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 (二)

突圍 (二)

兩軍交戰,以俘虜作籌碼來鉗制對手,並不少見。

所謂上兵伐謀,其實就是在不損耗自家兵力的情況下,以策略擊垮對手、取得勝利。

燕軍的連弩和長弓配合作戰,讓陳軍的攻勢陷入了僵局,傷亡損失慘重。領兵攻城的主將魏顯倫惱羞成怒,遂令人將燕軍俘虜綁縛在了攻城器械之上。

如此一來,燕軍若想再用火箭燒毀對手的器械,就不得不先傷害自家的袍澤!

燕國的長寧侯吳予誠,在華陽關箭樓被攻克時,已力竭昏死。魏顯倫見其衣著配飾皆顯尊貴,便安排了軍醫悉心救治,待驗明其身份后,不禁大喜過望,而此時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魏顯倫揮動手中紅纓鐵槍,高聲喊道:「攻城!相國大人有令,上城樓者,不論生死,每人賞黃金十兩!」

「投石!」

「放箭!」

陳軍軍陣中響著此起彼伏的號令聲。

巨弩車、投石車,一字排開。石塊和鐵弩箭帶著強大的衝擊力,一輪輪飛出,撞向宛城城牆,濺起飛石碎礫。

城樓之上,阿璃隱身於垛堞之後,焦急問道:「怎麼辦?」

慕容煜唇線緊抿,眉心緊蹙。

他閉目一瞬,又旋即睜開,語氣決然:「繼續放箭!」

阿璃急道:「放箭的話,那些燕兵也會死!還有長寧侯!」

「我知道。」

慕容煜望向被縛於衝撞車上的吳予誠,見他口中似乎被塞了什麼東西、說不出話來,但目光神情卻一如既往的清明坦蕩,毅然揚頭望著城樓。

「可若不攔住陳軍的攻勢,一旦破城,會有更多人死掉!」慕容煜一拳砸在城牆上,指節處鮮血淋漓。

予誠是他的從表兄弟,兩人從小一同長大,一同讀書。少時結伴出行、快意暢談,長大以後,又一起征戰沙場,情誼非同旁人。不論慕容煜身為將軍還是帝王,吳予誠都一直作為他的左膀右臂存在著。而現在,他不得不要親手斬下自己的臂膀!

慕容煜吸了口氣,取過鐵箭,迅速搭弦拉弓,箭頭直指向衝撞車上的吳予誠。

吳予誠似乎也看清了城樓上慕容煜的舉動,微微點了點頭,緩緩闔上了雙眼。

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有著殺伐決絕的果斷。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取捨,自是一目了然……

阿璃慌忙拉住慕容煜的胳膊,「那是長寧侯!他是你的表弟,又是你的朋友,你如果真這樣做了,將來一定會後悔!」

慕容煜視線冷凝於城下,截然說道:「可我不但是他的表兄和朋友,還是大燕的國君!予誠的命是命,城中將士的命也是命!」

阿璃緊攥著他的手,「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就算他們攻上來,我們還可以用滾木、用擂石!實在不行,刀劍相拼也未必沒有勝算!」

她嘴上這般說,心裡卻也很清楚,雙方兵力相差懸殊,一旦陳兵攻上城樓,燕軍無路可退、只能坐以待斃!

可在阿璃的心中,「朋友」二字,重逾千斤。

以前做殺手的時候,她也可以冷靜地、毫不猶豫地出手取人性命。但那些人,她並不認識。

而眼下被綁在衝撞車上的,是吳予誠,是燕國朝堂中第一位對阿璃坦誠相待、善意諫言的大臣,是當日南下迎親、將她接入薊城的婚使。她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鐵箭刺穿他的心臟。何況,他所經歷的這場遭遇,還是因為沃朗弄出來的毒霧……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慕容煜理智從容的表象下,隱藏著旁人不知的自責、負疚與心痛。即便他能刻意將這些情緒強壓心底,但卻不表明他可以徹底地遺忘。或許有一日,親手射殺予誠的負疚感,會成為壓垮他的心魔……

阿璃扭過頭,大聲下令:「弓弩手,避開俘虜!只射敵兵!」

「是!」

一輪弩箭疾風驟雨般地飛出,緊接著、又是一輪,但速度明顯比以前慢了許多。加之還要避開綁有俘虜的攻城器械,弩箭所觸及的面積亦遠不如從前。

城外的陳兵看出燕軍的顧忌,紛紛躲到了雲梯和衝撞車的後面,以器械作為掩護,一面加快了推進的速度。

守在城樓另一側的段司謙,見敵軍的雲梯越逼越近,慌忙指揮著手下的人準備滾木擂石。另有一些士兵,將燒得滾燙的熱油和金汁,也用大瓮抬放到了垛堞之下,準備著應對攻城。

慕容煜感受著阿璃指尖傳來的輕顫,嘆了口氣,說:「這樣下去,宛城頃刻就會淪陷。到時候,就算我不殺予誠,他也未必能活下來!」

他鬆開弓弦,轉身看著阿璃,「這個決定,我在華陽關就已經做過。雖則痛心,但舍小取大,乃是常理!若是我和予誠易地而處,我也寧可他選擇放棄我!阿璃,在戰場上,一刻的猶豫不決,就有可能連累千萬人失掉性命!」

慕容煜的視線越過阿璃,落在了城樓上奔走的士兵身上,「你不忍心見予誠死,就能忍心見他們送死嗎?」

阿璃的目光游移,從城樓又飄至城下。巨大的衝撞車就快要抵達城門,粗壯的攻城槌足有兩人合抱的徑圍,或許只需數下,就能擊破城門……

她的嘴唇翕合了幾下,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最終,緩緩鬆開了攥著慕容煜的手。

阿璃低聲說道:「好。我會……下令,讓弓弩手不再避開俘虜……」

她頓了頓,深吸了口氣,揚頭望著慕容煜,「也罷,將來你若後悔了,我與你一同背負愧疚便是!」

慕容煜的眼中,閃耀著暮夜星辰般的光彩,他深深地看了阿璃一眼,鎮定思緒,凝神拉滿了弓弦。

正在這時,遠處的天際上,突然急速劃過一道眩目的光亮,拖出一尾青色的煙霧。

慕容煜急忙扣緊手指,捏住了差點就脫弦而出的鐵箭。

千鈞一髮之際,薊城的援軍,終於趕到了!

阿璃望向青煙升起的方向,見遠處有大團的煙塵飛揚升起,陳軍後方的陣型也漸漸起了變化,想必是援軍的先鋒隊伍已沖入了敵陣。

有了援軍在外圍接應,燕軍便有了突圍的機會和能力!不必再死守宛城!

慕容煜收起長弓,疾聲吩咐:「傳令,準備開城突圍!」

因為事先就知道援軍隨時有可能出現,作戰的方案一早就交待了下去,城內的兩萬燕軍整裝待發,迅速集合而至,整齊地排列在城門附近的幾條大街上。

段司謙跟著慕容煜和阿璃等人匆匆下了城樓,一面奏道:「陛下之前吩咐微臣的事,均已布置妥當。宛城中的百姓,絕大部分都是陳國舊民,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

慕容煜點了點頭,對項虎傳令道:「抽調禁軍二十人,護送段大人和白先生。其餘的人,緊隨王妃左右,不得有誤!」

項虎躬身合拳:「是!」

阿璃想張口說些什麼,慕容煜卻已翻身上馬,提氣高聲說道:「全軍聽令!」

宵禁后空敞的街道上,密密匝匝地立滿了戰馬和士兵,慕容煜一聲令出,竟讓萬人瞬間屏息噤聲。整座宛城,此時亦彷彿是萬籟俱寂、針落有聲。

慕容煜挽著赤馬絕影的韁繩,身姿英武、神情篤定,朗聲說道:「眾位將士,我們的性命,是當日拚死守關的袍澤拿命換來的。而此時此刻,華陽關的大營里,還關押著十四萬被俘的燕國士兵,等著我們前去相救!今日的突圍之戰,不是為了撤退逃離,而是為了這十四萬的同胞兄弟!為了有朝一日,能與他們同心攜手、捲土重來!」

他抽出佩刀,高舉指天,「大燕的好兒郎們,可願與我並肩一戰?」

震天的呼聲如雷聲轟隆般陡然爆發,伴隨著兵器有節奏地撞擊著地面,漸漸地,匯合成了有力的反覆高喊:「戰神!戰神!戰神!……」

阿璃翻身上到追雲背上,感受著空氣中和地面上傳來的振動,手指緊緊攥住韁繩,抑制著胸中翻湧的激動。

她抬眼去看慕容煜,卻恰好對上了他投來的視線。

慕容煜叮囑道:「你沒有沙場經驗,一會兒務必緊隨我左右!」

阿璃牽起嘴角,順從地點了點頭。

以她的身手,再加上追雲的速度,想要活著闖出去並不難。但這一刻,她覺得沙場就是屬於慕容煜的天下,任自己武功再高,也沒有底氣跟他爭辯什麼……

厚重的城門在吱呀聲響中徐徐打開,追雲開始迫不及待地來回跺著前蹄。

慕容煜驅策著絕影,一馬當先,衝出了城門。

絕影的速度極快,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撲向離城門最近的一撥陳軍,慕容煜手中長刀在空中掠過一道亮白的弧度,四、五名陳兵即刻哀嚎著倒地。

十幾名禁衛團團護在了阿璃四周,替她擋下衝殺過來的士兵。

阿璃暗嘆了口氣,卻又無可奈何,只得策馬緊隨著慕容煜。

慕容煜殺至衝撞車前,猛地勒緊韁繩,絕影前蹄揚起,讓背上的主人趁機借勢而起,揮刀斬斷了綁縛吳予誠右手的繩索。

慕容煜把手中長刀拋給予誠,反手取過背上的長弓,改用箭矢禦敵。吳予誠接住長刀,迅速砍斷手腳上的繩索,躍下車來,與周圍的陳兵廝殺起來。

燕軍湧入戰場,朝東北方向一路衝殺而去。

阿璃在禁軍的護衛下,跟著慕容煜身後疾馳,回首張望間,見吳予誠被一名騎兵接應上了馬背,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

眼看就要衝出陳軍的步兵陣、與援軍匯合,右側突然有一隊陳國騎兵急速撞了過來,截住了燕軍的去路。領兵的將領,正是曾被阿璃劫持過的前鋒將郝傑。

郝傑是陳軍統帥郝畢的親子,麾下騎兵集聚了軍中最精銳的士兵,身旁的幾個近衛更是身手不凡,馬蹄聲尚在遠處,幾支勁力極大的羽箭便已破空而來。

慕容煜揮弓格開羽箭,反手去取自己的箭矢,卻發覺箭囊中此刻已是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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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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