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請節哀
旁邊傳來一陣輕咳,初月晚循著聲音望去,一位老太監走出殿門,卻不是她最熟悉的、父皇身邊最親信的劉存茂。
初月晚忽然感到害怕。
那有些面生的老太監揮走兩側侍衛,拱手道:「公主殿下,先人已逝,還請節哀呀。」
初月晚如遭當頭棒喝。
瀰漫在心頭空落落的恐懼,她最害怕的那種可能終於應驗。
是真的……父皇真的不在了。
這位老太監是太子哥哥身邊的賈公公,初月晚本來應該一點都不認識他的,但是這一次卻因為今生和太子哥哥親近,偶有見過他幾面。
今生……哪一邊才是今生?天旋地轉的混亂中,初月晚忽然聽見上方傳來一聲低沉冷淡的話音:「裕寧?」初月晚抬頭瞪大眼睛,眼淚簌簌掉出來:「太子哥哥……」剛從大殿中走出來的初永望見到她,眉頭緊蹙,有些詫異。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初永望款步走下台階。
他顯然有要事在身,完全沒有停留的意思。
初月晚看著他從自己面前走過,那不置一顧的冷漠刺痛著初月晚,好像與他擦身交錯的自己只是個陌生人。
初月晚沒有放棄,想要跟隨他的去向。
回頭的時候,驀然看到一個身披暗甲的人半跪在前方的步道上。
那是宮中豢養的死士,來無影去無蹤,只聽從皇帝本人的詔令。
「陛下,雲大人已在朝堂恭候。」
死士稟告。
初月晚心頭一顫。
雲大人……是小舅舅?!初月晚快步走上去,那死士已完成復命,縱身一躍消失不見。
初永望得知消息,面色沉了沉,立刻前往議政殿。
「哥……」初月晚叫了一聲,驀然改口,「皇上……」初永望腳步停了停,沒有回頭:「何事?」初月晚匆匆跟上他:「小舅舅回來了么?裕寧能見他一面么?」初永望果斷:「不能,回你宮裡去。」
「皇上,讓裕寧見他一面吧。」
初月晚祈求道,「裕寧想見一見未來的夫君。」
夫君……說出這兩個字,初月晚的嘴唇都在發抖。
自己哪裡來的底氣這樣說?那一紙婚書從父皇死後就再也無人問津。
父皇離世三個月了,雲錦書從邊疆班師回朝,至今從未有消息提到要來見見她這個婚約之人。
也許,早就忘記了吧。
大約初永望也沒有將這種陳年舊事放在心上,於是登基之後並未下令撤銷婚約。
雲錦書即便逃得再遠也沒有資格反抗皇室的賜婚,所以直到如今,他還算是初月晚名義上的未婚夫。
初月晚等了那麼多年,他終於回來了。
可是,縱使人回來,心又可曾回來?當年走得那樣堅決,真的是唯恐對她避之不及嗎……竟連自幼生長的故土都不曾眷戀,多年未聞歸期。
初月晚想要一個回答。
哪怕結果已經猜到,也想面對著面,聽他親口說出來。
初永望沉默了一會兒,疑惑地回頭瞥了一眼初月晚。
「隨你。」
初永望說罷拂袖走開。
初月晚忙提起裙子跟過去,左右侍從卻制止她跟到朝堂,只帶她從後門繞到御前屏風處,隱藏在龍椅斜背後。
屏風是一層青煙似的紗,初月晚站在離著半步遠的位置,一身素衣被輕紗朧住,沒有人會注意到。
她卻能夠透過這紗障,大致看到殿中的一切。
初永望緩緩登上龍椅,示意群臣賜座。
那些弓著背密集地站在一起的人迅速散開在大殿兩側,像一顆顆棋子鋪滿棋盤。
初月晚在其中尋找著小舅舅的蹤跡,然而紗帳模糊了視線,只能看到人,看不清模樣。
有人從座中站起來,走到階前奏表,高挑身形,一襲白衣。
「臣雲錦書,有一事要奏。」
一片沉靜中,她忽然聽到了熟悉的嗓音。
小舅舅……那聲音依然有清冽的餘音,卻比她印象中少年的音色沉穩成熟了許多,她幾乎記不得雲錦書這個年紀的聲音了,此時此刻卻彷彿被一下子打通了記憶。
雲錦書的面容看不大清晰,初月晚側過臉,悄悄從屏風旁邊的縫隙探出來一點,終於看到了他的容貌。
記憶中的小舅舅和視野中的白衣公卿瞬息間重合,那俊眼修眉目光如電,依舊英姿勃發。
彷彿當年離京城之時的模樣,幾經沙場淘洗,卻仍未褪色。
對方並沒有注意到屏風后的注視,仍在認真奏報。
初月晚聽不懂他說了什麼,只是聽著他的聲音神遊象外。
忽然另一邊席上,有個人站起身,走到雲錦書身旁打斷他的呈報。
那人衣著綉圖皆是制式,初月晚認得這樣的衣袍,此人是皇族。
彷彿在哪裡見過,但又記不起來了。
只聽雲錦書回話時,似乎叫他「祿親王」。
這個人已經很大年紀,頭髮已經沒有一絲黑色。
和雲錦書並排站著,中間卻有意多分開了兩步,氣勢洶洶地對峙。
他的闡述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似乎情緒激憤,全部控訴都指向了雲錦書。
雲錦書卻只是平淡如水地回一兩句,並沒有和他吵嚷起來。
初月晚聽不明白他們的話,可卻漸漸察覺整間大殿的氛圍變得激烈可怕。
像綳在弦上的箭,一觸即發。
祿親王言辭激切地指著雲錦書說完,拱手高聲對著初永望請示:「天理昭彰,懇請皇上對奸佞雲錦書、依律懲辦!」不、怎麼會……小舅舅怎麼會是佞臣!站在龍椅后看不到初永望的反應,初月晚心急如焚。
朝堂上靜得可怖。
雲錦書面色分毫未改,靜靜地聽完對方指控,剎那之際,起手白刃出鞘。
一刀,祿親王身首分離!無頭的屍體砰然跪地,直挺挺戳在大殿中央。
初月晚渾身激過一陣寒流,雙手控制不住地捂在臉上。
頭腦中一片空白。
發生了什麼?朝堂之上……殺了人?!……小舅舅殺了祿親王?那血竄七尺的畫面已經映入初月晚的眼中,她驚慌失措到幾乎失控大喊,但是沒有。
緊緊按在臉上的雙手不但擋住了眼皮也壓住了嘴唇,將她快要彈出喉嚨的心強逼著咽下去。
大殿中的聲音都在耳鳴中含混不清,她什麼都聽不見。
恐懼像無數爬蟲蔓延上了初月晚的後頸,脊骨一陣發麻。
她顫抖著立在屏風后,遲遲沒有放開手。
屍體挺跪在殿中,鮮血仍從割斷的頸子往外噴涌。
雲錦書滿身血污,冷靜地抹去佩刀刃上血跡,收刀入鞘,彷彿剛剛的斬殺是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
「逆賊已伏誅。」
雲錦書拱手,「臣,告退。」
說罷,飄然拂衣踏出殿去。
同僚戰戰兢兢佇立在兩側,注視著他離開。
人們或瑟瑟發抖或怨憤難平,如一隻只待宰的羔羊。
初永望擺擺手,命人拖去屍體,早朝繼續。
許久之後,屏風后快憋到窒息的初月晚才緩緩放開了手。
她睜開雙眼,抬起僵硬的脖頸,隔著屏風厚厚的紗簾尋找外面的雲錦書。
然而只這麼一回兒功夫,所有人都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整間朝堂又變成了那個安安靜靜的大棋盤。
雲錦書之前坐的位置上空無一人。
初月晚打了個激靈,雙腳終於恢復知覺,她倉皇從議政殿後門跑了出來,推開侍衛跑上城樓。
風中瀰漫著血腥,天色蒙蒙壓著稀薄的日光,城牆無盡的磚石在眼前恍惚。
初月晚看不到路的盡頭。
小舅舅……為什麼……那個在朝堂上突然舉起屠刀的男人,和記憶中清澈動人的少年再次徹徹底底地分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