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慌張
岳婕妤很久沒看過賢妃露出這般慌張的姿態,放下手中正拿著的綉著花的繃子,淡淡問道:「姐姐,何事呀?」
賢妃警惕地朝外面看了看,然後將門關起來。吩咐宮女們都下去,然後坐下來道:「妹妹,你沒有察覺嗎?」
岳婕妤揣著明白裝糊塗,說:「姐姐說的是什麼事?妹妹愚鈍,不明白。」
賢妃看著她的眼睛,半晌,道:「有人要對付我。」為了讓岳婕妤了解得更清晰些,挑明了道:「柳修儀,柳修儀要將手伸到你我的身上。」
岳婕妤笑了一聲道:「姐姐,你這話說得好生奇怪,方才明明說是有人要對付你,怎麼一下子,就變成這人的手除了伸到你身上,還伸到我身上來了呢?」
賢妃沒有直接挑破,用了比較委婉的說辭道:「因為我們是一體呀。」
岳婕妤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問:「我想不明白,姐姐何以認定危機即將降臨呢?」
賢妃道:「韓美人瘋了,妹妹當真以為是碰巧或者天註定?」
岳婕妤道:「說是韓美人原本就是一個福薄的人,跟著她一起到天都進明華宮的自然也承受不了這天降的福氣。她們中只是做了宮女的,一個一個都丟了性命,在陰曹地府過得不好,所以要來找將她們帶入這個劫數的韓美人。昔日的姐妹命太苦了,來找她,好端端的人才演變成這樣。不是碰巧或者天註定,姐姐認為還會是哪樣呢?」
賢妃冷笑一聲,道:「這種伎倆瞞別人可以,瞞本宮那是太不足一提了。」說著,她站起來。
岳婕妤好一陣思忖,坐在那裡沒有動,聽賢妃轉身繼續細說。
原來,這賢妃果真是個真正精細的人。雖然被表面上的文章也嚇了一跳,但是,透過柳修儀的那句話,她也嗅出了韓美人最後對她瘋言瘋語的不尋常。
柳修儀的舉動分明告訴她,這一切根本就是人所控制的。
而這個控制局勢發展的人,除了她本人外,又絕無他人。
賢妃對岳婕妤道:「我方才去過鴻熙池,在韓美人事發的地方細細查探過。」
岳婕妤取過桌子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來輕輕啜著,依然不發一言。
賢妃便接下去道:「樹長得細密的地方,灌木斷裂倒伏得不少,尤其是背對著韓美人昏倒方向的,草木很凌亂,但是不管怎麼凌亂,大致的方向卻都是一致的。」
岳婕妤這下子忍不住了,問:「這代表什麼?」
賢妃走回座位,坐下來,道:「代表什麼,妹妹難道還想不出來么?」
岳婕妤訕笑了一下。
賢妃將謎底揭示出來:「錦然亭邊的林子里,出現的根本就不是鬼,而是人。」
岳婕妤道:「即使如此,韓美人的話裡面提到,死去的那個欣茹在她住的屋子裡也出現了,這怎麼解釋?」
賢妃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頓了頓,反問她:「妹妹,你聽過罌粟這種東西嗎?」
岳婕妤沒有她那麼淵博的學識,茫然搖頭。
賢妃便用一種悠遠的語氣敘述起來:「在我們這個國度某一個地勢開闊的山谷里,種著這樣一種花,它本身並不十分漂亮,但是開出的花朵,顏色卻非常顯眼。當許許多多這樣的花種在一起,一起盛放,穿行在山谷中,早晨的太陽從山的背後徐徐升起,燦爛的光輝播撒在大地上,漫山遍野的奼紫嫣紅就會讓你心搖神馳。微甜苦香的氣息瀰漫在四周,那雪白的、淡紫的、鮮紅的花朵,每一朵都讓不自覺感到它們是那樣的妖冶、那樣的奔放。而這種花結出的果實,流出的液汁——」
她的敘述如此具有感染力,讓岳婕妤不知不覺間站起來,一邊後退一邊呼吸加重。
賢妃道:「這種花結出的果實、流出的液汁可以做成非常厲害的致幻藥物,當地人稱為『神秘的幻影』。」
岳婕妤努力咽了口唾沫,道:「當地人?你知道是哪個地方的人?」因為嘴巴很乾,所以說出來的話都是澀澀的。
賢妃輕輕吐出幾個字:「海州,建蘇,陽西縣的含春谷。」
岳婕妤想了想,道:「宮裡面從海州來的,只有一個人。」
賢妃默默點頭。
岳婕妤倉皇的眼神飛快地往牆的背後撩去,那沒有實質的目光,簡直要穿透厚厚的牆壁一般。
「是她?」她竟然忍不住非常害怕。
賢妃點頭強調:「正是!正是她!」
「那麼,」岳婕妤穩定了一下心神,澀聲道:「那個從煙雲閣被趕出去的碧釵,就該是她給故意安插進煙雲閣的?」想了想,道:「那個丫頭自算計了韓美人,自己也沒落得好處。雪妃為人寡恩,除了她知心的宮女,並不十分愛惜宮婢。現在,她給這個丫頭機遇,這個丫頭自當好好把握。」
「可是……」岳婕妤說完剛剛一長串的話,仔細想了想,問道:「你怎麼就確定是從海州得來的神秘幻影做的怪呢?你可有證據?」
賢妃道:「證據想要找,也是不無可以。那天碧釵站在門口,我已經有所懷疑。韓美人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那股來自於神秘幻影的辛辣氣息已然瞞不過我。」歇了片刻,道:「錦然亭邊留下的痕迹至少證明了韓美人真的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景象,而如你先前所說,韓美人已經回了煙雲閣,還看到了死去的欣茹,不是致幻藥物作用還有什麼解釋?」
岳婕妤頗受震動,出神好久,然後不自覺囁嚅:「她怎麼能有這麼大本事?她怎麼能有這麼大本事呢?」看著賢妃又問:「她又怎麼會有這麼大膽子?就不怕證據查實,王後會治她的罪嗎?」
賢妃嘆了一聲,道:「問題就在這裡。」片刻后又道:「這也是我急著要來找你商量的原因。」
岳婕妤突然想起什麼,問她:「韓美人被帶走的時候,她曾經在你耳邊說了句話,那到底是什麼?」
賢妃沒料到這時候她還有這麼一問,一時愣住。
岳婕妤卻是突然回過神來了,緊繃的精神驀地鬆懈了一些,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這麼做的目的應該是針對姐姐你吧?雖然到底是什麼原因,我還不知道,但是可以想得到的,應該是姐姐之前有什麼地方得罪人家啦。」
賢妃頓時著急起來,道:「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從捧雲妃上位起,你和我就應該是一條繩子上的蚱蜢,就算是我的事情,你也應該積極想著應對呀。」
岳影珊頗為不贊同,道:「姐姐說錯了。對付你的人之所以會有這麼大膽子以及這麼大本事,我突然想到了答案。那就是此人現在背靠雲妃,她所有的一切舉措定當都是從雲妃的角度出發。」
賢妃嘆了一聲,道:「你果然還有些眼光,看得不錯。」
「這也就是說,」岳婕妤語氣開始發冷,揭露宮中如今不可否認的現實:「就像當初雪妃控制後宮,為所欲為一樣,如今的雲妃也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去查證據,查來查去,還不是查到雲妃頭上?她做事那麼狠毒,所有的後果一定都已經計算到了。而明華宮裡的人,到頭來,生死都是明華宮真正的主人說了算。這個主人不是王后,也不是我們,而是鷹王。」
賢妃道:「妹妹說得越來越對味兒了。」
岳婕妤道:「當初雪妃打方充儀的胎,為了給人們一個交代,鷹王竟然賜死方充儀。雪妃也因之懷上王嗣。如果我們將雲妃逼上了法令聞訊之路,那我們的結局豈非會和方充儀一樣?鷹王是絕對不會殺了雲妃的,如果非要有一個是非曲直出來,那就只能有一個結論。」
賢妃道:「說下去呀。」
岳婕妤不謙虛,道:「我們是誣告,然後必須死!」
賢妃點點頭,道:「你說得實在太對了。我們沒有反擊的可能,只能求自保。」
岳婕妤道:「那她對姐姐說的究竟是什麼話呢?」
賢妃和她對視半晌,才開口:「她說,欣茹之死乃是我造成。」
「為何?」岳婕妤想不到會是這個答案,禁不住詫異。
賢妃苦笑道:「因為雲妃能持續在後宮中立足,她存在的必然性已經越來越大。」說著,說起雪妃除夕陷害雲妃的事。鷹王一直詬病雲妃文不通今古、藝不達書畫,說是十足神似瑞祥郡主,其實神韻差得很遠。如果不是柳才人出主意讓雲妃在龍乾宮外痴守一夜,只怕,雲妃獨霸王寵就要成為過去。
「你竟然這麼快就想將柳修儀從雲妃的身邊剔除去,」岳婕妤的話里投射出極端複雜的意味,她一直佩服賢妃,這時候更是欽佩得五體投地。但是,賢妃的機智換成另外一個狀態,不也是險惡至極的心計城府嗎?昔日是友,今遭已經敵友難分,倘若一朝成為敵人,自己能否成為她的對手?
梅園一角,柳修儀將一袋沉甸甸的銀錢交給碧釵。
碧釵含笑收下,道:「修儀娘娘,但凡有差遣的地方,您儘管吩咐奴婢去。無論多麼難為,奴婢都盡心儘力。」
柳修儀微微一笑,然後道:「東西都已經處理了吧?」
碧釵道:「都用鹽滷給浸泡過了,然後挖地三尺掩埋,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人抓住任何把柄。」
柳修儀點點頭,然後吩咐她速速離開。
煙雲閣沒了主子,但還是需要宮女照料。碧釵暫時也沒有其他安排,所以還是回去那裡。柳修儀在梅園裡看梅花,玩賞了半日,這才信步回宮。
甫進宮門,岳婕妤從紫元閣裡面走出來,和她迎面碰上。
柳修儀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輕輕一笑,道:「岳婕妤,天氣晴好,沒有出去散心?」
岳婕妤嘴巴翕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始終還是沒說出來。
柳修儀很無所謂地頷首,然後轉身欲走。岳婕妤這時候終於鼓起勇氣叫起來:「柳修儀——」
柳修儀駐足側身,凝視於他。
岳婕妤臉漲得通紅,勉力道:「姐姐晚上可有時間?妹妹準備了香茶點心,晚膳后欲與姐姐聊聊天。」
柳修儀淺笑道:「今兒個在梅園,耽擱的時間已經很長,很累,所以不能應允妹妹。」見對方頓顯失望,便又笑道:「如果妹妹真的有心,明日中午可以。」
岳婕妤頓時歡喜,道:「那就明日,中午時分,妹妹在香暖閣等候。」
香暖閣在永馨宮南不足半里處,設施齊全,飲茶、作詩、彈琴皆可。選在那裡,顯然岳婕妤已經表露自己很想向柳修儀示好的心意。柳修儀是個聰明人,又怎能不明白呢?是以輕輕一笑,她轉身離開。岳婕妤方才長舒一口氣,人在原地,又不自覺失神,好一會兒,才回自己的住處。
賢妃和自己的談話,那已經是昨日的事。
從雲妃身邊除掉柳修儀,這條計,說起來也沒什麼複雜。不過是賢妃先激發雲妃的恩主之心,然後將欣茹從牢中放出來。欣茹這個丫頭,幾乎什麼優點都沒有,但還是能被賢妃看上,就是因為她有那股子沒長腦子敢於到處惹事的蠢勁,以及有冤必伸有仇必報的刻薄心態。能夠為了曾經受到歧視,而將菁華局的三個舞姬給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最終一個自盡兩個流放,對待曾經力主將她打入大牢的柳修儀,她又怎麼會留有餘力呢?定當竭盡全力爭取雲妃的信任,而後致敵人於死地!
賢妃希望岳婕妤和自己再度聯手。
岳婕妤卻陡然萌生退意。
一來么,岳婕妤和賢妃之間,一直以來都是相互利用的關係。有難同當的事,也是兩個人都遭相同的難才發生的。而有福同享,似乎在這段和平的歲月里,也沒發生過。妃子和婕妤,位份差了好幾級。賢妃日常結交對象逐漸偏向碧華宮的珍妃,自己又不是獃子,難道看不出來?
二來么,這柳修儀已經將欣茹給徹底剷除,雲妃身邊,除了她,再沒有十分貼心之人。雲妃和柳修儀,看起來已經結成了牢不可破的聯盟。而她,頂多可以依靠賢妃。但賢妃和雲妃,又怎可同日而語呢?
賢妃道:「妹妹,獨木不成林,在這宮中,還是要彼此聯合,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呀。」
岳影珊沉吟,片刻后道:「姐姐,我覺得咱們之間,沒有什麼聯合不聯合的說法啦。當初對付雪妃,還有雲妃可以儀仗,現在你要對付雲妃——」說到這兒,她輕輕一笑:「以妹妹之見,根本就是以卵擊石。」
賢妃「哦」了一聲,冷笑道:「為什麼呢?難道在妹妹眼睛里,本宮就這麼不堪一擊?」
岳影珊也笑起來,道:「姐姐,為什麼要這麼辛苦欺騙自己呢?難道,姐姐還天真地認為,鷹王有朝一天會厭倦雲妃的容顏,而傾慕姐姐的才情?」
賢妃的臉色一白,惱羞道:「你說話真是越來越不注意了。」
岳影珊道:「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二人相互凝望,目光交織在一起,已經漸漸有了相互纏鬥的意思。
良久,賢妃嘴角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人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岳婕妤端坐不動,只道:「姐姐好走。妹妹不送。」
賢妃剛剛拉開門,腳正要跨出去又收回來,轉身對她道:「妹妹,其實姐姐今天來,是有一個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
岳婕妤心裡頓時「咯噔」一聲,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微笑道:「姐姐請講。」她打定主意,不論賢妃說什麼都不為所動。但是,當賢妃將話說出來,頓時如同一道霹靂劈進她的腦海,淡定如她,頓時駭得呆住啦。
賢妃人雅如菊,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她願意,總會將那一副略顯平庸的外貌端放出一股飄忽超然的韻味出來。這時候,她就這麼清閑地站著,若無其事說出一個岳婕妤都快忘了的事實:「妹妹,你還記得何希文嗎?那個曾經被妹妹陷害最後瘋了的秀女。」意料之中看到岳影珊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然後暢快地笑出聲道:「其實本宮和柳修儀的恩怨不外乎利益之間,如果取其中互相能夠得益的關節,並非不能和平相待。但是,姐姐真是替妹妹憂煩啊,妹妹當初可是陷害過何秀女的,而何秀女和柳修儀乃是一個地方出來的,情同姐妹。你害慘了柳修儀的姐妹,柳修儀會放過你嗎?」說罷,飄然而去。
剩下岳婕妤,已如同靈魂飛升的死人。
忐忑不安過完了這個晚上,第二天,岳婕妤早早地起身,巳時為過,人便到了香暖閣。午時,宮女小月從鴻熙池中央的湖心島上取回來最適宜泡茶的七喜井井水,煮到「貓眼開」,然後泡出一壺茶。三刻,岳婕妤就在香暖閣翹首觀望,卻是望穿秋水,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
等得心裡焦躁,她便吩咐另一個宮女環兒去宮裡面看看。少頃,環兒回來了,回稟:「婕妤,修儀娘娘去赴賢妃娘娘的宴啦。」
岳婕妤大驚,站起來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環兒低著頭惴惴道:「回婕妤,奴婢是聽靜心閣的宮女說的。一早賢妃娘娘就遣宮裡的燕枝和冰綃過來,說有要事,請修儀娘娘午後到她那裡去。」
岳婕妤立刻叫起來:「怎可這樣?柳修儀不是先答應的我嗎?」回袖走在一邊,忍不住氣結。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賢妃娘娘請柳修儀那裡赴宴?」
「柳月洲。」環兒謹慎回答。
「柳月洲?」岳婕妤一聽就奇怪起來:「南湖的小島?大冷天的,約在那裡做什麼?」
小月負責奉茶的,既然柳修儀不來了,便將茶水放在一邊,插嘴道:「娘娘,柳月洲上種了很多水仙,這時候正是開花的時候,冷是很冷的,但是賞花聞香非常好。」
岳婕妤恍然大悟,自語:「原來如此。」想來賢妃、柳修儀都是自負清高之人,水仙花清麗出塵傲霜鬥雪,可不正合她們的胃口?
環兒呆立在一邊不再開口。小月機靈,問:「婕妤,要不要奴婢去備船?」問了一遍沒有迴音,又問一遍。岳婕妤這才醒神,回味過來似的急忙道:「對對對,你現在就去將船備好。我要去柳月洲。」
水仙,在春天時只儲藏養分,夏天則進入休眠,一直到秋天,才開始長出碧綠肥壯的葉子。由於蓬萊是島國,氣候並不十分嚴寒,所以,即使在冬天,旱地上的水仙也可露天越冬。而柳月洲的土壤是鴻熙池周圍最鬆軟的,最適合水仙生長,故而大片大片種植。花開季節,無論是單瓣的「金盞銀台』,還是復瓣的「玉玲瓏」,都一般清奇美觀。
人方踏上柳月洲的實地,鼻尖就被沁人的香氣縈滿。
賢妃站在碼頭上,遠遠地看到一艘船緩緩駛過來。船靠岸,柳修儀先帶宮女出現在船頭,接著,披著白水貂鑲邊羽紗內襯深紫色斗篷的雲妃在太監小連子的攙扶下走出來。一行人按尊卑依次走下來。來到賢妃面前,柳修儀先行禮,道:「見過賢妃娘娘。」接著站立一旁,一副靜觀其變的模樣。
賢妃有些發懵,不知道她這是要唱哪一出。雲妃的出現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又超出於她意料之外。在她的心中,雲妃的才智只能使之成為被別人利用的對象,柳修儀和自己約見,為的是利益。既然是利益,就得佔為己有才對。雖然柳修儀依附雲妃,但是,她真的一輩子甘心只做雲妃的馬前卒?同樣都是富有才情的女人,自己無法丟下骨子裡的清高,而柳修儀卻全然忽略自己有關「脊樑」的那點事兒了?
雲妃走到她面前。賢妃腦海里一閃而過似乎需要自己先問候的念頭,但是姿態上,她還是將架子端住了。
雲妃稍等了一會兒,見此情形,便笑了笑,一如既往很恭敬,輕輕道:「姐姐。」
賢妃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極不自在的笑,訕訕道:「這麼冷的天,有勞妹妹。」伸手來攙,卻被小連子將雲妃的手給搶過去扶住。那小連子是太監大總管湯桂全一手**出來的,最是聰明伶俐,不著痕迹地替主子冷落了賢妃,然後熱情備至交代:「娘娘,這邊走。」又道:「天冷地滑,您可仔細著腳下。」——伺候著雲妃搶先進暖閣去了。
暖閣里的水仙都被精心侍弄過,做成了各種各樣的形狀,有「孔雀開屏」「玉樹麟龍」「百寶籃香」等。
那「孔雀開屏」,就是將水仙的球根和葉子都做成了孔雀的形狀,花朵集中鋪呈在尾端,朵朵黃色花心白色花瓣的花朵,真的就好像孔雀尾巴上眼睛一樣的斑紋。「玉樹麟龍」就更不得了了,一個燒成祥雲朵朵模樣的特質陶瓷盆,綠葉糾纏成龍的身體,一朵一朵花猶如龍身體上的龍鱗,頭和尾巴那裡的花朵也刻意分佈著,龍角兩束,尾巴一族,真是精巧極了。「百寶籃香」做成了一個花籃形狀,花都開在花籃里……這一件件,在暖閣里別有心思地擺放著,就按著順序看過去,足夠叫人嘆為觀止。
賢妃出口就是要顯示她過人的文采,先是吟詩:「得水能仙天與奇,寒香寂寞動冰肌。仙風道骨今誰有?淡掃蛾眉篸一枝。」然後道:「這水仙,又稱天蔥、雅蒜,葉姿秀美,花香濃郁,亭亭玉立水中,豈不正是凌波仙子的模樣嗎?」
雲妃顯然很反感她如此,正興趣盎然欣賞那盆「百寶籃香」的時候,突然就意味索然起來,笑容收斂,轉身走到窗戶邊一張方桌前坐下來。
柳修儀道:「賢妃娘娘,這花呀,看在眼裡也就夠了。這水仙,不管是誰,都知道它香,花朵美不美那就各有定論了。」說著,目光掃過那些造型獨特的盆景,加以議論:「以臣妾看,這裡的花呀,最讓人感嘆的還是花匠們的巧手。不管怎樣平常的花卉,經過他們的侍弄,總是顯示出過人之處。」一邊說,一邊走到雲妃身邊,問:「娘娘,您說對不對呢?」
雲妃這才展顏,笑道:「你說得極是,本宮也是如此覺得。」
賢妃被搶了話頭,見柳修儀只是和雲妃說笑,二人只顧自己熱鬧,而獨獨冷落的她,站在那裡頓時尷尬起來。
增成宮的宮女燕枝輕輕喚了聲:「娘娘——」
賢妃整理過心情,吩咐:「將準備好的茶點拿上來吧。」接著,揚起一臉笑容,走過來道:「兩位妹妹,為了這次聚會,本宮特別準備了些好吃好喝的,快一起來品一品。」坐下來時,燕枝和冰綃將一盤千層芝麻酥、一盤南瓜棗泥糕、一盤白玉紫薯以及一盤只選嫩豆苗研磨精細混著米粉做成的香酥綠雲餅端上來。另一名宮女煙翠端上來一壺隔年的雪水泡出的香茶,賢妃一邊給兩個人斟茶,一邊說:「茶好不好,第一看茶葉,第二需茶水。」放下茶壺,端起杯子,搖了搖杯身,看碧綠清冽的茶水在上等白瓷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透明清亮,忍不住又賣弄起來:「宮裡面泡茶用的水,最好的出自於七喜井的井水,其次乃是從城外黒蛟山龍行澗引入的山泉,但是,不管是七喜井,還是龍行澗,那些地方的誰和本宮這次煮茶所用都有差距。」
雲妃放下杯子道:「姐姐,就是喝茶而已,焉何這許多講究?」
賢妃不甘心被她屢次壓過風頭,正色道:「妹妹,淺茶滿酒,這日常生活中的微小細節,都是有其講究之處。」
雲妃決心放下心裡的顧忌,不管自己會不會被別人看扁,總之,無論如何就是要打破賢妃這等文縐縐的故作高深。她冷笑一聲,按照柳修儀事先的教授,開口道:「姐姐,人如果太講究,就沒法真正去過日子了。你看我們身邊,不管是鷹王殿下,還是肱股大臣,或是平常的宮女太監,大部分時候不都是平平常常過日子嗎?鷹王殿下日理萬機,肱股大臣事務繁多,如果總是像姐姐一樣生活在詩畫當中,吃飯需要講究,喝茶需要講究,連走一步路說一句話,都要想了又想,不符合清高雅緻便不可做不可說,那豈不是很累?宮女太監們就更加不用說了,他們進宮為的是生存,為了生存的人,誰也沒有心思去管是風花雪月還是陽春白雪。」
賢妃忍不住臉皮發赤,悻悻道:「雲妃,你這是指教本宮嗎?不要忘了,你能有今日,是誰給你創造的機會。」
雲妃初戰告捷,當下更不害怕,昂首挺胸道:「機會是人創造的,但是關鍵還是在本宮自己身上。」
賢妃忍住氣,盡量讓口氣平和穩定:「妹妹,做人要記得根本。尤其要謹記聖賢訓誡,俗話說: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狡兔死走狗烹鳥雀盡良弓藏的事,都是忘恩負義的人才做得出的。豈能過河了就拆橋呢?」
她的言辭好生犀利,讓雲妃聽得張口結舌根本回不出來話。
柳修儀一直在聽,直到雲妃說不過賢妃才笑著道:「賢妃娘娘,咱們在明華宮裡生活,穿的是錦衣吃的是玉石,既沒有狡兔也沒有所謂鳥雀,又何來走狗烹或者良弓藏呢?或者,賢妃娘娘眼睛里看得到狡兔以及鳥雀,這才有走狗或者所謂射鳥雀的弓吧?」
這話一說出來,就算是雲妃也聽得出,柳修儀在拐著彎罵人了。賢妃頓時血色頓時臉色煞白,騰地站起身來,氣得放在身前的手都忍不住在袖子里晃了,肩膀很大幅度一起一伏。
雲妃幸災樂禍,道:「是啊,本宮未曾看見過沒法過的河,更沒有故意去拆不能拆的橋嘛。」說完,她和柳修儀一起掩嘴樂。
賢妃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強迫自己無比忍住,良久,終於喘著氣坐下來。
柳修儀喝了口茶,道:「姐姐還要見教雲妃娘娘和臣妾嗎?」
賢妃哼了一聲,端起茶杯佯裝喝茶,沒有開口接著話茬。
又坐了一會兒,雲妃覺得今天自己的架子徹底端足,站起來道:「賢妃娘娘,柳修儀,本宮出來得久,恐怕殿下會突然宣召,要回去啦。」
柳修儀急忙站起來道:「既是殿下思念,娘娘自當速回。」
雲妃看看她,又看看賢妃,笑著道:「花香濃郁,茶香醉人,二位都是雅士,慢慢品析交流吧。」在小連子的攙扶下離去。
賢妃至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雲妃走了,她才擺不住笑容,恨聲道:「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這是一首譏諷那些自以為美貌,能夠控制男人全副身心的女人的詩。意思是:如果一個女子妄圖想憑藉自己的美貌來霸住一個男人的話,這種想法無疑是愚蠢至極的,任何一個女子都會年老色衰,到你兩鬢班白之時,你還可以通過美色來栓住這個男人的心嗎?真正聰明的女子是通過自己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優雅與聰慧來深深吸引男人的,從妄圖依賴美色的主動,變成由男人自主迷戀的被動,懂得利用後者的女子無疑是聰明的。
但是,這對柳修儀說,又怎能達到她想要的效果呢?賢妃想要發泄自己心裡的不滿,竭盡言辭羞辱無才無德只是空有美貌的雲妃,柳修儀輕輕一笑,也吟出一首:「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說完看著賢妃道:「女人取悅男人,首先便是那如同艷紅的牡丹花般的出色容貌,葉滿濃露,花凝清香,那般的美人才是會被驚為天人的。而水仙花美,首先貴在離塵。什麼叫離塵?便是超脫於紅塵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無嗔無喜,無欲無念,這樣才得一份清雅,處在繁華之上。倘若認不清此點,一味要在深入萬花叢,百花園內一爭長短,那不僅俗了,而且一定會輸得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