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故園無此聲

第十八章 故園無此聲

第十八章

故園無此聲

十六歲的初夏,我回到雷公山南麓的槐樹灣。

六歲時我曾經住在這裡,以小女鬼的身份結識了溫厚善良的小姐弟小翠姐和阿牛哥。十年後,我發現那是我人生中最甜美的時光,有親切的玩伴,有慈和的師娘,有對我百依百順的老七,有每次歸家都會給我捎回小玩意小零食的大師兄。

那時的我,還未經世事人情。生命沒有一絲一毫凌亂的陰影,沒有崩潰過,也沒有愛上哪個人,只是一個初具人形、腹中空空的淘氣小女鬼,日子都用來混水摸魚,山山水水、吃吃睡睡。

事隔多年,我回到槐樹灣。

九歲前,銷金窟每年都會遷徙,我和師兄姊都像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但在我心目中,槐樹灣是故鄉般的所在,我終是要倦鳥知返。

畢竟地處偏遠,槐樹灣仍保留了舊時風貌,屋舍儼然,雞犬相聞。大災的烏雲已散去,在田間勞作的人們臉上都有欣悅的笑容,孩童們在原野和山谷里恣情奔跑吵鬧,好似就算城頭變幻了大王旗,也與他們無關。

我很容易就打聽到了阿牛哥和小翠姐的下落,小翠姐嫁得早,夫婿也是槐樹灣村民,孩子已五歲了。阿牛哥去年春上訂了親,是他遠房的表妹,說是後年就嫁過來。我沒有和他們相認,既然決意將往事清空,我更樂意開始嶄新的生活,至於那些不可愛的事,一樣也不需要再提起。

但他們竟然對十年前的小女鬼記憶猶新,不住地盯著我看:「我小時候認識一個小鬼,她會法術,還會騰雲駕霧呢,你長得和她很像!」

回憶會美化一個人,不,一隻鬼。騰雲駕霧?我若有這等本領,就能去執行刺殺敵寇任務了,儘管雲天說,殺人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小翠姐笑言:「阿牛啊,小女鬼早就去投胎做人了,你可別亂說話!人家馬姑娘會不高興的!」

他們還記得我,我高興著哪。對了,如今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改姓馬了,大名馬小野,小野馬是也。你姓路我就姓馬,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翻身草民把歌唱。

將小翠姐家的瓦房租了一間住下,我的錢財有限,總不能坐吃山空吧,又不會種田,就開了個小診所,替鄉鄰治治病。萬事開頭難,一開始乏人問津,但自我治好了村西肖員外的風寒后,來問葯的人慢慢地多了起來。

活廣告比什麼都有效,我的生意稱不上門庭若市,但謀生是不成問題的。在鄉下吃住都極便宜,瓜果蔬菜從不間斷,小翠姐隔三差五會送些小食過來。十年過去了,她的手藝更好了,會做的花樣越來越多,繼白糖切糕后,我迷上了栗子酥和香蕉鬆餅,天天都想吃。

雷公山一帶人口不多,病人自然就更少了,不忙時,我就到山上去採藥,仍像六歲時,讀讀詩,晒晒太陽。只要有陽光,我就覺得生活還大有希望,還值得我賣把力氣;如果是雨天,我就會想起大師兄;如果在落雪,我仍會想起他。

無法掙脫揮之不去的空蕩感,讓我一再地想起過往的路途中,我們對彼此極盡所能的支撐、愛戀和珍愛。

但命運已不再給我們相守的機會。

我理解不了,但只得接受。像他放棄復國接受庸常,像我接受童稚時代永不再來。

他是我命中的濃墨重彩,將來,他會和怎樣的女子在一起?過怎樣的人生?我將不再知道,卻願意祝福他們安好。

我和他走不下去的路,有別人陪他走下去,若能使他不孤單,就該說一聲感激。

我不讓自己想起雲天,因為我會難過,但我一向不忍心讓自己不好過。

我僅有一部醫書,全憑自學,醫術不算昌明,當不了神醫自然出不了名,出不了名就不會被外界的人知曉,有跡可尋。謝廣陵能做到的事,我也要做到,她讓自己逃得那麼遠,隱姓埋名,不讓愛人找到,我亦可以。

另外,慚愧地說,我並未懸壺濟世分文不取,該收的錢還是得收,幾個銅板幾隻雞蛋都好,總之不做大善人,使聲名遠播。

而且山民很樸實,你若治好了他和家人的病,卻不收錢,他會良心難安,過意不去。欠人情是很痛苦的,大師兄老以為他欠了我的情,拚命補償我,把自己委屈得好慘,我不想再這樣了,倒不如隨便收取一點,兩全其美。

既不是神醫又不是大善人,只做山溝里的赤腳醫生,不會有人不遠千里慕名而來,把我的消息帶去了京城。天下之大,雲天的爪牙也找不著此處,因此我很自在。

有個下午,小翠姐的孩子寶頭腸胃不適,我就去給他扎了幾針。小翠姐在旁邊篩著糯米,不時和我閑話著:「馬姑娘,一晃你來我們村也有幾個月了,會走嗎?」

「不啊,我哪裡也不去。」我笑,「我想住一輩子,跟你做鄰居,頓頓都有好吃的,才不捨得走呢。」

寶頭附議:「對對對,我娘做的菜肯定比御廚還棒!香啊!」

他是個黑眼睛的小傢伙,有阿牛哥當年的神韻,和我很親。我摸摸他的小臉道:「別亂動,當心痛!那御廚做的東西啊,哪有你娘做的好吃?」

很想對他說起當年大鬧皇宮的情景,御膳房的食物我偷吃了個遍,有印象的卻不多。這大概是我的口味執拗吧,就愛那固定的幾樣,吃順口了,便不再輕易更換,誰給我做一輩子,我就吃一輩子。

但丁丁做的蜜餞和木瓜水確實是一絕,幾年過去了,不知他的糕餅甜品店開起來了沒有?他娶到了他心愛的姑娘嗎?正浮想聯翩時,小翠姐又說:「昨日劉家嬸娘跟我說了說,想替肖員外向你提親,我不能替你表態,想先聽聽你的意思。」

來到槐樹灣后,我向小翠姐編造了我的來歷,馬小野,十六歲,中醫世家出身。父親在我十歲時上山搜尋藥材,失足跌下山崖,母親和他伉儷情深,噩耗傳來即病倒了,纏綿病榻半年後就鬱鬱而終。她頭七當天,我被未婚夫婿林家退婚,遂變賣了房產,四海飄零。

倒霉鬼馬小野的故事使我自己也覺頗為感人,很是激賞。小翠活了二十四年就沒出過槐樹灣,生於斯長於斯又嫁於斯,她的生活清貧但平穩。自聽說了馬小野的凄涼身世后,同情心大起,當下就和我結拜了姐妹,又暗地為我張羅婚事,熱心快腸得我愧疚至極。

肖員外住在小翠家東邊,走上幾十步就到。他是槐樹灣最有錢的人,我治好了他的風寒,有一回缺一味紫草,我讓他等半日,我得去山上現采。他說正閑著,乾脆陪我去好了,我沒答應,獨自背著背簍上山了。

我不大想看他的眼睛,像那個背棄了大夏投靠大師兄的張某的眼神,市儈渾濁。它會讓我想起皇宮,但想起皇宮意味著五個水果、海棠、雲杉以及雲天都會一一出現在腦海里,人太多,驅趕太費勁,我不願意。

荒原之中,要忘記他還需要幾個山頭?我不能預料。但現實告訴我,若不準備孤獨終老,擇良木而棲是必定的結局。肖員外讓我不想多看,但前路自會有一個人吧,讓我欣然接受。然後將大師兄和雲天都小心地藏起來,再不去碰觸,以決然的一整顆心,交給我未來的夫君。

我們的餘生,只有相對的兩個人,閑雜人等,全都要拒之門外,這樣才對得起他,才對得起我自己。

但他會是誰?何時出現?

我想得入迷,連小翠姐喊我都沒聽到,她就起身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順便把手上沾染的糯米粉拍到簸箕里。

「你看不上肖員外吧?他托劉家嬸娘說,雖已有兩房妻妾,但你若嫁了過去,必然會待你好,你若想讓他休妻也是可以的……」

做人家的三姨太,就為了圖良田百頃和金銀五百兩?那未免太對不起我這一路行來的風雨了。

我側頭去和小翠姐說話,那一瞬間,余光中似乎有人影閃過,但當我定睛望去時,卻一無所見。四周只有天幕低垂,風定寒凝,可我分明感覺有人來過,會是誰?我揚聲道:「是你嗎,大師兄?」

若不是你,我為何會有不期而遇的喟然?為何眼底迅速浮上淚意?為何會聽到你的嘆息聲簌簌翔回?

若是你,你為何不現身相見?為何比天上的白雲散得還快?

是你來了嗎,大師兄?

淺月濕霜野,回答我的只有噬人的幽靜。寶頭問道:「姨,你在跟誰說話?」

我替他拔針,順勢揚起袖子抹掉淚水,穩住聲音道:「姨在說夢話。」

真的是在做夢吧,天光尚存,彎月剛升起,我總在這半暝半滅的時分夢見你。有時是你在為我挽發,在髻間端正地插上一支白蘭簪,像我們結髮定情后的那個清晨;有時是你在耳旁低語,訴說著縱然風平浪靜你我泛舟遠行,你此生仍欠了我一段幸福;有時是你在為我搭鞦韆,我被你抱上去,你輕輕地搖,我輕輕地盪……

在夢裡,你始終與我同在;在夢裡,你始終在一步之內。我看不看得到你,你都不走開。

原來直到如今,我仍不能接受與你今生離散的事實。

你告訴我,是你來了嗎?

我又在做夢了,大師兄。

我回絕了肖員外,員外家的三姨太,這名頭太駭人了,我不能夠接受。

劉家嬸娘巧舌如簧:「馬姑娘,員外雖然年紀大點,但曉得疼人,知冷知熱的,家裡傭人又多,你嫁過去是不吃虧的。」她拉著我的手,顯是極誠懇的樣子,「你是外鄉人,沒家沒底的,可要想清楚了。女人嘛,說到底不就圖個依靠嗎?嫁了員外,不愁吃喝也不操心,不比嫁個種田漢強?」

我不落痕迹地抽回手,強笑道:「嬸娘的心意我領了,但我有這雙手,也能自給自足呀。」

她咳一聲:「馬姑娘現在是仗著年輕,再過幾年呢?女人嫁得早又嫁得好,就不會老得太快。」她指指自己的臉,「我做姑娘時也跟你一樣犟,非要嫁自己喜歡的人不可,結果幾十年下來,面朝黃土背朝天,過夠了苦日子。我是看你能幹,長得又好看,心裡疼你,不然這些話可就不說了。馬姑娘,聽聽過來人的話吧,女人何必讓自己過得太苦呢?」

她說的其實也沒錯,但那不是我的嚮往,也許到了四十歲捱窮時,我會後悔。但我如今才十六,有的是時間未雨綢繆,大有機會杜絕老無所依的可能。

謝廣陵拖著孩子也不願折墮,我又何苦逼自己委屈?我笑:「嬸娘待我好,我很感激。但我性子不好,員外怕是吃不消,他家裡人多,我又應付不來,你看……」

她以為我口風鬆動,眉頭都舒展了:「馬姑娘是擔心跟大夫人和二太太合不來嗎?這個好說,員外說了,只要你點頭,嫁過去就把你扶正。」

越說越離譜,我急了:「嬸娘,我不想嫁給他。」

她瞪圓了眼睛:「馬姑娘,他有錢,又肯扶正你,你這還沒答應嫁呢,他就替你都考慮好了,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就是還沒嫁,才會被人拿言語哄著呀,我想笑,但表情愈發懇切:「嬸娘啊,我命中沒這個福分,你和員外的盛情我無以回報,但願將來能幫得上你們的忙……」

她長長嘆口氣,怏怏地走了。我在房間里看了一會兒書,小翠姐來了,進屋就問:「劉家嬸娘又來找你了?」

我如此這般地說給她聽,她的眉皺得緊緊:「肖家很霸道,你被那老頭看上了不是什麼好事,但他們恐怕不會善罷甘休的,這可怎麼辦?」

我不想嫁,他還能強娶不成?我安慰她:「我死都不同意,他就無話可說了。」

真是氣餒,人怕出名豬怕壯,我還沒出名呢,就被五十二歲的老頭找上門了。在行衰運這一領域,薛十九是百年難遇的奇女子,唉。

肖家在第二天就沉不住氣了,員外自己跑來了,三個禮盒往桌上一擺,盛氣凌人道:「馬姑娘,你無父無母,我就直接把聘禮下給你吧!」

他看準了我是無依無靠的異鄉人,諒我也不敢得罪他嗎?我瞅都不瞅禮盒,盯著他的臉道:「孤女馬小野實在配不起員外大人的抬愛,還望……」

他怒了,桌子一拍:「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槐樹灣可是我肖家說了算!」

我好容易才找到一處桃花源,怎奈連這兒都有惡霸,他既放出狠話,我走人便是:「我無牽無掛,天下之大,哪裡都能去。」

這句話更加激怒了他:「你一走了之,但阿牛和小翠呢?他們也隨著你走?」

他是拿他們來要挾我,逼我就範。我望著他那雙凶光大盛的眼睛,搖了搖頭:「我不值得員外如此大費周章,何況他們與我萍水相逢,非親非故,你以此為威脅,恐怕起不了作用。」

他呵呵笑了:「我倒聽說你們感情好得很,那個小孩子,是叫……寶頭吧,好像才五歲?」

寶頭是小翠全家的心肝寶貝,也是我的。我嚷道:「你想幹什麼?」

這人竟活脫脫的雲天口吻,笑得很陰險:「那就是我的事了,馬姑娘大可不必知道。」

虎落平陽被犬欺,想當初欺負我的儘是些皇親國戚,而今連山溝里的員外仗了幾個臭錢也來抖狠,真叫勢利的我哭笑不得。他幾步上前,把禮盒往我面前推了推:「馬姑娘不看看?我是很有誠意的。」

我在靜想閣見夠了稀世珍寶,連拒之門外的禮品都是尋常百姓難得一見的好貨,他一個小員外又能有什麼寶物?我可不稀罕看。

見我不搭理他,他惡狠狠地將它們拆開,扳過我的肩,迫使我正視它們:「我家中的寶貝,比這多幾十倍,你點個頭,它們就都是你的了!」

珍珠鏈、紅玉鐺和紫金釵,差不多值兩錠元寶吧?看不出這員外倒是挺把我當回事的。小翠說她出閣時的聘禮是兩匹綢緞和一籃雞蛋,我跟她比起來,大概算是富貴命。

母儀天下是妄語,但我也曾是手執無價之寶純鈞之人,也曾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區區首飾並不放在眼裡。大師兄常說讓我見見世面,這就是眼界開闊了些的好處吧,起碼不會為了幾樣珠寶就嫁給老頭子當三姨太。

「員外的厚愛我心領了,但我福薄,承不起這些。員外請回吧,你和家人如有病痛儘管找我,我定當效犬馬之勞!」

他冷笑:「肖某若娶了馬姑娘,那肖家上下老小何愁生病找不到大夫醫治?」

我心裡哆嗦了一下,他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雲天。天高皇帝遠,他要是施手段,我和小翠全家都得遭殃。

見我無語,他料想已起到威懾作用,趕忙再添上一句柔和的:「肖某對馬姑娘的醫術很是佩服,願出資建一所醫館。再配備幾個下人採藥搗葯,減輕你獨力應付眾多雜事之苦,你看如何?」

他軟硬兼施,擺了兩條路給我,要麼成為穿金戴銀的體面醫師三姨太,要麼成為連累好友全家慘遭橫禍的罪人馬小野。這招夠絕,我的心很亂:「容我再考慮幾日。」

他放聲大笑,抖抖擻擻地出門去:「三天後,肖某再來找馬姑娘說話。」

我跌坐在椅子里,一個來歷不明的外鄉女人,粗布大卦,脂粉不施,挽了平常的髻,是最平常的村婦。我只會給人看看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等同於廢人,我不知道他看上我什麼。

但他瞅准了我勢單力薄。

晚上小翠回來,我把情況略略地跟她說了一遍,她和她那老實夫婿都傻眼了。阿牛聽了也愣住,我羞慚難安:「我本想離開此地息事寧人,但他不會放過你們,我連累你們了,真對不住……」

小翠拉過我的手,安撫道:「這事不能怨你,別說是你這麼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就是我,我也不願嫁的。」

阿牛憤憤道:「馬姑娘你別急,大不了我們全家跟他拼了!」

小翠夫婿試探著問:「要不然我們連夜逃了?」

但槐樹灣是他們的根基,世世代代都在這裡過活,遷徙是下下策。小翠不吭聲,阿牛也沉默了,寶頭已被小翠哄睡了,我俯身看看他的睡態,替他掖了掖被子。橙子說過,我惹事,雲天受罪,沒料到,我走了千里路,又使人因我受罪……

就是因為我的到來,就讓這和睦穩定的一家喪失家園,背井離鄉嗎?我把夜坐到很深,雙手抱膝地想了又想,仍一籌莫展。

以我眼下的武功,是能殺掉肖員外的,但他罪不致死。他是無良,但他的子女、妻妾和重病的老母親都是無辜的,我不難想象失去主心骨的老弱婦孺該多麼凄涼。

魚死網破和舉家逃亡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嗎?雲天說過,能和平解決,就絕不動用武力。我得再想想清楚,或許另有解決之道。

天光大亮時,我仍無頭緒。權勢讓人變得驕橫,可我既不想成為瓮中之鱉,也不想做個濫好人,自古官逼民反,雖然不到怒而拔劍的地步,但你別欺人太甚。

以暴制暴,大約是最簡便最有效的方法,一了百了。至於善後的事,屆時再說。主意已定,我倒頭睡去,本是想好了隱居在此,再不問紅塵,連劍器都沒要,不想竟還是會有這一天。

一入江湖路,終生江湖人,這就是宿命嗎?還是說,我習慣了用江湖規矩對付惡人?可我真想不出別的對策了。

肖員外食言了,他連三天都不等,下午就找了十來個家丁,將小翠家團團圍住。領頭的是個壯漢,沖我喊話:「馬姑娘,你聽好了,你若從了我們老爺,我等尊你一聲夫人,若不從……」

刷地亮出一把長劍:「那就由不得你了!」

寶頭只是個孩子,從沒見過這陣勢,扯著他爹的衣角發抖。阿牛跳出來:「你們不是說好了三天嗎?」

「我家老爺怕夜長夢多,馬姑娘,你可不要辜負了他一番心意啊。」

我凝神觀察那把劍,算不得好兵器,但我奪下它,就可成為殺人的利器。鄉下員外養的家丁,能有什麼身手?這十來個人我都不怵,但我要針對的是肖員外,貿然露了功夫則大不智。

員外是粗人,看上了得不到就搶,我也是粗人,推三阻四仍擺脫不了就想殺人。這樣的兩個人應當直接對話,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家主子呢?有話讓他來說吧。」

「他去縣城了!縣太爺是他舅父,馬姑娘,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壯漢道,「我家老爺說你是城裡的姑娘,不可唐突,便專程去請縣太爺來下聘禮,他對你是很看重的,你看……」

肖員外倒也不十分壞,我殺是不殺?我打斷他:「我看你年紀也不小,有女兒么?你願意把女兒嫁給五十來歲的員外當三姨太?」

他默了片刻,咬牙道:「馬姑娘一看就和本村人不同,想必是出身於富貴之家,斷不懂我等卑賤之人的處境吧?挨餓時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哪有資格去挑挑揀揀?」

他說的沒錯,但挨餓畢竟時間短暫,挨不過去就蹬腿氣絕。可為了一口好飯,就讓自己挨幾十年屈辱苦楚則太漫長了,也不值得。我冷言道:「我是孤兒。」

此人的口才不輸劉家嬸娘,順著我的話道:「前半生受了苦,後半生就讓自己過得好些吧。」

我突然有一些明白,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我認為重要的東西,他隨時拿出來犧牲掉,換取他認為更重要的東西。既如此,再費唇舌也沒用,我不吭聲,和他們僵持著。他又道:「馬姑娘要把握時機啊,跟縣太爺家攀上了親,可就飛上枝頭做鳳凰了,以後的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我很想厚道一點,但還是不小心暴露了笑意,他就怒了:「馬姑娘連縣太爺都瞧不起么?」

「嗯。」我很客氣地答覆他,「算命先生說我會母儀天下,我在等待我的殿下騎著白馬來找我。」

他張口結舌地看著我,驚道:「馬姑……娘,你說……瘋……話吧?」

見他們並沒有出劍,寶頭也沒那麼怕了,走過來笑我:「姨,雖然你長得是挺好看的,但要當皇子妃還是再過五百年吧!」

我抱不動他,就蹲下來刮他的鼻子:「好樣的!姨最愛聽別人誇她好看了,等姨多掙點錢,就帶你殺回京城,給你買徐福記吃!」

徐福記是我惟一能想出能媲美小翠姐做的點心了,這孩子的嘴被養刁了,我得說個厲害的,可不能丟了京城食品的臉。

寶頭真不是我做夢生下來的么?一聽到有東西吃,眼睛就亮得像啟明星:「那是什麼?」

「我一個老朋友開的,專營蜜餞!以前可是只做給皇子吃的呢,他心情好才會分我兩塊。」等我有勇氣回京城時,丁丁的店鋪也該開張了吧。

再一看,壯漢持劍呆住了。我笑笑:「各位還是打道回府吧,我不會逃的。你說的話我會仔細考慮,能攀上縣太爺,確是小民的造化,我會再想想。」

肖員外是縣太爺的親戚,我殺他就太冒險了。殺人償命,本就罪無可赦,得罪的是官府中人就更慘些,他們人多勢眾,我不易逃掉。為解開一個麻煩,卻帶來了一堆麻煩,殺人是不可行的,我得哄住他們,天黑就攜小翠全家跑路,等躲過這一段再做打算。

逃到鄰縣就不在肖家勢力範圍內了,我們再逃得遠些就是。我手上還有一顆夜明珠,本是想等阿牛成親時拿去換些銀兩回來,一部分給他當賀禮,剩下的就留給寶頭讀書用。看來得提前用了,我們去了外縣,人生地不熟,得靠它來安排生活。

肖家的家丁們將信將疑,不肯走,我給他們一顆定心丸吃:「各位好漢,先前是小女子太孤高了,但這位英雄說得對,員外有錢有勢,待我又真心實意,我……答應嫁。請大家撤了吧,鄉里鄉親的,拿刀弄棒多傷和氣啊,孩子又小,看了害怕。」

壯漢舒了口氣:「馬姑娘是個明白人,我們也不想讓你為難,但老爺的話又不可不聽,這樣吧,我留下四名家丁值守,怎樣?」

四名就好對付多了,捱到夜間,點點穴就能撂倒。我朝他一揖:「大家互相行個方便,如此甚好,多謝英雄。」

他點了四個人,吩咐了一二,回了個禮就走了,估計會趕到縣城通知肖員外吧。他不見得相信我,但我既具有成為員外小妾的可能,他也不便得罪我,就選了個折中的方案,正合我意。

他們一走,全家人就鬆弛了些,躲進屋裡,大門一關,把那四人留在院外。小翠憂心道:「馬姑娘,你真打算嫁他?」

阿牛是急性子,濃眉擰成疙瘩:「馬姑娘,我們不能見你跳火坑啊,他再有權勢也是個糟老頭,你千萬不能嫁!」壓低聲音道,「他們是四個人,我們也是四個,天色一黑就衝出去拼了!」

小翠也贊同:「他們有功夫,但咱們乘其不備興許有勝算!」

她夫婿扶著她的肩,介面道:「我們連夜就逃,明日亥時就該到縣裡了,再雇架馬車去鄰縣,躲幾日再想別的法子。」

我累他們顛沛流離,竟無人怪責。我喉頭一哽,眼睛都紅了,卻不知該說什麼,小翠笑了:「你就跟自家妹子似的,你的難關就是一家人的難關,見什麼外?」

才未時,天還晴得好,小翠和阿牛分頭去收拾行李了,我和寶頭說著話。這孩子還念念不忘徐福記:「姨,真的有那麼好吃嗎?」

「是皇子最愛吃的呢,你說好不好吃?」

小翠聽著抿嘴笑,當我在說瘋言瘋語,我就和寶頭自娛自樂:「皇子他長什麼樣?」

「他長得很好看,笑起來時嘴角有個笑渦。」我在自己臉上比給他看,「就是這兒,左邊——」

猛地住了口。

我有多久不曾向人提到雲天?我敢於夢見大師兄,但云天已成我夢境和唇齒間的禁忌,絕口不提。我連直面的勇氣都欠缺,但在這個冬日,僅僅因了不相干的人提到了縣太爺,我就把他搬了出來,讓他隆重地、轟烈地為我撐足顏面。

殿下,我有多虛榮,就有多難忘你的成全。敢於在皇宮與群臣對罵,皆因有你;敢於跟武功卓絕的五個水果內訌,皆因有你;體會千軍萬馬接我回營的風光,皆因有你……

那時我竟不懂,我的橫行無忌,是恃寵而驕。在我的思維尚蒙昧時,我的行為已堅決地貫徹了它。

我把自己的心哄睡了,因為我不能承認,我知道你喜歡我,而我很喜歡被你喜歡。

我不能承認,也不敢。

但我的行為比我的心更敏銳,一如人類的死亡,身體最先感知,先死牙齒,它鬆了,落了,接著死眼睛,它混濁了暗淡了,再死耳朵,它聽不清了聽不見了……烏亮的頭髮死去,矯健的步伐死去,靈動的雙手死去,五官四肢一樣樣地死去,最後才輪到心。

心死得最晚,感受的也最遲。我的殿下,我是個很笨的笨蛋,我最不肯面對的,就是自己的心。在你身邊時,我扎了幾針下去,讓它睡覺去了;我來到槐樹灣后,我又扎了幾針,想讓它睡得更死些,卻事與願違。

它餓了。

餓了的人睡不香,餓了的心,要被餵飽,我怎麼辦?

我牽挂大師兄,但我怯於牽挂你。

我連想念你的膽量都沒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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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故園無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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