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拔劍四顧心茫然(三十四)
公子岩說完,下意識屏住呼吸,等待江子萱的回答。可惜,北風呼嘯,將他這低聲的呢喃帶走……
等了許久,等不到她開口說話,他自嘲笑了起來,笑自己的小心翼翼,也笑自己的多此一問。莫說她聽不到,縱使聽到,她心心念念惦記的是石尉寒,哪裡會願意與他作伴?
而且,他很清楚,她對他避之若猛虎。
聽不到,不回答,於他而言,才是最好的答案。
江子萱的身體越來越冷,即使是趴伏在公子岩的身上,也不能感到絲毫的暖意。可偏偏,這樣的冷意並不徹底,她內里好似有一團火,在熊熊灼燒著她。
她的嘴唇,生出層層的裂口,風一吹,十分疼,難受得她伸出了舌頭,去接空中飄散的白雪。
她被這冷熱交加的感覺折磨著,額頭生出滴滴汗珠,迷迷糊糊中明白,定是自己受傷失血又受寒所致……
她的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困意襲來讓她無法抵抗,但現下身處冰天雪地中,她真怕一覺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遂張嘴,狠狠咬在左手的手背上面,不算明顯的刺痛感襲向她昏昏沉沉的大腦,勉強使她保持了清醒。
公子岩背著她,感受到她的瑟瑟發抖,他豈能不知道她現下的痛苦?
兩人皆默契的不去提她身上的傷,尤其是公子岩,表情明明十分焦急,說話的口氣依舊是漫不經心。
「三娘呀,你可是極為在乎石尉寒?」
「……」她沒有答話,可是心神確實被他的話題所吸引。
「我與你說一件與他有關的事情,你要仔細聽著,要是聽漏了,我絕不會重複第二遍。」
「嗯。」
「你還不知道吧?石尉寒與你訂婚時將你們的婚約在衙門裡記錄在冊,只要你願意,我那妹妹,其實也不一定能強過你。說不定,她會成為我們皇室中唯一一個做側室的公主,屈居於你。」
「哦……」
「我說,你怎麼如此無動於衷?」
他的良苦用心江子萱豈會不知道,她又鼓足勁咬了自己的左手背一口,想來是咬破了皮肉,可身體太過寒冷口中全是苦澀,她竟然一點血腥味也沒有嘗到。
她不動神色的吸了口氣,答道:「其實,我現下是歡天喜地,所以無法言語。」
「這就已經歡天喜地了?那我若是再說一件事給你聽,你怕是要喜極而泣。」
「什……么?」
「我那妹妹昨日在皇宮裡與昌公主哭訴,直道石尉寒是個無情的丈夫,一顆心冷冰冰的好似一塊石頭,不懂得她的好,說話總是傷她的心。」
「哦?真好……」
公子岩也跟著哈哈哈笑了起來,笑得極為誇張,一不小心,吞了幾口涼風到肚子里,咽喉中生出一陣刺痛。
他的腳下步伐並不實,身體哆哆嗦嗦,多見虛浮,好似喝多了酒的醉漢。
江子萱迷迷糊糊的想,人確實是最複雜的東西,不能從一兩件事情上判斷一個人的好壞。就像公子岩,她現下才意識到,他不如她所認為的那般可惡。
他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能在風雪之中背著自己前行,委實不易。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著這樣那樣的事情,風雪終於弱了下去,他們正為此感到歡喜,幾個小黑點從遠遠的東面出現,在茫茫雪地之中顯得尤為清楚。
公子岩更是高興,只以為有人恰巧路過,連忙招手呼喚。
「喂,我們在這裡!我們需要幫忙!」
聽到他的聲音,江子萱詫異,這裡是京城郊外,今日還有大風雪,是什麼人會出現在此?她打著哆嗦,艱難的抬首望去,看到對方的打扮,還有他們手裡所拿的東西,臉色一變,忙壓低聲音道:「別,別喊,他們是暴民,是食人的暴民。」
公子岩一怔,仔細看去,來人五、六個,蓬頭垢臉、衣衫襤褸,其中一人的手裡,拿著一血淋淋的東西,竟然是人的胳膊!
公子岩臉色大變,欲找地方躲避,可前後皆是白皚皚一片,根本是無所遁形。
他衡量再三,欲拔腿跑。
江子萱想起曾經看到的慘劇,這些暴民早已經沒有了人性,也不講理,若是不跑只怕沒有活路,遂指揮著公子岩往城門方向跑去,惟願早早到城門下面,方能保住她二人的性命。
這其中的厲害,公子岩自然是清楚的,遂咬了牙,背著她用足力氣拔腿跑起來。
很快,那幾個暴民就發現了他們的存在,吆喝著追了過來。
「快,快,前面有兩人,看著細皮嫩肉,想來十分可口,我們將他們追來!」
「抓住他們,他們身上定然有值錢的東西!」
「正是,正是,看樣子似乎有一個是女子,我們定要抓住他們!」
……
公子岩不敢回頭看,只恨不能閉上耳朵,生出翅膀,帶著江子萱飛到安全的地方。他著急的想,已經小下去的風,似乎又大了起來,在他耳邊呼嘯。折磨著他的心神。
朝廷並不尚武,當世丈夫便大多重文輕武,平素里以習武為莽夫之舉,更多的重視謀略與才學。身為皇家丈夫,公子岩從小便刻苦學習各種才藝和策略,養了極深的心機,卻沒有養成一副良好的體魄。
他跑得辛苦,在寒風中竟然流下了汗水,可是那速度與追趕他們的人來說明顯慢了許多!
眼看著危險越來越靠近,江子萱無奈,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一雙眸子里全是堅毅的目光,道:「公子,你將我放下吧!」
公子岩低著頭,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腳下的動作絲毫沒有停下來。
「放下我吧,否則我們兩人都要死……」
「閉嘴!」
聽到公子岩憤怒的咆哮聲,江子萱無聲嘆了一口氣,勸說道:「你現下將我放在這裡,定能跑出去。我想法子拖延,興許能夠等到你帶人來救我!你若是執意背著我,不消一刻鐘定然會被雙雙抓住,到時候真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何去何從,你該有計較!」
公子岩怔住,腳下的動作有所緩慢。
便是趁著他力氣放鬆的這個空當,江子萱狠狠用力掙開了他,從他背上踉蹌滾到了雪地里。
眼見著她一身單薄的衣服在地上一滾,渾身裹了一層雪,公子岩神色一痛,就要伸手去攙扶她。
她雙眼憤恨,直直看著他,咬牙切齒的問道:「你難道沒有看到,他們手裡還拿著尚未食盡的人肉嗎?」
「我看不到,我只知道要將你一起帶走!」
「你糊塗呀!他們手裡有肉不吃,說明他們暫時不餓,而此處本來就離城門不願,以我的機靈,定能拖延一些時候!」
「這……」
「公子岩!你在這裡駐足不前,難道是要斷了我的生機嗎?」
公子岩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複雜,轉身跑去。
江子萱看著逐漸跑遠的他,又看看身後逐漸靠近的暴民,方才的恐懼反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望的鎮定。
暴民的殘忍,她親眼所見,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夠拖延時間?縱使他們不餓,也很可能將她殺了,**她的身體,將最好的肉拿走……
這個簡單的道理,她明白,公子岩自然也是明白的。公子岩的猶豫和掙扎,她看得出來,也不怪他,畢竟他與她非親非故,他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讓她感激不盡了。所以,她找了這樣一個說辭,一個能夠讓他在拋下她后,良心和自尊得到安撫的說辭。
她不是可以犧牲自我保全他人的高僧,可她也不是惡人,既然註定要死,還不如死前做件善事,讓他能心安理得的離去。
她怔怔看了看京城的方向,腦海中出現了石尉寒的模樣……
她再閉了閉眼睛,只怪今生情深緣淺,若有來世她定然不會畏首畏尾。這般想著,她神色哀戚,用左手將盤發所用的一根金簪子拔了下來,準備自盡。
當簪子觸到她的肌膚時,那冰冷的感覺刺激了她,令她下意識縮了縮身體。
心裡,有個聲音在問她,難道就這樣放棄自己的生命嗎?難道江家三娘真是個毫無勇氣的鼠輩,不敢放手一搏嗎?
勇氣,勇氣,曾幾何時她最缺少的東西!
如今,她既然可以坦然面對死亡,為何不能有一次求生的勇氣呢?若是她拿不出這點勇氣來,妄為人子,更是枉顧石尉寒的一片治癒她口吃的一片苦心!
想著,她將簪子悄悄藏到衣袖之中,即便身上沒有力氣,也強迫著自己站了起來,往京城的方向跑去。
她跑得吃力,也跑得狼狽,與其說是跑,不如說是跌跌撞撞的蹣跚移步。
後面的暴民離她的距離不斷縮短,很快,便要將她團團包圍住。
「哎呦!這還真是個美嬌娘!」
「是呀,是呀,你們看,她跑起路來十分撩人呢……」
「我看著,滋味應該不錯呀……」
隨即,傳來一陣桀桀的笑聲。
江子萱心裡一急,卻也急中生智,忽然發現了自己的生機,索性駐足不跑,轉而看向他們,將簪子毫不猶豫的抵在自己的脖頸上,道:「你們不要過來!」
乍見她轉身,幾個暴民皆被她的氣勢駭住,怔怔看著他。
半響,終於有人笑了出來,道:「不僅是個美嬌娘,還是個有些傻氣的美嬌娘,你死不死與我們何干?」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