多些,但對我也有點小喜歡。」

綠袖問:「為何不信?我表哥對我信任得很呢。」

他們在一起,真是美女和野獸,這兩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竟是親戚,還是夫妻。我大為惋惜,一激動就口無遮攔:「你不是退而求其次吧?」

她不高興地噘著嘴:「你的二殿下再出色,也不是人人都心嚮往之的。我表哥有那麼糟嘛,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他武功高,對人好,又受殿下器重,待我更是百依百順,長得雖然不英俊,但也挺男子氣概。」

我忍住笑:「好極了,你肯維護他,說明對他情意不淺。鴨梨兄,哦不,翠羽刀羅非文大俠確實一表人才。」

她學著我的腔調:「好極了,你肯吃我的醋,說明對殿下情意不淺。走,跟我去見他吧!他知道你在京城卻不現身,都急瘋了。」

「他知道?」

「你大師兄不是投誠了嗎?你必然也跟著來了。」

她提起了大師兄,我心頭一痛,暗自傷神,搖搖頭:「我哪兒都不去。」

綠袖訝然:「不去?你喜歡殿下,殿下也喜歡你,你不去見他?」

「我不知道他有多喜歡我,不去。」

她嘆氣:「這人放蕩表皮下對你心懷摯愛,你卻為何不知?」

我想,是我不肯知,便聽之任之,從不深究。那有違我要走的路,也有違從小的教化,老七和老十一都反覆告誡過我,做人要知進退,懂取捨,知道什麼東西才是自己一路的,更要知道什麼東西是不能去爭去覬覦的。我這麼對綠袖說了,她反問:「他們因此獲得了幸福嗎?」

「……他們獲得了安詳。」一想到我還沒見著老七和老十一,我如死灰般的心又活泛了些,我得想辦法找著他們。我的兩顆夜明珠,他們一人一顆,我計劃了多時,得送出去才好。

可綠袖不依,執意要帶我去見雲天,我連連推卻:「我背叛了他,我沒臉去見他。」

「他說過,只要你回來,就比什麼都重要。」

「真的?」

「是啊,他什麼都對我說過。」頓一下,她補充道,「不過你大可放心,我和他認識好多年了,要愛上早就愛上了。」

「可你這麼美,他怎會不動心……」

她笑得花枝亂顫:「大殿下比二殿下美,你愛的卻是誰?別拿杯弓蛇影嚇自己,得不償失。」朝我擠擠眼,「女人嘛,找個把自己寵上天的人,會自在幸福,你若恰好也喜歡他,那就是完美了。二殿下獨寵於你,人人都看得出來,你還不信他?」

「我……」

她點著我的額頭道:「你啊,分明已把二殿下收服得服帖,自己卻沒膽量信了?浪子的忠誠,多珍貴。」

師娘曾經說,浪子的忠誠、政客的許諾和婊子的真心,是一碼事,都不應該相信。老十一更極端些,她說,是男人的忠誠。我問綠袖:「浪子的忠誠,你敢信嗎?」

她一怔:「殿下對你的忠誠,我敢信。」

「可我不敢,我驚魂未定。」雲天對我說的話和做出的舉動,向來虛虛實實,我不能深信。我那樣深信過大師兄,他使我有錯覺,堅信他的愛濃郁而堅定,最終卻也使我落了空,我還能再相信什麼?

「信也好,不信也罷,薛太醫不妨想一想,和殿下在一起的感覺如何。若是夠快樂,也值得在一起,不是嗎?」綠袖頑強地當著雲天的說客,「好男人會使自己的女人一輩子都過得像小女孩,天真單純,無憂無慮。你不能否認吧,跟殿下相處,是件很有樂趣的事情。」

這話我信,只消想想師娘就明白了,她到老都保有童心,愛著芬芳的花朵、甜食、漂亮的花布以及一切精緻花哨不實用的小玩意兒。所以,她比同齡人要年輕得多,幸福得多。

可儘管如此,我也不想跟了綠袖去找雲天。聽她說了這麼多,我明確了他對我的心意,也明確了我們之間不存在有第三個人,但這不夠,不足夠使我回到他身邊。

我對他不起,對於他和他的國家,我是背信棄義的罪人。我知道他喜歡我,但沒能讓我覺得他深愛著我並且非我不可,我不能以冒險的心態和他相守。

大師兄和我,縱然那不是愛,也是等同於愛的深情,近似骨血至親,可也沒能走到最後,我還敢信任什麼?

兩年多的分離,讓我已了解,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把雲天刻在了心底。但越是這樣,我越不能諒解當日離開他的那個自己。城池歸還,但亡魂已逝,於事無補。我不信彼此都能徹底忘記過往,心無芥蒂地從頭來過。

我們的溫情,被這如刀歲月斬得七零八落,重拾太難。我無顏,也無言以對。對於感情,我是個怕了的人,以後會不會好一些,我不能預料,但現在,我只想躲開它。

可綠袖不能理解,一味要帶陪我去皇宮,甚至想找人去通知雲天趕來見我,我推脫不得,只得糊弄道:「久別重逢,我想穿得漂亮些去見他,不若這樣,你去約了他,我們在臨海軒碰面如何?那裡離畫舫近,菜色也挺好。」

「差人去宮中喊他出來就好,換行頭就交給我了!我對各大布料店都很熟!」

她太友好了,我再拒絕就不像話了:「好啊好啊,你幫我挑自然好極。」

半個時辰后,我借口說要去內室試衣,以羞澀為由,將綠袖攔在了門外。其後,我從後門逃之夭夭。

從銷金窟出來的人,對逃脫都有一套,在極短時間內對地形瞭然於心是第一要訣,像我這種武功平平的人,怎會不鑽研它?於是我瞥見了後門所在,於是我趁亂逃跑了。

我找了間僻靜館子,花了一點碎銀子,找小二買了他的舊衣服和帽子穿戴齊整,對著鏡子搗鼓了半晌,確定無人能認出我,才敢出店門。

師父說過,起事後官府會查明林軍底細,銷金窟必然不保,便事先就遣散了眾人,連房屋都賣給了他人。我再回銷金窟是沒有必要的,可我仍想看看我的故園,那裡寄放了我的諸多好時日,有師父師娘,有大師兄,有老七和老十一,以及疼愛我的師兄姊們。

人海茫茫,要打探兩個下落不明的人談何容易,銷金窟是惟一的可能。可當我回到舊地時,才深切地懂得什麼叫物是人非,那裡已變成了一座綢緞莊,出入的都是商賈,門口有家丁看守著,笑容可掬地迎來送往。

師父說過,為防止官府追究,被遣散的人一律不得向別人透露行蹤。但如今已可解禁了吧,我湊上前去問:「我從前住在這兒……」

被我問話的家丁看著我:「主人家買下這處園子已有兩年多了,小的對它的前身並不清楚。」

倒是另一名家丁接茬了:「咦,前幾日不也有位後生哥來過嗎,也說從前住這兒。」

我喜道:「他長什麼樣?是不是虎頭虎腦,長得很結實,下巴上有顆小黑痣?」

直覺告訴我,會是老七。銷金窟被遣散的多是園丁和廚子,年歲都不小,後生嘛,也就只有老七了。

「對對對,我也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後生哥。幾乎每個月都會來問的,說是如果有位圓臉愛笑,長得很好看的姑娘問起留園的從前,就告訴她,在那家賣梅花糕的老字號去找他。」

喔,這裡被稱為留園了。多貼切,它留住了我的記憶,竟還留下了尋訪老七的線索。這傢伙挺機智的嘛,那家老字號是賣甜品的,梅花糕並不出名,但味道絕佳。我們在無意間發現了,都樂不可支,手裡一有點小錢,就去買來吃。

老字號在七彎八扭的巷子深處,知道的人不多,但於我是熟門輕路,很快摸上門去。幾年了,它還在,生意一如既往地平平,但仍在營業。嗚,我希望我愛吃的店鋪都門庭若市,財源滾滾,這樣他們才能一直開下去,我也就能一直吃下去。

我向夥計打聽老七,他笑了:「哦,你是找漆捕頭吧?他啊,每天傍晚都來找掌柜的喝酒,你稍等一會兒就好。」

捕頭?我家老七竟跑到衙門裡謀了公差。可我聽師父說過,這些年他的酬金不少,小錢發給他零花,大頭由師娘代為保管,起事前連本帶利都給了他。照說那筆錢讓他開個店做做買賣,或是購幾處房產,當個富貴閑人都綽綽有餘,他何必還讓自己過得辛勞?不行,待見著面了,我要數落他。

我急不可耐地等到了傍晚,才聽到門外傳來老七的聲音。剛想迎上去,卻忍不住想逗他,躲在門後學師父說話:「小七啊,你又偷酒喝了!當心為師三年不派你執行任務!」

這是我捉弄他的小把戲,屢試不爽。他回回上當,我次次得逞。可這回他愣住了,笑聲戛然而止,忽地大叫:「小靴子,你給我死出來!」

霎時間,我的心高高提起,幾至不能呼吸,飛奔出門,和久違的我的兄弟抱住,一任洶湧的淚水迅速地在臉龐奔走。他沒哭,但眼角泛著淚光,臉被驚喜所映亮,手擱在我的肩上,卻只無言。

心潮狂翻,萬千感慨,卻不知揀了哪句來話說從頭。我渴望向他傾訴分別後的所有,但我竟已失語。

可我知道他會明白,從很小的時候,我們就是最為要好的兩個。與他重逢令我感到無比親近和熨貼,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回憶中,都有他在,直至今天,他仍在。

我的人生已經過幾度巨變,但他沒有變,從來沒有改變,依然如昨地聽我差遣,任勞任怨。我家老七有著最寬厚的肩膀和笑容,從沒對我說過半句重話,也從沒讓我失望過。我問:「變聰明了啊?竟聽出是我。」

他捧出梅花糕給我:「只知道呆坐,卻忘了吃東西,來。」他替我拿著它,我就著他的手吃著熱乎乎的食物,「怎麼聽出來的?」

「我一直都聽得出來啊,除了最開始的幾次。」

「啊?」

他笑得很開心:「是啊,我哄你的。你以為我上當了,但上當的是你。」

我作勢要打他,他也不躲,任由我捶著他的胸膛,嘿嘿笑:「人人都喜歡逗你玩,我也是。」

「老實人竟也學了壞,逗我玩很有樂趣嗎?」我黑著臉。

他還在笑:「我不知道別人為什麼要逗你,可能你比較容易上當,逗起來有成就感?」看了看我的臉,「我嘛,就是覺得你一笑就像天放晴了,看得人心情好,就多逗逗你笑笑唄。」

我真氣憤:「你裝上當裝得可真像!」

他很謙虛:「沒你裝師父說話像。」

「那你也沒上當。」

「很簡單,師父沒那麼多閑功夫盯著我。」

我們並肩坐在長條椅上,你一塊我一塊地分享著美食,似乎分離從不存在,我還是銷金窟的小靴子,他則是那個進步最快的後起之秀。而大師兄,仍是被我仰望的、被我以為會仰望一生的偉岸男子。

那些年,我堪堪是個小姑娘,還來不及與雲天相識,來不及和命中的辛苦遭逢相識。

我總是記得的,從前在原野和山谷中玩耍,黃昏時,老七來接我歸家,拉我的手走過小路,天邊有明艷的晚霞。他的武功比我好太多,沿途中,我想要哪朵花,他就躍上枝頭幫我摘下哪朵花。蝴蝶和蜻蜓更是裝了滿兜。

有個雨後的傍晚,我們還看到了彩虹,歡呼著向它跑去,然後在開滿紫雲英的田梗上,和大師兄相遇。他剛從西北歸來,手中拎著我愛吃的零食,至今我還記得,就在那一天,他在山上給我搭了一隻鞦韆,它陪伴我度過了許許多多靜寂的詩書時光。

我凝望著我的老七,彷彿重又見著了童年時的我們,在很深的夕陽里,吹著很響的口哨,勾肩搭背快快活活地朝前走。

朝著我們的前方走去。

我們誰也不會去想,未來會碰見什麼,會不會有離別,有變故,有傷痛,有滄桑。

寒來暑往,我和他懵懵懂懂一同朝前走,漸漸成長,漸漸經受朝暮晨昏,快樂與哀愁。

可我終究是要離開他了,離開我受人愛戴的漆捕頭。他說拿到酬金時,師父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小七啊,不得開鏢局。」

「為什麼?」他想開的正是鏢局。

開鏢局太危險,是拿命換錢。他是個有錢人了,何苦來哉?師父不屑回答他:「讓你別開就別開,除非你忘恩負義,不再把我當師父。」

「徒弟不敢!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師命難違,徒弟不開就是了。」

師父樂呵呵:「這才聽話嘛,要是小靴子在,准得慫恿你當個土地主,土老財,娶八房姨太,終日欣賞她們爭風吃醋,熱熱鬧鬧,永不寂寞。」

老七賠笑:「呵呵,小靴子最恨男人花心了,我看這更像師父的主意。」

師父瞪他:「胡說!我是小靴子最敬愛的師父!我只有你師娘一個,跟花心有關聯嗎?」

「……這才會……想入非非啊……」在師父祭出他的必殺技前,老七已抱頭鼠竄。

既當不了鏢頭,又不想當地主,閑不住的老七就找到了官府,自告奮勇當了個編外捕快。他功夫好,又助人為樂,協助衙門破了不少案子,在街坊百姓中口碑很好,人稱七爺。七爺的功績很受知府大人的賞識,他報批上去,經層層審閱后,七爺的閑職變成了正職,名正言順地為民服務。

當然,老七不在乎這些,但這是一種認可和榮耀,他因此對朝廷的評價很高:「連我這種江湖草莽都肯收編,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他不知道,當今皇子殿下們就愛跟江湖草莽混在一起玩。我笑:「在官場上混的人說話都挺有水平嘛,既肯定了皇族開明,又肯定了自己是人才。你啊,給點甜頭就歌功頌德。」

「沒錯,做人要知足,有吃有喝有活干,生活多好!」

生活多好,活著多好。我是想過不活了,但捫心自問,此時還不到一了百了的地步。我有吃有喝,但還沒幹過活,不能死;我還有想見的人,不能死。

對這人生,我竟仍有念想和餘勇。

「老十一呢?」

老七垂下眼:「分別那天,她說她要回南方,她打聽到她失散多年的娘親在那邊。她說等安定下來就和我們聯絡,但一去杳無音訊,我找了很久,還沒找著。」

「老十一這人死犟,做事全憑自己的主張。她若不想聯絡我們,我們就找不著她,還是等她自己出現吧。但你放心,我走了以後,一定會再回來找你玩。」

他轉臉望著遠方:「我這人就喜歡吃吃京城的小食,喝喝酒。我哪裡都不去,你要找我,總是找得著的。」

「我知道。」我掏出夜明珠給他,「若是我幾年之內還沒回來,你又娶親了的話,這個就當賀禮了。」

老七會遇上怎樣的女子呢?她最好婉靜眉眼意態柔順好嗎?如此才會襯得起他,才懂得體貼他。我家老七值得好生活,且是最被世人艷羨的那一種,妻賢境順,富足美滿。

他的眼中有波光飛逝:「我娶親,你會不來嗎?」

「隨叫隨到。」

我把手放在老七手中,和他握了一會兒,輕輕抽開。就算人生常有孤寂和蒼寒,至少還有一個人,永遠會讓我找得到。從孩童到少年,再到將來,他從來都會是讓我深信不疑的那個人。

朔風初靜,衰草織煙,我安心地和他告別,向我要去的地方走去。從此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走了這麼遠,已無人再為我掌一盞燈。我的大師兄,再不會在燈火闌珊處,回頭向我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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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汁原味柔軟清麗的言情小說(套裝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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