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遇琴記(下)
二月二十七日,晴,和好如初
猶豫到二月底才趕到洛陽。
我準備了一肚子道歉的話,希望琴兒能夠原諒我。
見到她時,她依舊在河邊彈琴。我悄聲走近,她卻很敏銳地發覺了我的腳步聲。失明的琴兒,其他感官都特別靈敏。
她轉過身來,難掩興奮之色,竟喜極而泣,哭道:「遲了二十天,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知道,什麼道歉的話都不用說了,她早就原諒我了。
也是啊,再小的孩子,也不會賭氣半年之久。
我坐到琴兒身邊,忍不住伸手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哪知手剛碰到她臉上柔嫩的皮膚,卻有些膽怯地收了回來,生怕再像上次那樣,被她一把推開。
我不禁心裡暗道:「蕭大俠,你說牽個手還是可以的,但為何我覺得好難,比吹簫還難……」
琴兒抹乾了眼淚,紅著臉道:「上次不該跟你發脾氣。你走後,我讓徐伯幫我查了地圖,從你們家到這裡,竟要走四千多里路,差不多是直接回武當距離的兩倍。你不遠千里趕來,我卻說出那樣的話,你一定很生我的氣吧。」
琴兒居然跟我認錯,這讓我無地自容,明明錯的是我。
「我是很生氣,卻是生自己的氣。你就當做是跟朋友吵架,都有不對的地方,別往心裡去。只要你不嫌煩,每半年之約,我可能會遲來,卻絕不會負約。」
琴兒開心一笑,又有些羞澀地道:「跟朋友吵架……我沒什麼朋友,不知道吵完架該怎麼辦。」
我笑道:「那你爹娘從來沒吵過架嗎?」
糟糕,一不小心,又說到了她的傷心事。
好在琴兒沒有在意,歪著腦袋想了想,道:「爹從來不會惹娘生氣,反倒娘有時會很調皮,把爹弄得滿臉通紅。至於他們怎麼和好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呀,第二天一早一定就和好如初了。不過,他們又不是朋友,學不來,學不來。」
我小聲道:「那我要去跟蕭大俠請教一下,他是如何做到從來不惹你娘生氣的。」
琴兒神色卻有些黯然,「爹經常不在家,哪有機會惹娘不高興……不說這些無聊的事了,我帶你去葯爐瞧瞧,這半年師父教了我一些新鮮玩意。最近我總睡不好,想研製點安神的葯……」
「巧了,我帶了些家產的沉香,據說有寧神的功效。」
這種熏香的味道我很喜歡,在家中、武當的房中都會使用,就連南宮家的二哥也很喜歡,問我討要。這回帶來給琴兒,也希望她的房間能有我熟悉的味道。
這回因為來得晚,錯過了蕭大俠,五天的時間,都是和琴兒單獨相處。
琴兒的眼睛一直沒有復明,平日由徐伯幫她打點的事情,這幾日都由我來代勞。我這才知道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生活起來是有多辛苦。我問她為何不找個丫頭來伺候,琴兒卻說徐伯讓她更為安心。
問起徐伯的來歷,琴兒只說娘當年救了他一命,徐伯為了報恩便留下來照顧她們。徐伯雖然看起來上了年紀,面容有些蒼老,但走起路來卻精神抖擻。
徐伯對琴兒的照顧可以用細緻入微來形容了,起初我來代做,他一直不放心地在一旁晃悠,讓我有些心煩。後來我索性帶著琴兒出了家門,不讓徐伯出現在我的視線內。
時間過得飛快,感覺也沒做什麼,五天就過去了。
告別時,琴兒還跟往常一樣為我彈了首曲子。但我卻發現,自己的心情一次比一次不舍。
說實話,半年來一次,很累,在一起的時間卻又很短。我一直不確定琴兒對我的感覺,不知道她只是把我當朋友,還是也同我一樣,期待著不一樣的關係。
不過正如琴兒所說,她也沒什麼朋友,認識的同齡男性估計只有我一個,沒有比較,她也分辨不出來朋友和比這更親密的關係之間有什麼區別。如果她還認識別人,比如南宮家的乙哥……
想到此處,我寧願琴兒只認識我一個人,不需要比較,不需要知道區別。
離答應蕭大俠的時間還有一年半,錯過了十六歲,我希望琴兒的十八歲是屬於我的。
***
這是上官靈鈺在手記中第二次提起南宮乙,這讓南宮乙的心情有些複雜。一直以來,他和上官靈鈺稱兄道弟,無話不談,但他心裡明白,二人並非毫無嫌隙。上官靈鈺一直都把他當成對手,在各個方面都暗暗較勁。而他也瞞著上官靈鈺偷看手記,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更為不齒。
如今,他又喜歡上了上官靈鈺心儀的姑娘,如果與蕭琴從不相見,那麼這隻會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即便以後見了面,可能也是在上官靈鈺的婚禮上吧。
想到這裡,南宮乙的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一年時光飛逝,因為大哥的婚禮,南宮乙陪師父居正道人回了蘇州。離開武當前,正好趕上師伯居賢道人帶著上官靈鈺一起閉關練功三個月。南宮乙心道:「出關后,估計靈鈺也沒時間回家,要趕在琴兒生日前到洛陽向她表明心意了吧。」
念及此事,南宮乙雖然有些難過,卻也覺得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他希望上官靈鈺可以成功抱得美人歸,也不枉這幾年他為他暗暗心急了。
但造化弄人。
南宮乙做夢也想不到,那個他「看著」、想著長大的女孩,竟然有一天出現在了他的床上。
他覺得親眼所見的蕭琴,比上官靈鈺筆下的琴兒更為生動、美麗,他還領略到蕭琴在文字中沒有表現出來的傲氣與羞澀。
僅是一瞬間,他這份長達三年的暗中喜歡便變成了一見鍾情。
起初,南宮乙並不想將自己的心意告訴蕭琴,一來二人認識尚淺,這麼魯莽一定不會有好結果;二來他覺得這樣做有些對不起上官靈鈺。
只是沒想到,自己跟大哥的對話被蕭琴聽到了,這無意中的告白讓南宮乙卸去了所有的負擔。既然心意已被蕭琴知曉,南宮乙便決定不再瞻前顧後。
他不在乎的事情,可以退一萬步。但在乎的事,絕不相讓。
只是南宮乙沒有想到,他和蕭琴之間的阻礙,不僅僅是上官靈鈺。
***
看著床上昏迷不醒、夢話不斷的蕭琴,南宮乙的思緒飄回了上官靈鈺的《遇琴記》中。那六年,雖然上官靈鈺也會跟蕭琴吵架,會惹她不開心,但從未讓她受過任何傷害。但眼下,蕭琴卻在自己面前身受重傷。
「如果被靈鈺知道了蕭琴這幾日的遭遇,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吧……哎,就算沒有這些遭遇,恐怕他也不會放過我的……」
想到這裡,南宮乙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他想和上官靈鈺來一場真真正正的較量。
南宮乙守在蕭琴床邊幾乎一夜未睡,終於在天亮時盼來了她的第一次清醒。儘管沒多久她又昏睡過去了,但這短暫的清醒給了他巨大的驚喜——蕭琴不僅復明了,還主動親近他。
南宮乙不禁覺得那個連蕭琴的手都沒牽過的上官靈鈺,實在是有些可憐、可笑。上官靈鈺或許根本不知道,蕭琴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
離開蕭琴的房間,南宮乙無暇休息,與大哥一同去南宮壬癸的書房,將昨夜打探到的事情告訴了父親。
南宮壬癸聽罷,大為震驚。他沒想到,這幾場命案竟是公孫家與魔教蓄謀已久的陰謀。考慮良久,南宮壬癸道:「甲兒,你派人負責盯緊公孫謀和公孫幻的行蹤。乙兒,你去跟著公孫家的老二,看看他們和魔教究竟想如何對我南宮家下手。我這就去找上官老爺和居正掌門商議,除此之外,不要打草驚蛇。對唐家和其他門派的監視,還是交給丙兒。」
「是。」兄弟二人齊聲應道。
「還有,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手。我們的目的是揭穿公孫家和魔教的陰謀,告知天下,到時候自然會有武林各派人士來對付他們,我們切忌做無畏的犧牲。」
兄弟二人領命分別行動。
南宮乙出了家門,便向尋芳閣而行。此時已過辰時,但願公孫二公子還沒有出發。
臨行前,南宮乙跟大哥打聽到,公孫家的二公子名為公孫暗,是少林俗家弟子,功夫遠在公孫幻之上。
到了尋芳閣,他向丫頭蓮花打探了公孫暗的動向,蓮花告訴他半個時辰前給客人送過早飯,那時他還在房間,之後也沒有出門。
南宮乙便守在尋芳閣外,打算等公孫暗出門後跟蹤他。但他在外面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也不見有人出來。南宮乙暗道「糟糕」,如果公孫暗是要與魔教匯合,又豈會從正門出來。
他命蓮花以打掃房間為名,去敲公孫暗的房門,果然裡面無人應聲,公孫暗早已離去。
南宮乙對蘇州城雖然很熟,但也想不出他們會在哪裡會面,只得先放棄這邊的跟蹤,回家從公孫幻那裡入手。
***
家中一如既往平靜,南宮乙挂念蕭琴,打算先去住佳閣看一眼。就在快到之時,卻發現兩個飄忽的身影向母親的住處擁蘭樓而去。
南宮乙心中一驚,從背影來看,是兩個女子,但身法之快,恐怕不在自己之下。女子中能有如此身手的,除了魔教,他想不出其他人。
想到蕭琴還有大嫂照顧,此時南宮乙更擔心母親的安危,便決定跟在後面,看看這兩個女子究竟要做什麼。
進了擁蘭樓,卻不見兩個女子的蹤影。南宮乙輕聲來到母親房門前,卻聽見裡面有女人說話的聲音。
「不是我不想見你,你應該記得二十三年前師父的話,他不許我們再見面,你今天不應該到這裡來。」
這是母親南宮夫人的聲音。
另一個女子聲道:「這個我自然記得,師父不許我們見面,為的是二十三年前的事情,但我今天來,卻是為了現在的事情。」
南宮乙對這個聲音並不熟悉,但聽二人的對話,母親不僅認識這個人,還與她有同一個師父。南宮乙馬上猜想到,此人難道就是蕭琴的師父秀清道人?
南宮夫人道:「現在的事情更沒什麼好談的。她們雖是你的弟子,但是殺人償命,沒有商量的餘地。」
馮秀清道:「你的兒子江雲生是我帶出南宮家的,如果尋仇,你應該先找我才是。」
南宮夫人「哼」了一聲,冷冷地道:「我早就料到她們幾個沒這麼大能耐,原來是有師父撐腰,竟敢把雲生抓走,痛下殺手。馮秀清,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徒弟嗎?」
馮秀清道:「你一直說是我的徒弟殺了江雲生,但我發誓,她們是不會殺人的。笑兒與雲生雖有些恩怨,但她已經釋然了,最多就是打他幾拳出出氣而已,又怎會殺人呢。」
南宮夫人冷笑道:「她們千方百計將雲生抓去,打了他幾拳就放過他了?師姐,你不會以為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吧,死的可是我兒子!」
馮秀清道:「那師妹是覺得,你兒子江雲生不該只是被打幾拳,而是應該給死去的謝柳妍償命嘍?」
南宮夫人怫然道:「馮秀清,你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兒子該死嗎?反正他都死了,你來此冷嘲熱諷做什麼?!」
馮秀清嘆了口氣,道:「師妹,雲生遇難,我替你難過。但我來這不是刺激你的,而是來找我徒弟的。她兩日未歸,我也沒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唯一的推斷就是她遭遇了不測。而在蘇州,跟她唯一有過節的就只有師妹你了。」
「你的那幾個徒弟,之後我都沒有見過,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你知道的,我說的是琴兒,蕭琴。」
南宮夫人冷笑一聲,「你對她倒是很關心啊,明知她是魔琴的女兒,還收她為徒,簡直是司馬昭之心。」
馮秀清不悅道:「師妹,你不要以小人之心想我,我當年與她相識,只因見她練功走火入魔救了她,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後來才知道她是仙簫魔琴的後人。而收她為徒,更是承蒙蕭大俠的信任。我從來沒有跟她提過上一代的事情,更沒有想從她那裡打探什麼。」
南宮夫人道:「是啊,你怎麼會提起呢。秦水柔之所以死得早,還不是拜你所賜。或許你是覺得良心不安吧。不過師姐,這二十幾年不見,你要比以前厲害了許多。行走江湖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哪像我,一個深閨夫人,就只有受欺負的份,都被人家欺負到家門口了!」
馮秀清沉默了片刻,才道:「師妹,我不想與你過多糾纏,只盼你能告訴我琴兒的下落,是生是死,讓我心裡有個數。你可以不在乎殺害你兒子的真正兇手,但我在乎我徒弟的性命。就當是給你的孩子們積點德,你告訴我,琴兒究竟在哪?」
南宮夫人「呵呵」一笑,「積德?我兒子都死了,還要積什麼德?!實話告訴你,我巴不得你的徒弟全都死光,什麼千千、吟笑兒,算是便宜了她們。至於蕭琴,她的命也換不來雲生,死不足惜!」
馮秀清顫聲道:「果然是你……你真的害了琴兒嗎?」
「她死沒死我不知道,不過或許我就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但我偏偏不告訴你她在哪,你能奈我何?」
「如果一命換一命呢?」馮秀清沉聲道。
「換?換誰的命?怎麼換?」
「師妹,你不止江雲生一個孩子吧。」
南宮夫人忽然警覺,「你什麼意思?」
「我說的不是家中的幾個孩子,你不用擔心。」
「有話快說!」
「好,我說。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那天生了幾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