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盤散沙
此時,衛澄海正拉著彭福疾行在通往三官營子的那條荒涼的土路上,腳后是一片塵土。
天氣悶熱得燥人,衛澄海用手遮擋住耀眼的日頭,沖彭福咧了咧嘴:「福子,日本鬼子沒來的時候,天氣也這樣?」
彭福舔了舔龜裂的嘴唇:「哪裡這樣?都是小日本兒造的孽,他連天老爺爺的娘都日了,天老爺爺能不發火?」
衛澄海笑道:「那咱們***他們的娘。」
彭福瞥了衛澄海一眼,蔫蔫地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好象全是為了給咱窮哥們兒出氣,誰欺負窮哥們兒你打誰。可是打從闖那次會館以後你就變了,張嘴閉嘴殺鬼子。」「我張嘴閉嘴殺鬼子了?」衛澄海訕笑道,「沒有吧,我那麼沒有城府?不過你還真的說對了,我跟小鬼子就是有殺父之仇……哈哈,我這是報仇啊兄弟。」彭福冷笑道:「誰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沒準兒你想當個民族英雄呢。反正我跟鬼子沒仇,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在咱們的地面上橫行霸道,尤其是這幫孫子經常『花姑娘花姑娘』地日咱們中國女人……呸!憑什麼?咱中國男人沒長**咋了,用得著這幫龜孫子來幫忙?」衛澄海撲哧笑了:「哈,你呀,三句話不離本行,走你的路吧。」
三官營子以前不叫這個名字,八年前出了一樁怪事兒,這才改了名字。那天晌午,天上浪蕩著一大塊黑里透著屎黃的雲彩。它自北向南一路游來,慢得如同病牛拉破車,只差沒有「吱吱扭扭」的聲響了。剛到村口道觀的頭頂,這塊髒得像尿布的雲彩就再也不肯挪動半步,不由分說便卸下漫天碗大的冰砣砣。正在道觀天井裡習演「老君劍」的三個道僮,被砸得**迸裂,當場絕氣。雲彩的肚裡空了,腳步也利落起來,擰腰轉身一路逍遙直奔正南而去。天上沒有風也沒有雨,冰砣砣落得著實邪性。後來,山裡有人傳出話來,說是道觀的觀主與嶗山紫雲庵的一位女居士有染,兩人經常在僻靜的地方演練「易筋大法」,因而招致太上老君的懲罰。從此,偌大的一個村子再也沒人敢去觀里燒香許願,好像那通沒頭沒腦的冰砣砣還在頭頂上游竄著寒氣。直到民國初年來了個自稱曹操的教場武師,招集一幫年輕人在道觀天井裡習武,又把道觀改名為三官庵,觀里才算有了一絲活氣。
二人氣喘吁吁地趕到三官營子村頭的時候,天已經大晌了,日頭越發毒,曬在臉上跟刀子割似的。
在一個衚衕口,衛澄海站住了,沖彭福一擺頭:「從西面數第四家,你去敲門,鄭沂在那裡,讓他出來。」
彭福瞪大了眼睛:「親哥哥,原來你是來找山和尚的啊……搞得這麼神秘。」
衛澄海推了他一把:「別羅嗦。」
找到鄭沂,三個人一起回到劈柴院衛澄海住處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了。
彭福沒進門,站在門口沖衛澄海一呲牙:「老大,我也該回去了,家裡有人等我做飯呢。」
衛澄海蹬了他一腳:「趕緊回家把那個女人放了,不然閹了你。」
彭福腆著臉笑:「我知道你什麼意思,謝小姐的男人滕秀才去了嶗山,你是想巴結人家呢。」
衛澄海不說話,瞪著彭福的眼睛像要冒火。
彭福連連搖手:「得,得得,我放人就是了……」說完,嘟嘟囔囔地走了。
坐在一家小酒館里,鄭沂問衛澄海:「騰風華真的去了嶗山?」
衛澄海點了點頭:「嗯。去了董傳德那裡。」
鄭沂說聲「也想打鬼子呢」,沉聲問,「你真的打算拉自己的『稈子』?」
衛澄海說:「有這個打算。」
鄭沂幹了酒,瞪著血紅的眼睛問:「人呢?就咱倆?」
衛澄海說:「我還沒想好,肯定不是光咱們倆。」
鄭沂說:「那天曹操問我你們要這麼多槍幹什麼,我說,這還不夠,按人數算,應該比這個多十倍。」
衛澄海遞給鄭沂一條烤羊腿,一咬牙:「應該這麼說。我想先拿這些槍當進見禮,送給董傳德。」
鄭沂說:「明白了。衛哥,咱們應該拉上朱七,還有,現在老巴手下有幾十個兄弟,咱們也可以全給他拉過來呀。」
「不能做那樣的事情,那麼做就壞了江湖規矩。我只需要他那幾個猛一些的兄弟,比如……」
「比如華中,」鄭沂的臉紅得像雞冠子,一下一下地扳手指頭,「彭福,龐德璋,鄧世哲,黃八,劉……」
「別數了。我只需要三個人,華中,彭福,大馬褂。」
鄭沂抓過眼前的一大盤牛肉,稀里嘩啦填進了肚子,又讓小二上了一大摞煎餅,風捲殘雲般吃了個溜光,站起來拍了兩下肚子:「我吃飽了。走,去找來百川要子彈。」衛澄海啜口茶水,拿起禮帽戴上,沉聲道:「你別去,有失風度。」鄭沂不解:「我沒有風度?不就是去見一個泥土裡打滾的老混子嘛,講究什麼風度?對待這樣的人不能客氣,直接揍他,就像我對待曹操,不揍,他能給槍?」衛澄海笑了笑,邊跟老闆結帳邊說:「不是這個意思,跟這樣的人接觸,我習慣一個人。」「明白了,」鄭沂橫身就走,「那我去老巴那裡等你,好幾個月沒見著他了,這次回來不見他不好呢。」衛澄海拉住了他:「別告訴他咱們的想法。另外,說話當心點兒……你喝了不少酒。」鄭沂沒有回頭:「有數。」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鄭沂搖晃著沿德山路往大窯溝方向走。迎面撲來的一陣熱風讓鄭沂的全身開始燥熱起來。鄭沂刮下臉上的汗水,一把掀了褂子,在臉上胡嚕一把,赤條條地迎著教堂的方向走。教堂東面不遠處就是俾斯麥兵營,兵營的對面是陰森森卧在那裡的山西會館。朱四就是死在這裡的……走近山西會館,鄭沂冷不丁站住了,我是不是應該進去給朱四燒點兒紙錢呢?這樣想著,腳步不由自主地拐向了會館西側的一家雜貨店。雜貨店門前的嘎斯燈冒出綠幽幽的光,像一隻逐漸膨脹的鬼火,鄭沂懸空著心走了過去。
「幹什麼的?」雜貨店旁邊的那條衚衕里咕咚咚撞出一條黑瞎子似的大漢。
「打窮食的。」鄭沂下意識地應了一句。
「打窮食?你他娘的是個鬍子吧?」大漢帶著一身酒氣,罵罵咧咧地撞了過來。
鄭沂閃身躲過這猛然的一撞,酒忽然有些醒:「兄弟喝多了吧?」「喲呵?動作挺麻利嘛,」大漢往前趔趄了幾步,猛地扎個馬步,攤開雙手在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咣咣擊了兩下巴掌,雙手反著沖鄭沂擺,「再來再來,這把不算。」鄭沂無聲地笑了,這個混蛋看樣子喝得比我還多呢,正好,老子好久沒有試試身手了,先拿他複習複習功課吧。上下瞄了大漢幾眼,將一條腿在前面划拉兩下,穩穩地站了一個虛步:「你先來。」大漢脾氣很拗,扎著馬步,紋絲不動:「讓你先來你就先來,羅嗦個鳥!」鄭沂料想自己犟不過他,將悶在胸口裡的那股酒氣咣地噴出來,一拍扎硬實的那條腿:「那我就不客氣啦。」
「叫你來你就來,客氣個鳥!」大漢說完,雙臂風車般一陣亂掄,「來吧,挨你一下,我這八年功夫算是白練!」
「走!」鄭沂的這聲「走」還沒完全喊出來,大漢已經直挺挺地撞到了馬路中間。
「咦?娘……」後面的這聲「的」被一聲「嗷」代替了,大漢的肚子被鄭沂的腳猛地踏住了。
「服是不服?」鄭沂的一隻腳踏著大漢的肚子,兩條胳膊橫抱在胸前,自上而下地看著他。
「服……」
忽覺腳腕子一麻,鄭沂暗叫一聲「不好」,猛踩一腳大漢的肚子,橫空躍出一丈開外,就地打個滾,騰地站了起來,胸口一悶,「哇」地吐了一口酒。太大意了……沒等鄭沂摸一下自己疼痛難當的腳腕子,大漢黑瞎子似的身形忽地撞了過來:「接著!」鄭沂慌忙閃身,終是晚了一步,肩膀被大漢一撞,仰面跌倒。大漢揮舞簸萁一般大的巴掌,上來就抓躺在地上的鄭沂,一下子抓在堅硬的石頭路上,哼地一聲抱著手跳到了路邊。已經滾到馬路牙子旁邊的鄭沂,一個鷂子翻身跳了起來,雙腳著地的同時,一手抓住大漢的肩膀,一手別住他的一條腿,暴吼一聲:「走!」大漢跟上次一樣,直挺挺地又躺回了剛才躺過的地方。鄭沂沒有追趕過去,抬起腳腕子一摸,腳腕子外側凸起拳頭大的一個大包,好傢夥,這小子力氣可真不小。
「不跟你打啦!你不照架子來……」大漢懵懂著坐起來,兩隻手胡亂在眼前擺。
「不打就不打了,」鄭沂一瘸一拐地走過去,伸手來拉大漢,「我問你,為什麼要找我的麻煩?」
「接著!」大漢的手裡赫然舉著一塊石頭,猛地朝鄭沂的另一個腳腕子掄過去。
鄭沂早有防備,單腿一跳,大漢撲通翻了一個個兒,稍一愣神,放聲大喊:「丟面子啊——」
鄭沂剛要上前踹他一腳,忽覺肩膀被人一拉,鄭沂反手別住了拉他的那隻手:「誰?」
衛澄海微笑著抬了抬下巴:「在這裡耍酒瘋?」
沒等鄭沂說話,大漢一骨碌爬了起來:「衛大哥,你可想死兄弟啦!」衛澄海把手在眼前一拂:「哈,看樣子你沒喝什麼好酒,一股子地瓜味,」拉大漢往鄭沂面前一推,「二位,拉個手,大水沖了龍王廟啦。」鄭沂心有餘悸,生怕大漢冷不丁再給他來一下子,倒退一步:「手就不必拉了。這夥計是誰呀。」大漢不滿地橫了一下壯如水牛的脖子:「你還沒說你是誰呢。」衛澄海擋在他們兩個中間,一指鄭沂:「鄭沂。」大漢愣了一下,哇呀一聲搶了過來,抓起鄭沂的手就攥:「山和尚!怎麼是你呀!我早就聽說過你,還聽說你最近一直跟著衛老大闖江湖……」衛澄海一手一個勾著肩膀將鄭沂和大漢拉到馬路牙子上,笑道:「我在樹後面看了你們好多時候了,」拍拍鄭沂的肩膀,沖大漢一瞥:「這位你不一定聽說過,嶗山人,家就在嶗山腳下的左家莊,大號左延彪,去年才從嶗山進到城裡,在小灣碼頭當工人。」鄭沂用手背碰了碰左延彪的胳膊:「剛才得罪了。」左延彪咳了一聲:「該說得罪的是我……」蹲下身子,來回摸鄭沂的兩條腿,「剛才那一石頭砸在哪條腿上?」
「我操,原來你是用石頭砸的啊!」鄭沂扯身閃到了一邊,「兄弟你可真夠下作的。」
「馬馬乎乎,馬馬乎乎,」左延彪有些無賴地舔了舔嘴唇,「習慣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嘛,你那麼打我……」
「不談這事兒了,」衛澄海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延彪,剛才你是什麼意思?」
「喝多了,想出來整點兒零花錢。」
「缺錢了?找我嘛。」
「不是,主要是想找點兒刺激,」左延彪摸了一把頭皮,「你還不了解我?閑著就難受。」
「難受你也別找我這樣的撒氣呀,」鄭沂笑道,「你應該去找那些沒有能耐的。」
「那叫刺激?」左延彪瞪了瞪雞蛋大的眼,「那還不如找塊豆腐揍著玩兒呢。」
衛澄海捏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延彪不想混碼頭了,這我知道,哥哥幫你找條好路走走怎麼樣?」左延彪一愣,撲哧笑了:「幸虧你還了解我呢,我這樣的脾氣能走好路?走巴光龍那樣的路還差不多……可惜沒人引見。對了衛哥,你不是跟老巴熟悉嗎?乾脆你別幫我找好路了,你就把我引見給他,我早就想加入龍虎會了,一幫窮哥們兒湊到一起混江湖多來勁?跟梁山好漢似的。」「梁山好漢在山上,巴光龍在市面上,不一樣,」鄭沂徹底醒了酒,腦子動了一下,「要當就當真正的梁山好漢。」左延彪瞪著鄭沂看了一會兒,悶悶地說:「你說的是啥意思我明白,去嶗山當鬍子是不是?沒意思,都他娘的什麼呀。我了解那幫孫子……聽我跟你說啊,在小日本兒沒來之前,山上就有土匪,整天打家劫舍的,什麼人都禍害!人家梁山好漢也是土匪吧?可是人家乾的是劫富濟貧的勾當!他們呢?你就說路公達這個混蛋吧,他是最早的那批鬍子,應該有點兒綠林意識吧?娘的,去年他帶著人,下山『禿魯』了一個村子,連寡婦光棍家都搶『干碗兒』了。」
「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鄭沂瞥一眼一旁摸著下巴不動聲色的衛澄海,「我不是說他。」
「不管怎麼說,大山裡晃悠的沒一個好玩意兒。」
「董傳德的義勇軍呢?」衛澄海拉了正要說話的鄭沂一下,「他應該還算是江湖中人吧?」
「他嘛……他還算不錯,打過鬼子……不過從開春就不打了,改打游擊隊了,不知道他是咋想的。」
「有沒有打算去他那裡晃上一晃?」衛澄海小聲問。
「原來你說的要幫我找條好路就指這個啊,」左延彪連連搖手,「不去不去,堅決不去!你想想,我們家本身就住在離他們不遠的山腳下,我去當了鬍子,還用不用見我的爹娘了?如果你在青保大隊和嶗山游擊隊那邊有關係,我倒是可以考慮去投奔他們,可是人家是國軍組織的隊伍,你有門路嗎?沒門路就得去當『小的』,還不如我混碼頭過癮呢,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衛澄海搖了搖頭:「那邊我還真的沒有門路。」稍一遲疑,隨口問,「我聽說嶗山游擊隊不是國軍的隊伍啊,好象是共產黨的。」「沒錯,以前共產黨在那邊也拉了一個叫嶗山游擊隊的隊伍,有附近村子里的窮人,有市裡沒飯吃的工人,據說還有『山大』的學生,有那麼五六十號人吧,後來走了,聽說拉到諸城那邊參加正式八路了。當時沒形成什麼氣候。國軍這個游擊隊挺強的,去年就有上百人了,槍有的是,連大炮都有,聽說還有電台啥玩意兒的,反正挺厲害。不過他們一般在山北面晃蕩,去年跟即墨那邊的鬼子幹了一仗,今年沒聽著動靜,好象忙著收編山裡的鬍子。青保大隊就更忙了,前一陣子剛拔了鬼子設在大嶗的一個據點,這幾天又忙著在山北挖戰壕,據說要在那裡設埋伏……咱不管。你想給我找條什麼好路?」
「跟我走吧,」衛澄海不回答,轉身就走,「去我家我對你說。」
「你不會是想帶著我上嶗山打游擊去吧?」左延彪的眼睛亮了一下,「是不是想先去投奔董傳德?」
「你小子一點兒不笨啊,」衛澄海笑道,「差不多。」
「那可得先處理了他表弟,這傢伙在城防隊當探子,跟老董熱乎著呢,兩個人互相照應……」
「你咋知道那麼多呢?」衛澄海依然笑,「你不知道我跟老董是什麼關係吧?別亂說話。」
「那我就不說了……家裡有酒嗎?」
「有。」
「那我就跟你去,」左延彪沖鄭沂一咧露出牙花子的大嘴,「兄弟,打架我不行,喝酒你是孫子輩的。」
鄭沂不理他,追上衛澄海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衛澄海笑道:「我是誰?」鄭沂說:「知道,你是衛老大。我不用去老巴那裡了?」衛澄海說:「不用去了,他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以後會理解的。」鄭沂趕到他的前面,倒退著,邊走邊說:「前些日子我聽華中說,喬蝦米在到處找你呢。」「我知道,」衛澄海面無表情地說,「我在來百川那裡見過他了,他沒有惡意。」「你不是說想要除掉他嗎?」鄭沂正回了身子。衛澄海哦了一聲:「這事兒我得好好想想。」鄭沂垂著腦袋想了一陣,開口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讓喬蝦米跟熊定山再鬥上幾個回合。」
「聰明。」衛澄海加快了步伐。
「跟來百川要子彈那事兒辦得順利嗎?」
「順利。」
「最近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了吧?」
「沒了。」
「那我有沒有必要再去找一下朱七?」
「有必要,」衛澄海突然站住了,「你這就走,熊定山瘋了。」
「誰說的?」
「剛才我在路上碰見孫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