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醉猴張三
圍觀的人群等了很久,始終沒有見到第三個人走出來。
難道車廂里已經沒有人了?
有人開始失望。
就在人群散開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車廂下傳過來:「你們把眼光放低點就看到我了。」
人們停住腳步,向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了一個身材不足三尺,長得活像一隻猴子的畸形侏儒,如果不是他身上沒有毛,而且手裡還拿著一根和他的身材差不多一樣長的旱煙袋,一定會有人認為他就是一隻猴子。
這個侏儒的個子雖然矮小,氣派確是三個人里最大的,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一張黝黑的臉上充滿褶皺。他看著像一個老人,可是一雙眼睛卻顯得非常年輕,閃動著孩子般靈活調皮的神采。
每個人都驚奇地望著這個人,因為他們誰也沒有看到他是什麼時候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好像就在這一瞬間憑空出現在這塊空地上,站在每個人眼前,臉上還帶著笑容。
他的腰上掛著一個葫蘆,沒有塞子,淡淡的酒香從葫蘆里飄出來,人群中立刻就有人驚嘆:「好酒。」
他從腰上解下葫蘆,遞給那個驚嘆的人,道:「如果喜歡就請你喝一口。」
這個人沒有接過去,因為他不敢。每個人見到這個侏儒的時候,心中都突然生出莫名的恐懼,他的身上似乎天生就帶著一種戾氣,這種戾氣比殺氣更可怕,讓每一個靠近他的人都想立刻遠離。
殺氣是養成的,戾氣卻是天生的,就好像獅虎天生就會傷人一樣。
他身上穿著一件華麗的錦絲長袍,上面綉著團花朵朵,五彩祥雲,雲層中翻騰著一隻五爪金龍在他的身上盤旋環繞,讓他整個人看上去說不出的詭異。
這是一件連帽長袍,帽沿垂到眉下,袍腳垂到地下,只露出一雙眼睛和一雙手,走起路來就好像在地上漂浮,四肢關節根本就沒有行走的跡象。
宋萬和楊喚秋見到他走過來,臉上立刻就出現了極其厭惡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一條毒蛇向自己靠近。
老闆看到這個侏儒走過來,立刻怔住了,因為他不認識這個人,而且也從來也沒有聽人提起過。可是看他的氣派就知道這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為就連宋萬和楊喚秋這樣的人,在他的面前也立刻失去了光彩。
老闆知道這個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他立刻彎下腰,抱住雙拳深深地給他作了一個揖,聲音也變得更恭敬,道:「恕我眼拙,敢問前輩怎麼稱呼?」
可是這個奇怪的侏儒卻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而是從腰上解下葫蘆喝了一大口就,然後用袍袖擦著嘴道:「這麼好的酒請人喝,竟然還沒有人喝,真是好奇怪。」
說完他又喝了一大口。
老闆彎腰站在那裡顯得非常尷尬。
宋萬立刻扶起他,低聲道:「他就是『醉猴』張三。」
老闆的臉上立刻變了顏色。
他聽說過這個人,知道是一個很神秘的人,行蹤飄忽不定,做事隨心所欲,性格喜怒無常,而且很少與江湖上的人打交道,是一個很難見到,也很難打交道的人物。
他決心一定要和這個人結交。
張三拿著酒葫蘆笑著從老闆身邊走過,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就走進酒樓。
奇怪的是,張三走進去之後,老闆還是站在車廂前,宋萬和楊喚秋也陪著老闆站著,他們好像在等第四個人出來。
他們就這樣等了很久,這個人才從車廂里伸出頭,慢吞吞地從上面走下來。這個人一走出車門,大家就禁不住大吃了一驚。
他竟然是一個非常老的老人。
這個老人身材應該很高,可是現在已經像蝦米一樣佝僂萎縮,滿頭的白髮也已經快掉光,蠟黃的臉上全是皺紋,身上卻居然穿著就連小姑娘也覺得太過於鮮艷的大紅花袍,而且是純絲的,剪裁和手工都極其考究。
楊喚秋立刻迎了上去,態度恭謹而尊敬,他雖然也是個一向受人尊敬的老人,可是在這位紅袍老人面前卻變得像一個學生,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
紅袍老人一邊走下來,一邊不停地咳嗽嘆氣搖頭。
「人老了,不中用了,才走了怎麼一點路就已經累得睡著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就真的這麼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他伸出手扶住楊喚秋的肩,顫顫巍巍地走下來,一邊走還一邊咳嗽,一邊咳嗽還一邊繼續嘮叨:「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像我這樣的老人,已經不能再吃苦,也不能再受罪,如果讓我吃苦受罪,就是你們的不孝。」
聽他說話的態度,好像把所有人都當做晚輩。
可是老闆卻顯得受寵若驚,忙跑過去攙扶著紅袍老人,態度就像孝順的孫子在伺候著自己最尊敬的爺爺,低聲道:「孫老先生,你喜歡的東西這裡都已經準備好了,如果有不滿意的就吩咐下來,我立刻去給您準備。」
紅袍老人上下打量著老闆,然後又開始咳嗽嘆氣:「就算你們再孝順,我也活不了幾年了,如果真的想進孝心,就要讓我老人家開心,我也許還能多活幾年。」
老闆點著頭道:「一定讓您開心。」
「福德樓」的後園,有一處小榭,園子里鮮花爛漫,繁英點點,空氣中暗香浮動,沁人心脾,每一個走進園子的人都立刻感覺心曠神怡,忍不住發出讚歎。
花叢之後,竹影之中,露出一角紅樓,是專門用來招待貴賓的地方。
紅樓里有一張紫檀木大桌,桌子上擺著幾樣乾果蜜餞,張三坐在那裡,一隻手拿著酒葫蘆,一隻手拿著半個吃剩下的桃子,已經喝得醉意十足,看到他們走過來,踉蹌著身子站起來向他們擺手,然後又跌坐在椅子上,竟然呼呼大睡起來。
宋萬看到他這個樣子,皺起眉頭開口道:「這個老猴子,真是目中無人,怠慢我等也就罷了,竟然連孫老先生也不放在眼裡。」
孫老先生就是紅袍老人,紅袍老人就是孫壽堂。
孫壽堂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是天下聞名的高手,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從來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就連少林寺這樣的千年古剎也無人敢攖其鋒。
奇怪的是,孫壽堂一點也不生氣,好像還很欣賞他這個放蕩的樣子,正在笑呵呵地看著他,並不急著入座。
老闆攙扶著孫壽堂,輕聲道:「請老先生進去上座,我馬上命人上菜。」
孫壽堂又開始咳嗽,一邊咳嗽一邊擺手道:「不急,讓他先睡會,我們不要打擾他,老頭子已經好久也沒有看過這麼有趣的人了。」
聽到孫壽堂這麼說,沒有人再敢說話,都陪著他站在門外,看著這個像猴子一樣的畸形侏儒醉卧在桌子上鼾聲大作。
人長得雖小,鼾聲卻大的驚人。
老闆命人搬過來幾張紫檀木的靠椅,請幾個人坐下,可是只有孫壽堂一個人坐在上面,其餘的人都站著。單調的鼾聲令人心煩意亂,宋萬的臉上早已出現了怒氣,恨不得馬上就衝進去,把張三拎起來丟到園子里的金魚池中醒醒酒。
楊喚秋也顯得不耐煩,手中的核桃不斷旋轉著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好像在宣洩心中的不滿。
可是他們誰也不敢發作,因為孫壽堂坐在那裡,閉著眼睛正怡然自得地聽著他發出的鼾聲,就像是正在欣賞梨園名伶精妙的絕唱,聽得高興時臉上還露出愉快的笑容。
天黑了,園子里的燈亮起來。
這忽然亮起的燈光似乎驚醒了張三,他長長地抻了一個懶腰,用嘶啞的怪聲長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孫壽堂笑道:「張老弟,你這一覺睡的時間可不短。」
張三揉著眼睛,笑著繼續吟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孫壽堂又在咳嗽,可是精神卻好了很多,笑意也更濃,道:「你這個野猴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酸,喝醉了睡一覺,醒來竟然這麼多廢話。」
張三看著他身旁已經氣得臉色發白,強忍著沒有發作的宋萬和楊喚秋,笑得聲音忽然變得更大,道:「如果我不對你們掉兩句酸文,你們罵人的話就該說出來了。」
孫壽堂哈哈大笑,然後就手捂胸口劇烈的咳嗽,過了好久才開口道:「原來你也知道害臊。」
張三道:「如果沒有你這個老鬼在,他們兩個說不定早就把我丟進金魚池裡去了。」
孫壽堂道:「你想怎麼謝我?」
張三道:「今晚與你共飲三百杯。」
「三百杯怎麼可以,至少也要喝六百杯。」孫壽堂笑著道:「我們已經有十年沒見了,上一次交手我僥倖勝了你半招,可是你卻把我灌得像烏龜一樣在地上爬,想起來就好像昨天的事情。」
「雖然我的病越來越重,已經不能再喝酒了,可是今天一定要和你喝個痛快。」他笑著淡淡地道。
他的話讓宋萬和楊喚秋臉上的怒氣立刻消失——沒想到這個像猴子一樣的畸形侏儒,竟然在孫壽堂手下只輸了半招,而且看上去兩個人的關係好像還很親近。
張三道:「如果我還能支持三十招,輸的就一定是你。」
孫壽堂點頭,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凄涼蕭索,嘆息著道:「你說的沒錯,拳怕少壯,我的歲數確實太大了,已經勝不了你們年輕人了。如果今天我們還比試,你可能勝得就不僅僅是半招。」
說完他又開始咳嗽,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
張三起身走過來,攙扶著孫壽堂入座,然後自己坐在他的身邊的位置上,也嘆息著道:「沒想到你已經以武入道,這十年來竟然如此精進,當年的煙火氣蕩然無存,看來你還是這天下第一,我輸的心服口服。」
說著就又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其餘的人也隨之入座。
菜已經上到第七道。
這裡大師傅的手藝真的很不錯,知道孫壽堂晚年修道,早已不沾葷腥,所以做的都是素菜。可是每一樣素菜看上去卻一點也不像素菜——像雞,像魚,像肥鴨,像野味,就是不像素菜。
可是每一樣菜都絕對是素的,就連炒菜用的鍋都是換過新的,用的油也是最上等的素油,絕對沒有一點葷腥。
他不但將素菜燒的像各種東西,就連味道也差不多。
到第八道菜的時候,老闆親自端上來,笑道:「菜雖不好,酒卻還不錯,請各位多喝兩杯。」
孫壽堂忽然道:「酒也很不好。」
老闆怔住了。
張三笑著道:「酒雖然是好酒,可是沒有好的酒杯,這酒的味道當然也就變得不好。」
老闆道:「不知道孫老先生想要什麼樣子的酒杯?」
孫壽堂大聲道:「當然是大杯,只有大杯喝酒才會有味道。」
老闆也笑道:「其實我也想到像孫老先生這麼豪爽的人,喝酒當然要用大杯,只是耽心您的身體才沒有準備。」
張三道:「這個老鬼命硬的很,多喝幾杯酒也死不了,還不快去拿來。」
老闆退出幾步又停下,抬頭笑著道:「有酒有杯,卻無紅袖添酒同樣不美,我還可以叫幾個女人來助興,不知道孫老先生是否有這個雅興?」
孫壽堂眯著眼靠在椅背上,一張臉忽然紅得像身上的紅袍,眼睛里也出現了像年輕人一樣的光,笑著說道:「女人是男人最好的補藥,越年輕漂亮的女人,葯勁就越足,像我這樣的老人就更應該經常進補。」
張三道:「人都說越老越貪財,沒想到這個色也是越老越貪。」
孫壽堂道:「人都說這酒色不分家,其實真正和色不分家的是財。沒有財哪來的酒,沒有酒這個色也就連想也不敢想。」
「所以人老了會貪財,也會貪色,這個酒卻變得可有可無,所以人老了戒酒的有很多,戒色的卻從來也沒有。」他淡淡地道:「你如果活到我這個歲數,說不定也會戒酒,然後變得既貪財又好色。」
張三大笑道:「聽說這裡的女人很有名,看來你這個老色鬼今天一定會過得很開心。」
宋萬笑道:「男人都是好酒好色,古來英雄哪一個又不是這樣,張三哥不會是不喜歡女人吧?」
他臉上的笑容很奇怪,聲音也很奇怪,好像還帶著幾分譏嘲的味道。
聽到他的話,楊喚秋臉上也出現了笑容。
張三卻好像根本沒有聽出來,臉上還帶著愉快的笑容,望著楊喚秋道:「楊兄弟,別人不了解老哥,你還不了解嗎?我這個人平生只愛酒,從不貪美色,在我的眼裡那些脫光的女人還沒有一直母猴子看著順眼。」
說著他哈哈大笑,宋萬的臉色卻立刻變了。
楊喚秋的臉色也變得非常難看。
孫壽堂也忍不住笑出聲,笑聲沒有結束就又咳嗽起來,伸手輕撫胸口,喘著氣道:「你這個老猴子真是老糊塗了,這個宋萬是楊喚秋的晚輩,你這麼叫豈不是亂了輩分,他們兩個人現在變成了兄弟,你真是越老越混賬。」
說完他又大笑,笑完又在繼續咳嗽。
可是這個張三卻好像沒有聽到,伏在桌子上又沉沉睡去,發出像剛才一樣刺耳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