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天明月白如霜
一襲紅衣停駐在嘉寧殿前的石階上,紅日出霄,旭日之光傾瀉於宮室之頂,鎏金銅瓦,朱柱盤龍,莊嚴大氣,望而心生敬畏。
風棲鸞輕車熟路的走到了書房外,眼中露出几絲詭異的神色,小心翼翼不讓手上的銀環發出聲響,輕手輕腳一步步靠近門口,才至半中央,一道凌厲的疾風迎面而來,刮的臉生疼,眼前只來得及看見一道灰色的影子,紅衣女孩忍不住雙手捂臉大叫:「南叔叔是我。」
壓迫頃刻消失,風棲鸞微微張開指縫,一片灰色布衣立在身前,抬頭向上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小女孩放下手,勉強一個笑容,正欲解釋,房中已傳來一個清朗明晰的聲音:「南羽,帶她進來。」
被喚作南羽的灰衣人側身讓開一條路,依舊是面無表情。小女孩吐吐舌頭,進了屋子,四面開窗通風,清爽蓮香充盈室內,主座上一個十二歲的錦衣少年正襟而坐,風棲鸞偷偷抬頭,對上少年的眼眸,發現他正淡淡的看著自己,全然看不出喜怒。風棲鸞雙膝一曲跪地,神色似帶委屈:「宸哥哥,我知道錯了。」
沈昱宸眼中冷厲之色稍緩,跪著的女孩極認真地捕捉到了這份赦令,開心一笑道:「宸哥哥,你最好了。」
上方的少帝太過熟知她的為人,在她將要起身時便已嚴聲相斥:「跪好,何曾令你起來。」
風棲鸞老老實實跪回了原地,耷拉著腦袋,低啞的聲音里透著倔強:「是。」
年輕的少帝眼底劃過一絲溫淺的笑意,拿起筆,繼續剛才被打斷的硃批,心無旁騖,南羽依舊站在少帝身側,寸步不離。
待少帝身前的摺子漸少,已過了小半時辰,擱筆暫停,朝政皆由祈王兄妹代理,今日且先到此吧。起身走到妹妹身前,只手伸出,命令道:「起來。」
風棲鸞無視眼前兄長好意的手,自己起來,低頭不說話,卻忍不住眼中落下兩顆淚珠,滴落在兄長正待收回去的手指尖。
沈昱宸扶住妹妹的雙肩道:「罰一會兒就委屈成這樣,君前失儀若此,這還是那個心比天高、禮法有度的風棲鸞么。」
小女孩立即就要掙開他,高高抬起頭,眼角淚珠猶在,卻還是強硬:「那帝君繼續罰就是,又何必叫我起來。」
沈昱宸拉著她坐下,抬手擦拭她淚跡斑斑的臉,聲音是一貫的清淡,「這一次是南羽,收手及時,如若換了別人,我該如何向姑姑交代,世人皆言風氏女有其母儀範,心性清高我看到了,你的禮法何在?」
風棲鸞被他這番看似責怪實是憐惜的警醒一說,原本滿心的委屈也化作了虛無,「我以後不敢了。」
沈昱宸點頭,算是承了她的認錯,「這個時辰來嘉寧殿為何?」
此殿乃是至尊處理政務之所,他雖未親政,每日卻是該在此同太傅議學,風棲鸞因身份特殊,兼且年歲尚幼,同帝乃兄妹之誼,是故得以隨意出入。然而棲鸞像今日這般不挑時辰的亂闖卻還是頭一回,此事必有因果。
風棲鸞經此一問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剛顧著生氣早給忘了,連忙答道:「宸哥哥,鸞兒是想告訴你,鸞兒有師父了,一個很厲害的師父。」
沈昱宸目光掃過她興奮的臉,轉而落在她手上那五隻古樸凝重的銀環上,「素玥銀環怎麼會在姑姑那裡?」
他當然知道這銀環的來歷,玉蟾仙子葬在落櫻閣,這銀環該也在落櫻閣才對,消失二十年,世人皆以為乃是自玉蟾仙子后落櫻閣內無人再配用此件神兵,卻不料竟是收在了宮中長寧公主處。
「我不知道,母親很珍惜這銀環。」想起母親對這銀環重視,她的聲音不禁有些低沉。
沈昱宸握住她的手,「竟然傳給了你那便好好收著,玉蟾仙子的後人,別叫你師父失望。」
風棲鸞點頭道:「宸哥哥,你和母親說的一樣。」少年撫著她的頭,神色柔和,輕聲說道:「回去吧。」
望著風棲鸞一身紅影出了書房,沈昱宸看向先帝留給他的護衛,淡聲問:「南羽,素玥銀環為何會在姑姑那裡。」
這江湖至寶落入皇家,竟無半點消息傳出,可見其隱秘,如今它在棲鸞手中,日後怕是波折不斷,落櫻閣因玉蟾仙子猝亡,十三年前上任閣主江允墨逝世,地位已一落千丈,皇家與落櫻閣,又有何牽連?
向來沉默的灰衣護衛眼中晦暗涌動,老顏滄桑的臉上似有痛苦之色,嘴唇顫動,潰堤的記憶之後卻終是無言以對,「臣下不知。」
年輕的少帝目光逼人如劍,言語冷厲,「如何我不能知道,與先帝有關?」雖是問句,實已認定,能觸動南羽這個歷三朝皇家暗衛的人唯有他的父親,威加四國的靖宇帝。「朕命令你說,莫要忘記,現在誰才是你的主君。」
他連父母真實的模樣都沒有半分記憶,生而承天下之責,選擇的機會從來都不曾有過,史冊記載了父親的一生,民間幾乎日日可聞靖宇帝的傳奇,十年來陪伴在他身邊的卻始終只有姑姑與祈王叔,對父親的崇敬與怨懟交織於心,無眠夜裡常望著清冷的月光下的重樓飛檐,不曾難過悲傷,夜風盈袖,刺骨寒涼,不及心底一抹噬心的孤獨。一生背負如此之重,如今父親還有什麼是他不能知曉的。
沈昱宸目光冷冽如箭,壓迫下的灰衣護衛屈膝跪地,垂首不發一言,與帝君無聲地對抗。
「好,好,」沈昱宸氣極反笑,望著他道,「不肯說,本君不勉強,七月末乃先帝祭典,南羽護衛跟隨先帝多年,明日起便趕往帝陵,准你祭典后回宮。」
揮退灰衣護衛后,沈昱宸又命人傳旨太傅宋詢,「早聞太傅身有舊疾,爾等攜御醫同去,這幾日,太傅且在府中休養,不必入宮了。」
待室內再無他人,年輕的少帝靜坐於書案一側,向來寡淡從容的神色鮮有慍怒之態,姑姑教導他為君之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卻徒然被父親擊的一敗塗地。抬眸望見窗外的赤欄青松,湛藍天空里白雲成卷,風起雲舒,自在飄逸。
他如何知曉,只是一次負氣偶然的追溯,五隻銀環的牽連,原本不該存在已然塵封的往事,卻因這最後一點疑跡再度浮出水面,化作一把利刃,刺在他的心上,拔不出也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原來他要背負的,遠不止這社稷民生,江山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