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禍殤
除夕之夜,雪妃的胎已經五個月,鷹王一掃剛開始對胎兒毫無興趣的索然,帝后攜眾嬪妃同樂的家宴慶典上,他刻意讓雪妃坐在他身邊,撫摸了一下雪妃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容甚是歡暢。
下面相陪的文有謝耿池、王蘭青、蘇和禮,武將則是司空長烈、楚風以及童放。楚風作為外官,新春入宮那是罕見。但是,他和司空昔日追隨鷹王南征北戰,同鷹王的情誼非同一般,這樣說來,他今天端坐在這裡,又沒什麼大不了。童放坐在最外邊,文官他不管,眼看著司空長烈和楚風二人,同鷹王交談時,言辭貼切神情默契,而自己卻不怎麼插得上話,心裡那份難受,就別提啦。
說是家宴,但是談起來的大多還是國事。王后和諸位娘娘們也插不上嘴,只木偶一樣坐著,除了吃,就是假裝笑。
菁華局的鳳舞九天被安排在正月初一展示人前,今天晚上,表演的則是另外一支舞蹈。這時候,不管是鷹王,還是大臣,都只管住口欣賞。英雄愛美人,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就算正直如謝公,在心情舒暢之時,觀賞歌舞,也要間或讚美幾句。
王后適才一直枯坐,這時候開口道:「殿下,後宮中善舞的人很多,在嬪妃當中,就有當日殿下極為欣賞的,那舞姿,端是優美。」
坐在鷹王另一邊的雪妃忍不住側目望去。左首邊的賢妃正拿著筷子夾一根蔬菜,聞言,立刻將筷子放下來。
這王后,拉攏異己壯實自己力量的心意真是無所不在,連這個時候都不放棄。三庭局說起來各嬪妃都有參與,但是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她手裡。誰知道是不是她一手策劃的?
跳舞好?而且還受到過鷹王的讚譽,那不明擺著,指的就是韓美人嗎?
既然這樣,賢妃便看了看同在一邊、隔著金昭儀和余昭容的岳婕妤。是好事,大家占,不能全便宜了王后一個人。
於是,在鷹王說出韓美人名字之前,岳婕妤當先站起來,笑著道:「殿下,臣妾入宮之前,琴棋書畫都有涉獵,舞蹈也是精心學過的。不若,讓臣妾表演了給您和臣公們看一看?」
韓美人憋著勁兒想聽自己名字從鷹王嘴巴裡面說出來,然後自己在眾人面前展示一番,被搶了先,銳氣頓失。好在王后道:「一人獨舞端是清冷,不若韓美人和岳婕妤兩個人一起跳吧。」她這才趁勢也站出來。
鷹王看看兩個人,點點頭,道:「就一起跳吧。」看看謝耿池,道:「謝公,你文章做得好,不若當場出個題目,然後觀孤的愛妃好生演示出來。」
這話說出來,岳婕妤和韓美人忍不住對視一眼。壞了,這可是一個大難題。現場出題,沒有現成的可借鑒的舞步,得臨時編。為了效果,韓美人只好悄悄對岳婕妤:「莫慌,到時候只管看我的指示。」岳婕妤不敢在這時候出岔子,點點頭,道:「好,你怎麼跳,我就怎麼跳。」
謝耿池捋了捋蒼髯,笑著說:「臣曾觀書中寫過: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今日出題,就請二位娘娘,為在座表演一曲『佳人曲』。」
「好!」鷹王笑道:「此題和眼前場景甚為貼切。」對岳婕妤和韓美人道:「你們就跳一曲『佳人曲』。」
韓美人想了想,點點頭。
樂聲稍後便奏起來,韓美人和岳婕妤現場編舞,演繹佳人如夢、情意纏綿的情懷。這二人也端是厲害,短短時間內,跳出來的舞蹈並不輸於菁華局花了許久功夫打磨出來的精品。
一聲笛音飄渺散去,舞蹈結束。
韓美人額頭上滿是細密汗珠,同岳婕妤向鷹王行禮,然後走回自己座位。
王后笑著對鷹王道:「殿下,這韓美人的舞姿端是好,讓人賞心悅目。岳婕妤的也不錯,現場便能跳得這麼好,也足夠叫人心悅誠服。」
雪妃已經沉吟了許久,聞聽此言,忍不住斜了她一眼,然後側目鷹王,道:「再怎麼賞心悅目,再怎麼心悅誠服,怕是也沒有完全打動殿下的心吧。殿下觀舞,最喜歡看的,也最喜歡回味的,乃是昔日里的那一段……」
「什麼?」王后居然愣住了。因為想不明白,就感覺迷惘。
偏偏雲妃極不懂事,好事問道:「哪一段?殿下最喜歡看的,也最喜歡回味的,居然都沒有人準備嗎?」
司空長烈最了解鷹王的過去,頓時很著急,脫口而出,叫道:「雲妃娘娘……」
這一下子,場面上可就有些值得玩味。
謝耿池偏愛司空長烈,覺得他為人正直,武功又好,最為難得的是對鷹王忠心,自己又不徇私。雲妃似乎是說錯什麼話了,但是作為臣子,怎麼可以在這個地方做這樣的提醒呢?豈不表露出對殿下妃子的關切?謝耿池立刻咳嗽一聲,叫道:「司空將軍!」將司空長烈下面的話盡數打斷。
王蘭青和蘇和禮那是事不關己的,對面楚風則忍不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因為及時低頭,沒有被別人發現。楚風身邊,童放頓時看到司空長烈的危機,非常高興,端起酒來一飲而盡,又斟了一杯,端起來示意楚風和自己同飲。
鷹王的臉色因為雪妃的話變得本來就有些不好看,雲妃這般問,頓時將他心裡一直構建的一個幻影打破了一樣,使他心情劇變,糟糕之極。
雲妃尚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還在茫然四顧。
鷹王抖手將手上的酒杯給砸了,金樽摔在地上,酒水四濺。他長身而起,不打一聲招呼,便拂袖而去。
司空長烈關切之色不減,謝耿池走出來,對王後行禮道:「王後娘娘,老臣不勝酒力,請旨告辭。」得到王后應允,走到他面前,繼續對王后說:「王後娘娘,老臣年老無力,希望司空將軍陪老臣走一程。,望娘娘恩准。」王后同樣應允。謝耿池就將司空長烈給拖出去。
王蘭青和蘇和禮也請旨告辭,童放也要離開。
最後走的是楚風。和司空長烈關心雲妃一樣,其實,他也有真心牽挂的人。但是,和司空長烈毫不掩飾自己的熱情又不一樣,她坐在遠遠的地方,臉上的表情是那麼凄冷,又那麼憂傷,他卻只是了無痕迹輕掠一眼。心裡正掀起驚濤駭浪,但是臉上卻一片平靜。
只剩下嬪妃們,王后問雪妃:「你到底想說什麼?居然讓鷹王當場就離開?」
賢妃道:「怕是鷹王最不希望別人提起的事情吧。」同樣看著雪妃道:「雪妃娘娘,你真的就不希望大家都過得好一些。」
雪妃怎會怕她們呢?冷笑道:「是啊,你們都好過了,本宮就會不好過。現在你們不舒服了,本宮的心,就說不出的開心。」居高臨下的眼神掃了眾人一眼,連王后都沒放過,趾高氣昂地走了。
王后也頗為氣餒,最難過的還屬雲妃。鷹王最後那一摔,簡直就是對她使顏色。從承寵到如今,這還是從沒有過的事呢。
賢妃沒壓得過雪妃,回過頭來譏諷她道:「一貫被捧在手心的寵物突然被主人打了,其滋味如何?」
雲妃語塞,滿臉通紅。
柳修儀依仗著她的勢力,急忙幫腔:「只是一時的意外而已,雲妃娘娘還是鷹王最寵愛的人。」
賢妃對內情頗有些了解,不禁冷笑,昂首離開。
眾人都散了,雲妃一個人走在最前面,看著前方漆黑的天空,忍不住委屈落淚。怡香一路小跑跟在後面,捧著斗篷給她披起來,邊戴帽子邊嚷道:「娘娘,注意身子呀。」
柳修儀也追上來。
雲妃疾走了一段路,也有些氣喘,停下來,平定呼吸問柳修儀:「你說,今天雪妃的那句話到底有什麼玄機?為什麼我一問,鷹王就發那麼大脾氣呢?」
「這?」柳修儀如同在迷霧中間的人,隱隱約約看得到一點影像,卻說不清道不明。
雲妃泄氣地將她的手放下來,哭著道:「那本宮怎麼辦?如果鷹王從明天開始,再度不寵愛本宮了,本宮在宮中的地位還能保住嗎?」蘇涵英和於倩雪被發往鳳棲山的事發生還如在昨天,今天,這厄運就得降臨自己頭上。
冷風不時吹至,她裹在厚厚棉衣之下的身體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柳修儀不停在苦思對策,忽然眼前一亮,叫起來:「有辦法了。」對著雲妃耳朵細說了半天,雲妃遲疑道:「有用嗎?」
柳修儀成竹在胸,道:「只要鷹王留有情意,就一定有用。」
雲妃還是遲疑。
柳修儀著急地說:「是非成敗,總要搏一搏。娘娘,您就不要再猶豫啦。」
雲妃思前想後,都沒有再好一些的方法,唯有點頭。
至少在蓬萊,沒有人會覺得白瀛楚會是一個憂鬱寂寞的人。
因為,任何時候,他都是清高卓絕的武功高手,同時,他還是尊貴的黑翼鷹王。
但是,就是在那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常常獨自一個人呆著的地方——那裡,無論什麼時候都覆蓋冰雪,他的心境,就如同這兒的環境一樣。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都懶得去記了。
總之,不管他如何神通廣大,也無法剔除自己內心那道不知不覺被刻下的印痕。
雪妃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司空長烈知道,楚風也知道,謝耿池就不太明白了,後宮當中也就是珍妃或許知情,但是其他人根本無從得知。
他最喜歡看到的,也是最值得他回味的,當然就是摯愛的女人為自己跳的舞蹈。那一曲,叫《海神》,是第一次撩動起他心弦后,然後讓他慢慢沉落的情殤之舞。雲妃的茫然,徹底區分了她和「她」之間的界限。讓他從一度深深沉入的幻境中不得不霍然清醒。分明就是提醒自己,擁有在手的根本就不是真實的愛情。這等殘忍的事,即使是高傲如他,也一樣避免不了被刺殺得鮮血淋漓。
如果可以,他真想毀滅所有。
如果不能毀滅所有,他就想毀滅自己。
當然,這兩樣,都不可以。所以,他只能將自己暫時隱藏起來,在冰雪覆蓋的這裡——琅瓊雪窟,平日里也用來練功,現在,就用來療傷。
快馬前去,需要一個時辰。而等出來時,新年的第一天已經悄然開始。
回宮后,看到湯桂全帶著一班小太監都在寢宮門口等著,鷹王一言不發,大步流星就往宮裡面走。湯桂全急忙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輕聲道:「殿下,雲妃娘娘昨兒個在這兒可等了您一夜。」
鷹王立刻停下腳步,轉頭問:「你說什麼?」
湯桂全低著頭躬身道:「老奴說,雲妃娘娘昨兒個站在這裡等您一夜。」
風大,鷹王雖然自己不覺得冷,但是看看湯桂全和小太監都凍得鼻子耳朵都紅彤彤的,想到雲妃昨天晚上受的罪,頓時心裏面疼痛起來。
他想了想,轉身往外走。
湯桂全急忙吩咐小太監將膳食準備后,待會兒全部拿到昭陽宮去。
鷹王人在前面,不一會兒到了昭陽宮。小連子一溜煙兒早報進去,柳修儀陪著雲妃等了一個晚上,早累得不行,此時此刻終於鬆了一口氣。鷹王從面前經過,柳修儀只來得及蹲下身子,行禮道:「參見殿下。」鷹王看都沒看她一眼,直接進去。來到雲妃床邊,受了風寒,已經發起高燒的雲妃雙頰赤紅,偎依在床上。
一看到她那張臉,冷酷如冰雪一樣的心頓時就融化成輕柔清冽的雪水。鷹王側身坐在床上,手撫摸著她發燙的臉頰心疼地說:「怎麼能在外面站一夜呢?」
雲妃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我以為,你真的不要我了。」
鷹王嘆了口氣,臉上堆出笑來,道:「胡說八道,孤怎會不要你呢?」問宮女:「你們主子的葯呢?」
怡香連忙道:「已經在煎,很快便好。」
等把葯端過來,鷹王親手接過,用湯匙盛了,送到雲妃嘴邊。
雲妃道:「當初在九霄雲,殿下也是這般對待臣妾。」
鷹王道:「只要你希望,孤願意一輩子這麼待你。」葯並不燙,雲妃張嘴喝下去。很苦,但是皺著眉頭咽下去,心裡卻是萬分甜的。
柳修儀站在外面,頭也暈暈的發疼。惜兒對主子說:「娘娘,您還是先回去吧。看您的臉色,也不比雲妃好多少。」
柳修儀想說「不礙事」,奈何眼皮子確實沉重。也不需要刻意進去請示,鷹王和雲妃此刻你儂我儂情意深重,誰去打擾,都是大煞風景的。
這事傳起來快,王后、雪妃、賢妃一會兒功夫全知道了。王后忌憚雲妃似乎勢力慢慢在做大,心裡正希望這妮子出點什麼事才好。而雪妃倒是白費了一番心機。賢妃不是省油的燈,待鷹王有事離開昭陽宮后,她立刻就去看望雲妃。在和雲妃攀談的時候,有意無意說起宮女中少了一張熟悉面孔的事,提醒雲妃想起年前關在牢里的欣茹。
柳修儀是快天黑的時候才得知雲妃娘娘竟然派小連子去刑訊司的牢里探望欣茹的事。心細如髮的她,頓時感受到見縫插針襲擊而來的危險。
雲妃心軟,一個臘月過去,將欣茹為她造出來的那些麻煩全部都忘記了。要將她放出來,柳修儀不是憑空多出一個敵人來?想想當初欣茹對付菁華局三女的決心和耐心,柳修儀雖然是主子欣茹是奴婢,柳修儀也忍不住心裏面打鼓。趁著天黑,她派惜兒到御花園去探聽些事情。次日晚上,惜兒又帶著靜心閣的另外一個宮女在一隊禁軍必經的地方刻意短一聲長一聲的哭。
這隊禁軍歸丹鳳門管。而丹鳳門,則是副統領魏小峰管轄下的地盤。平日里魏小峰夜晚戌時到子時這兩個時辰內,偶爾會來這裡查看一番。正月裡面,那更是天天都來。禁軍聽到小宮女的哭聲就過來聞訊,一聽是昭陽宮的宮女欣茹犯了事,正月初五之後就要被處決,有人便記在心裡。等到魏統領來的時候,便轉告於他。魏小峰還算得上是個重情義的男人,忍不住,當天便潛入宮中,摸到刑訊司要看一看被關押的欣茹。
欣茹關在牢里,又冷又餓足足被折磨了一個月,突然看到這個男人,憔悴不堪之下還是沒少得了那股子力氣嚎啕大哭。這一哭,就把刑訊司的總管鄧忠給哭來了。魏小峰打傷了鄧忠身邊的幾個太監,奪路而逃。欣茹自思自己又闖下大禍,頓時心急害怕交加,人一下子昏死過去。
這事的處理不全歸宮裡面。魏小峰的身份是非常容易被確認的,確認了之後便從禁軍衙門直接轉到軍政司執法處。私入後宮擅闖刑訊司大牢,那是非常重的罪,完全可以讓他掉腦袋。
但是,宮裡面又很快來了旨意,鷹王的命令:「放人。直接逐出天都,永不錄用。」
宮裡面,柳修儀親自送欣茹上路。
一杯毒酒,了結了這個女孩子為了愛情和幸福不斷追求的人生的腳步,了卻了這個出身平凡卻從不甘於平凡的女孩子心靈最後留存的一絲夢想。她沒有雲妃那張傾動君王的臉,也沒有賢妃或者柳修儀那副彎彎繞繞細膩深沉的心腸。所以,不管她怎麼希望,最後還是走到了一條死路。和當初一進宮就遭到杖斃的三個姐妹比,她已經很幸運了。走了那麼多路,卻還逃不過最終命運的抉擇,這是她的不幸。
不過,柳修儀說,只要她死了,小峰就會活。
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但是她必須選擇相信。
她死的時候,嘴角居然揚起一個富含笑意的弧度,這是因為,她已經看到自己曾經深深愛過的男人的生路。經歷了一輩子的失敗,總算永遠地成功了這一次啦。
心裡沒有對太多人的恨,對雲妃,對柳修儀。
這其實是個單純的女孩子!
就好像她每次做出來的出格的事一樣!
得知欣茹被毒殺於刑訊司之後,美人韓琳琳就一直惶惶然不安。
和她一起來天都,留下來,又進宮的,除了名字都快被她忘記了的三個姑娘:曼琦、月盈、琴兒,便是這個欣茹了。現在,這四個人居然都死了,且都死得很慘。
這是不是向自己傳遞什麼呢?
而每日去和坤宮請安的時候,從其他人臉上,她也感受到了這內中隱藏的無處不在的壓力。珍妃告病不出,雪妃借故不來。雲妃是現在最需要宮內眾人提防的,賢妃的眼神也和從前大不一樣,總是透露著隱隱約約的利芒。
韓美人直覺很害怕。
但是她不知道該向誰說。
早春的黃昏,時間還是那麼短,不一會兒,天就黑了。韓美人正在屋子裡閑坐,突然,宮女五兒拿了一封信函進來。韓美人將信函拿過來,打開來看,之間上面寫了一段話:酉時兩刻,鴻熙池北錦然亭。有時間,有地點,卻沒有人物,也沒有寫明有什麼事情。無頭無尾,叫人好生摸不著頭腦。
五兒站在旁邊,韓美人轉臉問她:「送信的人是誰?你認識嗎?」
五兒搖搖頭,道:「是個生面孔。」說完了,解釋道:「宮裡面的人近期內越發多了,許多都不認識,這也屬尋常。」
韓美人將信函折起來,在信封里裝好,想了想,又讓五兒將火盆拿過來,連信封帶信紙在火盆里一起燒了。
五兒問:「美人,您不打算赴約嗎?」
韓美人道:「連送信的是誰都不知道,怎麼赴約?」因為總是悶在屋子裡,無所事事,心裡發虛,不自覺便嘆了一聲。
坐在妝鏡台前,五兒幫著將頭上的釵環都拿下來。韓美人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一頭黑髮從頭頂悉數披散下來,綿綿的情思也隨之蕩漾開去。遙想那年被南陵城主祖壽之搜羅進府,自己正值二八芳華,青春秀美自不必說,自小學習舞蹈而有的柔媚身段更是有超過於身邊任何一個同齡女孩子的婉轉風情。如果不是因為反天都派要籌謀刺殺鷹王,她那時,必然成了祖壽之的姬妾。雖然比起鷹王來,那個粗胖壯實的老頭子遜色了不知道多少倍,但是,至少在那個老頭子身邊,她品嘗了多日屬於男人的那種對女人的獨特的傾慕。那種傾慕的感覺,使她能將自己幻想成一隻高貴無比的鳳凰鳥。
剛到天都,在白麓,她還沒有完全褪去美麗的女子會有的那層光鮮的外衣。在自己有生之年,被從大牢放出來,而後在森林裡和鷹王相遇的那段回憶,如果能單獨列出來,簡單地品味,無疑是叫人沉醉且無法不去銷魂的。
那時候,她穿著略顯污濁的衣服,而他,卻是一身如月光般潔凈柔和的白衣——直到現在,她也非常納悶,為什麼被人稱為黑翼鷹王的他,並不特別愛穿黑色的衣服,而總是白衣飄飄?不過,話說回來,穿著白衣的他,落在任何人的眼睛里都是那般漂亮,那眉那眼,無不精美到無儔。而那線條分明又大小適中的嘴唇總是攜帶者淡淡的笑,如果細看,那笑中又是輕微的不屑,而這親切以及疏遠間的距離,只要你願意,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既可以清絕高傲,也可以溫暖如春,真是將人的心撩動得再也沒法安寧。出色的武功,使他在出色的外表之外又具備了飛仙般的特質。熟練的愛撫則叫人在另一個角度驚覺到他的邪魅。
唉,在回憶中沉醉了良久的韓美人,將梳子從五兒的手裡拿下來,自己對鏡梳理頭髮幾下,然後便將梳子隨手扔在桌子上。
五兒道:「美人,奴婢伺候你上床歇了吧?」
韓美人點點頭,站起來后,卻又沒法不再嘆一口氣。她往床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對五兒道:「我還是去錦然亭看看吧。左右無事,若能找些事出來,也沒什麼不好。」這樣想的時候,她甚至還有那樣一種期待,即使明知道極大可能會是錯覺,但仍然不保留。興許,那信函會是鷹王派人送來的呢?又興許,鷹王也和她一樣,想起了夏天時候,在白麓森林和她相會的旖旎風情?
在來天都之前,不是總聽說,天都王是一個生性風流的男人嗎?
但凡是這樣的男人,又怎會真的將心禁錮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這樣想著,她就將厚衣服又全穿起來,還特別披了一件大紅羽紗鑲狐狸毛的斗篷。這狐狸毛,在冰天雪地的冬天,也是極端能抗得住嚴寒,這時候,兩襟拉緊,風帽兒往頭上一罩,頓時暖融融,再怎麼吹冷風也不打緊。
走之前,吩咐五兒在宮裡面好生照看著。本來也沒人會在這時候來找她,所以也無需再交代如果遇到意外情況,五兒需得怎麼說這樣的小事。
夜間的御花園,越是偏僻的地方,比起白天來,越是平添恁多陰森之氣。韓美人手裡拿著一盞防風燈,心裡懷著美好的願望,一邊走卻忍不住一邊害怕。好幾次轉錯了路口,又找回來,好容易接近鴻熙池,然後再慢慢摸上錦然亭。
天上的月亮早就上來了,彎彎的,如同美人的娥眉,但是,天氣太冷,絲毫也沒法讓人去感懷月色溫柔。
韓美人等了一會兒,沒看到任何人來。又等了一會兒,她就忍不住從亭子里出來,然後在周圍慢慢走著,然後輕輕出聲輕喚。
「有人嗎——」
「有人在嗎?」
「是誰約的我,你是不是已經到了,躲藏著故意不讓我看見呢?」
落光葉子的柳樹常常的樹枝在冷風中漂浮飛揚,貼地卷過的西北風發出「嗚嗚」的尖嘯。
一隻鳥兒被驚動了,拍著翅膀「呼啦啦」從高密的樹冠上飛越而去。「喳喳」的叫聲讓韓美人頓時腳下打了個趔趄。
燈立刻脫手,跌在草叢裡。燈芯在裡面撲閃了兩下,倏地滅了。
個子大的高樹好像穿著鎧甲的魔王,長頭髮的柳樹則如面目猙獰的女妖。風還是「呼呼」吹,好像小鬼在吹著號角集合。韓美人嚇壞了,手忙腳亂往開闊的地方跑。
突然,三個白乎乎的人影飄出來。
韓美人正撞在一棵大榆樹的樹榦上,疼痛讓她一時間頭暈目眩。恍然間,三個白紙片兒一樣輕飄飄的人影往自己這麼漂浮過來。縱然是一個七尺大漢,此情此景下也要心中大駭!韓美人更是血氣上涌,叫喊聲不受控制從喉嚨里直穿出來。
那三個「人」均是一頭長長的頭髮亂七八糟披散在臉的旁邊,隱約間,三張白如雪地的臉上,眼睛四周黑如墨團,而嘴巴卻塗滿了鮮血一樣殷紅殷紅。陰森森慘兮兮的呼聲從它們的嘴巴里飄蕩出來,倉促間聽不真切,但是時間長了,能夠辨別出什麼來時,發現它們叫的乃是:「救救我們,救救我們。」而且似乎還聽到「琳琳姐、琳琳姐」的字眼。
韓美人再度大叫起來,恐懼過度,眼睛一翻,人暈了過去。
巡夜的侍衛聞聲趕到這裡來時,那三個鬼影已經紛紛鑽入樹叢。風吹動樹枝,樹葉始終「簌簌」亂晃,因此也沒留下什麼蹤跡。倒是被他們發現了韓美人暈死在林子里,喊來宮女和內監,將這位娘娘給送回去。
韓美人睡在自己宮裡的床上,恍恍惚惚間,突然聽見門「吱呀」一聲響,一個穿著宮衣的宮女走進來。這個宮女的衣服衣質上乘,一看就不是尋常人色。走近了仔細辨別,竟然是之前獲罪剛死不久的欣茹。
先前遇到三個,此刻又來一個,她們的身份不言而喻,都是隨她一起來天都的舞女。之前的是曼琦、月盈、琴兒,現在又是欣茹。韓美人縮在床角,止不住的顫抖,一邊拚命揮著手,一邊嘶聲大叫:「走開走開,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淚水不知不覺之中爬滿了整個臉,她的精神已經處在了即將崩潰的邊緣。
第二天,永馨宮煙雲閣的宮女便到和坤宮上報:「美人韓琳琳瘋了。」
王后正在喝茶,一聽,剛喝下去的熱水差點將自己嗆著。一連咳嗽了好幾聲后才問:「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瘋了呢?」問不出所以然,便站起來道:「擺駕,本宮要去煙雲閣看看。」
王后一出發,稍後,得到消息的幾位妃子,除了雪妃害怕會受到不幹凈事物的衝撞,珍妃、賢妃、雲妃都來了。柳修儀和岳婕妤本來就住在永馨宮,早在宮門候王后大駕。王後來了,幾位妃子都來了,柳修儀和岳婕妤一起行禮,口稱:「王後娘娘長樂無極,各位姐姐長樂無極。」
王后伸手示意:「罷了。」收手問:「到底怎麼了,韓美人怎麼就瘋了呢?」
岳婕妤道:「說是撞了什麼祟物。昨天晚上,韓美人獨自一人去過鴻熙池了。」
王后聞言詫異,問:「大冷的天,去鴻熙池幹什麼?」
柳修儀道:「這點,臣妾等就不明白了。是巡夜的侍衛發現韓美人暈倒在林子里,然後叫的宮女內監將人送回。」
岳婕妤接下去說:「臣妾等聽聞動靜后出來詢問,這才知道一些內情。」
王后也不好再問什麼,越過她們往煙雲閣走去。
未及煙雲閣,裡面的大喊大叫聲就傳出來,說的是:「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害死你們的都是別人,你們要找去找她們。」「冤有頭債有主,纏著我又有什麼用?」接著便是撕心裂肺的「啊——」慘叫。
王后聽了好一會兒,突然弄明白這是怎麼了。
因為曼琦、月盈、琴兒這三個宮女是被她給杖殺了的,韓美人語無倫次述說的時候,勢必要提到「王后、王后」。而其他人也了解這段始末,在韓美人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抽絲剝繭理清楚前因後果,不懷好意的眼神就紛紛向王后射過去。
王后察覺,目光往兩邊一掃,所有的人便急忙將注意力給收斂了,不過,內心還是幸災樂禍。
杖殺那三個宮女的事,實在太過遙遠,王後幾乎都想不起來了。再說,這是堂堂正正發生在太陽底下的事情,那三個宮女再怎麼狠辣,長孫清漣倒還不至於害怕。只是這韓美人瘋了,滿嘴昏話叫人心煩。王后便對身邊的太監汪培道:「韓美人已經瘋了,這煙雲閣她便不能住了。即刻差人將她送入冷宮。」一邊說,一邊別有深意盯了汪培一眼。
汪培心領神會,領旨辦事。他帶人去開煙雲閣門的時候,旁邊站著的並不是這些日子伺候韓美人的宮女五兒。
從王後起,身後的珍妃和賢妃都是眼睛毒得不得了的人,一眼認出,這是當初夥同雪妃陷害過韓美人的碧釵。韓美人在宮中地位一直不高,身邊的宮女換來換去,別人也沒怎麼在意。但是,此時此刻碧釵居然出現在煙雲閣前,並且是她給汪培開的門,這內中,文章可就大啦。
汪培進去之後,不一會兒,韓美人就沒聲音了。又過一會兒,兩個太監共同挾持著頭髮散亂的韓美人走出來。韓美人的嘴巴那裡有新鮮的血液痕迹,看起來,這正是她突然不講話的原因。但是,在她經過眾位嬪妃的時候,突然偏過頭來看了一眼賢妃。
汪培訓斥小太監:「怎麼不動啦?快點將人拉走!」
韓美人沒頭沒腦對賢妃說了一句:「欣茹說,她是你害死的。」過了一會兒,仰天大笑起來道:「她說,她會來找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會來找你的,哈哈哈哈……」被拖到眾主子看不到的地方,笑聲戛然而止——定是汪培又動上手了。
而賢妃面色驀然煞白,一直置身事外平靜從容的她,竟然忍不住也輕輕顫抖起來。
王后問:「賢妃,韓美人說的那話,是什麼意思?」
賢妃連忙調整心情,躬身道:「回王后,韓美人得失心瘋了,滿嘴亂說,您無需放在心上。」
「是嗎?」王后忍不住冷笑一聲,譏諷道:「賢妃的心思在我們這些姐妹當中,那可是最深的,賢妃你自己知道,而我們,也都知道。」說罷,當先離開。
珍妃緊跟其後,雲妃看了柳修儀一眼,柳修儀將頭輕輕搖了兩下,她便什麼話也沒說,也走了。賢妃心跳加速,走過柳修儀的身邊。柳修儀貼著她的耳朵道:「說服雲妃娘娘派人看望欣茹是娘娘的詭計吧?」
賢妃霍然轉身看著她。
柳修儀卻又什麼都不說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語聲溫和道:「賢妃娘娘,臣妾暫且回去。」一直等到賢妃愕然之下,回過神來,恩准,她才施施然而走。
岳婕妤看不懂,走過來問:「怎麼回事啊?她剛剛對你說什麼?」
賢妃不敢看她的眼睛,迴避道:「沒、沒什麼。」匆匆忙忙間,只說了句:「本宮身體不適,不跟你多說了。」立刻便走。
岳婕妤滿心狐疑,只好回去紫元閣。
永馨宮屋宇分佈,紫元閣乃是主位。蓋因婕妤原本是三個主子中最尊貴的一位。柳修儀是年前晉封,倉促之間屋子還沒有做調整。內宮局已經著手重新布置東明宮的婉儀殿,春暖花開,柳修儀便可搬去那裡。而這時,從虛掩的門縫中,柳修儀可以將永馨宮院子里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下午時分,慌慌張張的賢妃果然獨自一人走進來,左顧右盼之後,推開了紫元閣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