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拔劍四顧心茫然(三十三)
皚皚白雪中,幾棵銀裝素裹的樹木被重物壓斷,樹枝上垂著的晶亮冰條也隨之破碎一地。尋眼望去,斷枝的旁邊橫放著幾塊極不協調的破木板。
此時此地,不聞鳥啼,不見人跡,一片靜謐。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一塊木板微不可見的動了一下,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木板終於被掀開,公子岩搖搖晃晃的從雪地里坐了起來。
他的眼睛里,尚帶著幾分茫然,狐疑的偏頭看了看四周。隨即,腦袋傳來一陣鈍痛,因著這疼痛,他渙散的瞳孔終於恢復了焦距,漸漸想起早先發生的事情。
他第一個反應,便是回身掀開木板,嘴裡大喊著:「三娘,三娘……」
連掀開了幾塊木板,都不見他所找尋的人,他正感難受之時,聽到不遠處的雪地里傳來一聲痛苦的低吟。
倏忽,他露出有些瘋癲的笑容,連滾帶爬的循聲而去,將被一層薄薄積雪覆蓋住的江子萱一把抱了起來。
「三娘?三娘?」
他連喚了幾聲,懷裡的江子萱卻沒有絲毫的反應,一張臉慘白無比,竟和僵硬的冰雪一般。而她身上那血跡,已經乾涸成冰,凍得公子岩一陣心驚膽戰。
看到她毫無生機的閉著眼睛,在這茫茫雪地之中他無法找到一個幫手,不知道該怎麼喚醒她,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能,心底生出巨大的恐慌生怕懷裡的人再也醒不來,伸手連番拍打著她的臉。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大。
「江三娘,你醒來,你醒來……」
「啊……」許是被他打得了,江子萱痛苦的大喊,倏忽睜開雙眼。
見她睜眼,他將她抱得更緊,差點沒有將她的骨頭捏斷,喃喃道:「三娘,太好了,你沒事,太好了……」
江子萱蹙眉,她現下渾身冰涼,十分渴望溫暖,被他這麼抱著倒也沒異議,卻也沒有對他的激動做出回應。
好半響,她右手的小手臂被他碰觸到,傳來一陣劇痛,方才氣若遊絲的說道:「公子岩……你、你難道不知道,不能任意摟抱摔傷的人嗎?」
公子岩一愣,獃獃的看著她,力道倒是輕了幾分。
大難不死,現下又是冰天雪地的荒山澗中,江子萱對他少了幾分顧慮,見他還是不動,不耐道:「當真是……是四體不勤,五、五穀不分的皇家人。連三歲小孩都知,傷了骨頭的人不能任意移動……還是,還是你是故意的?」
她這一說,公子岩再次愣住,卻也沒有露出不愉快,視線在她身上掃視,眼睛放在她的手臂上再也挪不開。此時,她的小臂上面的一段衣袖高高隆起,手臂的骨頭顯然已經翹了起來,而她右手正無力的搭在一旁,手指頭一點也不能動。
他立時感到心慌,她平生最愛書畫,若是右手廢了,不能提筆,她該如何是好?
顯然,江子萱也想到了這一點,她臉上露出凄然的笑容,卻沒有失聲痛哭,只是小聲道:「我後背里插了一塊木塊,疼得很,你先為我拔下來吧。至於手,大概是手臂斷了,你先找兩根樹枝給我綁起來,回去再說吧。」
平時里高傲狂妄的公子岩,此時如同無措的孩子,連聲應著,無措得緊,又想將她放下去尋找綁手的棍棒,又想將她扶起來為她將她後背中插著的木塊拔出……
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他竟然急出了汗水。
江子萱閉了閉眼睛,不知道是因為傷口太疼而難以忍受,還是對他的無用而惱怒,終於出聲道:「你不用慌張,現下太冷,我後背流血的地方早已經止住,暫時沒有危險,不拔木塊也無所謂。你去找兩根結實而筆直的樹枝來,為我把手臂綁起來吧。」
公子岩這才鎮定下來,連連應聲,將她扶坐起來,見她能勉強支撐住,連忙去找尋筆直的樹枝。
公子岩一離開,江子萱的眼睛便變得黯然,無神的看著她的手臂。
她生來好強,且對公子岩有下意識的抵觸情緒,自然不願意在他面前示弱。此時,公子岩不在了,她方才有勇氣看向自己的右臂,她雖然不是醫者,對自己的身體卻是十分清楚。她的右手,好似已經不是她的,沒有半分的知覺……
頓時,她眼裡,充滿了痛苦之色。從五歲開始到現在,十年來,她一直依賴這隻手。在她看來,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歡喜、所有美好的經歷,都與這隻手有關!
她可以口不能言,可以身患頑疾,可以腳不能行,但是,她不能失去右手!
失去了右手,便失去了她活下去的能力,失去了一身的本事,也失去了生存的信心!
那樣,她江子萱,便是地地道道的一個廢人,還有什麼面目活下去?
想著這些,她的心變得沉重不堪,只恨不能大聲吼叫,發泄出心裡的鬱結。
公子岩回來時,看到的便是她強忍淚水、目光哀戚的模樣。
他的心,不由狠狠疼了一下,一貫冷酷的他,忽然希望被傷到的那個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又想起了落崖之前的情景,若不是她將他拉開,以身體擋住了那斷裂而尖銳的木板,此時受重傷的人應該是他才對。
還有他們緊緊摟抱在一起,等待厄運來臨時的感覺。他從未想過,原來在這世上,還是能找到那麼一個人,在生死之際,與他緊緊相擁。哪怕是死,他也不用再孤孤單單。
他看著她,眼中充滿了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的痛苦和憐惜,好一會,方才想起她正坐在雪裡,再這樣下去,即便不被凍死也要大病一場。
他假意咳嗽了一聲,藉以提醒她他的到來,然後故作輕鬆的上前,道:「三娘,你看我找的這樹枝,可筆直?」
江子萱聽到聲響,忙側了側頭,掩蓋住自己的脆弱,再抬首看向他時,眼中平靜無波。
「嗯,這樹枝極好!還要勞煩公子,為我將手臂綁起來。」
公子岩應了一聲,果斷的掀開自己的大氅,露出棉質的裡衣,捏住衣角狠狠一撕,嘶的一聲,扯下了一長條白色的棉布。
他從容蹲在她身邊,不似剛才那般的無能,以大腿做支撐,將她的右手和樹枝並排放在上面,小心為她纏裹起來。
期間,他抿唇不語,臉色有些鐵青,而她也咬牙不說話,慘白著一張臉。
待他終於將她的手臂固定住,一言不發便將她打橫抱起,開始往前走。
江子萱驚呼一聲,從他懷裡抬首看他,只看到他剛毅的下巴和不能忽視的喉結,這才意識到,其實他也是一個丈夫,和石尉寒一樣強壯的丈夫。
她嘆了一口氣,也不掙扎,小聲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帶你回去!」
江子萱再次無力的嘆了一口氣,又道:「京城在北面,你卻是帶著我往南面走……」
他身體一僵,不得不承認,他即便再是自命不凡,也和皇家其他的男子般,都是養尊處優,不事生產,不懂常識的人。
江子萱說完,害怕他惱羞成怒將她扔下,遂勉強笑了兩聲,道:「其實往南,也是可以到京城的,只是遠些而已!」
她話畢,就開始後悔,這話無異於嘲笑他,恐怕更會讓他惱羞成怒。
公子岩卻是難得一見的好脾氣,直接轉身朝著北面走去,道:「南轅北轍的行為,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話到此,他一頓,又道:「幸虧這馬車果斷摔了下來,不然依照現下的大雪,恐怕我們都得被困在山腰上,上不去也下不來。」
江子萱心知他是為了緩解氣氛,便點了點頭,可到底手臂的傷勢橫在她的心裡,她實在難以笑出來,只勉強扯了扯嘴角。
走了大約百來步,公子岩便漸感吃力。地上厚厚的積雪沾在了他的腳上,讓他猶如深陷泥沼之中,提腳抬腿極為費力。而他的懷裡,還抱著江子萱,使得他雙手無法掌握平衡,更是雪上加霜。
北風如同肆掠的狂魔,呼嘯著迎面扑打而來,恨不得將他們二人掀翻。
在公子岩踉蹌幾下之後,江子萱又嘆了一口氣,要求道:「公子不如將我放下吧,我受傷的地方是手臂和後背,於行走無礙……」
公子岩固執的搖頭,一句話不說,只是用力將她摟緊,艱難的往前面走去。
又行了三百來步,風勢絲毫不減,公子岩的鞋和褲腿已經濕濕嗒嗒的,沉重似有千斤。
江子萱放棄堅持自己行走的想法,小聲說道:「不如,你將我背著走吧,抱著不如背著好用力。」
公子岩沉吟片刻之後,對她點了點頭,將她小心放在地上,背對著她蹲下身子。
看著他的肩膀,江子萱愣了愣,沒有想到他會同意這個提議,卻也不容她多想,軟軟趴在了他的後背上面。
這下,公子岩走路果然省力許多,既不用擔心碰到她後背的傷口,又不用防著北風吹迷了她的眼睛,步子快了許多。
江子萱趴在他的背上,出神的看著他不算厚實的肩膀……
好一會,聽到他大聲問道:「三娘,你在想什麼?」
她笑了笑,脫口答道:「我想起了我的老師。」
「什麼?」
現下風大,他聽不清楚她的話,遂也跟著他大聲喊道:「我在想我的老師!」
「丘公?」
「嗯!」她先是點了點頭,后想起他看不見,這才應了一聲,解釋道:「記得十歲那裡,老師帶我到南方遊歷,途徑一條無橋的大河,剛好遇上河水上漲,老師便如同你這般,將我背了起來……」
她的聲音不算大,在呼嘯的風聲里顯得有幾分飄渺,公子岩倒也聽了個清楚。
一時間,他也有所感悟。
寂寞兩個字,在他們心裡蔓延開來,她幼年喪母、離家,因為口吃的毛病處處被人嘲笑。而他,有一個出身卑微的母親,他卻要喊別的女人做母親,待到他明白母親的含義時,生母早已經不在世。又因此,他從小也被兄弟姐妹們排擠嘲笑。
這經歷,是何其的相似?
在風雪中,他紅了眼眶,低聲道:「三娘,不如以後,就讓我們給對方做個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