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腐朽的王座
李燈腳步飛快,偶爾殘留在青石板路面的積水被少年踩踏的飛濺,手中的長竹竿拖地而滑,竹竿摩擦石板的聲音讓人忍不住泛起一身雞皮疙瘩。就算此時老掌柜讓李燈偷懶,估計李燈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今年沾了雨水的黃紙錢異常難收拾,李燈可不想在漆黑的夜幕里收拾這些黃紙錢,鎮子里的夜幕除了讓人心悸的哀嚎風聲外,就只有一片死寂般的靜謐,像一片亡靈之地。而且每到夜幕時分,那些晝伏夜出的家貓就會紛紛出動,站在房頂上,時不時的扯出一條凄慘的尖叫聲,幽靈般的眼睛在月光光輝的反射下,冒著油綠的光彩,像是行走在夜幕中的鬼魂一樣驚悚。
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尖利死嬰般的哭訴聲,在空蕩蕩得鎮子里迴響,四周漆黑一片,唯有朦朧的月光。偶爾還會傳來幾聲家貓踩踏瓦片的驚悚聲響,在屋頂上穿梭的野貓會在朦朧的月光中劃出一道宛如死神衣袍的影動。
由於鎮子的排布過於緊湊紛亂的緣故,這些詭異的聲音會順著緊湊的房屋來回激蕩,一層接著一層的襲盪著人的耳膜,幾經回蕩,便會是一片紛雜的幽靈之歌,像是死神的僕從載歌載舞迎接新同伴的到來一樣。
李燈一想到這種詭異空靈的場景就不由得冒冷汗,這種感覺就像是被死神的僕從一點一點的啃食心智一般。
老掌柜那種性格李燈又不是不了解,在他面色冷峻時,不要妄想跟他談條件,今日李燈若是收拾不完這些紙錢,就算是到了深夜,老掌柜都不會放他離開。
他總是這樣近乎苛責,但又讓人怨恨不起來,他會在拜祭完那片荒冢時刻意為李燈留下一枚壓勝錢,在李燈最無助的時候,老掌柜接納了他,讓少年能夠自食其力,不至於被餓死在鎮子里,在李燈生病時,老掌柜允許李燈透支工錢,就算李燈一整天坐在鋪子里出工不出力老掌柜也會噓寒問暖,他會將那叢為數不多的金線菊留給李燈…
還有許許多多貼心的小事,那個面色始終冷峻的老掌柜就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照顧自己。如果不是親身體會,李燈根本不會相信老掌柜會有如此暖心的一面。
少年是很嚮往外面的世界,可是他對於老掌柜卻是隻字未提,他怕老掌柜傷心,就算少年真的打算走出鎮子,那也一定是老掌柜不在了之後才會做。
只要老掌柜還在鎮子一天,李燈就不會走出鎮子半步。
老掌柜從年幼守到他現在,那他也要守著老掌柜入土才行。
李燈打算在老掌柜走之時,賣掉自己的破房子和這間鋪子,用所有的錢給老掌柜買紙錢,全都燒給他用,摳門了一輩子的老掌柜,希望走的時侯能夠風風光光的,不再為錢才發愁。
冷峻了一輩子的臉色,也該笑一笑了。
日頭已經歪斜,光線有氣無力的垂灑下來,少年的布鞋早已經被雨水泡濕,涼颼的冷意從少年的腳底板順著骨骼向上傳遞,在冷意的侵蝕下,大腿像結冰一樣難受。
李燈穿過逼仄壓抑的衚衕,來到鎮子里,抬頭看了看沾在房頂的黃紙錢,沒有猶豫,將背簍放下后,便撐著長竹竿將貼在瓦片上的黃紙錢一一挑落。
李燈挑的小心翼翼,鎮子里的建築都有些年頭了,有些殷實人家已經翻修過,將風化的瓦片換成了新瓦片,可是多數貧困人家沿襲下來的祖宅多年都沒有換過瓦片,風霜雨雪的侵蝕下,這些瓦片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剛性,變得酥脆了起來,就像是在醋罈子里泡過似的,只要竹竿稍稍發力,這些瓦片就會碎裂,到時候又是一番麻煩,賠錢是在所難免的。
雖然這些錢都是老掌柜來掏,可老掌柜積攢些錢財也不容易,如果自己大手大腳,估計老掌柜的棺材本都不夠賠的。
能多為老掌柜省一點是一點,畢竟一枚銅錢就等於一摞黃紙錢呀,這枚銅錢在這裡不太值錢,可換算成黃紙錢,到地下那就真值錢了!
其實李燈心裡一直有一個大膽的猜測,而且十分篤定。這麼摳門的一個老掌柜,怎麼可能會讓自己放著鋪子不看反而讓自己來撿這些沒用的黃紙錢呢?
老掌柜確實會用這些黃紙錢燒灶,可是這些黃紙錢真的是用來燒灶的么?
會不會是那老掌柜見錢眼開,想要在生前給自己積攢些家業,也許往年燒掉的黃紙錢已經進入了老掌柜的陰間錢莊,此時那座地底下的錢莊里已經堆積滿滿的錢財了,就等著老掌柜哪天去大手大腳的開銷了!
請錢鋪子里的書籍上有提起過這種事,這是一種變相的積陰德,只要生前找個高人在「地下」為自己開闢一座錢莊,便能提早存錢。
而且開闢錢莊也很簡單。只要用黃紙紮出一座錢莊府邸,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在下面買一塊地皮,再請高人做法提前設下禁制,就是一座私人小金庫了。
一般來說,做法之人的修為越高,這座錢莊的禁制就越穩固,不必擔心那些偷財鬼,這道禁制就像是為錢莊上了鎖一般。
自少年記事起,這老掌柜就做著售燈的生意,整個鎮子的燈燭油蠟所需都是從這件鋪子購買,再加上每年七月十四家家戶戶換新燈添新油,鋪子每年的收入應該不算差,可這老掌柜還是這麼摳門,肯定是早些年花光了積蓄請人建造陰間錢莊了,所以才會讓自己來收拾這些黃紙錢。
那老掌柜平時躲在後院里應該是在盤算著生前身後的事了,估計在沒人的時候,那個老掌柜會樂開了花,一點一點的算計陰間錢莊里的積蓄呢。
李燈一邊謹慎的挑下黃紙錢,一邊默默的想著,不時地嘿嘿一笑,「沒想帶你竟然是這樣的老掌柜!」
此時鎮子里家家門戶緊閉,日頭的光輝薄弱下去后,冷意就會慢慢浮地而出,再加上兩場淅瀝的秋雨,寒氣愈發濕重,過了農忙時節后,人們便喜歡蜷縮在家中。
錯亂的石板路上,只有李燈一人還在忙碌,每年這天當鎮子冷清下來時,李燈便會一邊收拾紙錢一邊胡思亂想,這樣能夠減輕幾分內心的恐懼。
不知不覺間,李燈走到了鎮子中心,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了下來,少年眼神有些暗淡,這棟已經翻新的宅子就是少年父母給他留下的祖宅,不過為了生存,少年已經將它賣了出去。
記得在打算售賣祖宅時,少年夜間偷偷從偏房梁頭上鑿下了兩塊木片,這兩塊木片是為了給自己父母打造靈牌用的,少年希望已故父母的容身之地最好是自家房屋的木材,因此才會偷偷的從那副已經變形的梁頭上鑿下木片。
少年心裡對於這一家心存愧疚,即便是這棟祖宅已經被翻修過了,那些被壓彎的梁頭早已在爐灶中化為了灰燼。
李燈從小到大沒有偷拿過任何東西,即便是在那段最艱難的童年裡,李燈依舊告誡自己,哪怕是餓死了,也不能偷搶食物,最後迫不得已,賣掉自己的祖宅,可他依舊不曾做過絲毫愧對良心的事。
唯獨那兩片木牌,他偷偷的鑿刻了下來。而這一切早已經落在某個人的眼裡,在看到少年趁著夜色,膽怯的鑿下那兩塊木片時,那個觀看之人心中五味陳雜,當時少年一定以為借著夜色的遮掩就能逃脫內心的愧疚吧?畢竟整個祖宅內只有少年自己,即便是白天也不會有人看到他偷偷的從牆角最隱蔽的位置鑿下了兩枚木片。
那人就這麼看著少年膽怯的鑿下兩枚木片,不過他心頭卻是想了很多。
最後各種複雜的情緒只交織出了一句話,「如果不想心頭有愧疚,那就光明正大的拿回來。」
從那以後,李燈便在售燈鋪子謀生了。
那一場針對少年的大考,也因此落下了帷幕。
少年在鎮子里根本就沒有什麼父母,他的父母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陣亡了!
李燈站在曾經的祖宅前,諸多兒時的回憶湧入腦海,偌大的祖宅里只有一個小小少年的身影,一道道身影在宅院內交織浮現,一道未消,另外一道已經浮起。
少年眼神哀傷,看著這片祖宅就像是一位失勢的君王看著腐朽的王座一般。
李燈停了片刻后,便離去了。那些殘留在屋頂的黃紙,就當是自己對於這座祖宅最後的贈禮吧。
祖宅上的黃紙錢安靜的躺著,像是亡靈在自己失去的疆土上撒滿的招魂符籙一般。
……
李燈離開后,一位年輕道人來到宅子前,雙指併攏,以兩枚壓勝錢抹過眼眸。
年輕道人面色一驚,這根本不是什麼祖宅。
它是一張腐朽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