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恁凄涼,肯來么
第十九章
恁凄涼,肯來么
門外一陣嘈雜,仔細一聽,是爭執聲。我當是肖員外回來了,但小翠夫婿說過,照那壯漢的說法,他最快也得到明日下午才能返回槐樹灣,來者必另有其人。
我扒在窗邊一望,是十來個侍衛裝束的人,正和肖家的家丁推推搡搡,他們的馬就栓在門外的樹下,嘶聲一片。站得稍遠的,是個穿絳衫的中年人,點頭哈腰的,但看起來跟侍衛們倒像是一起來的,可我看了半天,也猜不出他的身份。
若是縣太爺派來的,就沒理由發生糾紛,正想著,最高大的侍衛和他們說了句什麼,那幾人俱是一驚,立即就換上了巴結的笑,彎下腰向他們行禮。侍衛們不欲多言,徑直向大門走來。
電掣雷鳴間,我似乎想到了什麼,但不能確定,下意識地衝進了廚房。而門已被敲響了,阿牛去開門,嗡聲問:「你們——」
一看到他們的裝束就噤了聲,一群氣勢震人的黑衣侍衛次第而入,絳衫人跟在最後也進來了。高大侍衛不失禮數,帶著笑對阿牛說道:「小哥,你是否見過此人?」
他說著就從懷中掏出一幅畫像,徐徐展開之際,我已有預感,畫中人會是我。果然,阿牛湊近看了幾眼,臉色就變了,我搶在他開口前出了廚房,飛快地截住他的話:「阿牛哥,你去給灶里添把柴火吧。」
阿牛被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背對著侍衛們沖他使眼色,他愣了一下,小翠就大聲道:「柴火不多了,我們去後院抱些回來吧。」
在離去前,她向我投來擔心的一瞥,她比阿牛更機敏,看出我想支開阿牛的意思,就順水推舟,和他一同去後院。
「慢著!」高大侍衛喊住了小翠,「大姐,請到這邊來。」
小翠沒說話,靜靜地走了過來,他看了看畫像,又看了看她的臉,比對了幾次后,和氣道:「大姐去吧。」
不光是小翠,連一旁的我都看清了,畫中人是我。是男裝裝扮的我,穿暗灰長衫,左手扶住下頜,眉目皆是笑意,畫得非常像,比我被通緝時的那張畫像逼真幾十倍。雲天還戲言衙門的師爺畫功太糟,理應讓檳榔來畫——
心念陡轉,我的頭腦已再明晰不過,這畫像必定出自檳榔之手。只有熟悉我的人,才能捕捉到我的細微神情,並絲絲入扣地摹繪出來。
是雲天在找我了。
就在那一瞬,如煙往事長驅直入,令我和自己的命運默然相對。我看清了它,不必贅言就都明明白白。和他相擁時,渾身流動的顫慄感,至今仍如電火般,傳至心尖每一處褶皺,將它們一一撫平,軟化。
風吹霧散,昭然若揭。
我的心事在畫像前纖毫必現,逃之不開。那被我稱為殿下的少年郎,是我心之所系,比大師兄更讓我的胸腔有窒息感。
我愛上了他,在不被料到、不敢承認、不肯直視的光陰里,我愛上了他。
卻已太遲。
我那樣地背叛過他,背棄了盟約,背離了故國。我斬釘截鐵,與他為敵,又有何面目再和他重續前緣?
殿下,我寧願見你是尋常浪子,狂歌爛醉依紅偎翠,也不想見你徒勞尋訪。即使是在看清內心的此刻,你仍讓我覺得深入骨髓的歉疚,羞愧,無奈和珍視。我化解不了心魔,你又何必在千萬人中尋找我的下落?
先前,總怕你對我的情意不夠深濃,所以不肯與你重遇,但我更怕的,是背離。
我曾經背離過你,我記得,你也記得。
你我的宿緣,在來生再結,如何?歷經輪迴后,我們終會把前塵都忘卻,只余你的容顏刻在心間,成為相認的憑藉。
到那時,我定會去找你,即使你不復記得我。
而今生,我沒有臉面和你相認。我以血還血,我跟隨你的仇敵走了,我使你家的江山蒙羞蒙難……我做不到若無其事。
我不敢。
我怕你仍會介意我離開你的日子;我怕只能和你攜手同行一段……我怕極了,寧願保持最遠的距離。
我是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膽小鬼,我怕極了。
小翠的雙眉鎖得很緊,但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寶頭他爹沉默地收拾著東西,寶頭則坐在高腳凳上好奇地看著我們,大眼睛轉個不停,他想說話,我悄悄地對他擺了擺手。
高大侍衛應該是侍衛長,他已注意到我了,彬彬有禮地道:「姑娘,請你轉過頭來。」
我無奈,轉頭迎向他,只一瞬就低下去,腦中急轉,卻想不出應策,臉上抹了一層鍋灰,卻不知能否瞞得過這十來雙鷹眼。
「姑娘,請讓在下再看看吧。」侍衛溫和道,「我等是奉命行事,失禮之處,還望大家莫要見怪。」
我只得再抬起頭來,對視的一剎那,他眼中精光一閃,朝右側的侍衛努努嘴,那人也從懷中掏出一幅畫像,展開給他。
畫中人還是我,穿白衣,在樹下舞劍,揚眉回眸,笑得很快樂。畫的下方是句詞,簪花小楷寫著「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我側過眼去看上一幅,也有句詞,是「好知她年年苦樂,與誰相依。」
是他在對我說話嗎?
可我能回應什麼?自那回在夏營躬身一辭,我已親手斬斷了我和他之間的前路,再無迴旋餘地。
分別後,我在昏夢中,與誰夜夜纏綿,醒后只有冷月掛在天邊。我的殿下,我負你太多,你不該找我的。
侍衛將我和畫中人比對了良久,劍眉軒動:「姑娘,可否將臉洗乾淨再讓在下看看?」
這下要糟,我擠個笑出來,躲閃著那探究的眼色:「官爺是在尋人吧?但這畫中人是男人,可我……」
他沉聲答:「這畫中人實乃女兒身,姑娘跟她很像,請洗凈了臉再讓我看看吧。」
洗了臉就會被識破,檳榔畫得太像了,不行,我得賴下去:「官爺,草民容顏粗陋,哪可與畫中女子比?草民生來就膚色發暗,就算洗凈臉也沒這女子白凈,草民……」
他微皺眉頭,又道:「在下也深知冒犯,但重任在身,不得不穩妥行事,請姑娘見諒。」
我負隅頑抗:「既想穩妥,何不帶上幾名認識這女子的人一道尋找呢?這樣就不會指鹿為馬,連我這等風牛馬不相及的人都會被盤查。」
他點頭道:「姑娘言之有理,這半年來,我們獲得的線索不計其數,和這位女子的相熟的人也跟著四方查訪,但都一無所獲。近來他們又另有任務,就只留我們一行繼續查訪了。這幾幅畫是熟知這女子的高人繪製,辨識度極高,我等若看到了她,就不會錯過。」
我沒話說了,只好扯謊:「不瞞官爺說,草民右頰上有塊綠色胎記,很是驚怖,若洗凈了臉,就像連最後的遮羞布都被人扯了去……」
他竟笑了:「若非姑娘連言辭都和畫中人相似,在下也不至於一再懇請姑娘幫這個忙……」扭頭吩咐近旁的人,「替姑娘打盆清水來。」
完蛋了。我問:「言辭相似?」
「對,話多,自作聰明,羅嗦,抵賴,擅編造,都是畫中人的特點。姑娘的言談也一一符合,在下這才……」
真是倒霉到家,早知就趁阿牛嚷出「我認識她」時,就從後院逃走了。不,我是能逃走,肖員外一回來就會找小翠全家的麻煩,天意如斯,我連逃走也不能夠,活該走到了這困頓的地步。
清水已被打來了,我徒勞地再作掙扎:「官爺,若我不是她呢?」
「我等繼續找下去。」
「找不到呢?」
「那就找一輩子。」
「你大好年華,就浪費在找一個女子身上了?」我想遊說他及時放棄。
他不為所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的天職是服從。」
打水的侍衛插嘴道:「殿下說,你眼中的小事情,或許是他人命中的大幸福。」
「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就耗費你們諸多人力物力財力,也太小題大作了吧?」我慢悠悠地洗臉,洗得馬馬虎虎,妄想捱一時是一時,最好突然間靈機一動,對策應運而生。
侍衛長道:「姑娘此言差矣,畫中女子若不是皇后也將是王妃,找尋她絕非小事。」
心裡有什麼聲音一響,雲天,你不明白,我無法面對你。在對你和國家那樣酷冷的拋卻后,我只能與你背道而馳,你越大度,我就越愧對。
腦中千迴百轉仍沒能想出辦法,但一盆水被我洗成了墨色,拖延不下去了,只得抬頭道:「官爺,請恕草民將右頰這一塊保留,胎記太大,很,很……」
我不能洗去它,一洗就會被他們得知我在說謊。而留住它,也許會讓他們不那麼確定我就是那個人。只要他們猶豫,我就獲得了喘息的契機,按原計劃,我和小翠他們晚上就會離開槐樹灣,就算他們細想不對,再來看個究竟時,已找不著我了。
我得抓住這惟一的可能。
這一回他盯住我的時間格外長,還拿出了第三幅畫求證。這幅的我只有一張臉,眉、眼、鼻和嘴都是我此時的樣子,像得如照明鏡般,無處遁形。照例附了一句話,是吳越國王錢鏐寫給遠行愛妃的情信,「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段史實,一個鹽販出身的馬背國王,在王宮裡惦著遠在臨安的妃子,囑她只管憐惜柳,享受春色,不必急著回宮,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據稱,他是「不知書」的,但這九字書信,卻姿致無限,盡得風流。
娘子,你在娘家夠久了,路上的花都開好了,你一路賞著花,慢慢地回來吧。粗如張飛的男人柔情起來,真會要了人的命。想必千年前那位華蓋簇擁的貴妃在收到信后,會有一顆似箭的歸心吧。
好清甜的九個字,甜進了心裡。看著它,像在和那雙長河星辰般的黑眸對視著,幕幕前塵翻卷,如飛矢冷箭射中我的心臟,往事的碎片四分五裂,使我無路可逃。
侍衛長開口了:「姑娘,你和畫中人幾乎一模一樣,我看……」
我心咯噔一沉,冷汗遍出,還未答腔,寶頭突地跳下凳子,朝我跑來,拉拉我的衣襟,撒著嬌道:「娘,我餓!」
這孩子來救場了,我大喜過望,看來平時沒白疼他。我將他摟在胸前,他眨眨眼,不失時機地敲詐我:「我想吃麥芽糖!還要吃徐福記!」
真是深得我的遺風,我揉著他的小腦袋,任殺任剮地哄道:「好好好,娘都買給你。」
轉而向侍衛長:「官爺,天下長得相似的人是不少,但我的兒子都這麼大了,怎麼會是你們要找的人呢?」
他回望的目光有一閃而過的迷惑,我警戒地繼續敲邊鼓:「官爺,草民雖然和畫中人長得頗像,但確實不是我。我家世代都生活在槐樹灣,我連市集都沒去過……」
他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語聲平緩道:「姑娘,那就恕我等多有叨擾了。只是我等長途奔襲頗為勞累,想在貴宅歇息兩日再上路,可否行個方便?」
哄騙過去了!寶頭是個大功臣!但怎可讓他們留下來,壞了逃亡大事?我拉著寶頭的小手,笑道:「天已不早了,本應留宿各位官爺,但草民家只有這幾間廂房,鋪蓋也不大夠用,實在太委屈你們了。草民想,還是給官爺們指條路吧,你們都有馬,天黑前就能到縣城了,找間客棧舒舒服服地住一宿,總比在草民家安適些。」
侍衛長定睛看我:「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我等已備下行軍帳篷,在貴宅院落里歇息即可。」薄唇一抿,笑道,「我等奔波勞頓,疲怠不堪也就罷了,連馬匹都須休整一番,還請姑娘諒解。」
我心下一突,他把話都說絕了,沒法再趕他們走,便錯開視線道:「山野人家招待不周,萬望官爺們恕罪。」
他們出去后,寶頭小小聲地問:「姨,我幫了你吧?」
「幫了大忙了!等咱們到了縣城裡就給你好買吃的!」我親親他的小臉,「寶頭真聰明!」
他背起雙手賣著乖:「姨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吧?我看出來了。」
躲在廚房的小翠和阿牛也出來了,小翠透過窗欞朝外頭看了看,扭頭看著我:「馬姑娘,可能還是沒瞞過他們。」
「嗯?他們沒再追問了,休息休息就走,還會橫生枝節不成?」
寶頭爹神色凝重:「容貌相似倒可狡辯,但漏洞卻出在你自己身上。」他猶豫著澀聲道,「你說了太多話,不像我們在官爺面前的表現,可我又不便出聲提醒你。」
我這才意識到心裡隱覺不妥的原因何在了,我最大的問題是話太多,哪有草民像我這般大無畏地侃侃而談,和他拉鋸戰?小翠他們的舉止才是草民的分寸,我為了脫身,反而演得過了。
但好在家有後院,熬過了今夜就萬事皆休。寶頭爹去收東西,阿牛和小翠在張羅飯菜,我留心聽著外面動靜。來到槐樹灣前,我把劍和暗器迷煙都給了老七,連毒丸也沒留,鐵了心要遠離江湖紛爭。
但書到用時方恨少,毒物也是,若我還藏了幾顆,往飯菜里拌一拌,撂倒這些人,讓他們在三五時辰內喪失氣力,跑路就輕而易舉了。
可我什麼都沒有,連去後山採藥配置的時間都不夠。小翠把我喚到廚房去,顰眉道:「馬姑娘,你初來我就覺得你和我們是不同的,你身上有貴氣,方才聽寶頭他爹說,你是當今殿下要找的人……」
我笑容僵住:「小翠姐,我……我得罪了殿下,他要追殺我。」
寶頭爹拆穿我的謊言:「他們說,殿下找了你半年,是想迎你回京城當娘娘。」
寶頭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姨,你真認識皇子殿下啊?」他嘟著嘴,「姨,你說你是窮人,你騙我!」
我是騙了他們,我騙了這麼善良這麼好的一家人,負盡了他們的信任和愛護。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小翠咬了下唇道:「馬姑娘,剛才我和阿牛商量了,不管你有多大來頭,但我們認得的,是行醫看病的馬姑娘。我不曉得你曾經經歷過什麼事,要躲到我們村裡來,但連殿下派人找來了,你也不想回去,肯定是有難言之隱。不過,你不想說,我就不問,我們還是一家人。」
我聽得大慟,深深看著她,將她的雙手緊緊攥住,喉中一滯,吶吶說不出話。阿牛走到我身旁,大手往我肩上按了一按,強自一笑:「馬姑娘,你連娘娘都不想當,是受過欺負吧?那就不當吧,咱們一起逃了就是。」
不是被他欺負,而是欺負了他,欺負得我無顏以對,也無言以對。我目光掃過這幾張誠樸的臉龐,我累他們遭蒙大禍,使他們成為被損害被侮辱的無家可歸之人,他們卻依然為我著想,頓覺心痛難擋,不由跪下來,哽咽難言。
在我成為槐樹村的不速之客的初時,是他們給了我一個棲身地,一張柔暖可安歇的床;在無數個睡不著的夜晚,小翠特地把針線活帶到我房間里做,和我說著話;在我生病卧床不起時,阿牛去挑回幾桶水,寶頭爹燒好,讓小翠端給我喝;在我被員外逼婚時,他們陪伴我,鼓勵我,甘願和我出逃……
我不曾為他們做過什麼事,心安理得地消受了同甘共苦的美好,到頭來,還要他們甘冒性命之虞陪我逃亡……我是天煞孤星吧?所到之處,只會讓人橫禍頻來。我淚流滿面,胸口湧起劇痛,小翠也哭了,大力拉我起來:「你這笨姑娘,一家人當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連少言寡語的寶頭爹也說話了:「你一個人流落到小山村,之前也吃了好多苦頭吧,連娘娘都不做,那一定是受過大磨難的。」
我更羞慚了,我不過是在感情上遭了一點殃,何嘗受過大磨難?比起大多數人,我已足夠幸運,識了好人,遇了貴人,卻一再給他們添亂,無以為報。
小翠又道:「今天兩撥人都在,我們是走不掉了,明天員外回來,你姑且應著。他就算要迎娶你,也得請人算個良辰吉日,我們也想些由頭拖一拖。」
阿牛皺起眉:「這幫軍爺不大好應付,他們兩相一搭話就知道被你騙了,怎麼辦?」
小翠想了片刻:「我看這樣吧,我們教寶頭說。然後你把他帶出去,跟軍爺們閑話著,讓寶頭說的話打消他們的疑慮。」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了,試一試吧。差不多都說給寶頭聽了,他學了一遍,我就牽他的手帶他出去了。
侍衛們的動作很快,帳篷都已搭好,有鄰人驚疑地朝這邊望來,但沒人敢敲門探聽。肖家的家丁也是,懼於和侍衛們說話,離得並不近。
侍衛長背靠槐樹而座,左肩上停了一隻鴿子,手裡也站著一隻,正專心地注視著它。太陽快落山了,夕陽給他的輪廓鑲上了金邊,竟讓我有種奇妙的錯覺,以為他是那日在蘭溪鄉對我訴說謝廣陵的那個人。
那天,他側身坐在金黃的夕陽里,雙目像溪流,轉動著透明的光。我跟他說:「你娘被你爹一生惦念,他為她哭,在大病前,年年還會來這裡看她,她泉下有知也會略會寬慰吧。我要是死了,哭我者是誰?誰來埋我?你會幫我嗎?」
「你要敢死在我前頭,我就讓你曝屍街頭,千人踩萬人唾!」他猛地低喝,下一刻卻把我攬進懷中,直要將我揉碎般地噬咬親吻。待放開時又變了臉,咬牙切齒道,「我說了,欺負你是我的個人權利,等我膩味了,才輪到閻王接手。」
「那是多久?」
「以本小王的體質,再活五十年不成問題。你得給我養老送終,料理了我的後事,再還你自由。」
幾句彆扭情話刺穿了層層封存的記憶,令我想起當天,坐在我身旁的那個英氣得可隨時一展身形,御風而行的摘星少年。
我以為那些話只是他的玩笑,符合他一貫的語言風格。要到回想時,才發覺惡狠狠的語氣背後,是他隱匿的真心。
他的話語像粗笨的鐵鎚,在我心頭狠命錘著。我痛得想哭,卻在痛中明白,許久以來,我強迫自己不去想起關於他的大事小情,反倒加劇了……思念和渴望。
迴避,是強調的另一種形式。我的心裡,有那麼一大片地方都是他,我一趟趟地搬運著沙子,將他深埋,一遍一遍一遍,直至看不見。
看不見,我就以為當真不存在。
然而,一場颶風肆虐而至。
沙堆不堪一擊,潰不成軍。漫天飛沙過後,我便又看見他了,正抱著雙臂望著我,擠眉弄眼的,讓我很想揍他。
過了這麼久,他仍全須全尾,原封不動地看著我,也被我看著。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彷彿蒼蒼世間,我們已一無所有,只有彼此。
並不同於初相見時,漫不經心的對視。
我們都不能預料,那一天會逆轉了此後人生。
他不是我的意中人,但他是我的意外之喜。可當時我怎麼會知道,怎麼肯知道。
寶頭已和侍衛長搭上話了,他把那隻灰色的鴿子給他玩,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咕咕地學著鴿子的叫聲,它走兩步,他們跟著走,它低低飛著,他們就跳幾跳。我看得有趣,進屋去抓了幾把小米,小翠緊張地問:「怎樣了?」
「寶頭和他交上了朋友。」
阿牛道:「我看他們這些人不壞,比員外家的人強,官越大竟越客氣。」
我出來喂鴿子吃小米,寶頭已和侍衛長說上話了:「叔叔,你們找的這個姨姨是要做娘娘嗎?」
「對,殿下要娶她。」
「她和我娘長得像,但我娘命不好。」寶頭嘴巴一癟,眼睛紅了,「娘生下我那年秋天,我爹爹就過世了,娘就帶著我搬來和大伯一家住了。上個月,員外託人到我家說媒,想娶我娘做姨太……」
侍衛長的手一抖,嘆了口氣,拍著寶頭的背道:「你娘答應了嗎?」
「我娘說,不能老指望大伯家的救濟,我又還小,她是得改嫁了,員外年紀大點就大點吧,對她好就行。」寶頭淚水鏈鏈道,「那個姨姨能嫁殿下,我娘卻要嫁個老頭子,她要真是你們找的人該多好啊。」
侍衛長也很遺憾,朝我看了看:「大姐,過來說話吧。」
他改口叫我大姐了,寶頭說得會聲會色的,起到了作用吧?我依言走上前,牢記小翠的叮嚀,他問一句,我就答一句,謹言慎語。
「大姐長得和畫中人真像,命卻如雲泥之別。」他長嘆一口氣,「這半年來,我等遵了殿下之命,訪遍了五湖四海,竟也沒能找著她,甚至沒能找著像你這麼像的人。大姐,不如你隨我們到京城走一趟,或許殿下看到了你的容顏就愛屋及烏了,你也不必嫁老頭當姨太。」
我眼露悲切:「草民的兒子都這麼大了,哪兒配得起殿下?官爺說笑了。」
他沒有回答,半晌才應了句:「皇後娘娘說那女子配不起殿下,殿下說,那個小渾蛋好吃懶做,人又羅嗦,武功差、嘴巴壞,還愛耍賴,完全是百無一用,但他就是喜愛她。」
雲天對我的了解程度倒是盡善盡美,我垂下眼:「殿下倒是個痴心人,草民只怨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寶頭幫腔:「娘,你那年要沒嫁給爹爹就好了……」
「那也不會有你啊,小鬼頭。」我假意打他一掌,「哪有這樣說你爹爹的?咱們是窮人,沒富人的八字,認命吧。」
侍衛長替我們怨天尤人:「可嘆殿下就認準了那一個人,不然大姐來個李代桃僵多好啊。既能解了自身窮困,又能解了殿下相思。」
一個長臉侍衛接了一句:「殿下自己也找了許久,但國事纏身走不開,我們這回又失望而歸,再下次啊,說不定他也要親自尋找了。」
這幫人當中惟一穿絳色衫子,一看就不是侍衛的人也過來了,沖我看了又看,嘀咕道:「那位壯士明明說見過畫中的姑娘啊……」
「哪位壯士?」我問。
他摳了摳頭髮:「我不認識,前幾天我在城樓前看到告示,正盯著那句賞黃金五百兩尋畫中人愣神呢,旁邊有位壯士說他見過畫中的人,我聽進耳里,就報了官,這才跟來了找。」
我啐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真見著了,能不自己去找,要透露給你?你被戲弄了。」
他一拍腦門:「哎呀我怎的沒想到這一層!但大姐你和畫中人太相似了,若不是有這麼大個孩子了,那必然是你了。」
我憾恨地苦笑:「真是草民就好了,那是草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正說著話,小翠推門招呼道:「各位官爺,進屋吃飯吧。」又朝那幾個肖家家丁看了看,「你們也進來吃吧。」
家丁們推讓了一陣:「我們……我們不餓。」
他們是怕與這些佩了械的侍衛們為伍吧,一輩子都沒出過山溝,山民們看到官爺就很膽怯。小翠心知肚明,道:「那你們餓了就喊我一聲,我讓當家的端給你們。」
晚飯時,寶頭跟我膩得很,一聲一聲地喊著娘,我給他夾菜喂飯,自然而然。平時他就和我親,刻意為之只會更像母子,連侍衛長也不疑有他了:「大姐獨力把兒子拉扯大,受苦受累的,真不容易。」
我給寶頭舀了一勺湯,吹了幾吹餵給他:「鄉下人身子骨不嬌貴,我八歲就能挑草跺,養個孩子算什麼。」
話里話外都透著我自小就是山民,成心讓他明白,我不是他們要找的那個皇子妃。幾經轟炸后,他已徹底信了:「日後我們若是找著了畫中人,對她說起你,只怕她也想來看看你。殿下說,她只精於吃喝玩樂,看來大姐你就是皮囊和她像,境況截然相反。」
周旋大不易,我按了按額角,頭很痛:「她是富貴命,我是勞碌命。」
第二日中午,肖員外就趕回了,見這滿院的人,吃了一嚇,馬上有家丁附耳說了幾句。他是趨炎附勢之徒,當下就向侍衛長行禮:「既是貴客,怎可在戶外露營,大人們不妨去鄙人家中歇上幾日再回皇宮吧?」
侍衛長對他攀關係這一套毫不接茬,冷言道:「員外誠心相邀,我等感激不盡,但出行前,殿下就制定了不得擾民的規矩,實有不便,請員外體諒。」
肖員外還想說什麼,一轉臉看到了我,問道:「馬姑娘,我已將舅父請了來。待看好日子,他就會親自登門替我提親,你意下如何?」
我垂首肅立:「員外美意,縣令盛情,豈敢不從?」
他的家丁們必是早就將我的態度彙報給了他,他雖有喜色,但不顯驚愕,拊掌道:「好極!我這就去安排了,這兩日就該是良辰佳日了,馬姑娘且安心等著罷!」
見我已表態,他把家丁們都帶走了。侍衛長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轉身嘆道:「想到大姐要嫁與這麼個人,我這心裡真不好受。」
「他也不大遭人痛恨,雖想著老牛吃嫩草,但舉度並未失了分寸,絕無輕薄之舉,尚算尊重人。」我實話實說,「他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些,就請了他的縣太爺舅父來提親,也算是個補償,讓我掙幾分面子吧。還承諾我嫁過去就把我扶正,我帶了個孩子,能嫁到這樣的人家,也不算虧。」
這席話是小翠教我說的,昨夜她怪我說話太文氣了,不像農婦,就教了一通。但睡了一晚我又忘了,大體意思倒還有印象,語言還得我自己組織。侍衛長卻是很信,同情地點頭:「人各有命啊!若不是我等還得回京復命,倒真想留下來喝杯喜酒。」
絳衫人問道:「大姐,你既有個兒子,為何員外喊你馬姑娘呢?」
此人心真細,我飛速地編瞎話:「大人問得草民面子裡子都丟了……」做戲要做足,臉一紅,低聲道,「草民是未婚有子,還未出閣,孩子的爹爹就,就……」
他連聲道歉:「大姐,在下太過冒昧,見諒,見諒。」
剛才他聽到肖員外喊我馬姑娘,眼睛就亮了,滿以為找著了漏洞,我偏不成全他。昨晚他把我叫去問了話,到後來都成了威逼利誘了:「大姐,你明明就是畫中人,卻百般胡扯,就不怕惹怒了殿下嗎?」
他多希望我就是畫中人啊,那就能得到五百兩黃金了。我撇撇嘴:「我若是畫中人,何以會放棄享不盡的榮華,甘嫁老員外?」
侍衛長耳力好,隔了幾個帳篷揚聲道:「殿下說,畫中人是有抵死不認的臭脾氣。」他語鋒一變,學了雲天的口吻說,「被你欺負的人都寬宏大量既往不咎,你仍然斤斤計較自我責罰,也太矯情點吧?我都諒解了你,你憑什麼還不諒解你自己?因噎廢食,蠢行!」
他學得惟妙惟肖,我頓有錯覺,彷彿真的望見了雲天,自清霜鋪地的蒼蒼綠地中走來。他眉間傲意不減,眼中波光凜冽,言辭刻毒:「夜明珠,你若不跟我相認,我就將你的這些朋友大卸八塊,明白嗎?」
整個世界陷如死寂的黑,我抖得魂不守舍,但他的聲音已消逝在深寒的夜露中了,取而代之的是侍衛長的語調:「臨行前,殿下是這麼說的。他讓我找人,讓我捎話,我照辦就是。」
他是雲天新提拔的心腹之一吧,知曉他的私事,對他言聽計從,我裝傻:「殿下真這麼說?他對畫中人一往情深,我真羨慕畫中人的好命啊。」
侍衛長笑了笑:「我真不明白,城池已完璧歸趙,那姑娘什麼都不曾偷走,何苦給自己身上潑污水,還把自己當賊看?殿下都不計較了,那姑娘為何還跟自己過不去?」
他真會為主子說好話,我笑道:「她可能是害怕吧。」
「害怕嫁與心上人,就不怕委身心頭惡?害怕當娘娘,就不怕當村婦?害怕成為棄妃,就不怕成為棄婦?怕,會比愛強烈?」
這侍衛長的口才比檳榔的劍術還狠,刺得我一哆嗦,我和他道了別,回屋睡覺。然而,我要盤算的事情太多,夜那麼長,數羊到天亮。他們要到後天才走,員外那邊還得虛與委蛇著,等所有人都放鬆了警惕,就是我們舉家出逃之時。
我把一切都思慮妥當,除了侍衛長說的話。它太狠了,我暫且不敢回味。我摸出夜明珠,壓在枕頭下枕著,今後的日子就靠它維持著,等避過風頭,我再把診所開起來,他們被我牽累,沒了田地,我得把全家的生計扛在肩上。
心緒繁亂,睡不著,我下床翻出當初檳榔寫給我的書信,他問我,你們明明關愛有加,卻為何惡語交加?明明自視甚高,卻為何自我貶低?明明靈魂大好,為何刻意歪曲?
分離太久,我想我終於能夠回答這三個「明明」。它是彆扭死小孩們的人生寶典,跟檳榔那幫陽光美寶是不同的。
我習慣了逆心而為,只在於我太容易認真。而一旦認了真,就會導致黃昏臨界萬劫不復。你們都說他在乎我,但我不敢,也不能信。多些玩樂心態,遊戲人生,會更自如些,不是么?
不希望,不相信,也就不會傷心。你不會理解我多麼想要穩妥,想要讓我更篤定信任的東西。雖然信任本身,不值得篤定。
所以我選擇置死地而後生。把自己踩扁,才會給人帶來驚喜;把期待踩扁,才會給自己帶來驚喜。我以為,貫徹這樣的想法,人生會比較容易些。
我的人生從不要雨得雨,要風得風,總在不斷地落空。但我想索要一點小甜頭,得以更好地活著。那麼,請別拆穿它,即使它不是彌天大謊,你們心知肚明就好。
殿下,你消失在,我的夢中。
那時我真傻,誤以為我對你的感情不關風月,但總會被你一句話一道眼神傷得入骨入髓,痛徹心扉。十多年來,哪怕是面對大師兄,我也不曾有過那樣痛切的心情。
要到孤身獨行的後來,才發覺那萬箭穿心的悲慟和萬馬奔騰的歡喜,其實已經就是愛了。最極致的感受,都源自於你,是你,不是別人。
我的殿下,你對我的評價入木三分。我被自己的雙眼和心所蒙蔽了,我連真愛是何人都遲鈍若斯,我沒頭沒腦。
你是皇子,我是庶民,你是我眼中的浪子,我是你眼中的烈女,我不敢相信這樣的兩個人能夠緣定此生,便從不過問自己的心,只聽憑它在那裡。
我不敢呢。你我的差距,何止雲泥之別。不是每個人都要得起愛情的,當溫飽都成問題時。
我夠幸運,不為生計所累,但我的良人,是青梅竹馬的大師兄——在揭曉身份之前,他和我是一個階層的人,這是我根深蒂固的潛意識。
我怎麼能對你有非分之想?
綠袖問過:「你分明不是安分的人,為何內心竟這般保守?」
我反問她:「換了你,你敢想嗎?」
她說:「你自卑。」
是的,我自卑,表現出來的卻是自傲。她說過,我是個痴情的騙子。或許她是對的,我騙過了雲天,騙過了自己,卻獨獨騙不過這四面八方的眼睛。
別人都說,殿下鍾情於你,別人都說,你愛著那皇子,一看到他,就笑開了花。
別人都說,我和你像得很,是天生一對。
我們自己,卻都沒有信。殿下,我們傻不傻?
你真的不計較我曾經離開過你嗎?
一大早,肖員外就帶了一個比他更老的老頭來了,穿得很闊氣,派頭也大,非縣太爺莫屬了。
這老頭子耳聾眼花,侍衛長的答話要靠肖員外大聲重複給他聽,昏聵至極竟還在為官。他一進門就找上了侍衛長了,又是有失遠迎又是要給他們接風洗塵的,這官場老油子見著了皇子殿下的親信,直如見著了皇子殿下本人。
他把大袖子一擺,掏出一樣物事就往侍衛長手裡塞,我猜他下一句要說:「大人可千萬要在殿下跟前替我美言幾句。」
他果然就說了,儘管侍衛長執意不收受他的賄賂,也不答應去肖家赴宴。他碰了一鼻子灰,臉苦得像霜打的紫茄子,我側過臉暗自發笑。
連脖子都埋到黃土裡去的人了,還這麼想不開,在比自己小了幾十歲的人面前裝孫子,比那「未婚有孕的風流村姑馬小野」還丟人現眼。
許是我的動靜太大,他投來刀割般的目光,我不懼地迎視他。他眯眼看了看,問他的老外甥:「這就是你要娶的人?」
「正是。」肖員外答道。
他就又盯著我的臉看,就在我疑心我的畫像連縣城的城樓都貼上了,被他認出時,他卻極無恥地笑了,對老外甥道:「你真有艷福。」
耳背之人嗓門都很大,他聲音大得震耳欲聾還自以為在竊竊低語。當眾說出這等傖俗的話,這位縣太爺為老不尊,比肖員外淫邪多了。我剛到槐樹灣沒幾日就聽鄉親們說,縣太爺剛娶了九姨太,是個抱琵琶唱小曲的姑娘。肖員外有這樣的舅父,五十多了還想納妾也不稀奇。
侍衛長聽了縣太爺的言語也大皺眉頭,他們走後,我說:「百姓窮苦,治安混亂,這就是狗官治下的甯縣。朝廷放著沉迷酒色、貪贓枉法的狗官不管,卻大費周章尋找紅顏,也太本末倒置了吧?」
話音剛落我就發覺又說錯話了,這種義憤熱血的話不該出於村婦之口。我該想個什麼借口彌補一二呢,看來又得請出我那莫須有的亡夫了:「官爺有所不知,孩他爹就是被這狗官拉去修園林活活累死的,草民一時氣憤,說話沒個留神,請官爺……」
他深深地看著我,兩眼如鷹隼般有神:「我等確是肩負了收集民意的職責,大姐快人快語,正中我等下懷,多多易善。」
我就說嘛,這才符合雲天的個性,他連射箭都要三枝齊發,手下的人更是人盡其用身肩數職,不把他們榨乾他就不罷休,偏偏這些人都惟他馬首是瞻,真讓我看不懂。我就又撿了幾樁從鄉親們口中聽來的事說了說,這縣太爺沒為百姓做什麼事,但對他每一個姨太太都很好——剛迎進門時。
修園林也確有其事,那是他娶六姨太時。對方是江南人,他就找了上百個勞力日夜修建出一座和她家鄉相似的園林,想趕在她生辰時博她一笑。工期短任務重,活活累死了七個工人,傳出來后,民憤滔天。
工人的家屬們本是寫了狀子去省城喊冤的,被他一一攔了下來。不曉得花了多少錢當封口費,總之知府大人派人調查時,家屬們都改了口,事情就不了了之。跟我說起這件事的是王三家的小女兒,她的好姐妹就是這起事故的寡婦之一,她問過她:「怎麼不告了呢,姐夫死也不會瞑目啊!」
姐妹哭道:「縣太爺在甯縣一手遮天,我們小百姓怎麼扳得倒他?胳膊擰不過大腿,就不能擰下去了啊。孩他爹死了,可孩子們和他爹娘都還活著,要吃飯穿衣,沒錢怎麼辦?人死不能復生,但活人還得活下去啊。」
類似的事例我還說了好幾起,侍衛長的雙眉越皺越緊。真搞不懂,官員們拿的俸祿都是百姓交納的賦稅,為什麼拿得心安理得,連件實事都不給做?造福於民本是分內事,但不欺壓百姓竟就會被稱為好官。而那位戰至力竭的守城將軍在生前得不到重用,死後的極盡哀榮又算什麼?
暮色中,我看著侍衛長的臉,突然覺得他的主子很可憐。國家百廢待興,他和他的兄長任重道遠。有那麼一刻,我很想跟侍衛長開口說,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不是為著和雲天相認,而是想去看看他。
看看分別後,是否有秋霜爬上了他的鬢角。
他本不該有白髮的。
侍衛長的聲音比琴弦的餘音還低:「大姐,你究竟是何人?談吐和見識不像是村婦。」
「那麼,像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嗎?」
他搖搖頭:「也不像,殿下說她沒頭沒腦。」復又道,「這可不是我對未來王妃的大不敬,而是殿下親口之語。」
他挺有意思,我笑:「你叫什麼?」
他的肩頭停著一隻灰鴿子,他笑得像個幼童:「在下秦鴿。」
「歌聲的歌?」
「不,鴿子的鴿。」
「好名字。」
而我是誰呢?我是個跟著大師兄走南闖北的迷糊鬼,是個在槐樹灣親歷最慘淡世情的村婦,是個劫後餘生被后怕魘住的人,我心有餘悸。分別以來,我逐漸學習思考,雖然還不夠。我的殿下,你呢?
「殿下說過,他想要的,絕不遲疑。但那姑娘吃過太多苦頭,心性敏感,多思多慮,太過死心眼,凡事不易看開,他若不逼她,她就只會躲匿。既然她不敢做決定,那就由他來好了,當個惡人,使盡手段,逼她就範。」
「你的殿下是個閻王。」
秦鴿笑得溫善:「大姐,殿下這可是為了那姑娘好,難道為了她的那點心結,就要白白地錯過彼此一生的幸福?該過去的就得讓它過去,世上有太多事讓人身不由己,能自己做主的事就要多多珍惜。」
巧言善辯的薛十九也有詞窮的時候了,寶頭及時出來了,揉著眼睛道:「娘,你不哄我我就睡不著。」
他又一次給我解了圍,我匆匆地跟他們道了別,和寶頭回了屋。寶頭進了屋就現出原形,滑頭滑腦道:「姨,我幫了你,你要報答我!」
「好好好,姨要報答你!」我要報答的人何止他一個?他爹娘和舅舅,我都欠了人情,理應要還,「姨會對你好,對你的親人好,你懂嗎?」
他用力點頭:「懂!你會對我好,買好吃的給我!」
也許對一個人好,就是使他如願以償吧。在自己願意且能力允許的情況下,滿足他的心愿。
即便能力不足,也要想方設法滿足他的心愿。
那麼,殿下,你對我好,我該怎麼回報呢?
我該怎麼對你好呢?你的心愿是什麼?
我可能知道,但不那麼知道。我總在會錯意,請你親口說與我聽吧,我願聞其詳。
縣太爺第二日又來了,被他那哭喪著臉的外甥攙扶著,先是和秦鴿一眾客套了一陣,轉臉就向屋內走來,點名要找小翠。
肖員外生怕縣太爺的嗓音驚動了秦鴿,小聲道:「小翠啊,我舅舅想……」看了我一眼,表情複雜,一咬牙道,「想托你向馬姑娘……」
他說得吞吐,但小翠和我都聽明白了。這老小子也挺冤,一大早就趕去舅舅家,想讓他幫忙上門提親,哪曉得舅舅看上了他想娶的人。他昨晚頗接受了一連串教導吧,作何感想?
命運滑稽得使人發笑,前不久還為被大師兄拒絕而悲痛欲絕的我,竟接二連三地被老頭子們看上了,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哭吧,或許有不少姑娘會羨慕我從此衣食不愁呢,笑吧,可我為什麼碰不到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樂意八抬大轎娶我回家?
綠袖曾打趣說我天生魔力,吸引王者,但後來看上我的人每況愈下,竟淪落到被又老又色的糟老頭子提親,說出去真丟臉,儘管他們一個比一個有錢。這並不意味著我年輕貌美艷光四射,只能說明我孤立無援任人宰割,我哭笑不得地被縣太爺那雙渾濁的眼睛亂瞟著,只想罵聲晦氣。
但肖員外尚得罪不起,何況是父母官大人?不知哭著求秦鴿,他會不會幫我去跟雲天告告狀,端掉縣太爺的烏紗?他乾的壞事,完全夠上發配邊疆了。
連皇子的親信尚在就強娶強搶,這老頭子真是色膽包天,猴急猴急的。一邊腹誹著老人家,一邊還得賠笑臉:「承蒙縣太爺看得起,我再考慮考慮吧……」
考慮什麼呢?這回是真的要跑路了,憑這幾日和秦鴿談天建立起來微不足道的關係,他會不會伸出援助之手?只要幾個侍衛答應和我們共乘一騎,就能逃離這是非之地了。
不,槐樹灣冬雪秋月,四季花開,本是桃花源似的所在,哪裡算得上是非之地。可惡的是這幫是非之人,都是被人叫作爺爺的人了,還想著娶媳婦。
我一生中,從未如此全心全意地想要自由。
打定主意我就起身去開門,我得去求秦鴿,別無他法。剛拉開門閂,一道輕笑已清晰傳盪開來:「哦?本小王的女人也有人敢搶?」
我拉開了門,和我餘生的幸福撞了滿懷。亮光如潮水,霎時湧進屋子,那個人就站在院落中央,陽光落他一襟,拂了一肩還滿。
他攜帶著芳草連天的清香,攜帶著風塵僕僕的倦意,向我走來。
也許,孤身走過的所有悲歡長路,都不過是為了換取這一刻,聽到你謔笑著對我說:「本小王今夜要翻你的牌,小奸妃,侍寢吧。」
你自天地間的光明裡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