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兄弟深情
即墨城南。鄭沂下了火車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被太陽曬過的路面依然潮濕,路邊的高粱地里霧氣騰騰。
鄭沂沒敢走大路,沿著鐵道走了一氣,一閃身進了高粱地。頂著一頭高粱花子走出來,眼前已經是豐慶鎮了。
此時,朱七正孤單地走在東鎮去劈柴院的路上。朱七不知道巴光龍的洗染店在什麼地方,只是隱約知道衛澄海的住處,心裡估計沒準兒見不到衛澄海,他來無蹤去無影的。果然,費了好大的勁找到衛澄海住的那個角樓子的時候,有人告訴他,「洋車衛」跟一個碼頭上扛包的夥計剛走,好象要去洗澡,拿著毛巾呢。大中午的洗個屁澡,這是又在使障眼法呢,不定又做啥「買賣」去了,朱七想。
坐在門口等了一柱香的工夫,朱七起身走了出去。他聽衛澄海說過,巴光龍的洗染店前面有個洋鬼子的教堂,來的時候他見到過一個教堂,離這裡不遠。見了他,不能耽擱,問明四哥葬在什麼地方就走,一耽擱不定出什麼事情呢,這幫鳥人不能跟他們羅嗦太多。路上有不少乞丐追著他伸手,朱七老鷹捉小雞似的躲,有些後悔自己穿這麼好的衣裳出來,呵,他們這是以為我是個大財主呢。
剛抬頭望見遠處尖尖的教堂頂,朱七就聽見有人在後面喊他的名字。朱七沒敢回頭,加快步伐往前趕,我很少來城裡,這是誰在喊我?別是熊定山的夥計吧……後面的那個人見朱七不理他,飛也似衝到朱七的前面,一橫胳膊:「你不認得我了么?」朱七沒有抬頭,左晃右晃想要晃開他,無奈胳膊被他抓住了:「七哥,看看我是誰?」朱七抬起了眼皮,面前的這個馬猴似的人好象在哪裡見過……紀三兒?腦子一亮,是他,跟衛澄海一起拉過洋車的夥計。紀三兒見朱七認出他來了,猛地一拍大腿:「我就說嘛!七哥是忘不了咱窮哥們兒的。七哥這是要去哪裡?」朱七笑了笑:「來這裡找個朋友,沒找著,想回家呢。」紀三兒的眼珠子滴溜一轉:「七哥是來找巴老大的吧?」
朱七記得他最後一次見到衛澄海的時候,紀三兒就在衛澄海的身邊,很靦腆的一個夥計,看樣子衛澄海跟他的關係也不錯,索性說了實話:「是,是來找巴光龍的。」「我就說嘛,」紀三兒笑起來像是一隻被夾子夾著的老鼠,「如果沒事兒,你往這邊出溜個啥?剛才我就發現你在端相教堂,樣子就是來找人的。我就說嘛,你還能來找誰?我就說嘛……」「你知道巴光龍的洗染店在什麼地方?」朱七被他這一陣「我就說嘛」弄得暈頭轉向,打斷他道。「跟我來。」紀三兒拉著朱七就走。
「你忙你的去,」朱七不想讓紀三兒跟著,一把帶回了他,「你給我指一下路,我自己去。」
「七哥這是討厭我呢,」紀三兒咽了一口唾沫,「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往前一伸胳膊,隨即拐了個彎兒,「直走……」
「知道了,」朱七瞟了那邊一眼,洗染店露出的一角,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巴光龍一般會在店裡吧?」
「會,他一般不出門,」紀三兒擰下嘴角的一串白沫子,「有不少人陪他呢,都是些橫里吧唧的人。」
「呵,怎麼個橫法?」朱七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
「還能怎麼橫?不分青紅皂白亂打人唄,」紀三兒哭喪著臉,一提褲腿,「你看看,這是昨天剛打的。」
「你得罪他們了?」
「誰得罪他們了?我就說嘛,我根本就沒幹那事兒,他們亂懷疑人……」
「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朱七拔腳就走。
「七哥,」紀三兒死皮賴臉地拖著朱七,「見著你我就高興了,你是個義氣人,你得幫幫我。」
「這事兒以後再說,」朱七邁步下了馬路牙子,一猶豫,又上來了,「最近你沒見著衛大哥?」
「唉,想見他可不容易,」紀三兒攤了攤手,「我得有一個多月沒跟他照面了,我也找他呢……」
朱七穿過馬路的時候,紀三兒還在嘟囔:「我有什麼能耐找到他?人家現在『起闖』起來了,跟孫悟空似的,一個筋斗雲,想去哪兒去哪兒。我哥哥這是不管我了,我被人殺了扔在街上他也不管了,他沒有我這個兄弟了……」一抬頭,見朱七沒影兒了,忿忿地吐了一口痰,「跟我裝什麼裝?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裝?我更會裝,以後我裝個漢奸給你們看!」
朱七沒有走遠,他蔽在洗染店那條衚衕口的一根電線稈子後面,定定地瞅著紀三兒,這小子對我這麼熱情,啥意思?
紀三兒踮起腳尖往這邊瞅了一會兒,一橫腦袋回了來路,像一個在炕上沒過足癮的怨婦。
看樣子他這是遇到難受事兒了……朱七搖搖頭,打量一眼洗染店的門頭,心莫名地有些空。
蹲在地上,掏出用一個珠子跟朱老大換的那個鐵煙盒,捏出一根煙點了,朱七猛吸兩口,學朱老大那樣,將煙蒂揣進口袋,穩穩精神,邁步走到了洗染店的門口。裡面一個滿臉鬍鬚的漢子扭著頭瞅了他一會兒,一頓,快步走了出來:「是朱七兄弟吧?」朱七一愣:「你是?」「我是華中啊,」華中衝出門來,拖著朱七往裡走,「前幾天我跟光龍他們還說起過你呢,說話不迭這就來了。龍哥,朱七兄弟來啦——」朱七懵懂著被拖進了門,沒來得及細看,後門的門帘一掀,走出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來:「哈,還真的是小七哥呢,」上來一把握住了朱七的手,「小七哥,還認得我嗎?」朱七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估計這位就是巴光龍了,抽回手笑道:「見過,好象……」「不用好象了,」巴光龍爽朗地笑著,「你記不清楚的。多少年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去你家找你四哥……」忽然沉下臉來,「你四哥他不在了,」沖華中一擺頭,「告訴谷香村,讓他們送幾個菜過來,」拉著朱七的手進了後院東側的廂房,「小七哥,唉……沒見著你之前想說很多話,見著你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炕上歪躺著一個瘦骨伶仃的漢子,巴光龍提溜一塊抹布似的將他提溜到炕下:「馬褂,你先出去一下。」
大馬褂直接躺在了地下,有氣無力地嘟囔:「你行行好,讓我抽完了這口。」
巴光龍從炕桌上抓起一根燒火棍似的煙槍,一把丟在大馬褂的腦袋邊上:「外面抽去,」沖朱七一笑,「見笑了小七哥。」
華中提著兩瓶燒酒進門,用腳勾起大馬褂,一把推了出去:「老七,別站著,坐下說話。」
朱七挨著炕沿坐下,摸出鐵煙盒,抖著手說:「酒我就不喝了。我不喜歡羅嗦,我想知道我四哥到底是怎麼死的。」巴光龍遲疑片刻,仰面嘆了一口氣:「你這麼痛快,我也痛快點兒對你說吧。首先,你四哥的死我有很大的責任,我沒能照顧好他。但是我想說的一點是,在事發之前,不是我去求你四哥幫忙的,是你四哥主動找到我,自己要求去的。你應該知道,你四哥跟日本人不共戴天……」「龍哥,這些事情衛哥都告訴我了,」朱七有些激動,話都說不連貫了,「你別擔心別的,打從出了這事兒我就沒怨過你。我四哥的脾氣我知道,他死了,怨不得別人。我想知道的是,那天他是在什麼情況下死的,身上中了幾槍,都打在哪裡了。」巴光龍訕訕地搖了搖頭:「我聽出來了,你是在懷疑你四哥死的蹊蹺……華中,當時你不在場,跟小七哥說不明白,去找福子過來,讓他跟小七哥講。」華中剛要轉身,朱七拉住了他:「不必了。我沒有那個意思。剛才說得有些糊塗……衛哥當時也在場,他已經告訴我了,」眼圈一下子紅了,「不用再說了,我四哥葬在哪裡?」
「小七哥,」巴光龍輕柔地摩挲著朱七的肩膀,微微嘆了一口氣,「別難過,人死不能復生,想開點兒。」
「我知道,」朱七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告訴我,我四哥葬在哪裡?」
「我把他燒了……骨灰就在店裡面,」巴光龍輕輕地說,「本來我想送他回家,可是我怕你誤會我。」
「沒有的事兒,我理解你……燒就燒了吧,人死了,留著屍首也沒用。」
「這我知道,我是怕你誤會我沒照顧好你哥哥。」
「不關你的事兒,」朱七將煙盒揣回兜里,扭身下炕,「不羅嗦了,我這就帶四哥回去,以後有機會我再來感謝你。」
巴光龍默默地抱了抱朱七,點點頭說:「也好。」朱七反手拍拍巴光龍的脊背,掙脫開他,沖華中一笑:「走吧。」華中退到門口,望了望皺著眉頭站在黑影里的巴光龍:「這麼著急?吃了飯再走嘛。」巴光龍擺了擺手:「他的心情不好,先回去吧。」華中搖搖頭,推開門,拉了朱七一把:「別難過,你四哥是條漢子,他死得不窩囊。」朱七的心一抽一抽地痛,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點頭,眼淚砸在門后的塵土裡,一砸一個坑。華中按他的肩膀一把,一貓腰進了西面的一個屋子,捧出一個扎著紅布的匣子來:「老七,帶著你哥走吧。」
天忽然陰了下來,風起初還一股一股勻和著刮,一忽兒就變成了野獸,成群結隊地撕咬掛在門口的衣裳。
朱七雙手捧著朱四,就像是捧著自己的心,過了這麼久,朱七才明白,四哥是永遠地走了,他再也見不著他了。
不能讓鬼子知道朱四殺過鬼子,朱七想,連坐呢……腦袋跟**儘管不是近親,可是真要連坐起來,一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