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曲終人散
眾人在竹里館休息了一天。
蕭琴見自己包袱中唯獨不見那張無弦琴和曲譜,便四處尋找,最終竟在師祖的書房尋到了。
琴已上弦,應當是出自師祖之手。隨手撥弄,聲音清亮動人。
琴旁放著那本《曲終人散》,念及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也算悲涼得應景。
蕭琴坐在桌前,翻開曲譜讀了一遍,記在心中,彈奏了起來。
她本想回到仙樂教,只在琴韻姑娘的墳前彈奏此曲,但此時琴曲具在,又久未奏曲,一時間忍不住技癢。
此曲雖曰「曲終人散」,卻意外地並不悲涼哀怨。曲調蓬勃大氣,浩如煙海,大有相忘於江湖的釋然與豁達。
想那作古三人,雖然生前種種悲情虐戀,令人唏噓,但真正曲終人散之時,撒手的撒手,釋懷的釋懷,留戀的留戀,也未嘗不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南宮乙聞聲進了房間,等待蕭琴曲終,二人一同在師祖的書房隨意翻看起來。他們發現在師祖的書案上放著幾本打開的書,很顯然是師祖這幾日還在研讀的。
蕭琴有些好奇,翻開來看,竟都是醫書,有《秘傳眼科龍木論》十卷、《銀海精微》兩卷,另有《世醫得效方》、《古今醫統大全》等零散的若干卷。
蕭琴拿起一卷《秘傳眼科龍木論》,道:「我雙目失明后,爹和師父也從各處搜尋治眼睛的醫書,這部《龍木倫》我是見過的,但只有殘缺不全的兩卷,沒想到師祖這裡竟有全套。這本《銀海精微》我卻沒有聽過,看樣子也是治眼病的醫書,墨跡居然還新的很。」
南宮乙拿過一卷《銀海精微》,道:「道家以目為銀海,難不成這是師祖所作?」
師祖道人曾說蕭琴的眼睛可以治,只是需要些時日,看來並非虛言。蕭琴想到師祖這兩日還在研讀治眼睛的醫書,心中又是一陣難過。南宮乙的心情更為複雜,他想不明白為何師祖一邊說要眾人陪葬,一邊還對蕭琴的眼病如此上心。
蕭琴道:「師祖說他將所有典籍都傳給師父,不知我問師父要了這些書,她會不會給我呢?哎,就算要來了,我也沒有幾日可以研讀了。」
南宮乙道:「我雖對醫術一竅不通,但從現在開始研究,也應該不算晚吧?」
二人相視一笑,決定去找馮秀清討書。
此時,馮秀清卻已收拾好行裝,打算離去。
蕭琴見狀,問道:「師父,您這麼急著就要離開?」
馮秀清道:「為師本應替師父守靈至頭七,奈何有要事在身。我與峨眉掌門雲眉師太約定下月初一在峨眉一會,還有半個月的時間,若不馬上動身,恐怕會負約。而且我也想走一趟蜀中謝家,笑兒出了如此大事,也怪我平日管教不多,是應上門賠個不是。」
「師父獨自上路?」
「我想帶著千千一起去。如今她無所依靠,就讓她跟著我吧。」
蕭琴聽師父這樣說,便放心了。
「那師祖這裡呢?」
「江師弟會替我照看。」
「師父與江師叔二十幾年未見,再聚又如此匆匆,是不是……」
馮秀清淡淡一笑,「來日方長。他說他願意一直留在竹里館,同我一起繼承師父的遺志。我行走江湖多年,恐怕難以停留在一個地方,江師弟願意替我照看這裡、照看師父,我也就放心了。能時常回來看一眼,也讓我在漂泊江湖時心有所依。況且,這裡離蘇州也不算太遠……琴兒,你今後有何打算?」
蕭琴想了想,道:「我打算先回趟家待上幾日,再回太原處理一些仙樂教的事情。至於之後……我同南宮乙商量,先去武當拜會居正掌門,再去四川謝家,他想代江雲生給謝家賠個不是。這一趟走下來,恐怕就要大半年的時間了。我們路上還會尋訪名醫,天大地大,說不定就能遇到可以醫治我眼睛的神醫呢。」
馮秀清見蕭琴如此豁達,微笑道:「有南宮乙陪著你,我也就放心了。」
蕭琴又道:「師父,師祖桌上的那些醫書,你若現在不用,能否先借我一陣子?我瞧師祖那有好多治眼疾的書,說不定能找到些妙方。」
馮秀清卻面有難色,「琴兒,不是師父小氣,只不過你來晚了一步,那些書已經被別人要去了。」
蕭琴奇道:「是誰?」
「是游驚魂。」
「什麼?游驚魂?他要那些書做什麼?」
「恐怕他的目的和你一樣吧。」
「……」
蕭琴想不到游驚魂竟還挂念著自己的眼睛,心中一陣慌亂,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南宮乙也有些動容,沉默半晌,長出了一口氣。
馮秀清對這幾個年輕人之間的事情雖不甚了解,但也看出些端倪。她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多言。
***
第二日清早,南宮乙和蕭琴打算拜別師祖,離開揚州。
二人在師祖道人的墳前悼念了一刻鐘,起身正要離開,卻見游驚魂走了過來。
「要走了?」
「嗯,回洛陽。你呢?」
「晚兩日回太原。」
「……」
蕭琴和游驚魂似乎沒有別的話可說。
「那就此別過了。」
雖然如此草草分別有些遺憾,但蕭琴想到師父說的「來日方長」,既然日後還會回太原,說不定還能相見,便沖他粲然一笑,同南宮乙離開了湖畔。
游驚魂看著二人并行的背影,忽然大聲道:「你還回太原嗎?」
蕭琴轉過頭來,道:「會回的,到時候定會登門拜訪。我還欠夫人一次赴約,但恐怕到時候沒有辦法再『看見』你了。」
游驚魂知道蕭琴是什麼意思,不管「到時候」是何時,她恐怕已經雙目失明了。
他沒再說什麼,望著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腦海中浮現出蕭琴臨走前的嫣然一笑和那雙十分靈動的眼睛,忽然間胸口隱隱作痛,一臉悵然若失。
就這樣呆立了半晌,游驚魂忽然察覺到墓旁的大樹后似乎躲著一個人。
「是誰,快出來!」
果然,從樹后跳出了一個黃衣姑娘,笑著來到了游驚魂身邊。
「千千?你怎麼在這?你不是和馮師叔去四川了嗎?」
「我又不想去了,所以就回來了。」
一大早便和馮秀清一同啟程的千千竟又出現在了這裡,游驚魂頗感意外。
「那馮師叔呢?」
「師父一個人去了,我說我嫌路途奔波,想在這竹里館休息一陣子。師父也沒有勉強我,便放我回來了。」
「你真的要在這待著?」
千千搖頭道:「當然不是了,我一個姑娘家,和江師叔待在一起,成什麼樣子。」
游驚魂皺眉道:「那你要去哪?」
千千不答反問:「游師兄要去哪?是不是要回太原?」
「是又怎樣?」
「帶我一起去吧。」
「什麼?」
游驚魂沒想到千千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也想去太原,我們正好同路,一起走路上也有個照應。」
「你去太原做什麼?蕭姑娘又不回太原。」
「誰說我要去找琴兒姐了,何況琴兒姐和南宮乙在一起,我怎麼會那麼不識趣去打擾他們。說來我也算是孤苦無依了,又不想跟著師父行走江湖,如今唯一的靠山就是大師姐了。」
「你要去仙樂教?」
「對呀,我在那待過一陣子,很喜歡那裡。」
游驚魂一時無語,他想不到千千竟想去仙樂教。
「仙樂教可不是什麼名門正派,你師父會答應嗎?」
千千嘆了口氣,道:「無家可歸的我又怎會挑三揀四呢?對了,聽說游師兄府上也有不少姐姐妹妹,如果你覺得我去仙樂教不妥,那你府上能不能收留我呢?」
游驚魂聽她問的天真,冷笑一聲,拂袖邊走邊道:「你願意去仙樂教,我管不著。不過我不願與人同行,我們各走各的。」
千千跟著他身後,道:「那我走在你後面,不過路上我要是遇到了什麼危險,還請游師兄到時候一定要出手相助。」
「你的事又與我何干?還有,不要叫我游師兄,我聽不慣。」
「那我叫你什麼?游大哥?游少主?是了,琴兒姐就叫你游少主,我以後也這樣叫你。」
聽到千千提起蕭琴,游驚魂頓了片刻,沒再說話。
千千見狀,試探問道:「游少主喜歡琴兒姐嗎?」
游驚魂一怔,漲紅了臉道:「不喜歡。」
「為什麼不喜歡?琴兒姐又漂亮,又聰明,又厲害,我喜歡的緊呢。」
「呵,我的喜歡又怎會跟你一樣。」
「啊,那你還是喜歡嘍?」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哪個意思?」
游驚魂一陣心煩,停下來道:「你若想跟我回太原,一,不許提你的琴兒姐。二,不要跟在我的後面走。三,不……」
一時間卻想不出第三個「不」來。
千千開心一笑,道:「遵命,游少主。」
***
上元時節,夜色下的街道燈火通明。
火樹銀花之下,南宮乙和蕭琴手挽著手走過一條花市。天氣雖冷,但蕭琴不想錯過街上的燈火,她知道今年元夜過後,恐怕再也看不到這月色燈山的光景了。
「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是上元節呀。」
南宮乙搖了搖頭,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蕭琴一時怔住,「你的生日?你從未說過……我們相識這麼久,我居然連你的生日都不知道,真是……」
「這有什麼關係,現在你不是知道了嗎。」
「可是,我來不及為你準備什麼。」
蕭琴另一隻手摸到了簫尾的雙獾掛墜,這是她去年生日時南宮乙送給她的,但她卻不能在他的生日當天做出回應。
「就算你早就知道了又能怎樣,你已經不能再給我什麼了。」
蕭琴神色微黯,「你為何什麼說?」
南宮乙笑著在她耳邊說道:「因為我已經擁有你的全部了。」
蕭琴臉色大紅,握著南宮乙的手卻更緊了。
「我們回客棧吧。」
又行了一段路,蕭琴忽然小聲說道,抬眼看向南宮乙的眼神,多了些許旖旎之色。
南宮乙嘴角微挑,心照不宣地笑了。
「先去買兩壇酒吧。」
「買酒做什麼?」
「自然是陪我喝酒嘍。」
「你能喝這麼多?」
「我想喂你喝。」
南宮乙神秘一笑,他回想起在仙樂教的第一夜,想再見一次醉酒的蕭琴。
蕭琴雖不知他的心思,但也猜到他一定「不懷好意」,心裡卻想:「他想做什麼就由著他好了,也不知今夜過後還能不能再『看見』他。一向都是他主動,今夜趁我還能看得見……」
還未敢多想,蕭琴便被南宮乙拉進了一家酒肆。
***
良夜歡度,雨散雲收。
並未沉睡的蕭琴悠悠轉醒。
眼前尚黑,難辨晝夜。
但她心裡清楚,無論此時是深夜,是破曉,還是白日,她都再也無法用眼睛分辨了。
蕭琴摸到身旁熟睡之人,儘管目光暗淡,心中卻十分踏實。
手臂環過南宮乙的前胸,赤體相偎,她又閉上了眼睛。
明天該如何跟他說這個事實呢?
「君意,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今後就要麻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