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多情卻被無情惱(五)
寒冬天亮遲,習慣早睡早起的江子萱縮在暖裘中,明明睡不著卻一點不想起床。直到卯時過,外面傳來丫鬟的聲音,道:「小姐可醒了?」
江子萱詫異,小聲嗯了一下,算是回答。
「小姐的兄長在外面求見小姐,看那神情,許是有急事相商。」
江子萱心下一凜,江邵樂對她一向關照,知道她受了傷,也曾派人送來諸多珍貴藥材和過冬的衣物,卻不曾親自到石府探望她。更別提現下如此早,他貿貿然前來實在於理不合。
她的右眼皮一直跳動,忙不迭起床,顧不得梳洗,命人將兄長請了進來。
今日的江邵樂略雖然衣冠和裝束一如既往的考究,可那神色中不自然的流露出三分疲憊,尤其是那雙平素明亮的眼睛現下赤紅一片,眼底烏青浮腫,顯然是一夜未睡。
江子萱見狀,不由一驚,忙請她坐下,道:「哥哥,你這是怎麼了?」
江邵樂並不落座,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顫聲說道:「三娘,你幫幫父親,幫幫江家吧!」
聞言,江子萱雙目圓睜,不可思議的看著江邵樂,道:「哥哥,你說什麼?」
江邵樂眼神中有掙扎也有閃躲,並不敢直視她,眼睛一閉,痛苦的回答:「父親出大事了!」
「何事?」
「前段時間,父親四處收集糧草,本來是想換個官位給為兄。可後來朝廷生變,公子岩說服了眾世家心甘情願捐出糧草,此事便不了了之。只是這樣一來,父親高價買回來的糧草便全無用處,放到明年,怕是也不能做種,他起了心思,將糧草……將糧草……」
聽江邵樂說到這裡,江子萱已經心急如焚,糧草一向是大事,何況現下戰事緊張,一個不好,被人做了文章,即便是世家望族,恐怕也難以全身而退。
她回握住江邵樂的手腕,著急問道:「哥哥,你倒是說呀,父親將糧草用作何用了?」
江邵樂迅速看了江子萱一下,卻不敢再看第二下,沮喪的說:「他聽了一個幕僚的勸諫,私下聯繫胡人,欲將糧草高價賣給胡人!」
胡人?
他話畢,江子萱頓覺被人當頭棒喝。她的父親,身為一個漢人,竟然將糧草賣給了胡人!她手腳冰涼,這事已經不是謀私利那麼簡單了,這要是被人發現,乃是通敵叛國的大罪,為天下人所不齒!
她感到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好一會,才穩住了心神,無力問道:「父親做這件事情,可是被人發現了?」
江邵樂緩緩頷首,目光十分沉痛。
「誰?被誰發現了?」這樣短短的一句問話,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公子岩!」
「公子岩?」江子萱嘴裡一片苦澀,若是旁人,尚可以用重金和美色或者良駒賄賂,偏偏是一心要剷除世家的公子岩!
陛下的幾個皇子,數公子岩心機最深,也最果斷無情,與江家最無交情。江子萱想到他在江家說指鹿為馬時咬牙切齒的模樣,一顆心就不斷下沉。
他一心要找機會對付江家,好不容易有了這個時機,他怎麼會輕易放過?江子萱甚至可以猜測,那個勸諫她父親將糧草高價賣給胡人的幕僚,說不定就是公子岩的人!
他苦心積慮等待了那麼久,她江家如何能夠全身而退?
她想得明白,下意識握緊了江邵樂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肌膚中,冷聲問道:「你既然來找我,必定是想到了解決的方法。說吧,要我做什麼?」
她話落,江邵樂顯得尤為尷尬,低聲答:「此事本是由公子岩的手下發現,尚未報給朝廷,只是驚動了他,暫時由他將父親關押起來,待查清楚后才做處置。他說,說……」
江子萱冷笑,見兄長吞吞吐吐,索性為他將剩下的話說完,道:「哥哥直說吧,公子岩到底要我做什麼才會放過江家!」
「他要三娘做他的妃子。」
江子萱有些詫異,她以為公子岩想要的是老師所記下的礦藏和江山地形圖。轉而一想,隨即又明白,那圖紙雖然好,對於現在的公子岩來說卻沒有什麼大用。而與江家聯姻,先是可以取得世家的支持,保他順利登上帝位,后又能挑起世家的爭鬥,將世家各個擊破。
江邵樂久等不到她說話,臉上露出焦急神情,勸說道:「三娘,那公子岩生母的身份雖然低微了些,但是他畢竟是太子,以後又極有可能登上帝位。你若是嫁給他,總有一日能成為一國之母,能像太后那樣受人尊敬,做天下最尊貴的女子,何嘗不是好事一件?」
江子萱嘴角輕輕翹起,露出譏誚的神情,不以為然的看向兄長,反問道:「哥哥,父親不是一向不慕國婚嗎?你曾經不是也極看不起皇室宗族嗎?為何現下,又說這樣的話?難道你們不知道,公子岩這麼做,只是為了利用我江家?有朝一日,他必定會將我江家作為馬前卒,讓我們與其他士族拼個魚死網破,他好坐收漁翁之利!」
江邵樂無措的站在她面前,明明高出她一個頭,卻如同一個大孩子般,垂著腦袋不聲不響。好一會,他噗通一聲跪倒在江子萱的腳下,並不抬首看她,哀求道:「三娘,為兄實在是沒有辦法才來求你的!若是公子岩不放過我們江家,將此事上報給了朝廷,莫說是父親和你我,就是整個江家怕是也要受到株連呀!」
江子萱愣住,手腳冰涼。是呀,現下的江家已經走投無路,公子岩抓住了他們的七寸,當世世家身份地位雖然極高,卻不代表律法可以允許他們通敵叛國,他江家雖然得到許多士族的支持,卻不代表士族們會容忍一個叛徒。
她面前跪著的這個人,是她一貫最仰仗的兄長;而生命受到威脅的,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即便,她早已經從江家脫離出來,不會受到拖累,可是要她如何看著她的兄長,她的親人們丟了性命?
走投無路,走投無路!明明知道公子岩給她和江家的,也是一條遍布荊棘的死路,可也好過,他們無路可走!
江邵樂拉住了她的裙擺,雙肩顫抖,隱隱啜泣,顫抖說道:「三娘,我知道要你做公子岩的妃子實在是太過委屈,可是為兄實在沒有辦法……你想想父親已經五十多了,怎麼能夠承受牢獄之災,面對砍頭的恐慌?還有江家上上下下六百多口,你忍心見他們人頭落地嗎?這其中,還有你那未出世的小侄子呀!」
氤氳霧氣蒙住了江子萱的眼眸,其實她忍心,她忍心看著江家上上下下人頭落地,因為他們對她、她對他們都只是陌路人。她也忍心看著父親遭受牢獄之災,佛說萬事皆有因果,她的父親既然種下了因,就該像個丈夫一般去承受果,而不是由她這個不甚親厚的女兒去承擔。
可是,她不忍心讓她的兄長跟著獲罪,更不忍心見她的兄長跪在她的腳下慌張不已!
她抬手,用衣袖擦拭了眼淚,彎腰去攙扶江邵樂,道:「哥哥這是做什麼?當太子妃本是天大的喜事,我歡喜還來不及,如何會拒絕?」
江邵樂順勢站起身,傻傻愣愣的看著她,見她嘴角掛著明媚笑容,一時間反倒難以相信,輕輕問道:「三娘,你所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她回答得太快,既沒有猶豫也沒有嬌羞,反倒帶著破釜沉舟的果敢,江邵樂如何會看不出來。他的臉色,變得十分慘白。
「哥哥,你先去回復了公子岩,再讓他將父親放回來。至於婚事,一切由他做主吧,我沒有什麼要求。」
江邵樂木木頷首,好似沒有精魂一般往外走,走到房門口,冷風一吹,他驟然哆嗦兩下。
在江子萱尚沒有收回看向他的視線時,他忽然扭身,大步走了回來,抓住江子萱的手,道:「三娘,為兄後悔了,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至於江家和父親,你不要再管了,快走吧!」
看到他如此激動,江子萱感到欣慰無比,就為了他的這些話,她便是一輩子得不到幸福又如何?
她心痛如刀絞,這輩子,終究與石尉寒沒有緣分,原本以為他娶了長笙公主,她可以堅守自己的心,做一個瀟洒無拘的女隱士也是極好的。
可上天偏要捉弄她,連這麼小小的要求也不應許!
她上前,像小時候那般抱著他的兄長,道:「哥哥又說傻話了?你哪隻眼睛看見我不願意了?」
「你……你明明是喜歡石家大郎的!」
兄長的話,令她有被人拆穿的難堪,身體一僵,很快又笑了起來,反問:「那又如何?他已經有了長笙公主,難道哥哥希望我作側室嗎?」
「三娘……」
「哥哥不必多言,速速去回復公子岩便是。」
「可是三娘你……」
江子萱不等他說完,已經朗聲打斷了他的話,道:「哥哥!我當初也曾喜歡謝安然,現下不也好好的嗎?何況,公子岩相貌堂堂,身份高貴,我嫁給他並不委屈,不是嗎?」
江邵樂低頭看她,雖然明白她現下是強顏歡笑,可卻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心裡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感覺,想到現下被公子岩關押起來的父親,只得沉痛點頭,與她告辭。
江子萱離開江邵樂的懷抱,送他到院門口,一扭頭,便見到石尉寒臉色鐵青的站在她房側的長廊里。
不用猜,她也知道他聽到了她和兄長所有的話。
她與他四目相對,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似乎無話可說。
出乎她的預料,石尉寒並沒有發怒或者質問,只是默默站了一會,便轉身離去,進了書房。