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異鄉人

番外 異鄉人

番外

異鄉人

[壹]

二十七歲前,我有許多名字,莫念遠,東主,追月王,大師兄……不勝枚舉。

二十七歲后,人人都只叫我鐵匠。尤其是冬天,村裡人凍得唏溜溜的,雙手籠在襖子里,老遠就跑過來,搓搓手,沖掌心呵著氣,再湊到火爐前烤著火,樂呵呵地扯幾句:「鐵匠,吃飯了吧?」

「鐵匠,我跟柱他娘趕集去啦!你缺什麼說一聲,我給你捎回來!」

「鐵匠,幫我打柄鍬!」

這個世上,很多人漸漸地被頭銜和職業取代了本名,陛下或綉娘,貨郎或和尚。頂多再冠以姓氏,劉掌柜,陳太守,張裁縫。

在這個小村落,我是惟一的鐵匠,沒有人會稱我為莫鐵匠,那顯得多餘。況且,我其實不姓莫。

[貳]

我姓林,在六十一年前,它是大雲朝的國姓。

一切結束於那個秋天,月明星稀,四野大風。新君的部下簇擁著他攻破皇城,逼得我的曾祖父走投無路,偕皇室宗親闔宮舉火殉國,以死謝天下。

而其時,我那荒唐成性的祖父正流連於一名清媚的歌姬香榻,幸免於難。

大火從亥時燒到了卯時,焦臭氣味綿延數十里。死去的人里,囊括了祖父在人世所有的親眷,父兄妻母,叔侄弟妹,以及他一雙年齡加起來不超過九歲的幼子幼女。

斬草除根,是繼任者對前任最為必須的手段,政治從不是個講人情的東西。一夜之間,從錦衣玉食的太子淪為東躲西藏的欽犯,我的祖父歷經了大起大落的人世浮沉。

父母慈愛,幼兒活潑,俱往矣。故園已成他人安樂鄉,笙歌達旦,歡慶無雙。

一邊是改朝換代,新皇登基,鼓瑟吹笙;一邊是國破城傾,親眷橫死,破廟棲身,我的祖父收起了浪蕩的一套,判若兩人。皇族的驕傲和最樸素的不甘心,迫使他咬牙一扛再扛。

困境通常會使人折墮或奮發,而誰能小覷仇恨的力量呢。

夜夜夜夜,是誰的怒火嘹亮。

[叄]

踏著一地骨灰,新崛起的王朝是大夏。

忠臣莫自滿冒死找到我的祖父,他家代代忠良,能人輩出,到了他越發青出於藍,征西數十年,戰功彪炳。新君欲將其招安,他擲杯離席,錚錚誓言在殿堂迴響:「莫某寧死不為貳臣!」

朝臣或死或降或逃亡,帝國的孤臣孽子在這一晚商討復國大計。西北遼夏邊境居住著數萬眾的青羽族,他們曾屢為遼人侵略迫害,險遭滅族之禍,幸始帝西征時大勝遼人,將其收至麾下。青羽一族自此便歸附於天朝,世代侍奉皇族,並守衛著太宗時期留下以備後患的一座寶藏。

這些人力和財力將是祖父復國的資本。國破山河在,人猶在,心猶在,血脈猶在!

十個月後,歌姬誕下皇族倖存的骨血,我的父親林興雲。然而,她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背負,在生下我父親的第三天,找了個機會逃之夭夭,於亂世不知所終。

寶藏的鑰匙是一把名叫雲豹的武士刀,本應藏於大內,但幾經輾轉,下落不明。莫自滿和我的祖父多次夜探皇宮,始終一無所獲。

他們在小村落住下來,韜光養晦,騎射陣法兵書史學都諸多涉獵,同時伺機廣開財路。我父親林興雲從小習武,人生惟一的目的即是他的名字,興復大雲。

我的祖父另娶鄉野女子,然一生再無所出。他嘔心瀝血,憂慮成疾,卒於五十一歲,留下黃金白銀及產業若干,遺言只有兩個字:復國。

祖父的遺言亦是我一生的使命,我極年幼時就不常見著父母,被莫自滿的後代莫輕離帶著習武,研讀兵書,後來我尊他為師父。無數枯燥的黃昏,我坐在門檻上看著書,等父母歸來,有時有夕陽,有時有月,有時有星,有時無所見。

五歲那年,我被父親送去塞外絕世高人處學習忍功。臨行那天,怒雪伴著寒風,多時不見的父母雙雙歸來。雪還在落,父親抱起我,在檐角放了一場煙花給我看,母親為我端出元宵,豆沙餡的,很白,很糯,很燙。

那年元宵節,花市燈如晝,師父莫輕離騎馬將我送到塞北。沿途從繁華到荒涼,滿城燈火一盞盞地亮了,又滅下去。母親殷殷的叮嚀響在耳畔,她說:「你要記得,你的名字是念遠。」

林家的皇子皇孫啊,請你們時時刻刻念著啊,遠方是我朝的大好河山。

我八歲時,母親過世,但我不被告知。我那年輕的祖母一逃了之,而我的母親,她以夫為天,父親要奪回這天下,她就陪他走這一趟。

師父說,我的母親是他見過最聰慧機敏的女子,擅劍,精奇門遁甲,博文強記,天下軍事地形圖直如刻進她腦海中一般。她幫父親料理繁雜事務,連各種收支進項也均由她一手打理。

慧極必傷,母親死於二十九歲。她想給我父親再生個孩子,也想讓我多個幫手,但難產讓她沒能活過那個黑沉的夜晚。

我的父親林興雲是累死的,戰備物資軍需用度,要處理的瑣碎煩事極多,他常常夜不安枕,數枝高燭燃到天明。我則坐在他身旁,翻看一卷兵書。那日天將明未明,他吁了口氣,放下筆,搓著手看向我:「遠兒,爹爹今——」

一語未完,他已一手按上胸口,在我面前一口血噴出,仰面向後倒去。我肝膽俱裂,一個箭步扶住他,可再也來不及。

瘋子兩鬢插滿了薔薇,在墳墓上的舞蹈。從此這世上的孤兒又多了一個。

或許就是從那時,我對自幼被灌輸的信條產生了一絲動搖。但林家付出的代價太慘烈,我不能任性,惟有握緊刀鋒,挑釁這蒼穹。

[肆]

父母死後,師父幫我賣掉舊宅,帶我遠走他鄉,這之後,我改名為莫念遠。

滿目山河空念遠,名字有時荒謬地印證了一生軌跡。

莫念遠。憐眼前。

我是在十五歲那年認識小師妹的。風雪傍晚,我從西北返回家,說是家,實則是師父操縱的銷金窟,乾的是盜竊行當,竊回僱主指定財物,按勞取酬,所得將全部用於起事。

那時我們還沒搬到京城,在偏僻的薄刀山腳暫住。師父開了打鐵鋪子,雇了十來個鐵匠,明為替人打打犁具什麼的,做點小生意,但多數時候打的是各式兵器。每完成一批,我即帶上人馬將其運往西北,青羽族的大本營。

多年來,從祖父到我,都認定了江山得從遼境打起,取邊關,吞中原,直搗京師。青羽族的族長龍澤騎射俱佳,天生神力,驍勇善戰,對西北地形了如指掌,一旦暴起發難,他將擔任西北戰役大將軍王,助我一臂之力。

天極冷,滿目蒼黃,一地枯葉。我勒馬停在門前,門檻上坐著小小的身影,空茫茫地望著雪。

——就這樣遇上了她。

那一剎,我像是一腳踏回了五歲前的歲月。也是瑟縮著,凄惶著,像在等待什麼,但不知將會等來什麼,也許是紛紛揚揚的雪,也許是遠歸的親人,也許……是虛空。

我重逢了幼年的我,伶仃的,單薄的我自己。它召喚著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牽她的手,帶她回家。

她那麼小,但我知道她是誰,當她尚在襁褓里,我就見過她。當初,師父將她從雪地里揀回,剛出生沒幾天吧,大約是逃荒饑民的孩子,被破舊的小毯子裹住,臉凍得青紫。她才靴子般大小,師父順口就給她取名為小靴子,說賤名好活。可師娘憂心忡忡地說:「太小了,怕是養不活,家裡又……」

那是個災年,各地饑饉,有些偏遠小鎮的災情格外重,還發生過易子而食的慘劇。銷金窟經營得法,日子倒不愁過,但連日來賑災於方圓幾十里的饑民,家裡沒有餘糧了。雪又落得大,薄刀山一帶人煙稀少,連米都討不著。

師弟妹們都和師父師娘一樣,靠著乾糧撐著,可嬰孩是無法嚼食粗糧的,師父搖頭不已:「老婆子,你的眉頭擰得都能夾毛筆了……」

「你不也是?」

我又去看她,她的嘴唇沒半分血色,我將手放在她的嘴上,想傳遞一點溫度給她,她倏地睜開眼,吮吸著我的手指,咂巴咂巴著,痒痒的。

師娘高興了:「她笑了呢!東主,她笑了呢!她喜歡你。」

背地裡,師父和師娘都管我叫東主,意即掌管著東宮的主人。呵呵,東宮正住著當朝二皇子路雲天。

五十餘年來,夏朝也是風雲變幻,到了這年,已是第四位皇帝了,也就是路雲天的爹。他是個罹患疾病的人,他的大皇子和三皇子也都患有同樣的家族病。師父說,皇族氣息微弱如斯,正是國殤之兆,天意所歸,夏朝該易主了,舉事之機不遠了。

但我還想再等等,雲豹刀仍然蹤跡全無,我得找著它。師父思量過用火藥轟炸開寶藏大門,但這太冒險,百年珍寶有可能灰飛煙滅。祖父和父親幾十年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的籌措,再加上銷金窟的錢財,是不少,但青羽族守衛的寶藏也將是我們的囊中之物。糧草兵器車馬軍衣,哪一樣不需要錢?資金越雄厚,勝算會越大些。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天下事莫不於此。我只想要一擊得手。

[伍]

雪天路滑,我騎馬去討糧食。最近的鎮子也在百里之外,好容易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用兩錠元寶才換了半袋小米。回程時,暴雪又起,我的馬摔了好幾跤,我跌坐在齊膝深的雪地里,想一睡不起,再不管今夕何夕。

師娘用小米熬了清清的薄薄的粥,一勺一勺地餵給她。這小東西讓我對生命這回事很好奇,我湊上前看著她,粉嫩嫩的小娃娃,像只小獸,睜著藍黝黝的眼睛,氣息咻咻。

我十一歲,沒抱過嬰孩,生怕自己粗手粗腳的,碰斷了她細弱的手和腳,就沒去抱她。但摸摸她的發,心中已一軟,明明沒有血緣羈畔,但她會給我一種骨肉至親的感覺,無緣無故。

這嬌嫩的呵著奶氣的嬰兒,在若干年後與我相愛,命運詭譎至無可言說。是了,在很長時間裡,我只當她是妹妹,怯生生的大眼睛,軟軟地喊我大師兄的妹妹。同門裡,別人都喊我老大,只有她和老五風雨不改地喊我大師兄。

老五性子烈,眉目濃艷,隱隱有殺氣,很少笑,但凡笑,就有一笑萬古春的明媚。她待我好,我有數,但如山的抱負壓在肩頭,我無以回報。而小師妹是不同的,沒來由地,我就覺得跟她親。

故園的大宅子里,母親養了一缸睡蓮,父親買了幾尾金魚,我習武累了,就趴在缸邊看一會兒。我的小師妹就像那些漂亮伶俐的小東西,在蓮葉間嬉戲,睜著圓轉清瑩的眼睛,活潑潑的,永不疲倦。

我多希望她停在五歲生命里,停在最好最單純的時光里,保留住純真的願望,相信深山裡住著白鬍子老壽星,美貌的小仙女和仙童托著蟠桃去趕他的壽宴;相信天盡頭彩霞滿天,仙樂飄飄,是個開滿了梨花和桃花的山莊;相信善惡有報,家人圍繞,歡喜笑鬧到老……

但她還是一天天地長大了。

長大了,就有了心事。老五死於一次任務,小師妹跑來找我,紛茫的夜裡,她落了一臉的淚,卻說不出話,只瞧著我,眼淚撲簌簌地落。她沒開口,但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你為何不答應老五?你為何拒絕得果斷,讓她心死,不想再活?」

老五是很好,倔強鋒芒,明艷激烈,如果可以,我不想負她。但越是這樣的人,我越不能應承她。她總讓我聯想起母親,陪在父親身旁,休戚與共,水裡來,火里去,兇險難關,在所不辭。

母親含辛茹苦,早早辭世,是我心頭的血痕。老五多好,我不想她成為我母親那樣的人,那就不能讓她嫁給父親那樣的人。

很不幸,我正好就是子承父業。

念著她的好,但放過她。

可是,事與願違。憑老五的身手,在那次行動中全身而退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她沒能回來。據同行的老十稱,她幾乎是愉悅地迎上了那把寒光閃閃的刀,不偏不倚,斃命當場。

武者懂殺人招數,更懂如何自戕,這很簡單。而她這樣做了。

老五死後,我很困惑,是終生求不得,還是擁有再失去更好些?我想不出答案。直到次年老五的祭日,小師妹來看我,我才了解。她穿明黃的小襖,在風雪天抱來一壇梨花白,剛在小火上煨好的,一人倒一杯,溫熱。

我們坐在門檻上,各佔據一邊,她舒舒服服地伸長了腿,搖著杯子,眼瞳大而靈活:「大師兄,你是罪人!」

她酒量低微,喝了小半杯就會話多,舞舞爪爪,童言無忌。我一怔,她微紅著臉,氣憤地、固執地說:「你——你太狠了,一點餘地都不給。」

我做錯了嗎?我以為乾脆利落,才是不耽誤老五。她舉起杯,將酒飲盡,杯子啪地丟遠,清脆的一聲響:「你怎能讓她絕了念頭?你不懂……我們女人,守住一個承諾,哪怕虛無縹緲,也能安心過上一千年。」

她才十二歲,卻已自稱女人了。跟老十一混多了吧?那可是個艷若桃李的美人,行事也張揚風流。我閉目一嘆,情之一字,當真魔障,我卻靠要這麼小的孩子來告訴我所有的真諦。

愛,意味著身心託付,我將我心交與你,我將我身伴隨你。前路縱吉凶難料,但信念自會撐住我的力氣,千里之路,我陪你風雪一程,前塵後世,我都不問。

我對前來勸我的師娘說:「我給不起老五一個未來。」

老五在門后偷聽到了,被這一句話打得元神四散,生機全無。

一顆心被我一手敲碎。我苦笑,小師妹已淚盈於睫,斗篷歪在一旁,落滿了雪,我幫她拍了拍,她的眼淚隨著雪花緩慢地淌落,目光熱切而哀傷:「大師兄……」

「嗯?」

她沒能說下去,垂下眼帘,低低地說:「……我們看雪。」

好,我們看雪。不言不語,飲深秋的酒,看濃冬的雪。

一些年來,每逢風雪天我就會有片刻怔忪,練劍時也不能如常鎮定。太多事發生在雪地里,已是我命中濃重的陰影,除了喝酒,我似已無能為力。

那個暴雪的夜晚,我喝了大半壇酒,昏昏沉沉。心情壞的人醉得快,我一定對她說了好些話……會是些什麼呢?頭痛欲裂中,我半點也記不起來,只是夜半醒時,發現身上裹著毯子,她歪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

她的睡顏像初識時的嬰兒,長長的睫毛,酡紅的頰,嬌憨甜美。我怕驚醒她,動也不敢動,雪落了一夜,我就那樣看了她一夜。

漫野飛雪,天地間彷彿只有這個柔弱的生命,與我息息相關。

[陸]

很久很久后,我才知曉小師妹鋃鐺入獄因我而起。

我只道她初次執行任務失手而致,雖然疑惑於她竟被當成重犯關押在天牢,也只認為是丞相勢力過大,下人的討好用力太猛。

小師妹在行竊時意外見著了雲豹刀,她曾經無意聽到我和師父說起了它。她想將它偷回送我,於是被抓獲,官府將她丟進大牢,派重兵把守,想以她為餌,將她背後的組織一網打盡。

我毫不知情,但我去了。老七是她青梅竹馬的夥伴,執意和我同行,我們瞞著師父收集情報,弄清天牢的具體所在,探明侍衛換班時間,鋌而走險,孤注一擲。

我們志在必得,卻功敗垂成。黑沉沉的侍衛埋伏於暗地,個個都是高手,長弓短弩,如傾盆大雨——層層設防,完全在我們掌握的情報之外。而究竟是什麼,使官府會如臨大敵地對待一個小毛賊?

兩次營救都失敗了,老七和我都受了重傷,瞞不住師父。他將我叫去,痛心疾首:「為師也疼愛小靴子,但……」

我右臂的傷沒好,肩頭又驟然傳來拑制的疼痛,師父的力道極大,怒意昭然:「一個女人,使你的祖父躲開了滅族橫禍,具備復國的可能;可另一個女人,使你不顧生死,也不顧幾代人的操勞,大膽妄為……東主,你對得起你的祖父和父母的在天之靈嗎?」

飄搖的燭光下,師父臉上的表情由迷惑到憤怒,末了竟現出一股凄涼。他素向豪邁豁達,我卻讓他這般灰心和失望……剎時多少蕭索的念想掠過心頭,我頹然,只覺萬念俱灰。

我對不起我的先人,更對不起莫家的祖祖輩輩,他們鞠躬盡瘁,這份苦楚的情義,我深知,也領情,卻還是辜負了。一聽說小師妹被擒,我就只想著,她身陷險境,我得去救她。哪怕為此身陷險境,我也得去救她。

二十五年來,我的心已在歷練中變冷變硬,結成了厚厚的繭,連我自己也不知,何以有一天,會為一個人渾然忘我,大失常理。思前想後,我心潮起伏,待師父暴怒神色稍稍平復,才緩緩道:「徒兒感情用事,一時衝動,慚愧至極。師父教訓得極是,徒兒當引以為戒,只以復國為念,萬死不辭!」

師父不禁默然,半晌才道:「我正在想辦法救出小靴子,你卻半分按捺不住……」他低嘆,「未及出師身先死啊,東主,且須記著此身已不由你……」

師父何曾說過此等悲涼入骨的話?我再剛硬,也動容了:「師父,徒兒知錯了。」

知錯卻不改,我還在偷偷琢磨著,該怎麼救出小師妹。師父,我知道復國很重要,但不去管她,我做不到。

無從追問對她的情意是從幾時開始的,但已放不下。她的入獄,使我面對了本心,像一處隱秘的刺青,被親近的人一眼洞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柒]

第三日,我去探望老七,他興高采烈地和我說:「老大,我派出去的人打探到她逃獄了!官府的人張榜緝拿她呢!這傢伙笨是笨了點,居然有辦法從天牢逃出來,也會曉得要藏起來吧?逃出來就好,逃出來就好……」

他的傷勢不輕,鬆了口氣,念叨著睡過去了,我的心情卻沉重起來。十多年了,我總對自己說,她是我的妹妹,我對她懷一腔親人的情感,我騙過了自己,信以為真。

自父親過世,我常常會做一個茫亂的夢,夢見在冰天雪夜收到了催我返鄉的家書,連夜趕回去,門上卻落了重鎖。我沒帶鑰匙,一直拍門,說:「是我。」門卻一直不開。

黑漆漆的門,比夜還黑,一直一直沒有開。

做到這個夢,醒來總會對著一輪好月亮,逼我懷念故園。銷金窟雖好,但它不是家。師父帶著我和一干同門東搬西搬,被打上強烈的漂泊烙印,任何住處,都是暫時的落腳點,不是家。

半生恩仇一世劍氣,我以為,我的一生就要這樣了,只能這樣了。可我卻在不知不覺間記掛了一個她,不論在大漠或西北,一想到即將啟程回家,就會有難明所以的期待,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既滿噹噹,又空蕩蕩。

她每次都會打聽到我的歸期,提前半日就將我的小院子打掃好,窗明几淨,好飯熱菜,一杯清酒,以及那個笑吟吟的人,像個小而乾淨的,溫暖的家。無論多晚,有一盞燈為我亮著,有個人聽到我的腳步聲,就歡天喜地跑去給我開門。

不過是妹妹?不,她是我的紅顏,明眸無瑕。在那個依偎而眠的雪夜,她睡得香,而我竟想親一親她。

親一親她,讓那雙優柔而彷徨的大眼睛,不再心慌。

萬水千山走遍,我飄零多年,竟會渴望家,竟會渴望她。不是什麼家國天下,是家。可我從一出生就註定為復國所累,它承載了數代人的心血,我做不到輕易放棄。

它像個漩渦,使多少人沉溺喪命,但它必須在我手上了結,成或敗,都得結束。

然而,惟有功成才可告慰疲累人心,和遠去的凋零的身影。我很明白。

[捌]

再見著小師妹,是在早春時節。分別數月,我想盡辦法打聽她的下落,卻料不著她藏匿於皇宮。官府的人都想拿她,她卻女扮男裝混入了大內,還當了太醫,為皇帝治病。

再離奇的遭遇,她都能講得支離破碎:入獄后,她認識了相鄰的獄友,他武功蓋世,卻甘心困守在大牢。憑他相助,她順利地逃出生天,還得到他的指點,找到一本醫學奇書,靠了它,她搖身一變,成了皇帝的太醫。

她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驚心動魄。到這一刻,我亦不知她仍在追查雲豹刀,她只說想見見世面,不僅當上了太醫,還是二殿下雲天的府中紅人,而今邊關戰亂,雲天挂帥出征,她是隨隊軍醫,將一道前往。

沒什麼能阻擋我的小師妹對自由的嚮往,從她四歲時我就深知。當她坐在門檻凝望落雪,凝望著氣象萬千的人世時,我比誰都懂。一去千里,我擔憂她的安危,力勸她回家,她卻笑著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不是大師兄和師父都崇尚的俠義么?」

國家戰亂,她要去前線。她不知道,我就是製造這起不平的人。這半年年景不好,旱災繼之雪災,國庫空虛,朝廷捉襟見肘,上下交困,而我方以逸待勞,糧草充裕,兵力齊整,正是起事時機。

我已從皇宮裡找到雲豹刀,太宗英明,那滿目寶藏使我富可敵國。對,可敵國。我倚仗它大興軍備,成果甚豐,短短半月,即攻破夏朝七座城池,大將軍王龍澤更是勇猛過人,銳不可當,西北戰役幸而有他。

我不放心小師妹此行,可我沒法對她明言,她太單純善良,我不能將沉重的國讎家恨強加於她。我只能將絕技授予她,只求關鍵時刻,她能脫難。但戰火無情,我仍放不下心,想了想,將佩劍贈她,萬一兩軍交火,她被擄了去,單憑我的隨身之物,龍澤也不會難為她。

師父對我此舉自是恨鐵不成鋼,我的佩劍是上古名劍純鈞,殺敵的神器,我卻輕率地交給了武功平平的小師妹,暴殄天物。待聽聞小師妹在皇宮的遭遇,他拍起了桌子:「她可擔任刺殺皇帝和二皇子的重命啊!這是我們的絕佳機會啊!」

她對我說起經歷時,我腦中也閃過這個念頭,但我怎可將她推到萬劫不復的地步?她連偷竊都不會,更別提殺人了,何況是軾君!一旦失手,就會斬立決。而且,她硬骨頭,一經敗露,嚴刑逼供也會死扛,我……捨不得。

我力勸:「師父,小師妹的功夫您也清楚,她成不了氣候。連荊軻都做不到的事,她不行。」

師父也心知這是險招,沉吟道:「不妨將實情告知,她可作為我們打入內部的策應,提供對方的戰術……」

我依然反對:「當姦細得城府深沉,深諳圓滑周旋之道,她大大咧咧,口不擇言,哪能擔此重任?」

師父自然已權衡出利害得失,注視著我,笑著搖頭:「小靴子十四了,分得清場合的。」

「徒兒只覺她不足以成事,但我們得確保萬無一失。」誠然,小師妹若知情,她是會為我涉兇險闖難關的,但我怎能將她當棋子,以她的浴血奮戰來成全我?

可我根本不知,她已然為我浴血奮戰了。她去前線仍是為了雲豹刀——許久后,我方得知,後悔不迭。我不願她捲入征戰,刻意撇清我與雲豹的瓜葛,反而累她為我吃盡苦頭。

「師父,照原計劃進行吧,小靴子是意外闖入的,我們不能因此自亂陣腳。」

師父瞪著我,悻悻道:「你是想說為師昏了頭,竟想拿雞毛當令箭是吧?我看啊,你就是想把小靴子扔到安全地帶。」

是,我的行動計劃里沒有她,但我的人生計劃里,有她。

為了漫漫一生有她同行,如今這一程,我不帶上她。

[玖]

可她終究是參與了這烽煙離合了。

兵戎相見的戰場,戴著面具也瞞不住她,她認出我是敵軍統帥的第二天,就回到我身邊,抱著劍,仰頭望著我,堅定地說:「大師兄,我不懂政事,但我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是非曲直我都不管,我只向著你。」

我擁她入懷,她把臉頰貼在我頸邊,走過前世今生,我總算和所愛重逢。

旌旗獵獵,上書一個「林」字,我指給她看,這大好江山,你爭我奪,無非成王敗寇,何謂反,何謂賊?我只教世人明了,前朝的皇族厲兵秣馬,仗劍歸來,且看這風水如何轉!

仰天一笑淚光寒,林氏的城池又多了六座。而我的名頭是追月王,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曾照我大雲國土,飛鳥雲集,子民安樂,朗朗的風,朗朗的白雲,朗朗的天。

都說夸父逐日,但我要逆行之,我要追回舊時河山,舊時明月。

[拾]

二十餘年來,每個夜晚我都睡得淺,因為我不知道醒后是否還有明天,但她在,我就能夠徹夜安睡。起床時,她已在忙碌了,案上擺了熱騰騰的食物,她在窗下讀戰報,洗臉水的溫度剛剛好。

像我母親對待我父親。

我那向來迷糊的小師妹,像個賢惠的妻。而她也說,她冷峻英武的大師兄,成了「未得手前的浪子」,極盡溫柔之辭,極盡討好之舉。

分離和思念,將我對她的情意釀得意味深長,像補償,也像訣別——

訣別將至,儘力貪歡。

幾年來,我隱忍對她的感情,只為在了結祖業后,將平和安然的生活送給她,雙宿雙飛,夫唱婦隨。可我沒忍住,沒能等到那時候。

重遇是美妙的,縱然硝煙滾滾,東征西討,能時時看到她,已是巨大的安慰。但她沒意識到,她提起路雲天的次數未免太多了點。偶有難得的閑談時光,她的話題總繞著雲天打轉,那位當朝皇子,是多麼油嘴滑舌,又是多麼讓她意想不到的睿智……她說得興起,絲毫沒注意到我緩緩地從她掌心抽走我的手。

一如大雪后的平原。那盛大的,蒼茫的白,正緩慢地,一絲一絲地被烈日抽走了,不易察覺,但消逝不休。

在她的訴說,或是追思中,我逐漸識得了路雲天。他和她,是少年對待姑娘,確切地說,是壞脾氣好心腸的少年,對待他心愛的姑娘;而我對她,卻是男人對女人,夫婿對娘子。可我竟忘了,她只有十五六,仍是豆蔻年華。

路雲天使她在發光,她的臉頰,她的雙目,她的整個人,都在發著光。而這所有,曾經是屬於我的,只屬於我。

我的愛人愛上了別人,她渾不自知,我卻全然洞悉。沒什麼比這更難為情的,但我陰暗地不點破,藏著掖著哄著。從此在言辭上刻意強調她對我情深意重,擾亂她的思維,混淆她的想法,將她蒙在鼓裡,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我老想著,這小傢伙糊塗得厲害,將來可怎麼好呢,現在卻巴不得她糊塗些,再糊塗些,最好一輩子都不長進,還是個不經世的娃娃。

她要是永遠五歲就好了……

我竟會感到怕。

一想到她會離我而去,就怕。我自詡頂天立地,光明磊落,坦蕩驕傲,但這些詞,好像已經和我沒什麼關係了。我在一心一意地做著我不齒的事,如臨大敵,絞盡腦汁,繞暈她,強留她。

嘴臉猥瑣,姿態難看,半夜醒來冷汗涔涔,我是誰?剖析內心使我窘迫難堪,是我怠慢了她,讓她有了別的遇見。我伸出手看了又看,在靜夜裡無比恐慌。我怕我有天會失了控,綁起她,把她打殘,帶她回家,以強行的方式留下她。

毀滅比成全更能表達愛慕。

日日錐心。我像個即將餓死的人,喋喋不休地懷念被我浪費的每一頓飯,每一粒米。世人怎知,這餓死鬼也曾經是大富豪,坐享山珍海味,卻食之草草。

當時只道是尋常。

我瞠目結舌地體會到對她深重的愛意,我不想放她走。我已離不開她,即使,離得開宿命。

[拾壹]

收復河山比收復人心更容易些吧?追月王和他的軍隊勤力誠心,眾志成城,日日蠶食夏朝的江山,戰果豐碩;但另一些國土,卻無可奈何,一泄千里地淪喪了。

我篤定地以為我和她必然花好月圓人長久,最好的時光在後頭。

可哪有什麼永遠呢?

我珍惜,我善待,我亦不曾拱手相讓,那麼,是在哪裡出了錯呢?怎會令她情意不再,向旁人倒戈呢?

故人心,等閑易變。

原野失去了白雪,我失去了她。

我失去了她。

佛法里的那句「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原是大智之語,沒有哪個人的想法會靜止不變,也沒有哪個朝代的江山能永固萬年,世間惟天地不老而已。

——竟要在情愛的幻滅中思索了我這一路行來的軌跡。

再順利妥當的戰役,也不可能不廢一兵一卒,傷亡不可避免。當城頭新插了一面「林」字大旗時,小師妹的沉默更深了。捷報頻傳,她卻不見喜色,她的愉快只在一個笑容,一朵梨花,一支小曲,一盞銀耳羹……這些微小瑣碎的事物上。

我又攻克了一座城池后,她眼底是刺痛的悲哀,輕輕地說:「大師兄,帶我去城頭看看好嗎?」

城牆巍峨,旗幟飛揚,她穿藍衣倚在風裡,俯身望向城下,悵然一笑:「大師兄,你看。」

城中,挑擔子的老者牽著幼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小女兒在牆角哭號,壯實漢子從自家凋敝的房子里搬出幾樣老家什,扛在血跡斑斑的肩上……光影間,她的眼中有晶瑩閃動:「大師兄,我知你治軍嚴謹,命令將士們在破城后也不得難為百姓,但眼下這流離失所,卻是免不了的……」

分離的日子裡,我的小師妹經歷了什麼,感受了什麼,懂得了什麼,我不得而知,卻已有……震撼。

「大師兄,我一早便知,這是你想做的事,我不能制止你。可我……」她語聲微微乾澀,輕嘆一聲,「可我……心裡難過,我越來越難過。」

這便是她日益消瘦,日益憔悴的原因了。我只當她是飽受相思苦,原來,折磨著她的,是戰事。

她變得和我熟識的小師妹不同了,那個她,愛哭愛鬧,沒心沒肺,但這個她,內心深處驚馬怒奔——向更開闊的所在。

有人使她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了,可這個人,竟不是我。

[拾貳]

入夜後,我的耳畔還回蕩著小師妹的聲音。她在夕陽的城頭問我:「大師兄,父命難違,但這麼多年來,你快樂嗎?」

攻城拔寨從未使我感到快活,我的歡笑與你有關。

「你的心裡,有祖宗的基業,有父命,那麼你呢?你呢?」她抱著我,嗚咽了,「大師兄,你自己呢?」

我自己縮在小角落裡。我在做我不得不做的事,為了幾代人的夙願。可它真的正確嗎?災荒連年,江山不太平,我卻讓它更不平,血染疆土,生靈塗炭。

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我想做的事,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

小師妹說過,戰亂來襲,二皇子云天主動請纓,以肉身去補天塹。他保家衛國,是在避免流血犧牲,可我卻在製造更多的流血犧牲。她哀傷地問:「大師兄,你為何要做自己不贊同也不開心的事呢?」

我的女孩背對著我,雪白雪白地睡著了。十六年前的飢荒,讓她成了孤兒,十六年後山河飄搖,我讓無數的她成為孤兒——這就是我畢生所求的事業嗎?十六年前,我騎馬討糧救活她,就是為了在後來,讓她拿血肉之軀,來替我排憂解難嗎?就是為了讓她心力交瘁,跟著我東走西顧嗎?

思慮太多,會短命。父母的例子活生生地擺在那兒,我無須再驗證。復國還朝又如何?餘生若沒有她的歡顏,縱江山多嬌,遺憾無計可消。

她告訴過我,天下人只道當今兩位皇子在爭奪大位,但云天說,他和哥哥頭上一併頂著「路」字,誰坐江山又有何分別;大皇子云杉則笑言,只要百姓富足快樂,異姓人坐江山也沒有分別。

當皇帝,百姓是我的子民,不當皇帝,百姓是我的同胞,這等胸襟和氣量,我仰慕。許天下以仁愛大統,我對這樣的皇朝有信心,自問是我,很難做得更好。

自古官逼民反,揭竿而起,卻從未有人試圖去推翻明君治下的皇權——即使它是祖訓。路雲天說得在理,歷史不會為誰停步,更不會後退,我真要拼畢生之力,去追黃梁一夢嗎?

八千里路雲和月,三十功名塵與土,是時候放棄了。

我的抱負向我迎面走來,我起身迎接,卻締造出黎民慘淡,顛簸逃亡的後果,我無法原諒自己。父母在天有靈,會諒解我嗎?師父和先祖也會諒解我嗎?他們一生淳樸善良,若是眼見現況和初衷不一樣,也會讚許我的抉擇吧……

[拾叄]

來世一遭,我大仇未報,到頭來只當了一個情種。

一紙降書直射天辰殿門楣,城池奉還,千金散盡,然後,我和小師妹訣別。

她的所愛另有其人,我怎麼瞞得住她……

她不走,只因不忍心離開我。可我怎麼忍心讓她為難……

我沒對她說,留下吧不要走,她的快樂,別的地方才有,我再留戀也得放手,我不能讓她在我手上枯萎,我捨不得。

「我想了很久,我對你是親情,我只當你是妹妹,我給不了愛……」

或許只有這樣說,她心裡會好過些,走得也放心些。

當我終於說出口,她的臉上是死灰般的震驚,力不能支地蹲在地上,單薄的肩胛骨突起,脆弱得像一座坍塌離析的頹城。我想走過去抱住她,告訴她我不想離開她,但我已不能。

她以為我的不快樂,來自於沒法讓自己愛上她。事實恰恰相反,我的不快樂,來自於太過深愛她,於是格外捨不得放手。

但為了她,我必須放手。

她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她。

還好,她不知道。

我的心頭至愛,這就要成為舊歡了。可我只能,只能儘可能控制自己不去抱她,不去推翻我好容易下定的決心。我知道我傷害了世間惟一使我珍若拱璧的姑娘,一再一再一再地,用我自以為還妥當的方式傷害著她。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哪怕和我失散,會讓她終生有憾於心,也好過讓她終生永辭至愛。

她的至愛,是別人。

連滅族之禍都可以被時光撫平和緩解,情愛也會。那眉飛神動的少年郎,才是她的佳偶天成,終會讓她忘卻紛擾愁緒。

小師妹,你的大師兄是個武者,是個粗人,沒有玲瓏心肝,但願這一次,他沒做錯。

用一輩子去認識,用一轉身來離開。我本認為,和我分別後,她會和雲天在一起,但她沒有。城牆上張了榜,二皇子在尋找他的愛人,她的畫像惟妙惟肖,喜怒哀樂神態各異,識別度極高,我立在榜前,抱臂而笑。我的小師妹始終是個倔強的傢伙,他是當朝皇子,她卻做了草莽反賊,她無顏再走回頭路,躲了起來。

全城張榜也不會逼她現身,她只會躲得更深。雲天不懂嗎,順著她點,她會高興。

人生若只剩一件事可做,未免太單調了。我一度很迷惘,我想不出復國大業之外,我還能做什麼,我是個無趣的人。但現在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了,有情人天各一方卻又何必?我要去找到她,將她還給他。

相處的年頭裡,我沾染了她的習慣,她很愛說「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裡是看得見的。」這話很正確,一個閑人只做一件事多半會有成就,一個皇子就不見得了,他忙,日理萬機,不能親力親為,耳目再多也沒用。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裡是看得見的。一千年後也會是真理。我找著了她,僻遠的小村落里,她為病重的孩子施針治療,低頭蹙眉,髮絲垂在額前,我站得遠,很想幫她捋一捋。

可我終是悄無聲息地離開。

剩下的事就好辦了,往告示前一站,自語幾聲:「咦,我好像在槐樹灣見過這位姑娘……」圍觀的人當中,自然會有人留意,跑去查訪,並獲得賞金。機靈人發點小財是應該的,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裡是看得見的,真沒錯。

[拾肆]

二十七歲后,世間再無追月王。

我被喚作鐵匠,是距離京城九百裡外的寧水村村民。那日我縱馬漫無目的直向北行,路過此地時,經不住滿山遍野寂寂梨花的殷勤相邀,我留了下來,將餘生託付。

十五歲時,我住在薄刀山下,匠人們在背風處打鐵,爐火通紅,白雪飄飛,我覺得這是個優美的工作。十二年後,當我蓋了幾間房,為寧水村人打鐵時,竟也像他們一般,哼起了家鄉的小調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勞自得,我很快樂。

雨後空山裡,梨花潔白清淡。有個黃昏,我去村東頭的二花家買酒,想邊喝酒邊看望我的花朵們。二花的女兒秀麗喊住了我:「那個,鐵匠……」

她家的酒都出自她的手,辛辣的純谷酒,後勁很足,半壇就會讓我睡個好覺。而小師妹釀的梨花白滋味是好,我卻越喝越心猿意馬,得動用全身的精神抵抗,一宿都失眠,難受得緊。

我在寧水村住了三年,起先無人問津,時間長了,他們也放了心。估摸著我不會走,就陸續有人上門提親了,我笑笑,都拒絕了。但秀麗不同,她有雙清亮的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卻像什麼都說了。

秋天時,秀麗嫁給了我。可我想娶的新娘是另一個,想了多少年。我們約定過,將來要生個女兒,有妻如玉,有女如花,我的人生才像樣。她說還想要個兒子,虎頭虎腦,舞刀弄棒,有子有女,萬事方足。

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少年游,仗劍江湖行四方。這是我和她的未來,但命運不給我機會。我應當為她終生不娶,否則淪為虛偽,也對不住眼前人,是嗎?這並不難,我安於寂寞,甚至享受它,我不在意獨自一人走完全程。

但我開始有了敬畏之心。

從前,我的名號是追月王,這真是個天真的念頭。月亮從不在過往,只在天上,可千百年來,人們仍然永無止境地重複著回去的夢想。

誰人不明白當年不見得好呢,但那時正年輕,那時人還在,那時宮花紅。一切似乎都能重來,你我才初初相遇,你十六,我十九,我們在芳香的河邊相愛,落英繽紛,江山大好,人間無一處不可奔跑。

人生一場,我帶不走什麼,即便是回憶。春日,雪地,梨花深處,笑語盈盈的她,我全都帶不走。而時光兀自轟隆向前,四季變迭,夏花冬雪。

違背天時,將收穫滿野荒草。

雨打歸舟的夜晚,我如常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如梨花開落。

往日不可追。

[拾伍]

我的孩兒長青四歲時,我請了個先生教他識文斷字,同齡的村童也來旁聽,我和秀麗索性騰出一間瓦房,用來作私塾。青衫的長者,勤學的孩童們,讀書聲琅琅。

長青擺脫了桎梏幾代人的負擔和榮光,再不會走上他爺爺奶奶和父親那條路了。他好好地坐在明晃晃的學堂,聽先生講孔孟之道,詩詞歌賦,將來長成才華橫溢的讀書人,這是他父親最大的心愿。

明月清風,蛙鳴稻香,我對生活很滿意,往事如煙,我從不讓自己想起。只有一回,是個寒風瑟瑟的冬夜,秀麗在納鞋底,我燙了一壺酒,長青在燈下看書。秀麗不識字,聽不懂詩文,但很愛聽,湊過去說:「青兒,念給娘聽聽吧。」

於是那闕詞,叮叮冬冬地響徹了雪夜。前生的記憶,一一歷現,戎馬倥傯,兵火交織,紛繁迴旋。

簾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寂夜寒涼,我便又想起了她。定情時,我對她說,我愛你,年年月月,至死不渝。如果有天我矢口否認,那一定是我在說謊。

可我為了送走她,說了太多謊。不知這一句,她是否還記得?

[拾陸]

少年時的風雪裡,我和她共飲梨花白,同衾同眠。

後來她是睿王妃,我是鐵匠林念遠。

[拾柒]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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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汁原味柔軟清麗的言情小說(套裝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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