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藏錢祭
粗布爛衣少年李燈一路沿街飛奔,手心緊緊攥著老掌柜給的那枚古舊厭勝錢。
在黑潮影動的小街上,少年身影飛快,宛如一抹刀光,一閃而逝。
李燈手中的厭勝錢,不似在街頭「請錢鋪子」購置的普通品類的厭勝錢,這枚厭勝錢並不是出自那個鋪子,而是老人多年前親自鑄造的。
這枚看似古舊斑駁的厭勝錢,品相雖然不怎麼好看,可作用比起那間「請錢鋪子」售賣的厭勝錢要高出許多,每年的七月十四,這位來歷隱秘的老掌柜都會用這種錢幣前往紅燭鎮門口那片荒涼的「衣冠冢」祭祀。
李燈能夠安然無恙的在小街上飛奔,嚇退那一片如潮黑影,功勞都是歸功於手心的這枚古舊厭勝錢。
紅燭鎮西面的街道盡頭,有一家名為「請錢鋪子」的商鋪,專門售賣各種厭勝錢幣以及祭祀或下殮用的冥紙幣。
這間處在街頭西面的鋪子與李燈所在的鋪子一樣,一年到頭來生意冷清慘淡,無人問津,也就在七月十四這一天,生意才會格外的好,兩間鋪子做的是屬於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的買賣。
「請錢鋪子」同樣是一個老人開的,那個老人是個悶葫蘆,不喜與人言語,平日里喜好搬出一張刻痕駁雜的老藤椅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悠閑時,手中會胡亂翻著一本古舊泛黃的老書籍,書籍又破又爛,就像老人一樣,久經風霜摧殘。
小鎮里的人,路過鋪子時,大多都是微笑致意或是點到為止的伸手打打招呼,大多時候,老人都是笑著揮揮手,很少言語。
久而久之,鎮子里的人也就司空見慣了,很少打擾這位老人的頤養天年。
鎮子里,能跟這位悶葫蘆嘮嗑聊天的,也就只有少年李燈了。
由於平日里售賣燈盞的鋪子里冷清,李燈會趁著老掌柜不在意的時候,偷偷跑出來,由於朋友不多,李燈就喜歡往這間鋪子里跑,一起陪著老人曬太陽,多數時間裡,一老一少都是「相顧無言」,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就這麼在鋪子門檻上曬太陽。
李燈有次好奇老人手中的那本泛黃老書籍到底記載了什麼,就開口向老人借過去看看,老人也不吝嗇,任由李燈翻閱那本老書籍。李燈年幼父母早亡,家境貧寒,沒有去過私塾,所以大字不識幾個,翻來覆去看了老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書上寫的東西神乎其神的,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寸神明三尺天」晦澀難懂的詞句,沒讀過多少書的李燈對於這些雲遮霧繞的詞句不解其意,後來也就不看了。
有一次兩人聊天時,老人無意間提到想要招收李燈到請錢鋪子里當學徒,做長工,工錢與他在售燈鋪子差不多,不過活兒輕鬆,不要每天擦拭燈盞,為燈火添油加醋什麼的,只要七月十四這一天收收錢就行了,兩人還能有個聊天的伴兒,比在售燈鋪子成天到晚不見一個人影要強不少。
不過被李燈給拒絕了,李燈的大概意思是,自己很小父母就早亡,常常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到處去蹭百家飯,好在蒼顏白髮的老掌柜願意收留自己,斗米恩,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所以李燈不能做出升米仇的事,不能因為自己長大了,就離開這個在貧困時對自己有過幫助的鋪子。
老人最後也沒強求,不過說了一句怪話。
「氣運這種東西,強求不得。」
李燈笑著說道:「等哪天老掌柜壽終正寢了,鋪子開不下去時,他再來這裡混飯吃。」
當時老人漫不經心的翻閱著手中的書籍,笑著回應道:「難咯,等那老不死的壽終正寢,老頭我早都成孤魂野鬼咯。」
李燈當時只能笑著說些他平日里聽到的話,「壞人不長命,好人活千年。您老正是老而彌堅的時候,要想開點,別想這麼遠...」
老人合上書籍,哈哈大笑起來,一臉的褶皺,宛如百年老樹的滄桑外皮。
少年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容燦爛,像是一株正在生髮的幼小樹苗。
今日夜幕降臨時,請錢鋪子依舊沒有關門,鋪子外成片密麻烏壓的黑影密集攢動,老人站在鋪子門口,那片烏壓壓的黑影在門前徘徊不定,似乎是極度垂涎鋪子里琳琅滿目的厭勝錢幣,卻又不敢造次,只得在門檻前躁動。
老人站在鋪子門口,無視那些躁動的晃動黑影,滄桑老眼目光遠望,最終停留在那間尚未關門,門口擺放一排燈盞的鋪子。
當老人見到一個少年從鋪子里飛奔而出后,這才緩緩轉身,關上紋理駁雜的木門!
關門之後,在門口徘徊不定的黑影瞬間四散,如暗夜裡受驚的漆黑老鴉。
老人是在等少年前來購買祭祀用的厭勝錢,每年這天,少年都是最後一個前來購買厭勝錢,所以老人今天給少年留了個門,不過看到少年飛奔趕回家后,老人也就不再等待了。
老人每年售賣給李燈的厭勝錢都是鋪子里品佚最好,價格卻是最低的錢幣,這一點,少年不知。
李燈一路沿街飛奔,幾經轉角,來到了小街最東面的一處偏僻陋房中。
這處陋房,是幾年前購置的,以前在街上的那間老屋,為了糊口,在很久之前就低價售掉了,那處老屋,也是李燈父母為他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家當,可是當時年幼的李燈為了吃飯,也沒能留住父母的遺留。
這處簡陋的木房,擋風不擋雨,一到陰雨天氣,屋頂就像是開了天窗,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說是名副其實的屋漏更逢連夜雨很形象。
不過好在有個歇腳休憩的地,冬天寒重北風冽,能擋風已經很好了。夏日裡陰雨連綿的季節,漏點雨也無妨,剛好涼快些,李燈一直都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這處陋室,就像漢子腿上的濃密體毛,丑是丑了點,可是冬天可擋風,夏天能藏涼啊。
其實李燈明白,小鎮中的大多數人也明白,對於一個無所依靠的孤兒來說,能不被餓死已經是天大的福澤了,還能有一間獨屬於自己的陋室更是不易,自從李燈在鋪子里做長工后,就再也沒有吃過百家飯,哪怕近幾年花光了所有積蓄購置了這處陋室,常常吃不飽,也沒有再向人張口討過飯。
捫心自問,一個年幼就無依無靠的孩子,有多少人能像李燈這樣不但不被餓死,反而還有了用自己雙手爭來的家室,這樣的人,在哪裡都不多。
所以街坊鄰里都很喜歡這個少年。
李燈推開低矮的木門,說是木門,其實就是一扇籬笆門,李燈走入房間后,第一件事就是將燈點燃,然後擺放在一張四角參差破落的木桌上。
在木桌上,除了一盞油燈外,還有兩塊簡易木牌,木牌上皆有一行端正字體,字體筆走龍蛇。
這是李燈父母的靈牌,雕刻在靈牌上的字,是李燈在街上一家木坊里花錢請人雕刻的,字跡虯勁有力。
這兩塊木牌,是李燈當初從祖房的梁頭上鑿下來的,鑿下來的木牌稜角分明,李燈便找些尖銳的瓦片將木牌雕琢圓潤,做成靈牌樣式,然後才去木坊請人雕刻靈字。
那家木坊的工匠也是個憨厚老實的人,對李燈也很喜歡,就幫著李燈重新將兩塊木片塑形,打造成精緻靈牌的樣式。
一般這種木坊是不會給人打造靈牌的,不吉利,可是李燈的艱難困苦,木坊的匠人也是看在眼裡,覺得這個孩子可憐,也就不在乎什麼吉利不吉利的事了,就當是為自己積攢陰德了,所以就幫忙打造了兩塊。
匠人又為靈牌一板一眼的刻上李燈父母的名字,匠人刻的很用心,生怕一個不慎字跡稍有偏差,毀了孩子的殷切希望,兩塊靈牌,匠人足足刻了兩炷香的時間。
做了一輩子的木工匠人,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用心對待過木材,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雕刻木材。
靈牌雕刻完成後,匠人交給李燈,沒有提什麼錢不錢的事。
李燈卻是執意要給錢,也許這對於匠人來說,是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可對李燈來說,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比吃飯活命還要重要。
在李燈的堅持下,匠人收了一顆銅板,當匠人拿下這枚銅錢時,覺得這枚銅錢很重,就算一粒銀子或一粒金子也沒有這麼重過。
最後,李燈恭敬致謝匠人,匠人握著手中的銅錢,久久不語。
李燈擺放好燈盞后,小心翼翼的拿起父母靈牌,提起爛布袖筒輕輕擦拭靈牌,再慢慢放在燈盞后。
一般大戶人家祭祀已故家人都有許多講究,沐浴焚香,素衣貢品,老幼順序,膜拜儀式,請人唱供,厭勝錢的多寡,品佚高低等等。
李燈家徒四壁,買不起貢香,樸素衣袍也沒有,更沒錢請人唱供。
所以李燈也就不講究那些,點燈之後,拿出老掌柜給的那枚古舊厭勝錢,輕輕放在燈盞下面。
厭勝錢放在燈盞下面是一個講究,稱之為「藏錢祭」,是為了防止別的孤魂野鬼前來「搶食」。
李燈為父母準備的厭勝錢本來就不多,自然害怕被別的孤魂野鬼分了去,這樣自己的父母得到的就會很少了。
李燈「藏」好這枚古樸的厭勝錢后,便恭敬的後退兩步,跪在靈牌錢,給父母磕頭行禮。
李燈一共磕了六個頭,每一磕都是鏗鏘有力。
最後一次磕頭,李燈久久未曾起身,在少年跪拜的姿態下,眼中有淚水流出,然後少年偷偷提起袖子,在眼角間輕輕塗抹,動作很隱秘,像是怕被人看見了一樣。
他只是不想被父母看到。
少年依舊垂伏在地,木桌上,燈火灼灼閃爍,晃動出一片碩大的細碎黑影,像是一塊黑布被人撕碎了一般。
在房屋周遭,亦是有大片黑影晃動,連成一片漣漪狀,黑影躁動徘徊,極度垂涎那盞燈火下的古舊錢幣,卻是不敢靠近燈火。
少年不覺,依舊偷偷抹袖。
許久后,少年起身,眼角已經沒有了淚水,而是一臉由衷的笑意。
少年走到桌前,坐在一塊木頭疙瘩上,身形挺直,正襟危坐。
少年看著面前搖晃的燈火,自說自話。
「爹娘,孩兒過得很好,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家舍,雖然這間家舍沒有祖屋大,可是遮風擋雨一點不比祖屋差,這個房間,冬天很暖,夏天很涼,真的很好。」
「這些年孩兒過得一點都不辛苦,你們不要擔心,吃的飽,穿的暖。」
然後少年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破爛的衣衫,咧嘴一笑,「娘說過的,破衣最是能遮寒,孩兒都記得呢。」
「小鎮里,每個人對我都很好,木坊的匠人,時常接濟我,還有請錢鋪子的爺爺,經常給我講些做人的道理,老掌柜雖然嚴苛了點,可是從來都沒有拖欠過孩兒的工錢,所以孩兒這些年過得很好。」
「孩兒長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了,你們不用擔心。」
「孩兒想知道你們在那邊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人欺負,爹,你要保護著點娘,別讓她受委屈。」
說著說著,少年有些辛酸,輕聲問道:「爹,娘,你們有沒有想我?」
然後少年抬起袖子,抹著眼淚,「我好想你們...」
少年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屋內燈火半昏,窗外月光半明,他說了很多。
從來沒有點過這麼久燈火的少年一點都不心疼油蠟錢,他只想跟自己的爹娘多說會兒話。
請錢鋪子里,一個老人坐在桌前,沒有點燈,偷偷的聽著少年的心事,老淚縱橫。
這哪裡是什麼藏錢祭,這個平日里活潑的少年,分明是把自己的心事都偷偷的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