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 (一)

突圍 (一)

阿璃順著來時的原路,回到了陳軍大營的營門口。

項虎領著麾下的幾名禁衛,一直恭候於此,見到阿璃,不覺都暗鬆了口氣。

陛下一直守在了城樓之上,只怕再等上一陣就要發鳴鏑探問,到時候驚動陳軍,又免不了一頓混亂。

阿璃駐足轉身,向燈火通明的軍營再望了一眼,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似乎每一次跟沃朗的分別,總是這般的匆忙。

可她若再逗留,就不得不繼續面對延羲、面對蒙卞……

其實,兩軍交戰,最尷尬的位置不是敵對,而是中立。

阿璃很清楚,讓沃朗夾在了自己跟延羲的爭鬥之間,是件讓他頗有些為難的事。上一次,雖然說服了沃朗幫自己送走青遙,但阿璃看得出,弟弟因此或多或少地對延羲存有愧疚。所以後來他知悉延羲找回了妹妹,並沒有像阿璃一樣的覺得氣餒憤怒,反倒似乎是有些如釋重負。

而這一次,阿璃和延羲更是捲入了生死相拼的戰爭之中。沃朗若是幫了延羲,便是對不起血濃於水的親姐姐。但若是幫了阿璃,就是背信棄義,辜負了延羲當年助他在暗夷起事的恩情。如此云云種種,倒不如抽身而退,遠離紛爭……

阿璃回想著華陽關的那場惡戰,又記起今夜沃朗說的那些話,不覺思緒紛雜,一路沉默無言地隨著項虎策馬返回了宛城。

慕容煜匆匆下了城樓,迎上了阿璃等人。

「一切可還順利?」他伸手覆住阿璃挽著馬韁的手,溫暖著她在夜風中凍得有些冰涼的手指,仰頭問道:「你這一去,就是近兩個時辰。」

阿璃抱歉地說:「有些事耽擱了。一切都好。」

項虎翻身下馬,低聲奏道:「陛下,暗衛們都已成功出發。也虧得王妃去軍營里走了一遭,幫他們引開了許多注意力。」

慕容煜點了下頭,吩咐道:「先回王府吧。」

回到府邸,阿璃將今夜在陳軍營中聽到的消息,一一告訴給了慕容煜。

慕容煜蹙眉沉思良久,緩緩開口:「是我大意了。沒想到,風延羲竟能暗中說服身在薊城的纖羅公主,他們一旦聯手,整個漠北、乃至中原的局勢都會大變。」

襄南與薊城相隔甚遠,誰也不知道延羲是通過何種方法、暗中結下了這門親事。

阿璃頜首贊同,「我也沒有想到。」

她清了清喉嚨,睨了慕容煜一眼,「我以為,憑她對你的一番情意,說什麼也不會同意嫁給你的敵人。」

慕容煜苦笑了下,繼而肅容道:「在我攻打月氏之前,纖羅的父王一直都是漠北最有威望和權勢的首領,而她也是王室中最受嬌寵的公主。所以,但凡是她想要的東西,終歸都會得到。而我,恐怕是第一個逆了她心意的男人。」

阿璃撇著嘴,似笑非笑,「現在知道後果嚴重,你要後悔還來得及啊。」

慕容煜彎起嘴角,繼續說道:「她對我,一開始也許確是有情,但到了最後,便成了一種迷茫的執著。我雖然不是女人,可我知道,一個女子,不會永無期限地痴戀對自己無情的男人。她想和我在一起,不是因為對我有幾分好感,更主要的是,為了她自己的一份驕傲和許多年的付出。一個人,如果花心思經營過一樁事,耗費的時間越久,到最後就會越捨不得放棄,久而久之,就算明知再做下去毫無意義,也要固執著繼續。」

阿璃朝他肩膀捶了一拳,嗤笑道:「行了,你說了半天,就是想證明人家不喜歡你,現在拋棄你、跟風延羲結盟也是情有可原!聽上去倒像是你一個勁兒地想說服自己,不要覺得失落悵惘……」

慕容煜捉住阿璃的拳頭,故作正經地說:「也罷,既是被你說破了心事,那不如我這就去求她原諒、下嫁於我?」

「你敢!」阿璃抽出拳頭,作勢又要捶他。

笑鬧了會兒,兩人又靜下心來,研究對應的策略。

慕容煜說:「月氏出了變故一事,我先前已有猜測。今夜派出的暗衛,會兵分兩路,其中一路,將北上與薊城的援軍會合。只要援軍能及時趕到,即使人數上仍然落於劣勢,但助我們突圍並不會太難。」

他沉吟了片刻,「我只是擔心,風延羲與漠北結盟的一事敗露,他或許會因此改變攻城的戰略,再度強攻宛城,逼我們在援軍趕到之前棄城。」

阿璃想了想,問:「華陽關那裡的十四萬燕軍,能不能想法子把他們救出來?」

「眼下恐怕是沒有辦法。」

慕容煜思忖說道:「不過……等小武領兵趕來之後,我或許可以聲東擊西,假意向北撤退,實際南下華陽關。待救出被俘的十四萬士兵后,與薊城援兵軍力匯合,再朝宛城的方向收攏包圍。」

阿璃聞言驚詫,「你的意思是,突圍后就要立即跟陳軍在宛城重新開戰?」

「嗯。宛城的地理位置,恰好在月氏和陳國之間。現在風延羲和纖羅決定聯姻,如果宛城再失守,便等同於將半個中原送到了他們手裡。將來,想要牽制纖羅在漠北的勢力,也會愈加困難!」

慕容煜研究著阿璃的神色,笑了笑,寬慰道:「不必擔心,陳軍如今沒有了蠱毒相助,不會太難對付,你要對你的夫君有信心。」

阿璃抿起嘴角,似羞還嗔地瞪了他一眼。

她心裡亦很清楚,也只有徹底地打敗了風延羲,才能解決眼前那諸多的困境。

只有讓延羲輸得一敗塗地,燕國才能控制住月氏的內亂,不讓纖羅的勢力影響到漠北的穩定。

也只有他輸得一敗塗地,自己才有機會救出仲奕,才有機會讓弟弟不必再左右為難……

×××

兩日後,如同慕容煜所料想的那樣,陳軍再度發起了攻勢。

阿璃與宛城府尹段司謙、客卿白原,一同登上城樓,眺望著前方塵土翻滾的平原。

失去了聲勢浩大的巨盾陣,陳軍只能依靠普通步兵來完成強攻,密密匝匝的行軍隊列彰顯著人數上壓倒性的優勢,黑壓壓猶如翻湧的潮水般,踏著煙塵、推進而來。

慕容煜交待完作戰策略,對眾人吩咐說道:「今日之戰,首要任務是在盡量減少消耗的情況下守住宛城。我軍兵力有限,能夠不失守、不損兵,便已是勝了。」

「是!」

阿璃深吸了一口氣,站到城樓東側的一處垛堞之後,一手拿著張連弩弓,一手高高抬起,向身側列隊排開的弓弩手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拉弦待命。

她第一次指揮弓弩手迎敵,心裡不禁有些緊張,又同時有些期待和興奮,目不轉睛地盯著城外戰場,估算著敵軍的距離……

項虎舉著張寬面的鐵盾,站到了阿璃身畔。

阿璃咳了聲,說:「宛城城樓的垛堞很高,足夠我藏身,你舉張盾牌在我頭頂,反而很不方便。」

項虎愣了一瞬,默默地收起盾牌,退了下去。

少頃,慕容煜領著一隊長弓手,走了過來。

阿璃疑惑不解,壓著聲音問:「不是講好你守西側的城樓嗎?怎麼到我這兒來了?」

慕容煜一面挽弓搭箭,一面彎了彎唇角,說:「你不肯讓項虎保護,我就只好親自來了。正好跟你比比,看誰的箭法更精準。」

阿璃抿起嘴,揚頭想說些什麼,視線卻不經意掠過慕容煜手中的那把長弓「落日」,心頭驟然一沉,低頭敷衍地答了句:「好啊。」

慕容煜探究地注視著阿璃,卻見她轉頭望向城外,身形逐漸緊繃起來,「陳軍快到弓箭射程之內了。」

開闊的蒼原之上,數萬步兵列著方陣,逐漸行近。夾雜其間的,有二十多座高聳的攀城雲梯,幾十架弩車,還有居中一輛由幾十名壯漢奮力推動著的巨大衝撞車。

城樓上的守軍,此刻看清了敵人手中強大的攻城器械,不禁都微微倒吸了口涼氣。陳國的財力,果然是不容小覷……

阿璃緩緩抬起了手,目光須臾不離地盯住陳軍移動的陣線。

「弓弩手—」

她揮下手臂,高聲命令:「放箭!」

急雨般的倒鉤箭從城樓倏然飛出,破空聲響,密麻麻地射入陳軍方陣之中。一輪之後,緊接著又是一輪,接連十二次,每一次的准心都作了微微調整,目標範圍由前往後地延伸鋪展開來。

陳軍最前沿的隊伍成片倒下,哀嚎痛哭聲震天,後面方陣的行速,也因此減緩下來。

慕容煜側身傳令:「長弓手—

攻城槌!」

長弓手們點燃浸了火油的箭頭,仰首引弓,將火箭齊齊射向了居中的衝撞車。

那懸挂著巨大攻城槌的衝撞車,雖覆蓋著防火的濕潤獸皮,但畢竟是木製,在幾番火箭的攻擊下,被逐漸點燃,竄起了金紅的火苗。推車的壯漢們,七手八腳地忙著拍打滅火。

燕國守軍發一輪連弩,控制住敵軍前進的速度,再發一輪火箭,攻向敵軍的雲梯弩車,如此交替而行、配合默契,不過半個時辰,便點燃了陳軍近三分之一的攻城器械。

陳軍無法前進,反倒折損了許多器械,不多時,便收到了主帥鳴金收兵的信號。

宛城城樓上,一片歡呼聲激蕩而起。

但,沒過太久,陳國軍隊便又吹響了沉雄的進軍號角,再次發起了進攻。

同樣的方陣,同樣的攻城器械,同樣的行軍速度……

阿璃俯瞰著已經屍橫遍野的戰場,默默嘆了口氣,抬起手來,「弓弩手—」

身側的弓弩手依次排開,手指扣在了機括之上,向敵軍瞄準,蓄勢待發。

阿璃盯著逐漸靠近的軍陣。

可這一次,似乎有哪裡不對……

她的手舉在空中,遲遲不能落下,身旁的慕容煜也顯然看出了端倪,鬆開弓弦,伸手握住了阿璃僵在半空的手。

高聳的雲梯之上、笨重的衝撞車上,捆縛著幾十名身穿燕軍軍服的人。他們的衣衫早就襤褸不堪,頭髮披散凌亂,看上去十分憔悴。

只有衝撞車車頂上綁著的一人,衣著整潔,頭髮也彷彿是特意梳理過,露出了一張儒雅清俊的面孔。

阿璃和慕容煜的手指皆是一涼,幾乎同時出聲叫道:

「長寧侯!」

「予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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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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